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雨總是來得突然，就像命運的安排一樣令人猝不及防。1900年的秋天，我——鄭婉貞，抱著厚重的醫學課本匆匆穿過倫敦大學學院的拱門，雨水打濕了我的裙擺。那年我二十三歲，是少數幾個獲得清政府資助留學西洋的女子之一。

“鄭小姐！請留步！“

我回頭，看見一位華人青年撐著一把黑傘向我快步走來。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面容在雨霧中顯得格外分明——高挺的鼻梁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

“您也是中國人？“我有些驚訝，在倫敦遇到同胞總是令人欣喜的。

“廣東惠州人，鄭仕良。“他微微欠身，將傘傾向我這邊，“見您從醫學院出來，冒昧打擾。我們華人學生今晚在貝克街有個聚會，不知您是否愿意賞光？“

我本想拒絕，但那雙眼睛里的真誠讓我改變了主意。“好，我去。“我說。

那晚的聚會上，我才知道鄭仕良并非普通留學生。當眾人討論著國內局勢時，他站在壁爐前，火光映照著他堅毅的側臉。

“諸位，朝廷腐敗，列強環伺，中國已經到了非變革不可的地步！“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孫先生已在檀香山成立興中會，有志之士當共謀救國之道。“

我坐在角落，看著他慷慨陳詞的樣子，心跳不知為何加快了。他談論革命時的神采，與白天在雨中彬彬有禮的模樣判若兩人。

聚會結束后，他主動提出送我回宿舍。倫敦的夜霧彌漫，我們并肩走在石板路上。

“鄭小姐學醫，是想懸壺濟世？“他問道。

“家父是中醫，從小耳濡目染。“我輕聲回答，“西洋醫術有許多可取之處，我想學成歸國，救治更多同胞。“

他停下腳步，路燈的光暈籠罩著我們。“鄭小姐有如此抱負，實在令人欽佩。“他的眼神里有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可惜當今中國，病在膏肓，非醫術可救。“

“所以您選擇革命？“我直視他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是的，即使前路艱險，也必須有人去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熾熱。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青年，肩上扛著怎樣的重擔？

此后幾個月，我們見面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他會在我實驗課結束后突然出現，帶我去嘗新開的茶室；我會在他發表演講時悄悄坐在最后一排，為他鼓掌。我們談論醫學，談論革命，談論各自家鄉的風土人情。

一個寒冷的冬夜，我發起了高燒。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有人輕輕敲門。勉強爬起來開門，竟是鄭仕良站在門外，手里提著一個藥包。

“聽說你病了，“他的眉頭緊鎖，“我從唐人街抓了些中藥。“

他不由分說地進門，生火煎藥。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藥煎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扶我起來，一勺一勺喂我喝下。

“苦...“我皺著臉。

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冰糖：“小時候我生病，母親就是這樣哄我的。“

我們的手指在傳遞冰糖時不經意相觸，一股電流般的觸感讓我迅速縮回了手。他假裝沒注意到我的窘迫，但耳尖卻悄悄紅了。

那晚，他在我宿舍的椅子上守了一夜。半夢半醒間，我總能感覺到他輕柔地為我掖被角，或是用濕毛巾擦拭我滾燙的額頭。

病愈后，我們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他依然彬彬有禮，但眼神中多了些什么；我依然專注于學業，卻開始期待每一次與他的偶遇。

春天來臨時，他告訴我他要回國了。

“孫先生需要我，“我們在泰晤士河畔散步，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起義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了。“

我的心突然揪緊了：“很危險吧？“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著河對岸的燈火：“婉貞，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我愣住了，心跳如鼓。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達感情。

“因為你看著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畏懼或憐憫。“他轉過身，直視我的眼睛，“即使知道我是三合會的首領，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多么危險，你依然用平等的目光注視著我。“

原來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我鼓起勇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嗎？我的醫術...也許能幫上忙。“

他的眼神瞬間柔軟下來，伸手輕輕拂去我肩頭的一片花瓣：“戰場不是女子該去的地方。“

“可救國不分男女！“我抓住他的手腕，“你剛才還說喜歡我不畏懼的眼神。“

他沉默良久，終于嘆了口氣：“如果你真的決定了...等學期結束吧。我會在惠州等你。“

離別的日子來得太快。他登船那天，我逃課去了碼頭。海風很大，吹亂了我的頭發。他站在甲板上，朝我揮手。

“記住我們的約定！“他喊道。

“我一定會去找你！“我的聲音淹沒在汽笛聲中。

1901年夏天，我終于踏上了歸國的旅程。當輪船駛入香港海域時，我的心跳隨著海浪起伏。一年來，我們通過書信保持聯系，但戰亂使得通信時斷時續。最新的消息是，惠州起義正在籌備中。

惠州城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按照鄭仕良信中的指示，我來到城西的一家藥鋪——這是革命黨的秘密聯絡點。

“鄭大夫到了！“藥鋪伙計看到我出示的信物，立刻引我進入內室。

內室里煙霧繚繞，幾個男子圍著一張地圖低聲討論。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背影——鄭仕良。他比一年前更加消瘦，但眼中的光芒絲毫未減。

“婉貞！“他轉身看到我，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快步走來握住我的雙手，“你真的來了。“

他的手掌粗糙了許多，布滿了繭子和細小的傷痕。我強忍著眼中的濕意：“我說過會來幫你。“

他向我介紹了其他同志，然后帶我去了后院。夕陽西下，為古老的院落鍍上一層金色。

“這里安全嗎？“我小聲問。

“相對安全。“他領我走進一間廂房，“你就住這里，隔壁是我的房間。“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也住這里？“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笑了笑，“況且，我得保護我們的大夫。“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惠州的秘密生活。白天，我在藥鋪坐診，為百姓看病；晚上，我協助準備起義所需的醫療物資。鄭仕良總是很忙，常常深夜才回來，但無論多晚，我的門前總會放著一碗熱湯或一碟點心。

一個悶熱的夏夜，我被雷聲驚醒。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傾盆。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婉貞，快開門！“是鄭仕良的聲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慌亂。

我急忙披衣開門，只見他渾身是血，扶著一個受傷的年輕人。

“子彈傷，右肩。“他簡短地說，將傷員放在我的床上。

沒有時間多問，我立刻投入救治。清洗傷口、取出子彈、縫合、包扎...整個過程，鄭仕良一直在一旁協助，遞器械、擦汗、安撫傷員。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傷員的情況終于穩定。我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這才注意到鄭仕良的白襯衫已被血和汗浸透，緊貼在他結實的身體上。

“去換件衣服吧，“我輕聲說，“這里有我守著。“

他沒有動，而是突然單膝跪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謝謝你，鄭七。“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我能感覺到他脈搏的跳動與我的漸漸同步。我們四目相對，空氣中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滋長。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試圖讓聲音保持平穩，卻控制不住臉上的熱度。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終于起身離開。我長舒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的手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起義的日子越來越近，緊張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惠州。一天深夜，我正在整理藥材，鄭仕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有空嗎？“他問，“我想給你看些東西。“

我跟著他來到后院的一間密室。墻上掛滿了地圖和作戰計劃，桌上擺著各種武器。他拿起一個金屬零件，熟練地拆解又組裝。

“這是最新運到的槍械，“他解釋道，“比清軍的裝備先進許多。“

我好奇地拿起一個小零件觀察，突然發現里面似乎藏著什么東西。輕輕一倒，幾片干枯的玫瑰花瓣飄落在我掌心。

“這是...？“我困惑地抬頭。

鄭仕良的耳根紅了：“上次去香港...看到的玫瑰，讓我想起倫敦的公園。就...摘了一些帶回來。“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這個在眾人面前慷慨激昂的革命領袖，此刻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般局促。

“為什么藏在槍械零件里？“我忍著笑意問。

“安全。“他摸了摸鼻子，“而且...“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而溫柔，“我想證明，即使在硝煙彌漫的地方，也能開出美麗的花。“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在這個充滿危險的秘密基地里，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向我表達最純粹的情感。

“鄭仕良，“我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等起義成功了，你愿意帶我去看更多故鄉的花嗎？“

他的眼神從驚訝轉為狂喜，上前一步將我擁入懷中：“不止是看花，鄭七。我要帶你去看一個新的中國，一個我們親手締造的、自由平等的國家。“

我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聞著他身上火藥與玫瑰交織的氣息。這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的選擇——無論前路多么艱險，我都會與這個男人并肩而行。

起義前夜，鄭仕良召集所有骨干在密室開會。燭光下，他的面容堅毅如鐵。

“明日寅時，各隊按計劃行動。“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記住，我們的目標是衙門的軍械庫。得手后迅速控制電報局，切斷清軍求援。“

眾人肅穆點頭。會議結束后，他單獨留下了我。

“婉貞，“他遞給我一個小布袋，“這里面是惠州特產的玫瑰種子，我家鄉的品種。如果...如果明天有什么意外...“

“不會有意外。“我打斷他，卻還是接過了布袋，“我們會成功的。“

他凝視著我，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是輕輕握了握我的肩膀：“去休息吧，明天會很漫長。“

但我無法入睡。半夜，我輕手輕腳地來到他的房門前，正猶豫是否敲門，門卻突然開了。

鄭仕良顯然也沒睡，衣著整齊地站在那里。我們相對無言，片刻后，他側身讓我進入。

房間很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攤開著惠州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

“都準備好了？“我輕聲問。

“盡人事，聽天命。“他苦笑一下，“鄭七，其實你不該卷入這么危險的事情。“

“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走到桌前，手指輕撫過地圖上的墨跡，“就像你選擇革命一樣。“

他站到我身后，近得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拂過我的發絲：“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條路上遇見你。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意外。“

我轉過身，我們近在咫尺。在即將到來的風暴前夜，在這個簡陋的小屋里，所有的言語都顯得多余。他緩緩低頭，我們的唇輕輕相觸，像是一個承諾，又像是一個告別。

“等勝利后，“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為妻，讓全惠州的人都知道，鄭七是我鄭仕良此生摯愛。“

我含著淚點頭：“我等你。“

天邊泛起第一縷曙光時，起義的槍聲劃破了惠州的寧靜。我和醫療隊的同志們隱蔽在城西的一座祠堂里，隨時準備救治傷員。

戰斗比預想的更加激烈。中午時分，第一批傷員被送來，祠堂瞬間變成了臨時醫院。我機械地處理著一個又一個傷口，耳朵里充斥著痛苦的呻吟聲。

“大夫！快來看看這個！“有人高聲喊道。

我轉頭看去，只見幾個人抬著一個血淋淋的身影沖進來。當看清那張蒼白的臉時，我的世界仿佛靜止了——是鄭仕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