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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樟木箱里的春天
父親下葬后第三天,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似乎也萎靡了,枯枝在風里嗚嗚咽咽。我獨自坐在他生前的屋子里,空氣里漂浮著舊書卷、藥草和經年累月積攢的、屬于老人的陳舊氣息。墻角那只深褐色樟木箱靜靜立在那里,像他生前一樣肅穆無言,箱角磨損得厲害,銅鎖早已銹死,固執地守護著那無人知曉的秘密。
父親一生清貧,連看病都舍不得花錢,最后的日子幾乎是在硬熬。村里人背后議論:“老周頭摳門了一輩子,連個銅板都攥出水來,到頭來還不是都帶進土里?”這話像針尖刺進我心里,隱隱作痛。他對我這個唯一的女兒,也不例外。一樣的吝嗇,一樣的一毛不拔。我結婚時,他給我的除了那對母親留下的舊銀鐲子,再無他物,只是默默幫我整理了一下帶走的衣物,然后沉默的看著我離開家門。如今我離了婚,帶著滿身疲憊回到這空落落的老屋,守著這個他視若珍寶的箱子,心里酸澀得如同浸透了的陳年老醋。
我找來榔頭,鐵器砸在銹蝕的銅鎖上,發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鎖扣斷裂,木箱沉重的蓋子被我緩緩掀開。一股濃郁的樟腦味混雜著舊時光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整齊疊放著他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幾本卷了毛邊的舊醫書,還有那本厚厚的《本草綱目》,書頁泛黃卷曲,記錄著他大半生行醫的痕跡。最底下,壓著一個用褪色藍布仔細包裹的物件。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手指有些發顫地解開那層厚厚的包裹。藍布之下,竟是一個深紅色的、毫不起眼的絨布盒子。盒蓋打開,里面赫然躺著一本深紅色的存折,硬硬的紙殼邊緣幾乎被摩挲得圓潤了。我屏住呼吸翻開它,扉頁上是他熟悉的、工整又略顯笨拙的字跡:“給阿囡。”指尖劃過紙頁,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的存款記錄,從十塊、二十塊的小額開始,日期跨度漫長,一直持續到我離婚后的那個月。最終,那串數字定格在一個我從未敢想象的巨大金額上。存折底下,靜靜躺著一只素凈的銀鐲子,內壁刻著幾個極小的字:“寧缺毋濫”——那是母親生前常說的話,如今竟以這種方式,冰冷地烙在銀鐲上,也烙進我心里。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欞,像極了父親當年在村口送我出嫁時,我頭也不回,他獨自淋著的那場寒雨。我捏著那本沉甸甸的存折,緊緊攥著那只刻著字的銀鐲子,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這冰冷的紙頁和金屬,竟比父親的掌心還要滾燙,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原來他每次去鎮上“趕集”回來,總是兩手空空,并非吝嗇,而是將所有能省下的、一點點摳出來的血汗錢,都悄悄存進了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他不是沒有愛,只是那份愛,沉重得如同這木箱,被他深深鎖住,沉默地積累著,笨拙地守護著。
我攥著那本滾燙的存折和冰涼的銀鐲,沖進了凄冷的雨幕里。雨點密集地砸在身上,很快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卻澆不滅心頭那把燎原的火。鎮上那家小小的儲蓄所,熟悉的綠色門頭在雨簾中顯得模糊而遙遠。推開玻璃門,一股暖烘烘的、帶著點油墨和灰塵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柜臺后面那位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職員抬起頭,看清是我,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嘆息。
“周醫生……走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用力地點點頭,將手里那本幾乎被雨水和汗水濡濕的深紅色存折,顫抖著從狹窄的柜臺縫隙里推了進去。
老職員用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開存折。他看得極慢,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撫過扉頁上父親那工整卻略顯笨拙的“給阿囡”三個字,然后一頁一頁,細細辨認著那些跨越了漫長時光的、或深或淺的藍色印跡。最后,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個最終定格的、巨大的數字上,又緩緩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深深地凝視著我。
“姑娘啊,”他長長地、沉沉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來自歲月的深處,“你爸他……不容易。”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眼神里溢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憐憫,有敬重,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心疼。“每次來存錢,不管多少,他都要仔仔細細看好幾遍存折,再小心地揣進最貼身的口袋里,捂得熱熱的才走。攢下這些錢,得多少年啊……”老職員的聲音微微哽了一下,“他總念叨,說閨女性子倔,怕……怕你遇人不淑。這錢,是他給你攢的底氣,是給你留的一條退路,一條能讓你挺直腰桿、自己走的路。他說……”老職員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萬一丫頭過得不舒心,這錢,能讓她隨時回家。’”
“隨時回家”……這四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猛地鉤穿了我強撐的硬殼,直刺進最柔軟的血肉里。我死死咬著下唇,一股濃重的腥甜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卻依然無法阻擋洶涌的淚水決堤而出。原來,在我義無反顧奔向自以為是的幸福時,在我頭也不回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在我婚姻的圍城里遍體鱗傷時……那個沉默寡言、被我誤解為吝嗇的父親,早已用他歲月的切磚,在身后為我筑起了一道無聲的堤壩,為我攢下了一片可以隨時靠岸的港灣。他從未阻攔我的遠行,卻早已備好了我歸航的燈塔。他的愛,不在那些溫情脈脈的言語里,不在那些觸手可及的叮嚀中,它深埋在這本存折的每一筆數字背后,沉重、隱秘、笨拙得讓人心疼。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那間空寂的老屋,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地面,洇開深色的水痕。目光落在墻角那只敞開的樟木箱上,箱底除了那本存折和銀鐲,還靜靜躺著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我蹲下身,幾乎是帶著某種宿命般的預感,顫抖著將它展開。報紙的日期,竟然就在我離婚判決生效后的第三天。在報紙中縫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用藍色圓珠筆圈出了一則小小的廣告:“鳳凰路38號,旺鋪出租,臨街,帶后院,適合經營。”
父親的字跡,那工整又略顯笨拙的字跡,清晰地寫在廣告旁邊,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我的腦海:“阿囡從小喜歡弄花,開個花店,好。”
剎那間,所有強撐的力氣被徹底抽空。我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一點點滑坐下去,蜷縮在父親那只沉默的樟木箱旁。存折、銀鐲、那張被圈點過的舊報紙……它們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卻像滾燙的烙鐵,燙穿了所有遲來的領悟。淚水洶涌得無法抑制,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我緊緊攥著那只內壁刻著“寧缺毋濫”的銀鐲,冰涼的金屬硌著皮肉,那四個字深深嵌入掌心。原來父親笨拙的沉默下,早已洞悉一切,他預見了風雨,卻無法替我遮擋,只能以他全部的生命,沉默地為我掘出一方退守的城池,備好一柄獨自前行的劍。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幾縷慘淡的夕照費力地穿透云層,斜斜地照進這間充滿陳舊氣息的屋子,恰好落在那只敞開的樟木箱上。塵埃在微弱的光束里無聲地浮沉、旋轉,像無數細小的、金色的嘆息,最終緩緩落回箱底那些沉默的舊物之上。我蜷在父親留下的、帶著樟腦和藥草氣息的陰影里,握緊了那只刻著母親箴言的銀鐲。掌心被那冰冷的“寧缺毋濫”硌得生疼,仿佛那是父親最后遞來的、帶著體溫的鑰匙——它沉重地打開了一條布滿塵埃卻指向光明的窄路。
那條路通往鳳凰路38號,通往一個開滿鮮花的、只屬于我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