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微微的鑰匙第三次卡在門鎖里時，汗水已經順著她的脊椎滑進牛仔褲腰際。七月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直射在她背上，白色棉質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形狀。

“見鬼了...“她咬著下唇嘀咕，手腕用力一擰，金屬斷裂聲伴隨著鑰匙柄突然松脫。她盯著掌心里孤零零的鑰匙環，另一截金屬片仍頑固地卡在鎖孔里。

身后電梯“叮“地一聲打開，搬家工人拖著空手推車走出來，看到她的窘境后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小姐，東西都給您放門口了，這鎖的問題我們可管不了。“

微微轉身時，一縷被汗水浸濕的栗色頭發粘在臉頰上。三個紙箱和一個28寸行李箱堵在7B門前，像一組諷刺的現代藝術裝置——“無家可歸的白領女性“。

“能借個螺絲刀嗎？“她抹了把額頭的汗，聲音比想象中更沙啞。

工人搖搖頭：“公司規定，我們四點前必須回去交車。“他按下電梯按鈕，又補充道：“您可以找物業，不過今天周六，估計得等兩小時。“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微微終于放任自己垮下肩膀。新買的Loft公寓宣傳冊上明明寫著“智能門鎖，一鍵開啟“，現在卻成了她移居這座城市后遭遇的第一個謊言。她摸出手機，通訊錄里“物業緊急聯絡“的號碼下顯示著“非工作時間請留言“的自動回復。

“需要幫忙嗎？“

低沉的男聲像一滴冰水落在她發燙的后頸上。微微猛地轉身，鑰匙環從掌心滑落，在瓷磚地面上彈跳兩下，最終停在一雙灰色麂皮樂福鞋前。

鞋的主人彎腰撿起鑰匙環，這個動作讓他額前幾縷黑發垂落，在眉骨投下細碎的陰影。當他直起身時，微微不得不稍稍仰頭——這個男人至少有一米八五，黑色亞麻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7B的鎖需要逆時針轉兩圈才能插鑰匙。“他說著，目光掃過她腳邊的行李，“新鄰居？“

微微下意識整理了下黏在脖子上的頭發：“是的，今天剛...“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男人已經徑自走到門前，從她手中拿過那半截斷鑰匙。

他的手指意外地冰涼，短暫擦過她掌心時像一片薄荷葉掠過。微微注意到他左手腕骨內側有個小小的黑色紋身——一個極簡風格的相機輪廓。

“有發卡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什么？“

“細一點的，金屬材質的。“

微微從包里翻出一個黑色細發夾遞過去。男人接過時，她聞到他身上飄來的氣息——不是古龍水，而是某種帶著雪松氣息的皂香，混合著淡淡的顯影液味道。

三聲輕微的金屬碰撞后，門鎖發出悅耳的“咔噠“聲。

“好了。“他轉身將發夾還給她，斷鑰匙已經不在鎖孔里，“建議你明天找物業換把新鎖，這把的彈子彈簧老化了。“

陽光突然穿過云層，透過走廊窗戶在他側臉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線。微微這才看清他的面容——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精致長相，下頜線條過于硬朗，鼻梁上有一道幾乎不可見的陳舊疤痕，但那雙眼睛...

虹膜呈現出罕見的灰褐色，像暴風雨前的海面，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的陰影讓人想起老式相機的快門簾幕。

“謝謝。“微微接過發夾，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盯著一個陌生人看得太久了，“我是寧微微。“

“程曜。“他微微頷首，目光在她泛紅的鼻尖停留了一秒，“對面7A。“

一陣尷尬的沉默。電梯再次發出“叮“的聲響，這次走出來的是個拎著超市購物袋的老太太。她好奇地打量著站在門口的兩人，程曜側身讓出通道。

“我該...“微微指了指敞開的房門。

“嗯。“程曜點頭，轉身走向對面的7A。他的背影挺得像棵白楊樹，襯衫肩線處有輕微的褶皺，像是經常背著什么重物留下的痕跡。

微微拖著行李箱進門時，聽到身后傳來7A關門的聲音，輕而干脆，就像那個男人給人的感覺。

公寓比想象中更寬敞。微微踢掉運動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原木地板上。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天際線正在夕陽中燃燒，玻璃將暮色過濾成蜂蜜般的金色，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菱形光斑。

她打開空調，從箱子里翻出毛巾和洗漱包。熱水沖走一身黏膩時，那個叫程曜的男人的眼睛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種灰褐色讓她想起父親收藏的月長石，表面平靜，內里卻藏著變幻的光。

吹干頭發后，微微開始拆箱。當她正費力地試圖把書柜拼裝起來時，門鈴響了。透過貓眼，程曜的臉在魚眼鏡片里變形，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袋。

“你的鑰匙。“他隔著門說，“我把它弄出來了。“

微微拉開門，潮濕的頭發披在肩上。程曜的目光在她印著“文案狗永不為奴“字樣的睡衣上停留了0.5秒，隨即遞過紙袋。里面除了斷鑰匙，還有一把嶄新的備用鑰匙。

“物業下班了，你可以先用這把。“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鎖芯型號一樣。“

微微接過紙袋，指尖碰到袋子里另一個硬物——一小管金屬潤滑劑。

“謝謝，你真是...“她抬頭，發現程曜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半成品的書架上。

“需要幫忙嗎？“他突然問。

“什么？“

“那個書架。“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木板，“裝反了橫梁。“

沒等微微回應，程曜已經跨過門檻，蹲下身檢查那些零件。他的動作利落得像做過無數次，襯衫下擺因為彎腰的動作從褲腰扯出一角，露出一小片后腰的皮膚。

“你經常幫鄰居組裝家具？“微微靠在墻邊問。

程曜頭也不抬：“你是這層第三個住客，另外一位是8C的周教授，去年剛做完腰椎手術。“

十五分鐘后，書架穩穩立在墻邊。程曜的襯衫袖口沾了少許木屑，右手虎口處有一道新鮮的劃痕。

“要不要...“微微剛開口，程曜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屏幕，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我得走了。“走到門口時又轉身，“明天九點，別遲到。“

門關上后，微微才反應過來——他怎么會知道她明天有約？手機日歷提醒突然響起：「星辰廣告入職日 9:00」。她把這件事拋到腦后，繼續收拾行李，直到凌晨兩點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鬧鐘響起時，微微以為自己只閉眼了五分鐘。她掙扎著爬起來，鏡子里的自己活像被吸血鬼吸干了元氣。冷水潑在臉上也無濟于事，直到那杯三倍濃縮的咖啡下肚，她才感覺靈魂重新入駐身體。

衣柜前猶豫了十分鐘，最終選了淺灰色西裝外套和白色絲質襯衫——夠專業又不失活力。涂口紅時手一抖，猩紅的印記劃過嘴角，像道猙獰的傷口。等她手忙腳亂收拾妥當，時鐘已經指向8:20。

電梯遲遲不來，微微選擇消防通道。跑到一樓大廳時，左腳新鞋的后跟已經磨出一個水泡。她攔下一輛出租車，把星辰廣告的地址塞給司機：“請快一點，我九點有重要會議！“

城市早高峰的車流像一鍋黏稠的粥。當出租車終于停在CBD一棟玻璃幕墻大廈前時，時鐘無情地跳向8:58。微微甩下一張鈔票沖進大廳，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慌亂的節奏。

“您好，我是寧微微，今天第一天入職文案策劃。“她氣喘吁吁地趴在前臺上。

前臺小姐微笑著遞上門禁卡：“12樓創意部，人事王經理在等您。“

電梯里，微微對著金屬墻面檢查妝容——口紅擦干凈了，但鼻尖因為奔跑泛著不專業的紅暈。她深呼一口氣，默念父親常說的話：“第一印象就像相機快門，按下就再難修改。“

12樓撲面而來的是充滿設計感的開放空間。原木色與白色的主調中點綴著明黃色沙發，一整面墻貼滿獲獎作品海報，另一面則是落地窗，將城市全景框成巨幅畫作。

“寧微微？“一位短發女性走過來，眼角有笑紋，“我是林楠，創意總監，接下來三個月帶你的人。“

林楠的手干燥溫暖，握力堅定。她帶著微微在辦公區轉了一圈，介紹各個團隊成員。經過茶水間時，微微注意到公告板上貼著一張照片——夜間城市全景，拍攝角度獨特得讓她多看了兩眼。

“程曜的作品。“林楠順著她的目光解釋，“我們合作過的攝影師，今天他也會來參加NOVA運動品牌的比稿會。“

微微的咖啡杯懸在半空。程曜？7A的程曜？

沒等她細想，林楠已經推開會議室的門。里面坐了七八個人，投影儀正在調試。微微選了最角落的位置，剛打開筆記本，會議室門再次打開。

“抱歉遲到，“熟悉的聲音讓微微的筆尖在紙上劃出突兀的一道，“停車場像個迷宮。“

程曜今天穿著深藍色襯衫和黑色休閑西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與昨天判若兩人。他的目光掃過會議室，在看到微微的瞬間明顯停頓了一下。

林楠拍拍手：“正好人到齊了。各位，這是我們新來的文案策劃寧微微；這位是程曜，負責NOVA項目的視覺部分。“

微微僵硬地點點頭。程曜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像是強忍笑意。

程曜的提案簡潔有力。他播放的樣片里，運動員的汗水在慢鏡頭下變成墜落的鉆石，肌肉繃緊的線條充滿力量感。

“NOVA需要的不是美化過的運動，而是真實的突破瞬間。“他點擊遙控器，畫面定格在一個女跑者沖線時扭曲的表情上，“痛苦、掙扎、然后超越——這才是消費者會買單的故事。“

會議室響起掌聲。林楠轉向微微：“作為文案，你有什么初步想法？“

所有目光突然聚焦過來。微微站起來時膝蓋撞到桌腿，疼痛讓她瞬間清醒。

“NOVA的目標是18-25歲女性市場。“她聲音比想象中穩定，“這個群體要的不是真實的汗水，而是運動后那個更美好的自己——更瘦、更自信、更閃耀。“

她調出昨晚準備的PPT：“我建議用'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作為主線，配合柔光濾鏡和勵志語錄。“

“粉飾太平。“程曜突然說，“那些女孩比你想象的聰明得多。虛假的承諾只會讓品牌失去信譽。“

會議室溫度驟降。微微感到一股熱氣涌上臉頰：“真實的汗水誰沒有？她們花錢買的是夢想，程先生。就像你照片里的風景，難道不是精心挑選角度、等待最佳光線后的'虛假'呈現？“

林楠的眼睛亮了起來。程曜微微瞇起眼睛，像貓科動物發現有趣的獵物。

“有意思的碰撞。“林楠打破沉默，“這樣吧，下周一我要看到兩個方向的方案——程曜的真實紀錄路線，微微的夢想激勵路線。你們需要緊密合作。“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兩人，“散會。“

人群散去后，微微埋頭整理筆記，直到一雙灰色樂福鞋進入視野。

“不知道你是星辰的人。“程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微微抬頭，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給他輪廓鍍上金邊：“我也不知道我的鄰居是個'著名攝影師'。“

“算不上著名。“程曜從西裝內袋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工作室在城南文創園。今晚七點，來看場地樣片？“

名片簡潔得近乎性冷淡——黑底白字，除了名字和電話，只有一個銀色的小相機圖標。微微突然想起他手腕上的紋身。

“我有選擇嗎？“她把名片塞進筆記本。

程曜嘴角上揚：“總是有的。“他轉身前又補充道，“順便，你襯衫紐扣系錯位了。“

微微低頭，發現第二顆扣子確實扣錯了位置，導致衣領歪向一邊。等她重新整理好抬頭，程曜已經不見蹤影，只有桌上半杯沒動過的咖啡證明他確實存在過。

下班后，微微在寫字樓衛生間里仔細檢查了著裝。鏡子里的女孩眼神明亮，盡管黑眼圈隱約可見。她補了點口紅，決定步行去程曜的工作室——文創園離公司只有二十分鐘路程，而且她需要時間思考對策。

夏夜的風帶著白日未散的余溫。穿過三個街區后，建筑逐漸從玻璃大廈變成紅磚廠房改造的藝術空間。導航顯示“曜影工作室“就在前方拐角處，但微微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面涂鴉墻——整面墻被做成膠片樣式，每一格都是不同的城市剪影。

工作室門口沒掛招牌，只有門鈴旁貼著一張便條：「若無人應答，請撥電話」。微微剛要按鈴，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一個扎著臟辮的年輕人差點撞上她。

“哇哦！“年輕人后退一步，“你一定是寧小姐。程哥說你會來，我是他助理小唐。“

工作室內部讓微微驚訝——不是想象中的極簡風格，而是充滿生活痕跡的混亂。三臺顯示器同時運行不同程序，墻上釘滿照片和便簽紙，角落里的沙發堆著毛毯和枕頭，顯然有人經常在這里過夜。

“程哥在暗房，馬上出來。“小唐遞給她一杯冰檸檬水，“你是星辰新來的文案？程哥今天回來時提到你了。“

“他說什么？“微微接過水杯。

“說有個'麻煩的新人'把NOVA提案攪得天翻地覆。“程曜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換了件黑色T恤，脖子上掛著測光表，“跟我來。“

暗房比外面整潔得多。紅色安全燈下，幾張濕漉漉的照片掛在繩子上。程曜從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五個備選場地，我要知道你的文案方向適合哪個。“

微微翻開文件夾，里面是不同體育場館的航拍圖和內部照片。她注意到每張照片角落都標著精確的GPS坐標和光照數據。

“這個。“她指著一張穹頂體育館的照片，陽光透過玻璃頂灑在跑道上，形成幾何光斑，“'在光里奔跑'——完美契合我的概念。“

程曜接過照片，紅燈光在他臉上投下奇異陰影：“知道嗎？這張是早上五點拍的。我在那等了三天，就為這一束光的角度。“

“值得。“微微不自覺伸手觸碰照片上那道光，“就像文字，有時候要等很久才能等到最準確的那個詞。“

暗房里突然安靜得只剩滴水聲。程曜的目光落在她側臉，微微感到臉頰發燙，不確定是安全燈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

“七點半了。“程曜突然說，“你餓嗎？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館。“

微微驚訝地抬頭，程曜已經轉身整理照片，留給她一個看不出情緒的側影。

“好啊。“她聽見自己說，“但我要加辣。“

程曜輕笑一聲：“猜到了。“

走出暗房時，微微注意到工作臺上有張被鎮紙壓著的照片——一個女孩的背影，站在晨霧中的湖邊，構圖熟悉得讓她心頭一震。那是她大學時常去寫生的地方，連岸邊那棵歪脖子柳樹都一模一樣。

但程曜已經關燈出門，沒給她詢問的機會。微微跟著他走進夏夜，關于照片的疑問和面館的辣度哪個更讓她心跳加速，此刻還說不清楚。

面館的辣椒確實夠勁。微微的鼻尖滲出細密汗珠，舌尖火辣辣的刺痛感讓她不得不頻頻喝水。程曜坐在對面，姿態放松，筷子在紅油湯里攪動得游刃有余。

“所以，“微微吸著氣問，“你拍那張穹頂照片時，真的等了三天？“

程曜從碗里挑起一束面：“準確說是兩天半。第三天凌晨有雷雨，差點白等。“他抬頭看她被辣得通紅的嘴唇，“不能吃辣可以直說。“

“誰說我不能？“微微逞強地又舀了一勺辣椒醬，結果嗆得眼淚直流。

程曜遞過紙巾時，手腕上的相機紋身再次映入眼簾。微微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平板電腦：“說到等待，你看看這個。“

屏幕上是她為NOVA項目準備的靈感板——清晨瑜伽的女孩、黃昏籃球場上的剪影、夜跑者經過霓虹燈下的瞬間，每張圖片都配著詩意的文案。

“『當城市入睡時，你的夢想剛剛醒來』，“程曜念出標題，眉毛微微挑起，“預料之中的糖衣炮彈。“

“這叫情感共鳴。“微微奪回平板，“消費者研究顯示，18-25歲女性更傾向——“

“數據不能代替觀察。“程曜打斷她，“上周我在大學城拍了一組真實運動場景，明天給你看。“

面館老板過來收碗，笑著用方言說了句什么。程曜罕見地露出笑容回應，眼角擠出幾道細紋。微微第一次發現他笑起來左臉有個若隱若現的酒窩。

“他說什么？“走出面館時她問。

夜風拂過程曜的額發：“說我們像在吵架的小情侶。“

微微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程曜卻已經走向相反方向：“明天九點，工作室見。“

回公寓的出租車上，微微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蘇蘇來電“——她大學室友，現在在這座城市某時尚雜志當編輯。

“新工作怎么樣？“蘇蘇的聲音活力十足，“有沒有遇到帥同事？“

微微眼前浮現程曜在紅色安全燈下的側臉：“有個難搞的攝影師，正好住我對門。“

“等等，“蘇蘇突然提高音量，“不會是程曜吧？曜影工作室的程曜？“

“你認識他？“

“整個時尚圈誰不知道他啊！“蘇蘇興奮得像發現新大陸，“MJ的關門弟子，拿過青年攝影師國際金獎，去年那組'城市沉睡時'在MoMA展出過！“

微微回想起工作室墻上那些看似隨意實則構圖精妙的照片：“他這么有名？“

“關鍵是他幾乎不接受采訪，神秘得很。“蘇蘇壓低聲音，“前年Vogue想請他拍封面，他拒絕了，說模特'眼睛里沒有故事'。氣得主編在業內封殺他半年。“

掛掉電話，微微站在公寓走廊上，不自覺地看向7A緊閉的門。這個隨手幫她修鎖、組裝書架的男人，原來在另一個世界里是那樣耀眼的存在。

第二天早晨，微微提前二十分鐘到達工作室，卻發現門已經開了。小唐正在整理器材，見到她吹了個口哨：“早啊寧小姐，程哥在暗房，他說你可以先看這個。“

遞過來的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一個名為“NOVA_RAW“的文件夾。微微點開，呼吸為之一窒。

照片中的女孩們沒有精致妝容和完美打光——有咬著皮筋扎頭發的瞬間，有運動后脫掉鞋子揉腳的狼狽，有看著體重秤時復雜的表情。每張照片都帶著毛邊般的真實感，卻莫名動人。

“這些...“微微放大其中一張，女孩后背的汗珠在陽光下像碎鉆一樣閃爍。

“程哥蹲點了兩周。“小唐湊過來，“他說市面上運動品牌的廣告都太假了，真正的運動就是會流汗、會酸痛、會想放棄。“

微微一張張翻看，指尖在觸控板上停留越來越久。這些畫面與她設想的夢幻風格截然不同，卻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看出區別了？“程曜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他今天穿著深灰色T恤，身上帶著暗房藥水的氣味，手里拿著幾張剛沖洗出來的照片。

微微誠實地點點頭：“但我不確定客戶想要這種真實。“

“所以才需要我們。“程曜拖過另一把椅子坐下，距離近得讓微微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薄荷味，“你的文案可以架起橋梁，把真實轉化成她們能接受的美。“

這個角度微微從未想過。她側頭看他，發現程曜的睫毛在屏幕光線下投出細長的陰影，像老式相機的柵格快門。

“試試這個。“程曜調出一張照片——女孩攀巖到一半，手指顫抖卻不肯放棄，“配上你的文字魔法。“

微微凝視著畫面，突然有了靈感。她飛快地在筆記本上打字：“『疼痛是身體在說：看啊，我正在變得更強』。“

程曜的眉毛微微揚起：“不壞。“

“只是不壞？“微微不服氣。

“等你看到我選的場地再下定論。“程曜站起身，“小唐，備車。“

三十分鐘后，微微站在一座廢棄工廠改造的攀巖館前，驚訝得說不出話。陽光透過破損的玻璃屋頂，在斑駁墻面上投下幾何光斑，與銹蝕的鋼架結構形成奇妙的對比。

“比穹頂體育館更震撼，對吧？“程曜從背包取出相機，“這里下周就要拆除改建了，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今天的拍攝許可。“

他引導微微走到一束光線正下方：“抬頭。“

微微仰起臉，陽光如液體黃金般傾瀉而下，程曜的快門聲在空曠場館里回蕩。“完美，“他低聲說，“就這個角度。“

接下來的兩小時，微微目睹了程曜工作時的狀態——專注得近乎忘我，時而匍匐在地，時而攀上鋼架，為捕捉一個角度不惜滿身灰塵。當他脫掉T恤只穿背心時，微微注意到他肩膀和后背的肌肉線條——那是長期扛攝影器材練就的結實輪廓。

“你來試試。“程曜突然把相機遞給她。

“我？“微微手足無措地接過那臺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機器。

程曜站到她身后，右手覆在她手上調整焦距：“透過取景框看世界，會改變你的文案視角。“

他的胸膛幾乎貼著她的后背，呼吸掃過她耳際。微微透過鏡頭看到的世界突然變得如此具體——墻面的裂紋、光線中的塵埃、遠處小唐打手勢時的表情細節。

“按下快門。“程曜的聲音很近。

咔嚓。第一張由她拍攝的照片誕生了——一個不完美但真實的角度。

“現在，“程曜退后一步，“為這張圖寫句話。“

微微看著液晶屏上自己拍的照片，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在破碎的地方，光才能這樣照進來』。“

程曜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就是我說的橋梁。“

回工作室的路上，微微的手機收到林楠的信息：「明天下午三點，NOVA客戶第一次提案，你和程曜準備得如何？」

她看向副駕駛的程曜，他正閉目養神，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陰影。陽光透過車窗在他鼻梁的疤痕上跳躍，那道疤現在看起來像個未講完的故事。

提案前夜，微微在公寓里來回踱步。她的方案已經修改七稿，仍不滿意。程曜發來的最新照片靜靜躺在郵箱里——那組攀巖館的成片美得令人窒息，卻與她習慣的甜美風格相去甚遠。

門鈴突然響起。透過貓眼，程曜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兩個紙袋。

“餓了嗎？“他開門見山，“我買了宵夜。“

微微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她拉開門，發現程曜穿著居家服——黑色棉質長褲和松垮的白色T恤，頭發微微潮濕，像是剛洗過澡。

“我猜你又在改文案。“他走進來，把紙袋放在茶幾上。一個裝著香氣撲鼻的牛肉面，另一個露出文件夾的一角。

微微掀開文件夾，呼吸一滯——是程曜為明天提案準備的腳本，每一頁都留有空白處，旁邊寫著「文案待補充」。

“我們可以...“程曜拆開一次性筷子遞給她，“做個融合方案。你的夢幻開場，過渡到我的真實記錄，最后用你今天的那個比喻收尾。“

牛肉面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微微突然注意到程曜左手小指有一道細長的疤痕：“這是怎么弄的？“

“暗房刀。“程曜輕描淡寫，“十九歲時為了搶修一張重要底片。“

他們工作到凌晨三點。微微發現程曜喝黑咖啡不加糖，思考時會無意識轉筆，對字體間距有近乎偏執的要求。而程曜則見識了微微如何把一句普通文案反復打磨二十遍，直到它像鉆石般閃閃發光。

“『在濾鏡與汗水之間，是真實的你』。“程曜念出最后定稿的標題，點點頭，“可以。“

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熄滅。程曜收拾文件時，微微在沙發上睡著了，睫毛在臉上投下疲憊的陰影。程曜輕手輕腳地從臥室拿來毯子，關燈前最后看了她一眼——這個固執的文案女孩，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也更有趣。

提案當天，星辰廣告的會議室坐滿了人。NOVA的市場總監莫凌是個妝容精致的女人，三十出頭，涂著鮮紅的指甲油。從微微和程曜進門起，她的目光就像蜘蛛絲一樣黏在程曜身上。

“久仰大名，程攝影師。“莫凌主動伸出手，“沒想到這次能與您合作。“

程曜禮貌但疏離地握了握，隨即轉向其他人：“我們準備了融合方案。“

投影儀亮起，微微的開場文案如詩般流淌在屏幕上，配著她精心挑選的柔光畫面。莫凌頻頻點頭，卻在程曜的真實記錄部分開始后皺起眉頭。

“這些...“她打斷道，“太粗糙了。我們的目標客戶想要的是精致、完美。“

微微看到程曜的下頜線繃緊了。她搶先站起來：“莫總監，這正是我們要突破的。數據顯示，Z世代對'真實可信'的品牌評價比'完美無瑕'高出37%。“

莫凌的紅指甲敲擊桌面：“數據是一回事，市場接受度是另一回事。“

會議室氣氛驟然緊張。林楠適時插話：“不如看看完整方案再決定？“

后半程進行得還算順利，直到最后報價環節。程曜的設備租賃和后期費用明顯高于市場價，莫凌的眉毛幾乎要飛出發際線。

“這超出預算兩倍。“她冷冷地說。

程曜面不改色：“我用ARRI Alexa Mini和Cooke S7i鏡頭組，后期調色由拿過ASC獎的調色師親自做。你要的是電影質感，不是手機短視頻。“

最終，客戶要求一周后看修改版再決定。散會后，莫凌特意攔住程曜：“程先生，也許我們可以單獨聊聊？我對您的作品一直很欣賞。“

“工作事宜請聯系我助理。“程曜頭也不回地走向微微，“餓了嗎？我知道有家不錯的越南菜。“

餐廳里，微微戳著碗里的檬粉：“莫凌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生吞活剝了。“

程曜差點被檸檬水嗆到：“她三年前就想簽我做NOVA的專屬攝影師，我拒絕了。“

“為什么？“微微好奇地問。

“她的創意方向只有一種——把女性拍成沒有毛孔的瓷娃娃。“程曜的筷子停在半空，“就像你最初那個方案。“

微微作勢要用春卷砸他，程曜敏捷地躲開，嘴角掛著難得一見的笑意。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他們之間的桌面上投下斑斕光斑，像極了攀巖館里那些被程曜捕捉的光影。

周末早晨，微微被門鈴聲吵醒。開門看到蘇蘇站在走廊上，手里舉著兩杯咖啡和一個紙袋。

“突擊檢查！“蘇蘇擠進門，“快告訴我你和攝影大師的進展。“

微微揉著惺忪睡眼：“什么進展？就是工作關系。“

“得了吧。“蘇蘇從紙袋掏出八卦雜志，封面赫然是程曜和一位女模特的背影，“今早剛出的，《程曜與新歡密會》，雖然只拍到背影。“

微微接過雜志，心臟莫名抽緊。照片上的女孩身材高挑，長發及腰，程曜正為她拉開車門。

“這不是他。“微微突然說，“看這里。“她指著照片中男人的手腕，“程曜有紋身，左手腕內側，一個小相機。這人沒有。“

蘇蘇瞪大眼睛：“你連他手腕細節都記得？“

門鈴再次響起。這次是程曜本人，手里拿著一個硬盤：“昨天的樣片修好了，你...“他注意到屋內的蘇蘇，微微點頭，“我朋友蘇蘇，時尚雜志編輯。“

蘇蘇的表情像中了彩票：“程先生！我是《都市風尚》的蘇雯，我們主編一直想約您做個專訪...“

程曜禮貌但堅定地搖頭：“抱歉，不接受采訪。“他把硬盤遞給微微，“周一前給我修改后的文案。“

他離開后，蘇蘇抓著微微的肩膀搖晃：“天啊！他真人比照片還帥！而且他剛才看你的眼神絕對不單純！“

“胡說什么。“微微打開硬盤，里面除了工作文件，還有個命名為“參考“的文件夾。點開后是她從未見過的照片——她在攀巖館仰頭看光的側臉，在工作室專注打字的模樣，甚至還有她第一天搬來時在走廊上擦汗的瞬間。

“這叫工作關系？“蘇蘇指著屏幕，聲音高了八度，“他偷拍你！“

微微的心跳快得不正常。她想起工作室里那張湖邊背影照，一個大膽的猜測在腦海中成形。

周一清晨，微微特意早起做了兩份便當。當她敲響7A的門時，程曜明顯剛洗完澡，頭發還在滴水，T恤領口露出一截鎖骨。

“給你的。“微微遞過便當盒，“作為...硬盤的謝禮。“

程曜打開蓋子——日式炸蝦、玉子燒、米飯做成的小熊形狀。他抬頭，灰褐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你會做飯？“

“我爸是廚師。“微微鼓起勇氣，“程曜，那張湖邊背影...是不是我？三年前的清瀾湖？“

水珠從程曜的發梢滴落，在T恤上暈開深色痕跡。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

“2019年10月23日，清晨6點17分。“他終于開口，“你在畫日出，我在拍晨霧。你走后，我發現那是我半年里最滿意的一張照片。“

微微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為什么從沒告訴我？“

“上個月在星辰看到你的簡歷才確定是同一個人。“程曜的聲音低沉，“而且...“他的手機突然響起，小唐的來電顯示跳動著，“我該去工作室了。“

電梯門關上前，微微看到程曜仍站在門口，便當盒捧在手里，目光復雜得像是看著一個即將消失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