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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葬記事

一個人,假如他來日無多,甚至只剩下一天可活,那么,那最后的二十四小時,他將何以消磨呢?我經常想起這個問題,但很是遺憾,沒有一次能想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世界上千萬種人大概會有千萬種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怕是會喝上一整天的酒,有的人會和喜歡的女孩子抱頭好好痛哭一場,也許還有人會搶在死亡到來之前先行解決,以此將這最后的二十四小時也省略掉,我就聽一個女孩子這么說起過她的打算;再說,住在華盛頓的人和住在曼谷的人,住在北京和住在上海的人,他們各自的方法顯然絕不會一樣,就像我們的降生和長眠之處也都各不相同,如此說來,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因為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

那么我呢?

對于住在武漢的我來說,那二十四小時,我到底會怎樣度過呢?

——早晨起來恐怕還是要長跑,不為別的,我是個害怕打亂生活規律的人,像襯衫上的紐扣掉了這樣的小事,只要不將紐扣釘好,我就會一整天覺得不舒服,所以反正是最后一天了,還是別讓自己心里再覺得什么不舒服的好;之后呢,之后大概會去圖書館把那些藏書搬出來曬一曬吧,雖說圖書館早就已經破敗了,這座小院子平常除了我之外幾乎不會有任何人踏足,但好歹我仍是這座圖書館唯一的管理員,墻壁、地板和窗戶都是我自己動手粉刷的,臨要走了,就像我自己會洗個澡一樣,那些書要是會開口說話,見到我耐心地將它們搬到陽光底下,肯定也會感謝我的。

接下來呢?曬完書,應該就是中午了,上街吃完飯,再回來收拾收拾屋子,可能還是會決定去郊外的花圃里轉一轉吧。我有一片花圃,種著些馬纓丹啊小麥草啊風船唐棉啊什么的,對了,還種了些辣椒,這塊花圃本來是杜離買下來后準備和我一起開花店用的,當然了,還得加上在飛機上跑來跑去的許小男,他們一個是室內設計師一個是波音757上的空姐,工作不消說都比我繁忙許多,只去過幾次就幾乎不再去了,花店自然也沒有開起來,反倒是我,去過幾次之后卻放不下了,每隔幾天就去給那些花澆澆水什么的,不過話說回來,當我忙完后躺在花圃里的田埂上抽著煙,那種難以言表的喜悅也是別的什么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最后一次,大概也不需要帶上平常要帶去的那些小鏟子塑料桶什么的了,就去田埂上躺著看看報紙吧。只不過去一次非常麻煩,要先從我住的武昌坐車到漢口,再在航空路的機場班車停靠站坐上機場班車,出了市區,再在班車駛上機場高速公路之前下車,往西步行二十分鐘才能到,說起來不費事,只有真正成行之后才知道去一次有多麻煩。

如此一趟消磨下來,等我再從花圃回到武昌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夜幕也該降臨了,夜幕里的霓虹燈也該亮起來了。

先洗個澡,換下的衣服也要洗干凈晾好,沒辦法,我就是這么一個人,屋子里但凡有絲毫雜亂的地方,我都絕對不會允許它多一分鐘保留下去。換上干凈衣服之后,我要從窗臺上翻到隔壁的圖書館里去,將曬足了太陽的書仔細收回去,它們中的相當一部分我都看過了,也熟悉它們在書架上的位置,所以并不需要開燈,這一切在黑暗中我也可以輕易完成,之后關好圖書館的那扇木門,我再翻窗戶回自己的房間里去——圖書館在一幢兩層小樓的第二層,我的房間是在另一幢兩層小樓的第二層,兩幢小樓各自有外置的旋梯上下出入,但是對于我倒省了麻煩,我從來都是徑直翻窗戶上下出入。

聽聽電臺吧。這也是我每天臨睡前都要做的事情。我最喜歡聽的那檔音樂節目九點半開始,一直到十二點結束,電臺里的那個DJ對音樂的口味可謂是相當駁雜,一晚上聽下來,從爵士樂到沂蒙小調,從老鷹樂隊到被稱為“新宿女王”的椎名林檎,風格各異的音樂漸漸就讓我恍惚起來,聽著聽著就閉上了眼睛,一到十二點,那聲音低沉的DJ就會在《春之祭》的樂聲里說:“節目到此結束。晚安吧,還清醒著的人們!”說來也怪,每到這個時候,他的聲音就像鬧鐘一樣,準會讓我睜開惺忪的眼睛。

到了十二點,我也該去到我該去的地方了。

那時候也許會有一陣風?那風應該是從東湖的湖面上生成的,吹過了湖面上的游船和城市里簇擁的樓群,吹過了疾駛的汽車的車輪和我院子里的草坪,吹動草坪邊的三棵桑樹和樹冠里的鳥窩,吹動窗臺上晾著的衣服和我從花圃里帶回來的馬纓丹、小麥草和風船唐棉,吹上我的腳趾和睫毛,就是在這么柔和的風中,我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等待萬物停止,等待灰飛煙滅。

晚安,還清醒著的人們!

如此而已——假如只剩下一天時間可活,這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一天,沒有絲毫不同凡響之處,就像我看過的一本名叫《傻瓜吉姆佩爾》的書,里面說——“當死神來臨時,我,傻瓜吉姆佩爾,會高高興興地去,不管那里會是什么地方,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贊美上帝:在那里,即使是傻瓜吉姆佩爾,也不會受騙。”我雖不是傻瓜吉姆佩爾,但也絕不會認為自己是個多么出色的人,無非是一個活在一座普通城市里的平淡無奇的青年男人而已,在我死去的時候,難道會有一個堂皇的葬禮,又或者會有一輛用鮮花包裹了的紅馬車將我送到下葬的地方?

這樣的妄想,在我身上似乎還從來不曾有過。

但是妄想過風葬。

忘記了是在哪本書上見到過風葬的事情,說的是大興安嶺里生活的鄂倫春人,雖說也有土葬和火葬的風俗,為數不少的人還是選擇了風葬:人死之后,會被親人用樺皮包裹好,架在樹上,身邊放著生前用過的箭桿、狍皮衣和佩刀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連同剛剛失去知覺的肉身一起最終將被慢慢風干。這種下葬的方法我非但不覺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反而覺得有種奇異的親近之感,恐怕還是喜歡那種安靜的感覺,我這人,是那種無論走到哪里都希望不要生出什么動靜的人,到死也還是悄悄的為好,不麻煩任何人,心里也不裝任何裝不下的事情,有一天果真如此下葬的話,我應該是會覺得愜意至極的。

我讀過的那本書其實是一本畫冊,一見之下,再不能忘,偶爾想起,就想找出來再看看,可是怪了,我竟然怎么也無法再找到那本畫冊了,幾乎把圖書館里的書架都翻遍了都沒找到。有一段時間是經常想起那本黃色封皮的冊子的,后來漸漸淡了下來,就想:像我這么個平淡無奇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城市里平淡無奇地死去了,不過即使死在這個院子里,那天要真的是個刮風的天氣就好了,似乎也勉強算得上風葬了,雖然差強人意,但也總是聊勝于無。

風葬的事,就這么總是忘記不了了,也和杜離聊起來過。

“不是吧,那樣去死也太恐怖了吧。”他在武漢廣場二十八層的一間寫字樓里做室內設計,周末,我過江去漢口找他,在二十八層樓尚未完工的寫字樓里,我剛剛說完風葬的事情,他就叫了起來,“你想想,人死了,但是那些鳥倒是有可能跑到你頭發里來做窩,簡直太恐怖了!”

“也沒什么啊,比埋在地底下還是要好許多吧,”我笑著說,“萬一有機會復活,也不可能再從地底下走出來了,葬在樹上就不同了,要是有機會復活的話,揉揉眼睛直接回家就是了,對吧?”

“是倒是,不過想著被風干了感覺總是不大好。”

“我倒覺得沒什么,幾千年后要是骨頭還在的話,又碰巧被考古的人發現,價值肯定比地里的棺材大得多。”

自打我們認識,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聚一聚,當然,還有許小男。許小男比我們都要忙一些,幾乎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從武漢到昆明的航班,不過不要緊,我和杜離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打她的手機,好多次都是她剛剛到昆明,就在飛機的轟鳴聲里,杜離要她在電話里唱歌,結果她就真唱了,沒辦法,小男就是這么可愛的人,似乎永遠都長不大,對任何司空見慣的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她本來也要比我和杜離小出好幾歲。

說起我們的認識也頗有意思,有一天我閑來無事翻報紙,見到一則小小的廣告,廣告上說定于某月某日在漢口的一間咖啡館舉辦“寧夏返城知青子女見面會”,主辦人是一個在校大學生。六十年代,武漢的確有一批為數不少的知青去了寧夏插隊,我就是他們的后代,杜離和許小男也都是。我本來不想去,原因很簡單,因為我雖是從武漢去到寧夏的知青的后代,但是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即使是后來又回到武漢來上大學,也僅僅是突發奇想的緣故。不過說來也巧,那天我正好去漢口的一個書商那里送稿子,地方也離那咖啡館不遠,于是就去了,結果也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登廣告的主辦人壓根就沒有來,來的人就只有我們三個。

于是就認識了。

“哎,想過去大興安嶺看看嗎?”我問杜離,“聽說樺皮屋啊馬奶酒啊什么的都還是相當不錯的,估計也花不了多少錢。”

“上次不是說去康定的嗎,怎么又改成大興安嶺了?”杜離反過來問我,“你難道還真想去看風葬啊?”

“是啊,沒錯,”我說,“要是覺得不錯我就不回來了,呵呵,你一個人回來算了。”

“我說大哥,你慌什么呢,”杜離一拍我的肩膀,“你離死還早得很呢!”

但是杜離說錯了。我,是真的要死了。

真的是要死了。

從哪里說起呢?如果我的記憶是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扇窗戶,恰好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那么,它的第一束光芒將映照在房間里的何處呢?

我確信是去年春天的那個上午。

那天也是奇怪了,幾乎從來沒人踏足過的小院子里竟然來了個客人,是個中年男人,不用說,我感到非常詫異,那個人衣著整齊,戴著過時的玳瑁眼鏡,背著一個印著“某某水庫工宣隊”字樣的軍用書包,單憑字樣也可以知道是有些年頭的東西。我和他搭話,他也非常有禮貌地答話,但只是嗯嗯啊啊,我幾乎聽不清一個字。盡管如此我還是把圖書館的門打開了,他進去找好書又在長條桌前面坐下來之后,我給他倒了杯茶過來,就翻窗戶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大概過了四十分鐘的樣子,一群人吵吵鬧鬧地進了院子,我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常沒有一個人來,今天卻是一來就來出了這么大的動靜,我連忙起身去看,發現院子里果真一起擁進來了四五個穿白大褂的人,等我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樓,我馬上跳過去看,幾乎是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一起進了圖書館,剛剛走到門口,我不禁嚇了一跳:那個背著軍用書包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把水果刀對著自己的喉嚨。幾乎與此同時,我也差不多明白了眼前到底在發生著一樁什么事情了:那些人身上的白大褂無一例外都印著“東亭精神病院”的字樣。

不用說,穿白大褂的人頓時安靜下來,紛紛對那中年男人好言相勸,但是沒有用,他也一改先前的樣子,厲聲呵斥那些穿白大褂的人離開,說是反正也活不下去,現在就干脆做個了結算了。言語之間,動作也有些變形,喉嚨上甚至已經劃出了血跡,我覺得這樣下去事情可能會變得無法收拾,就示意其中的一個跟我出來,他馬上心領神會,跟我一起翻進了我的房間,我房間的另一側是個狹窄的陽臺,正好可以翻到圖書館的陽臺上,他一進房間就徑直奔著陽臺去了,我則沒有再跟著他,就留在房間里等待接下來的動靜。一分鐘之后,動靜果然傳出來了:那中年男人猛然驚叫起來,繼而水果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一度消停了的吵吵鬧鬧的聲音立刻又響了起來,顯然,他們還是順利地將他制服了。

片刻工夫之后,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喧鬧的院子又平靜了下來,我站在窗臺邊上,抽著煙看著一行人走出院子之后仍然爭執不休的樣子,不禁笑著搖了搖頭:這個上午多少有幾分荒唐。點了支煙,環顧一遍房間,剛剛要給那盆風船唐棉澆點水,眼前突然一黑,身體差點站立不住,鼻子里一熱,就在我恍惚著不知所措的時候,鼻子開始流血,鼻子流血之于我似乎還從來不曾有過,所以全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鼻子卻絲毫不管這些,血流得根本就止不住。

身體是瞬間虛弱下來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幾乎是閉著眼睛找到一包餐巾紙,捏成小團后塞進鼻子里,我以為能好過一點,結果恰恰相反:紙團一塞進鼻子,嘴巴里頓時生出了咸腥的味道,牙齦也猛然發熱,我用舌頭一舔,立刻就知道血已經進了嘴里。

恐懼就這樣降臨到了我身上,我不知道血這樣流下去之后我的身體到底會發生什么事情,有那么一陣子我想過給杜離打個電話,還是沒有打,一個完全說不清楚原由的念頭浮上心來:不就是流血嗎,那么來吧,我就來看看最后到底會有什么事情。

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分鐘,屋子里所有的餐巾紙都用完了,血終于不再流了,我走到陽臺上,打開水管,用冷水淋了淋腦袋,清醒了些,強撐著回房間在床上倒了下來,昏沉中閉上了眼睛,身體太虛弱了,很快就睡了過去。

其間迷迷糊糊的曾被手機的聲音吵醒過,一接電話,是小男的聲音,她似乎是剛剛下飛機,我可以聽見里面有廣播員提醒旅客抓緊時間登機的聲音,我實在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嗯嗯啊啊,沒有講幾句話就還是睡過去了。

其實只睡了一個小時不到,也不知做了個什么夢,身體猛地一驚就醒了,眼睛一睜,首先看見的就是床單上的血。即使在我睡著的時候,我的身體仍然沒有停止流血。

猶豫再三之后,連門都沒有關,我下了樓,情不自禁地總要閉上眼睛,摸索著開了鐵門,倒是沒忘記鎖上院子里的鐵門,之后走完半里路長的巷子,走上了那條環湖公路,三分鐘后,坐上了去醫院的出租車。

兩個小時之后,在醫院里,我手里拿著張化驗單被告知:我患上了再生障礙性貧血。一種不治之癥。

過程就是這樣。

就像一首歌里唱過的:一彈指,一剎那,一輩子不翼而飛。

我還記得我是怎么從醫院里回來的:腦子里絕不是什么空白,只是一片巨大的驚愕,就像一口被草和灌木遮蓋了的古井,掉進去之后又別有洞天,說不定還連通著什么廣闊的所在,那種驚愕之感也是如此,總是沒有極限,又像醫院門口的湖水一樣隨風波動,綿延開去,終致虛空。

醫院里的醫生可能并不想直接將結果告訴我,婉轉地問我可否叫親人來一趟,我答說并無親人,又問我是否有合適來一趟的上司,我也據實告訴他:我只是一個大型企業的圖書館管理員,企業幾乎就在我從學校畢業分配來的同年就破產了,工廠里的車間只怕連草都長起來了。話說到這個地步,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只好告訴我:你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無論如何,得了這種病,單單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承受的。說話間,又有好幾個醫生走到我們身邊來,面色凝重地低聲商量著我的病情,就是這個時候,我走了,沒人注意到我。

醫院的門口有一片湖,名叫水果湖,與東湖是連通的,中間只隔著一座漢白玉橋,出了醫院,我點上一支煙,在湖邊上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總是在想一個同樣的問題:我,是要死的人嗎?

水果湖這一帶雖說相對幽靜,但是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也絕對不算少,在即將結束的一生中,我相信自己肯定不會忘記在湖邊上坐著的一個小時了:在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里,我接連抽了好幾支煙,遠處的湖面上泊著幾條打撈水草的鐵皮船,我就盯著那幾條鐵皮船發呆,腦子里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寧夏戈壁上的一段風化的古城墻,我幾乎有點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我就一點也不害怕嗎?真的,我一點也不害怕,或者說害怕的感覺并沒有找到我。主意就是在那一小時的最后幾分鐘拿定的:既然毫無生機,就干脆放棄治療,也不打算將自己的病情告訴任何一個人。

也是,一個人被生下來,一個人去死,兩種過程里都不會有人陪伴,世間萬千人莫不如此,當然了,古時候的皇帝死的時候倒是有人陪葬。

我是走路回我的小院子里去的,一路上,也想到了怎樣安排自己今后的生活,首先想到的是要不要再回一次寧夏,去父母的墳上看一看。想一想這個世界也的確奇妙:身為武漢人的父母都死在了寧夏,反倒是我,一個說夢話時都講寧夏方言的人,如無意外,就應該死在父母的故鄉了。后來又想,無論怎樣,還是按照我喜歡的生活樣式繼續生活下去吧,當然也要對得起自己,比如我早就想出門旅行一次,現在看來可以成行了——不過是些普通的想法,應該不算過分。

死,一路上我都在說這個字,一點特殊的感覺都沒有。

“死,”我說了一次,接著再說一次,“死!”

仍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知道事情不會就這么簡單,雖說我是個平淡無奇的人,但是蕓蕓眾生身上的七情六欲一點也沒少,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遇事鎮定的人,別人眼中的些許無所謂,其實也只是無可奈何的隨遇而安而已,正因為平淡無奇,我的貪心、惱怒和開懷大笑與身邊的人都如出一轍,所以我知道,我不會這樣一直蒙昧下去,也許哪天早晨起來就會發作也說不定,只是遲些來而已。那么,就遲些來吧,我是害怕生活規律被打破的人,至少明天早晨起來,只要天氣正常,我還是要繞著東湖邊的環湖公路長跑。

那天晚上,可能是鼻子終于不再流血的緣故,我竟然睡得異常深沉。

事實上,自此之后,有好長一陣子我的鼻子再沒流過血,體力也絕無問題,我甚至常常不相信自己已經是個來日無多的人。

說說我住的院子和房間吧。如果從漢口經長江二橋到武昌,經過一條長長的干道之后,再拐往梨園方向,經過一個環形廣場,往北折,就走上去往東湖深處的環湖公路了,只走三分鐘,正對著湖面的公路左側有一條巷子,巷子口是一間高等師范專科學校,然后是個廢棄了的公園,據說由于經常有人吊死在那里的一棵鬼柳上,所以幾乎無人去了,再往前走就是我的小院子了,院子里有兩幢兩層小樓,有一片草坪,草坪邊上種著一排紫薇和三棵桑樹,每棵桑樹上各有一個鳥窩,就是這樣。

其實這條巷子幽深得很,往前走建筑物雖然很少了,但是參天的古樹倒是不少。當我剛剛從大學里的圖書館系畢業,被分配到這座小院子里的時候,我一直想不清楚,一個遠在漢口的工廠,它的圖書館為什么會坐落于如此偏遠之地,不過后來也明白了:原來這里的好多地盤都曾經屬于它過去的職工療養院,其中也包括那座已經廢棄的公園。

我的房間也不算小,雖說只有一間,但好歹也有二十多平米,具體多少沒量過,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正對著院子的是一排陳舊的落地窗戶,窗戶上斑駁后日漸脫落的紅漆簡直不堪目睹,所以我自己買來油漆一律刷成了黃顏色,一眼看去倒是十分扎眼,說它是落地窗戶一點都不假,因為地板三番五次地壞,而每一次翻修的方法就是直接在朽壞的地板上再加上一層,所以,當我席地坐下,窗臺也僅僅到膝蓋處,那些放在窗臺上的花還莫如說是放在房間里。

房間里沒有凳子,認真說起來也沒有床,說到底我還是個喜歡舒適的人,走到哪里都喜歡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來,所以,房間里足足鋪了十張涼席,冰箱、被褥、SONY高畫質電視、簡易衣櫥、一只東北炕桌和成堆的CD、DVD就這么隨便放在涼席上,枕頭倒是有好幾個,想寫寫畫畫的時候徑直靠著枕頭伏在小炕桌上寫寫畫畫就是了;房間的另一側推門出去是個陽臺,雖然不大,但是簡單的廚房和同樣簡單的衛生間都在上面,站在那兒可以看到師范專科學校里的操場和體育館,以及更遠一點的東亭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的主樓是座哥特式建筑,樓頂上還有座鐘樓,我知道,幾十年前那里曾經是一座教堂。

在這座談不上熟悉的城市里,這里就是我的一塊小小地盤了,幾乎沒有人打擾我的生活,我也相當滿足于眼前的生活,即使是杜離,也羨慕我的自在,在我這里過夜的時候,半夜里睡在涼席上,他總是不忘記說:“他媽的,咱們簡直像兩個韓國人!”

一直到死,我大概都會在這里住下去了。

至少從去年春天的那個上午一直住到了去年的夏天和冬天,一直住到了此刻。

我的生計并無問題。因為近水樓臺的關系,我常常幫書商寫寫稿子,大多是些資料匯編,最終由書商出成《人生哲理三百條》《名人情書》之類的書,做起來很輕松,在隔壁的圖書館里翻資料就可以了,據說書的銷路還相當不錯,最忙的時候我一年編過五六本。這樣一來,我過日子絕無問題,甚至可以說過得相當不錯。在銀行里也有些存款,假如我仍然能好好活著,我原本是打算用這筆錢去買輛二手車的,現在看來也無此必要了。

可是——

就像命定一般,我的生活終究還是發生了變化: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突然變得愛步行了,不是像退休的老人般有事無事都上街轉悠,而是只要上了街就盡可能走路回來,碰到感興趣的事情就停下來看看,而感興趣的事情竟然是那么多,所以一趟走下來總要花上很長的時間,放在過去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一開始我并沒有留意,留意到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自己的心里輕輕地顫了一下:我,是舍不得去死嗎?

是的,我舍不得死,一個連掉了顆紐扣都覺得渾身不舒服的人,怎么可能是個無牽無掛的人呢?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杜離,還有小男,在漢口的一間酒吧里喝完酒出來,在武漢關的那間鐘樓底下走著,天上下起雨來,聽到長江里傳來的一聲汽笛聲,鼻子突然一酸,幸好忍住了,轉而拉著他們在大街上瘋跑了起來。

我就此明白:我的身體里埋藏著一根電線,遲早它會通上電,變成一條漫長的火蛇,使我傷心,使我焚燒,甚至號啕大哭;眼前的蒙昧,只不過使勁推遲那一天朝我逼來而已。

好了,現在,還是每天都上街轉轉吧,許多時候我都覺得像個初次進城的農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鮮:高樓大廈是美的,一方狹窄的草坪是美的,女孩子的臉是美的,打太極拳的老太太們也是美的,轉著轉著,我差不多就沉醉不知歸路了。有趣的事情著實不少,在蛇山下的那座隧道里,我遇見過一個穿著白布對襟褂的老太太,每天晚上都打著傘在那里站上一會兒,一句話都不說,就只盯著從隧道里經過的行人,許多人都被嚇得毛骨悚然;我還遇見過一對中年夫妻,一天下來,遇見了四次,于是便好奇地和他們聊了起來,這才知道丈夫也是和我一樣來日無多的人,大病不愈之后,決定讓妻子陪著在城市里好好轉一轉,看看他們生活過的地方,我碰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其實是剛從當年插過隊的地方回到城市里。

對了,我還碰到過逃跑的伴娘。

我聽說過許多婚禮舉行前幾分鐘逃跑的新娘,可是還從來沒聽說過給新娘做伴娘的人也逃跑的事情。

去年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我從花圃里回來,坐車到洪山廣場,下了車走路回去,已經是冬天的天氣了,我豎起衣領朝水果湖方向走,走到湖邊,找了個石凳坐下來抽抽煙,我背后正對著一家亮若白晝的酒店,歡聲笑語不時從酒店里傳出來,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里面正在舉行婚禮,于是便饒有興味地看了起來。看了不幾分鐘,酒店里的燈一下子滅了,正在我恍惚的工夫,酒店里已經亂成了一團,我還以為停電了,但是我頭頂上的路燈還亮著,那家酒店隔壁店鋪里的燈也都好好亮著,隨之我就聽到黑暗的酒店里傳來了爭吵的聲音,舉行婚禮的人顯然對酒店不滿了,酒店的人一邊不迭地賠禮,一邊吩咐人趕快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幾分鐘過去,燈還是沒有亮起來,爭吵的聲音就更大了。

這時候,一個穿著拖地白裙的女孩子從酒店里走了出來,也在我旁邊的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我心里暗生詫異:不會是新娘一個人跑出來了吧?就多打量了幾眼,總算看清楚不是新娘:盡管也模模糊糊看清了她臉上絕對不算淺的妝,但是頭上并沒什么多余的飾物,如果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伴娘。她的高跟鞋好像出了什么問題,坐下來后馬上脫下,一邊揉揉腳,一邊把兩只鞋放在石凳上敲了敲,清脆的梆梆兩聲,似乎使了不小的力氣,接著穿好,站起來趔趄著往前走了兩步,好像還是不行,回來接著敲,聲音更大了。

看著看著,我就笑起來了。最近總是這樣,本來沒什么特別之處的一件事情,我卻總是能看得笑起來,等到明白自己在笑的時候,事實上已經笑過了。

“喂!”她朝我這邊叫了一聲,我還以為我背后有人,就轉過身去看,轉身的工夫她又說,“看什么呢,就是在叫你!”

“哦哦。”我答應著站起身來,“怎么了?”

“給根煙抽抽吧。”她說。

我便走過去,掏出一根煙來遞給她。她一只手接過煙,一只手還在繼續敲著鞋,我掏出打火機給她點火,一彎腰就聞到了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也看清楚了她的臉:不用漂亮來形容是說不過去的,盡管嘴唇上的口紅抹得重了些,但是某種稚氣還是從口紅里袒露了出來,大概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吧。點好煙,她抽了一口,立即嗆得連聲咳嗽起來,一眼便知不是那種經常抽煙的人,我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倒是咳嗽著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

“有……沒有……你覺得呢?”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便干脆問起她來。

“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她說。

“怎么說呢?”我繼續問。一般而言,提出“活著是否有意思”之類問題的人對此類問題的答案總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這樣肯定的回答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哈,活著多好啊,能抽煙,能光著腳,不高興了還能剪剪電線什么的,還有好多事情,哪怕辦不到,想一想總是有可能的吧。”她多少有幾分狡黠地笑著說。

“什么?”我一時沒聽清楚,“剪電線?剪哪里的電線?”

她仍然狡黠地笑著,嘴巴一努,我順著她的嘴巴一回頭,立刻明白了:原來酒店里的那一場小小的悲劇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怎么會想到剪電線啊?”

“煩了,從下午三點鬧到現在,我早就煩了,不剪電線我可能到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她輕輕地吹了聲口哨,“本來是想拉拉電閘的,但是他們修起來太容易,干脆就跑到屋頂上把電線剪了。”

“啊?”

“啊什么呀,一點都不危險,到廚房里找了雙塑料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又是在屋頂上,反正也不會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們稍微一注意就能發現,唉,只要今天快點結束就好。”

說話間,事情竟然果真像她希望的一樣:酒店的門口開始有人走出來,雖然出來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全都怒氣沖沖,但也的確沒什么辦法,一場熱鬧的婚禮看來只好就此結束了。過了一會兒,人群中走出新郎和新娘,我剛想看得更清楚點,身邊的女孩子卻一拉我的胳膊:“別動,有人在叫我!”

果然有人在人群里喊著一個名字,聽不太清楚,我回過頭去,還不及開口,“噓!”她就先將食指在嘴唇邊豎了起來,其實她的手還一直在拉著我的胳膊,此時又一用力,我就干脆在她身邊坐下了,她的身子再往后躲一點,幾乎完全躲到我的身體背后,“千萬要擋著點,被他們找到可就慘了!”

于是我也就不再說話,一邊用身體擋著她,一邊還是像剛才一樣饒有興味地看著酒店前面的人們何去何從:新郎和新娘上了一輛轎車,剩下的人也只好各走各路了,爭吵聲仍然還在持續,賠禮聲自然也就沒有停止,他們哪里知道罪魁禍首就在我的身邊,想起自己正在度過一個如此有趣的夜晚,心里總不免覺得有幾絲隱隱的快樂。總有十分鐘的樣子還多,人群終于消散開去,酒店的經理正在對員工們施以更激烈的怒吼,那個一直在叫著我身邊的女孩子的名字的人,也在最后一個離開了,我側過頭一看:她竟然靠在我身上睡著了,一只手抓著我的胳膊,一只手還提著高跟鞋。

那么就睡吧,我想。

十二點的樣子,背后的酒店關門了,一條街上幾乎所有的店鋪也都關了門,行人寥落,漸至于無,我抽著煙,看著偶爾從眼前駛過的汽車,看著湖面上的幽光里隨波逐流的游船,真正是覺得神清氣爽了。“啊!”也就是這時候,身邊的女孩子“啊”了一聲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問我:“現在幾點鐘了?”

“十二點了。”我回答說。

“該死!”她馬上站起來,一邊整理著她的拖地長裙,一邊又忙不迭地穿好高跟鞋,正彎腰穿著呢,突然側過身來對著我,“你是誰?”

我愣了愣,苦笑起來:是啊,叫我怎么說呢?

“該死!”我還愣怔著,她已經穿好了鞋,在地上踩了幾步,突然“哦”了一聲,用手敲著自己的頭,“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嘛,沒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要不——”我遲疑著說,“我打個出租車送你回去?”

這下輪到她遲疑了,終于還是說:“好啊,可是我住在漢口哦,很遠的。”

“沒關系,”我說,“走吧。”

不過,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煩一些,也是怪了,我和她在水果湖與東湖之間的那座漢白玉橋上等了大約二十分鐘,竟然沒有一輛出租車來。兩人便隨意往橋下走去,不覺中走出了好遠,等到我偶然瞥一眼的時候,才發現她又把高跟鞋脫下來提在手里了,空出來的另外一只手則提著裙邊,走起路來真是不輕松。我就停了下來,站在路邊繼續等出租車,這時候,她一眼看見前面的一家夜宵攤前停著一輛小型貨車,馬上招呼我說:“好了好了,有救了,我就坐前面的車回漢口去了,”見我反應不過來,又說,“那是莊勝百貨商場送貨的車,一定是過長江二橋回漢口的,我就在莊勝百貨旁邊。”

我多少有些疑慮,直到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確沒有看錯,真的是莊勝百貨的貨車,夜宵攤上只有一個顧客,顯然就是這輛貨車的司機了。她在離貨車大約十米遠的地方停下,問我:“你是做什么的?”

“還真是說不清楚,平常也沒什么事情,就是編編書什么的吧。”

“編書?”

“是啊,編些人生格言之類的東西,意思也不大。”

“不是挺有意思的嘛,哎,你背一條來聽聽啊。”

“啊,還是別了吧,大半夜背人生格言,總覺得不大對勁。”

“這有什么,背背吧,顯得咱們多有理想啊。”

我只好背了臨時想到的一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不錯嘛,我也想到了一句,‘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她哈哈笑著說,“這一句也算是人生格言吧?”

“應該不算吧,可能只能算農諺——”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拔腳就要往前跑,剛跑出去兩步,回過頭來“噓”了一聲,我這才看到那個司機吃完夜宵后正在付賬。她很輕捷地跳上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來,還是光著腳,手里提著高跟鞋。我也不再說話,只笑著看她,突然想起來要問問她的名字,還有,她是做什么的呢?終了還是沒問。一會兒,那司機回來了,打開駕駛室坐了進去,壓根就沒注意到車廂里還坐著一個人,很快,貨車就開動了,那女孩子對我做了個“V”字手勢,我便看著她連同小貨車一起漸行漸遠了。

后來,街道上起了霧,街道兩旁的桉樹和樓房都像是穿了一層薄紗,遠處過往的汽車燈在薄紗里亮著,像是來自冥界的精靈手里提著的兩只燈籠,微風吹過,綠里返白的桉樹葉子嘩啦作響。我渾身輕盈,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薄如紙片,與濕漉漉的霧氣融為了一體,想想此前背誦的格言,想想此刻坐在小型貨車上駛往漢口的伴娘,不禁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是否會死在一個如此有趣的晚上呢?

即使不能,我也希望像這么有趣的晚上越多越好。

這樣的晚上越少越好——大概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半夜里,我被一陣動靜驚醒了,拉開燈一看:竟然有兩只不知道名字的水鳥闖進了我的房間,上下翻飛,撞翻了我的茶杯,越過我的頭頂,最終落在衣柜的頂端,嘰嘰喳喳地叫著,跳著,這就是真正的“雀躍”了,它們應該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從東湖的湖面上飛過來的。我頗覺有趣,就點上一根煙靠在枕頭上看這兩個小家伙接下來將何去何從。

突然,沒有任何征兆,我的鼻子一酸,眼角就濕了:某種微小的感覺在心里滋生了,在轉瞬間就迅速擴大,像落在紙上的一滴水珠,一點點擴張著濕潤的疆域:兩只水鳥尚能上下翻飛,我的死期卻近在眼前,而且,我是孤單的,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在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有人知道我要死了,能對我說幾句勸慰的話,即使我的天性并不如此,但是,一個人總有想掙脫自己天性的時候。

我想殺死這兩只鳥。

我不能容許這兩個小東西在我眼前存在,從來沒有一種更加激烈的情緒光臨過我的身體:就在它們的雀躍中,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消逝,離我的房間越來越遠,離另一塊黑暗之所卻越來越近,在那黑暗之所,我會腐爛,淪為一堆白骨,再沒有鋪滿涼席的房間和散發出淡淡幽香的風船唐棉,即使放聲大哭,也不會有人聽見。

我甚至感到那兩只水鳥一點點在放大,而我卻在縮小。

我站起身來,找了件衣服,跑到衣柜前面,想把它們蓋住,然后再來處置,可是它們靈巧得很,我才剛剛靠近,它們就飛走了,在半空里盤旋不止,它們就在離我頭頂稍高一些的地方,我卻無論如何都拿它們沒辦法。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陽臺上的一瓶殺蟲劑,馬上拿進來,對準它們噴上去,這次的確奏效了:那兩只鳥撲扇了幾下翅膀之后,終于綿軟無力了,絕望地掉在了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堆書中。

我把它們抓在手里,也就是在第一瞬間里,當我的手觸到它們細密的絨毛和溫熱的身體,我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終了,走到窗戶邊,拿起給花澆水的水壺,一點點將那兩個小東西澆醒了,之后,嘆了口氣將它們擲向空中,擲出去的一剎那,我心里暗自一驚:它們非但沒有飛走,反而一個勁地往下落;不過還好,離地面大概只有半米距離的時候,它們就像大夢初醒般拍起了翅膀,轉眼間就停在了那棵隨風搖曳著的桑樹上。

睡是再也睡不著了,我決定出去走走。

我怎么會想要殺死那兩只小東西呢?

當我關好院子的門,置身于月光下的小巷子中,我突然感到害怕:我為什么會這樣呢?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得以確認:我死命推遲去想的一天,終于還是來了,這一天來后,還有如此這般更多的一天會悄然而至,自此之后,應該是有更多的東西讓我不得安寧了,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繁花都會變成剛才的那兩只鳥,在悄無聲息中壓迫我,使我的身體像塵埃一樣被雨水沖去,如此而已。

出了巷子就是環湖公路了,我抽著煙,徑直往前走,這時候起了風,突然看見遠處的幾株灌木叢正在閃閃發光,心里頓生好奇:莫不是有人在那邊放了火?于是加快步子跑過去,一見之下,不禁驚呆了:這里簡直就是螢火蟲的王國,不斷有螢火蟲從遠一些的地方飛過來,和更多的螢火蟲絞纏在一起,就像在參加其中兩只的婚禮,更加奇異的是,可能是湖水映像上來的關系,它們身體上發出的光并不是那種司空見慣的黃色,而是顯得格外清澄,所以,我的眼前就像是有一顆時而聚攏又時而分散的水晶球。

水晶球的下面,泊著一條船,船上堆著幾個墨綠色的啤酒瓶。大概是清潔工從湖里撈起來的,自然是要留待明天才會被清潔工送進廢舊物資回收站。

風大了,灌木叢邊的杉樹都搖晃起來,又是在湖邊上,我不禁感到幾絲涼意,但是那些沉醉的螢火蟲卻絲毫不管風多么大,繼續沉醉著,一場盛宴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突然就想起了風葬的事情。

我跳上那條船,坐好,隨手一抓,足有數十只螢火蟲就這樣輕易被我攥進掌心里了,我將它們裝進一只啤酒瓶,再用岸邊的泥巴將啤酒瓶的口封好,丟進水里,這樣,它便成了一只水中的火把,隨著風勢慢慢漂流開去,如此一來,這也是一只風葬的火把了。時間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了,我也總算為這庸常的一天找到了結束的小小儀式:如法炮制,我干脆耐心地坐在船上制作了足有十個啤酒瓶火把,說實話,那么多的螢火蟲被我風葬,我卻絲毫都不感到有什么怪異之處。

后來,我解開纜繩,拿起船槳往前劃了幾米遠,不再劃了,仰面倒在艙里,閉上眼睛抽煙。風勢是越來越大了,水波就自然不會小,沒過多長的時間,我身下的船就漂出去了好遠,“管它漂到哪里去呢,”我心里想,“就這么死了倒也不錯,也勉強能算作是風葬了。”只有在不經意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禁不住被眼前奇異的景觀所吸引:那些螢火蟲并不知道自己即將死于我一手造成的風葬,還在啤酒瓶里翩飛不已,或許是置身于水中的關系,它們的身體反倒顯得更加晶瑩了,并且使一片片水波也泛射出金黃色的光,恰似火山爆發后在溝壑里流淌的巖漿。

我突然哭了起來,不是那種號啕大哭,眼眶里也沒有眼淚涌出來,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哭了。

“死!”我哭著說了一次,接著再說一次,“死!”

上架時間:2025-06-04 10:55:12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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