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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標題章節
意識回籠的時候,后腦勺還在悶悶地疼。
我費力掀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煙霞色的鮫綃紗帳,帳頂綴著細碎的珍珠流蘇,風一吹,叮咚作響??諝饫锔又环N甜膩的、混合著脂粉和昂貴熏香的復雜氣味。身下是光滑微涼的云錦褥子,柔軟得能讓人陷進去。
這不是我那間堆滿泡面盒和漫畫書、采光極差還挨著馬路吵得要死的出租屋。
“小姐!小姐您可算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清脆女聲在耳邊炸開。
我僵硬地轉過脖子。一個穿著水綠色襦裙、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正撲在床邊,眼睛腫得像桃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您要是再不醒,奴婢……奴婢就只能去跳護城河了!”她抽抽噎噎,“老爺和夫人都快急瘋了!還有肅王府那邊……”
肅王府?
陌生的詞匯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混亂的記憶之湖,激起一圈圈漣漪。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猛地涌了上來,帶著尖銳的刺痛——
蘇晚,吏部尚書蘇正清嫡女。身份尊貴,容貌……據說尚可。但最大的“名聲”,是懶。懶得出奇,懶得驚天動地。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人生信條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而最要命的是,她有個自幼定下的未婚夫——當朝皇帝的親弟弟,手握重兵、戰功赫赫的肅王,蕭衍。一個名字就能讓邊關敵軍聞風喪膽的男人。
記憶定格在昨日午后:這位蘇大小姐,不知是睡迷糊了還是腦子被門夾了,竟在肅王府派人來商議婚期細節時,揉著惺忪睡眼,當著滿屋子人的面,含含糊糊、斬釘截鐵地甩出一句:
“退……退婚!我……我要退婚!誰愛嫁誰嫁去,天天打仗……聽著就累得慌……”
滿堂死寂。
然后,整個京城都炸了。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后腦勺更疼了。不是做夢!我,一個二十一世紀卷生卷死、加班加到快猝死的社畜,穿成了古代一個……因為懶得應付“戰神”未婚夫而當場退婚的極品咸魚貴女?!
“小姐?您怎么了?頭還疼嗎?”小丫頭,好像叫碧桃,緊張地看著我齜牙咧嘴。
疼!心疼肝疼肺疼!我艱難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手,摸了摸后腦勺那個不小的包——這是原主昨天退婚壯舉之后,被氣急攻心的蘇尚書一茶杯“失手”砸出來的。
“碧桃……”我聲音干澀沙啞,“水……”
碧桃慌忙倒了杯溫熱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扶我起來喂我喝下。溫水潤過喉嚨,稍微緩解了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
“小姐,”碧桃眼圈又紅了,壓低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您昏睡這一天一夜,外面都傳瘋了!都說您……您被肅王殿下的煞氣沖撞了,才說出那種胡話!老爺已經親自去肅王府賠罪了!您快想想,醒了該怎么跟老爺夫人解釋,把退婚的話收回來啊!”
收回?我捧著溫熱的茶杯,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暖意,再看看這間奢華舒適、安靜得只聽得到窗外鳥鳴的閨房,以及……身下這張柔軟得讓人骨頭都酥了的拔步床。
退婚?退得好??!原主簡直是咸魚界的先知!
戰神王妃?聽著威風。可想想原著里關于那位肅王蕭衍的零星描述:冷血、寡言、常年戍邊、一身煞氣,據說靠近他三尺都能凍掉一層皮。嫁給他?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規矩、應酬、提心吊膽,說不定哪天就成了寡婦,還得守著一大堆家產繼續守規矩!
哪有現在舒服?爹是吏部一把手,家底厚實。頂著個“被肅王煞氣沖撞”的倒霉名聲,正好理直氣壯地關起門來當咸魚!不用早起請安,不用勾心斗角,不用伺候男人,每天睡到自然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不就是我上輩子夢寐以求的終極米蟲生活嗎?!
“碧桃,”我放下茶杯,重新把自己摔回柔軟的被褥里,舒服地喟嘆一聲,聲音帶著一種大徹大悟的慵懶,“不用解釋。”
“???”碧桃懵了。
“退婚的話,不用收回。”我拉高錦被,只露出一雙眼睛,悶悶的聲音透著無比的堅定和……滿足,“我覺得挺好。肅王殿下……嗯,煞氣太重,我福薄,消受不起?!?
“小……小姐?!”碧桃的聲音都嚇劈叉了,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剛從閻王殿爬回來又被門夾了腦子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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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尚書蘇正清大人,帶著一臉凝重和強壓的怒火回來了。肅王府的態度很明確:退婚之言,視同兒戲,肅王府不予置評。但蘇小姐既然“病”了,婚期自然延后,一切待小姐“病愈”后再議。
這個“不予置評”和“病愈后再議”,充滿了政治智慧,也給蘇家留足了臉面和……壓力。
“孽障!你可知你闖了多大的禍?!”蘇正清指著我,手指都在抖,“肅王殿下是什么人?那是陛下的親弟弟!是大胤的戰神!你……你竟敢……”
我縮在寬大的紫檀木搖椅里,身上蓋著條薄薄的絨毯。初夏午后的陽光透過廊下纏繞的紫藤花架,斑駁地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個剔透的白玉盤,里面是冰鎮過、切成小塊的沙瓤西瓜,紅得誘人,滲出清甜的汁水。
我慢悠悠地用銀簽子叉起一塊冰涼的西瓜送進嘴里,清甜的汁水瞬間在口中爆開,冰得恰到好處,驅散了最后一點煩悶。我滿足地瞇起眼,像只被擼順了毛的貓。
“爹,”我咽下西瓜,聲音含混不清,帶著陽光曬過的慵懶,“您消消氣。肅王殿下日理萬機,忙著保家衛國呢,哪有功夫跟我一個小女子計較。再說了,”我又叉起一塊西瓜,“打打殺殺多累啊,您看這太陽,多暖和,這西瓜,多甜。人生苦短,及時躺平……呃,及時行樂才是正道?!?
“你……你……”蘇正清被我這一番咸魚理論氣得胡子直翹,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墻!我蘇正清怎么生出你這么個……”
“老爺!老爺!”管家驚慌失措的聲音由遠及近,打斷了蘇尚書的咆哮,“肅……肅王殿下……回京了!剛……剛進城!御街那邊都轟動了!”
“什么?!”蘇正清臉色劇變,哪還顧得上罵我,提著官袍下擺就往外沖,“快!備轎!不!備馬!去宮門候著!”
院子里瞬間雞飛狗跳。
我波瀾不驚地又叉了塊西瓜?;貋砹??回來就回來唄。天塌下來,也得等我吃完這塊瓜。戰神又如何?還能把我這條咸魚從搖椅里拎起來打一頓不成?
陽光正好,西瓜真甜。我調整了一下姿勢,在搖椅里陷得更深,絨毯拉高,遮住半張臉,準備小憩片刻。
京城的風向,因為肅王蕭衍的突然凱旋而再次變得詭異。
關于蘇家大小姐蘇晚的“壯舉”,在短暫的沉寂后,以更加洶涌的態勢席卷了街頭巷尾的每一個茶樓酒肆。
“聽說了嗎?吏部尚書家那位,就是前陣子鬧著要退婚的那個!肅王殿下都班師回朝了,她居然還縮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可不是!我要是她,早就嚇得去城外庵堂絞了頭發做姑子去了!還敢賴在家里?”
“嗤,人家那叫有恃無恐!仗著有個尚書爹唄!不過啊,肅王殿下那是什么人物?眼里能揉沙子?等著瞧吧,蘇家這次怕是要倒大霉!”
“放著戰神王妃的尊位不要,偏要做個懶出名的咸魚?這蘇家小姐,怕不是真被煞氣沖壞了腦子?”
“咸魚?我看是找死!肅王的劍,可是飲過萬人血的!”
流言蜚語像長了翅膀的毒蜂,無孔不入。碧桃每次出去一趟回來,小臉都煞白煞白的,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絕望的同情。
我對此的反應是——讓碧桃給我換了張更寬大、更舒服、鋪了厚厚軟墊的紫藤搖椅。順便,在小幾的冰鎮西瓜旁邊,多放了一碟新炒的、噴香的南瓜子。
“小姐!您怎么還吃得下!”碧桃看著我又癱進搖椅,抓了一把瓜子開始慢悠悠地嗑,急得直跺腳,“外面都傳成那樣了!肅王殿下昨天還進宮面圣了!指不定現在就在商量怎么……怎么處置您呢!”
“處置?”我“咔吧”一聲嗑開一粒瓜子,飽滿的瓜仁丟進嘴里,滿口生香,“怎么處置?還能砍了我這顆咸魚腦袋不成?那也太跌份了?!蔽彝碌艄献託ぃ植媪藟K冰西瓜,“安啦安啦,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咱們這位戰神王爺,日理萬機,忙著呢。哪有空搭理我這條只想曬太陽的小咸魚?!?
碧桃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一副“小姐已經徹底沒救”的悲憤表情。
我瞇著眼,享受著午后陽光的撫慰,冰西瓜的甜爽,還有南瓜子的焦香。心里一片平靜。咸魚的最高境界,就是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蕭衍?戰神?愛咋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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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清輝灑滿庭院。白日里的喧囂早已沉寂,只余下草叢里夏蟲唧唧的低鳴。
我躺在搖椅上,身上蓋著薄毯,睡意朦朧。初夏的夜風帶著白日未散盡的暖意和花草的清香,熏得人昏昏沉沉。搖椅隨著我身體的重量,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吱呀”聲,像一首單調的催眠曲。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邊緣時——
“砰!”
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極其突兀地砸碎了夜的寧靜!就在離我搖椅不遠處的院墻根下!
我一個激靈,殘留的睡意瞬間被驚飛!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
誰?!
我倏地睜開眼,借著清冷的月光,驚恐地望過去。
只見墻根那片茂盛的月季花叢被壓倒了一片。一個高大的、籠罩在濃重陰影里的身影,正半跪在那里,一手撐著地面,一手似乎捂著肋下。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是新鮮血液的味道!隨著夜風猛地灌入我的鼻腔!
刺客?!逃犯?!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搖椅的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黑影似乎受了傷,動作有些遲滯。他撐著地面,喘息聲粗重而壓抑,帶著痛楚。然后,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
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的輪廓。一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玄色勁裝,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悍利精壯的線條。臉上似乎也沾染了暗色的污跡,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雙眼睛,在陰影中猛地抬起,精準地鎖定了搖椅上嚇傻了的我!
那眼神!
冰冷!銳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帶著未散的殺伐戾氣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兇悍!僅僅是被這目光掃到,我就感覺像被無形的利刃刮過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血液都快要凍結!
他動了。
不是逃跑,也不是攻擊。他拖著一條明顯不太利索的腿,一步,一步,朝著我躺著的搖椅走了過來。
沉重的腳步聲踩在青石板上,在寂靜的夜里如同催命的鼓點。每一步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我嚇得魂飛魄散,想逃,身體卻像被釘在了搖椅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如同地獄修羅般的身影越來越近!
他終于停在了搖椅前,高大的身影完全擋住了月光,將我籠罩在一片冰冷的陰影里。濃烈的血腥味幾乎讓我窒息。
然后,我看到了他腰間懸掛的那柄劍。劍鞘古樸,看不出太多紋飾,卻在清冷月華下,反射出一種幽冷內斂的、屬于兇兵特有的寒芒。
一只骨節分明、沾滿暗紅血跡的手,握住了劍柄。
“錚——!”
一聲清越冰冷的金屬摩擦聲!
長劍出鞘半寸!一截森寒刺眼的劍鋒,在月光下折射出令人膽寒的光!那劍尖帶著冰冷的殺意,精準無比地、輕輕挑起了我的下巴!
微涼的金屬觸感緊貼著皮膚,激得我渾身一顫!下巴被迫抬起,我的視線不得不對上那雙近在咫尺的、深不見底的寒眸。
他的臉隱在墻根的陰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線條冷硬緊繃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一個低沉沙啞、帶著血腥氣和濃重嘲諷的聲音,如同冰錐,狠狠鑿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聽說,你到處造謠……”
他頓了頓,劍尖微微用力,迫使我仰得更高,那冰冷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晰地砸落:
“本王……死了?”
空氣死寂。
劍尖的冰冷透過皮膚直抵骨髓,下巴被抬起的角度帶來一陣僵硬的酸痛。我被迫仰視著這張隱在陰影里的臉,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他最后那句“本王死了”在腦海里瘋狂回蕩,激起驚濤駭浪。
肅王……蕭衍?!
他不是應該在皇宮接受封賞?在王府處理軍務?或者……至少也該是在某個金碧輝煌的地方,而不是像個浴血的夜梟,翻墻闖入我這個“前未婚妻”的院子,用劍指著我?!
巨大的驚嚇和荒謬感沖擊著我,讓我的思維都凝固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刺骨的冰涼。
他似乎也沒指望我回答。那雙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眸子,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銳利地、一寸寸地掃過我的臉。從驚惶瞪大的眼睛,到因為恐懼而失去血色的嘴唇,最后定格在我微微顫抖的下頜——那正被他劍尖挑起的地方。
月光偏移了一點點,吝嗇地照亮了他半邊緊抿的薄唇,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冷、極淺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蘇晚?!彼谐鑫业拿?,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卻比剛才的質問更讓人心頭發緊,“你的膽子,倒比傳聞中……大了不少?!?
劍尖傳來的力道松了松,但并未移開,依舊帶著一種冰冷的威脅,若有似無地貼在我的皮膚上。
直到此刻,我才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他身上的狀況。玄色的勁裝多處撕裂,深色的濡濕大片大片地洇開,濃重的血腥味正是來源于此。尤其是肋下和左腿的位置,布料被利器劃開,露出模糊的血肉。他的呼吸雖然極力壓制,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粗重和痛楚的滯澀。
他是真的受了重傷!而且顯然是在某種極其危險的境地下,才選擇了翻墻這種……非常規的路徑!
“王……王爺?”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您……您受傷了?”話一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不是廢話嗎?!
蕭衍沒理會我這句顯而易見的廢話。他握著劍柄的手穩如磐石,目光卻越過我的頭頂,銳利地掃向院門口的方向,似乎在警惕著什么。片刻后,他收回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那眼神里的審視和探究幾乎化為實質。
“你這里,”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可有金瘡藥?”
我猛地回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雞啄米般點頭:“有!有!”生怕點慢了那劍尖又給我來一下?!氨烫?!碧桃!”我扭頭朝臥房方向壓著嗓子喊。
很快,碧桃揉著惺忪的睡眼,披著外衣跑出來:“小姐,怎么了?”話音未落,她借著月光看清院中情形,尤其是那個持劍而立、一身煞氣的玄衣男人時——
“啊——!”一聲短促尖銳的驚叫沖口而出!
蕭衍眼神一厲,手腕微動,那森寒的劍尖瞬間指向碧桃!速度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殘影!
碧桃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嚇得渾身篩糠,噗通一聲癱軟在地,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閉嘴。”蕭衍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去拿藥,干凈的布,熱水。不許驚動任何人。”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殺伐之氣。
碧桃連滾帶爬地沖回了屋子。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蕭衍。他收回了指向碧桃的劍,但那無形的壓迫感絲毫未減。他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染血的殺神,目光沉沉地看著我,似乎在評估我的反應,又像是在忍耐著傷處的劇痛。
我僵在搖椅里,一動不敢動,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時間一分一秒都過得格外漫長。直到碧桃抱著一個藥匣子和一疊干凈的白布,端著一盆還冒著熱氣的溫水,抖抖索索地挪了出來,放在離蕭衍幾步遠的地上,又飛快地縮到我搖椅后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
蕭衍沒再看我們。他走到水盆邊,將手中的長劍隨意地插在旁邊的泥地上。然后,他動作有些遲滯地解開了染血的玄色外衫,露出里面同樣被血浸透的深色中衣。他背對著我們,撕開肋下和腿部的衣料。
月光下,那幾道猙獰翻卷的傷口暴露出來,深可見骨,皮肉外翻,還在緩慢地滲著血。碧桃只看了一眼,就死死捂住嘴,別過頭去。
蕭衍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拿起布巾,浸入溫熱的水中,擰干,開始面無表情地、極其利落地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污。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驚,仿佛處理過千百次。只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額角滲出的冷汗,泄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
清理完畢,他打開藥匣,看也沒看,精準地挑出幾個瓷瓶。拔掉塞子,將里面氣味辛辣的藥粉,毫不猶豫地、大把地灑在猙獰的傷口上!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隨即又繃得筆直。豆大的汗珠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滾落,砸在青石板上。
我看著他沉默而迅速地處理著自己的傷口,那利落狠絕的動作,那強忍劇痛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心頭莫名地泛起一絲復雜的漣漪。拋開那些令人膽寒的傳聞,此刻的他,只是一個重傷之下、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他扯過白布,開始包扎。動作依舊精準,但牽扯到肋下的傷口時,手臂的抬舉明顯變得吃力。
鬼使神差地,我竟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挪到那堆藥布旁邊,拿起一卷干凈的布帶,遞了過去。
蕭衍包扎的動作頓住了。他猛地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還帶著未褪盡血絲的寒眸,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釘在我臉上!
那目光里有審視,有意外,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被打擾的不悅?
我被看得頭皮發麻,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遞也不是,收也不是??諝庠俅文蹋皇O滤种貕阂值暮粑暋?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壓垮,準備訕訕縮回手時,他卻極其突兀地、幾不可查地……移開了視線。
他沒有接我手中的布帶,只是沉默地繼續著自己手上的動作。但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壓迫感,似乎悄然散去了一點點。
我尷尬地收回手,默默退后兩步,重新縮回搖椅的陰影里。碧桃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蕭衍包扎的速度很快。處理完最嚴重的肋下和腿部傷口,他簡單地擦拭了一下臉上和手上的血污,重新將染血的外衫披上,遮住了滿身的狼藉,只留下濃重的血腥味在夜風中彌漫。
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長劍,歸入劍鞘。動作間,牽扯到傷處,他幾不可聞地蹙了下眉。
然后,他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已經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如同覆著一層終年不化的寒霜。
“今晚之事,”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若走漏半點風聲……”
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中的凜冽殺機,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膽寒。
我忙不迭地點頭,感覺脖子都快斷了:“王爺放心!我……我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
碧桃也跟著拼命點頭,小臉慘白如紙。
蕭衍沒再說什么。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些什么。然后,他轉身,拖著那條傷腿,走向院墻。動作依舊帶著重傷后的遲滯,但每一步都異常沉穩。
他走到墻邊,沒有回頭,只微微側身,單手在墻頭一撐,身影便如一只負傷卻依舊矯健的夜梟,無聲無息地翻過了那道高高的院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只留下滿院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兩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的主仆。
我癱在搖椅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背的冷汗冰涼一片。碧桃直接哭出了聲。
完了。這咸魚日子,怕是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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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預想中的“肅王震怒,蘇府遭殃”的戲碼并沒有上演。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靜。除了蘇尚書大人看我的眼神更加復雜難言,除了碧桃偶爾還會從噩夢中驚醒,一切似乎并無不同。
只是,京城里關于肅王殿下遇刺的傳聞開始甚囂塵上。版本眾多,有說邊關死士報復,有說朝中政敵暗算,甚至有說異族巫蠱作祟。但肅王府對此諱莫如深,宮中也無明確旨意,只聽說肅王殿下因“舊傷復發”,在王府閉門靜養,謝絕一切探視。
這“靜養”的消息,讓蘇府上下都松了口氣,仿佛懸在頭頂的利劍暫時移開。只有我和碧桃知道,那晚染血翻墻的身影,絕非“舊傷復發”那么簡單。
平靜之下,我這條咸魚卻有點躺不安穩了。那夜濃重的血腥味和那雙冰冷審視的眼睛,總在夜深人靜時悄然浮現。還有……他強忍劇痛處理傷口的沉默身影,偶爾也會鉆進腦海。
大約是驚嚇過度需要甜食撫慰,我對府里廚房每日送來的精致點心突然失去了興趣。反而無比懷念起上輩子冬天街頭巷尾那熱乎乎、香噴噴、帶著焦糖氣息的烤紅薯。
說干就干。
這日午后,趁著日頭正好,府里人大多在午憩。我貓著腰,偷偷溜到了小花園最偏僻的角落,假山后面有一小片空地。這里背風,還有現成的枯枝落葉。
我從懷里掏出兩個用油紙包好的、沉甸甸的生紅薯——這可是我讓碧桃費了好大勁才從廚房管事婆子那里“順”出來的。
學著記憶里的樣子,我笨手笨腳地用幾塊石頭壘了個簡易的小灶,把枯枝落葉塞進去,掏出火折子——這還是原主以前想學焚香弄琴時留下的玩意兒。
“噗……噗……”火折子吹了好幾下才冒出微弱的火苗。我小心翼翼地湊近那堆枯葉。
“呼——”一陣小風吹過,火苗閃了閃,滅了。
再吹!火苗剛舔上枯葉邊緣,幾片潮濕的葉子“嗤”地冒出一股嗆人的青煙,又滅了。
反復幾次,我被煙嗆得眼淚直流,臉上蹭了好幾道黑灰,那堆枯葉卻只吝嗇地給我冒了點煙,死活不肯燃起像樣的火苗。
“咳咳……破樹葉!跟我作對是不是!”我氣得小聲嘟囔,挽起袖子,準備跟這堆柴火死磕到底。我就不信了,烤個紅薯還能難倒我這穿越人士?
就在我憋著一股勁,鼓起腮幫子,準備對著火折子做最后一次猛吹時——
“呵。”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如同冰珠砸落在青石板上,毫無預兆地從我頭頂傳來!
我渾身汗毛倒豎!猛地抬頭!
假山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依舊是玄衣墨發,身姿挺拔如松。只是今日沒穿勁裝,換了一身質料更為矜貴的墨色暗紋錦袍,襯得他膚色愈發冷白。左臂用玄色布帶吊在胸前,顯然是那夜肋下重傷未愈。但這絲毫不減他通身的冷冽氣勢。
肅王蕭衍!
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薄唇緊抿,唇角卻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充滿譏誚的弧度。深邃的眸光掃過我灰頭土臉的模樣,掃過我腳邊那堆只冒煙不起火的失敗“灶臺”,最后落在我手里捏著的火折子和兩個沾著泥的胖紅薯上。
那眼神,明晃晃地寫著:蠢,不可及。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火折子和紅薯差點一起掉地上!
他怎么進來的?!又是翻墻?!這靖王府的墻頭在他眼里是擺設嗎?!還有,他胳膊都吊著了,怎么還能爬那么高?!
“王……王爺?!”我驚得聲音都變了調,下意識地把紅薯往身后藏,動作僵硬得像被當場抓贓的賊。
蕭衍沒應聲。他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那沾著黑灰的狼狽樣子似乎取悅了他,眼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隨即,那冰寒的視線又落回我藏在身后的手上。
“拿出來?!彼_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慣常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我頭皮發麻,在他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把兩個沾著泥的紅薯從身后拿了出來,像捧著自己的罪證。
蕭衍的目光在那兩個其貌不揚的土疙瘩上停留了一瞬,劍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辨認什么稀罕物。隨即,他抬眸,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只手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受傷的左臂垂在身側。那張俊美卻冷硬的臉龐在午后明亮的陽光下,少了幾分夜里的煞氣,卻多了幾分逼人的銳利。
“蘇晚,”他薄唇輕啟,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冷意,清晰地砸下來,“當年在王府,當著眾人面,擲地有聲要退婚的那點骨氣呢?”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刮過我的臉,嘴角的譏誚更深:
“就……用來做這個?”
“轟”的一下,血液全沖上了我的臉頰!羞憤、窘迫、還有一絲被戳破“咸魚偽裝”的惱火,瞬間淹沒了剛才的驚嚇。
骨氣?他居然跟我提骨氣?!
我猛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充滿審視和嘲弄的寒眸。退婚那天的“豪言壯語”在耳邊回響,那夜他染血翻墻的驚悚畫面在眼前閃過,還有此刻他這高高在上、仿佛看螻蟻般的姿態……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了上來!
什么戰神!什么王爺!翻人墻頭還有理了?!
“骨氣?”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硬氣,甚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骨氣能當飯吃嗎?”
我揚起下巴,不管不顧地瞪著他,臉上還沾著剛才蹭上的黑灰,模樣肯定滑稽又倔強。在他驟然變得深沉的注視下,我飛快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的嘴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被火燎到的一點焦糊味,或者……是之前偷吃廚房新熬的糖霜時沾上的一點點甜?
然后,在蕭衍驟然瞇起、如同蓄勢待發猛獸般的危險眼神中,我清晰地、一字一頓地,把后半句砸了回去:
“哪有你的冰糖葫蘆甜!”
空氣,死一般寂靜。
假山頂上,蕭衍搭在膝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翻涌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錯愕?荒謬?還是……一絲被冒犯后反而激起的、更深的探究?
陽光熾烈,假山下的陰影里,我梗著脖子,像只炸了毛的貓。兩個沾著泥的紅薯,在我手里滾燙得像燒紅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