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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百合花祭

端午節后,落唣山中那三座沒有墓碑的墳塋前出現了一座新坆,新墳和呈等邊三角形狀的舊墳無形中又構成一個幾何圖形——菱形。

舊墳里埋的是誰?落唣山周邊村民,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就是躺在新墳里的老人——夏百合。

夏百合并非有心計之人,但就是心事太重。她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和大家相處的也不錯,但就是沒有人能夠從她的嘴里掏出三座墳墓的秘密。

百合不是本地人,她是二十年前從別處遷來這里的。她的家鄉在哪里?她為什么要遠離家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等等這些,至今在鄉親們的心里都還是一個謎。

這些謎一個都沒有解開,她突然就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奇怪,這無疑又給鄉親們留下一連串的問號。

端午節那天,細心的阿里發現百合的院門依然緊閉著,晌午時分也不見炊煙升起。于是便上前叫門,喊了半天沒人應答,她又使勁敲門,里面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便覺得有些不妙,于是叫了幾個人來把門砸開了。

不出阿里所料,百合老人的確出事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儼然睡熟一般。往她胸口一摸,已經沒有了心跳。

“百合大姐,你醒醒,你醒醒啊。”阿里搖著百合的胳膊喊道。

“沒救了,看樣已經斷氣好些時辰了。”阿奎說。

“你說,好端端的,沒病沒疼,怎么突然就死了呢?”童睇說。

“她是不想活了餓死的。不信你去灶頭看看,肯定好幾天沒生火了。”阿葵說。

“都怪我,怎么不早一點過來看看,不然百合大姐也不會不明不白的就這么走了。”

“那你說說,到底怎么回事?”阿奎問。

“有一天下午四點多,我在地里摘豆角,突然瞥見百合跟在一個男人的身后向后山走去,晚上我去她家。見院門關著,屋里黑燈瞎火的,我就以為百合大姐跟著那個人去什么地方了,沒想到她在家。她為什么要餓死自己呢?幾十年一個人都這么熬過來了,為什么突然就想不開要絕食呢?”阿里帶著哭腔說。

“哎!百合這個人啥都好,就是心思太重,這不,讓心思給壓死了。”

“我有個預感,百合的死一定和那三座墳墓有關,但我不知道導火線是什么,也許就是阿里看見的那個人。”一直沉默不語的阿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這是猜測。并不是事實的真相。——如果我們能從她的遺物中發現點什么就好了。”阿里說。

“那我們就仔細找找,或許真能發現點什么。”

于是,落唣山的鄉親們就把解開墳墓之謎的希望寄托在百合的遺物之上,結果他們失望了。

他們只在百合貼身穿的內衣口袋里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請把我葬在三座墳墓的前面,我要天天看著他們。”

寥寥幾字,雖然不能說明什么,但卻暴露了百合和三座墳塋的關系。百合和三座墳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鄉親們心里的疑問更重了。

越是疑問重重,人們獵奇的興趣就更濃,心情就更迫切,他們覺得憑他們的能力要想破解這個秘密很難,于是就給滿娘在省城教書的兒子寫了一封信,不久,滿娘的兒子秦文海就帶著當記者的女朋友葉眉回來了。

她們找秦文海算是找對人了。因為秦文海的女朋友葉眉除了記者這個身份以外,還有一個業余作家的身份。

其實,秦文海并沒有帶葉眉回來的意思。然而當葉眉知道了他回家鄉的意圖以后,就立馬決定和秦文海一道回落唣山。

百合的身世和三座墳墓的秘密,深深地吸引了葉眉。對于一個專寫懸疑小說的作家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故事更具有吸引力呢?

葉眉本來只請了幾天假,當她聽了鄉親們的敘述之后,覺得事情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她想,要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水落石出的話,至少也得一個月時間。因此,她又向單位請了一個月的長假。

當天晚上,葉眉將鄉親們的陳述綜合起來梳理了一遍,從中發現了一些問題:

百合既然守著三座墳塋生活了幾十年,說明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死相守的孤獨生活,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除非是不可抗拒的外在因素。而且,百合也不是一個柔弱之人,沒有人可以脅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那么選擇絕食而亡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了。如果她真的不想活了,完全可以喝農藥來結束生命,為什么非要在臨死前還苦苦地折磨自己?——有飯不吃等著餓死。這何止是折磨簡直就是懲罰啊。她為什么要懲罰自己呢?莫非她發現自己以前做的事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所以……對!一定是這樣。葉眉突然精神一振。

第二天早上起來,葉眉對秦文海說:“我覺得阿里婆提到的那個人很重要,說不定就是他給百合帶來什么不好的消息,所以百合才果斷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許這個人就是破解墳墓之謎的鑰匙。我必須要找到他。而且我不相信百合什么也沒有留下,走,我們再去找找。”

葉眉和秦文海又將百合家的里里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依然是一無所獲。

“走,我們再去墓地看看。”說完,葉眉順手將一把鋤頭握在手里,秦文海看見了說:“怎么?你想挖墳嗎?這可不行啊。”

“我不挖墳,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葉眉說。

阿里等聞訊也急匆匆地趕來了。

葉眉圍繞著三座墳墓仔細查看起來。突然,她在和百合墳墓相對稱的那個墳墓邊蹲了下來,然后舉起鋤頭就挖,大家立即圍了過去。

“找到了,找到了。你們看,這是什么?”葉眉從土里摳出一個鐵盒子。

“快,打開看看里面究竟裝的什么?”大家頓時興奮起來。

秦文海砸開盒子,葉眉手疾眼快的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小包裹。驚喜地喊到:“看看,看看,這就是線索,這就是線索。”

葉眉一邊喊一邊不慌不忙地打開紅布小包,剎時,大家的眼睛就定格在那三件物品上了。

印著湖北咸寧市人民政府字樣的信封,繡著“夏”字的針線包,八路軍戰士的照片。

“這,這究竟怎么回事啊?”阿里一臉的詫異。

“我的媽呀,難道她把八路軍殺了?這可不得了啊。”阿根拍著腦袋瓜說。

“原來她是特務?我們怎么就沒有看出來呢。”童睇憤憤然了。

“恐怕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別打岔,等葉眉看完信再說。”秦文海說。

“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埋著盒子的這個墳,是八路軍戰士夏德貴的,他是百合的兒子。”葉眉揚著手里的信對大家說。

“這是她兒子的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阿里肯定地說。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們自己看吧。”葉眉拍拍手里的信,秦文海將信遞給阿里。

阿里低頭看信,阿根識字,也把頭湊了過去。

“天啊!!還真是百合的兒子呢。”阿里看著阿根驚奇地說。

“是啊,是啊。但我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是兒子又是八路軍戰士,死了應該立個碑才對啊,她為什么不立碑呢?”阿根說出了心里的疑惑。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想啊,這里面肯定有隱情。”葉眉說。

“葉眉姑娘,你怎么知道那個墳邊埋著盒子呢?什么時候埋進去的?”童睇問。

“我看見泥土有些異樣。從盒子的成色來看,應該是百合死之前才埋進去的。她想把所有秘密都帶走。”

“那這個盒子你分析是從哪里來的?”秦文海問。

“應該是阿里看見的那個人帶來的。而且我敢肯定,百合就是因為這個盒子才不想活了的。”

“這封信說的是好事,她為什么卻想不開呢?”

“就是啊,這很不合常理。”阿里說。

“這就是百合與墳墓的秘密。其他兩個墳或許根本就是一個障眼法,用來麻痹外人的。”頓了頓,葉眉又接著說,“另兩座墳里或許真的有人。假如真有其人,他們肯定和夏德貴夏百合都有關系,而且是非同一般的關系。”

“葉姑娘分析的太對了。我常看見百合獨自一人站在墓前發呆,每年的清明她都要給墳壘土。墳墓前的百合花還是她從別處挖來種在這里的。”

葉眉揣著那封信興致勃勃地向通安縣出發了。

她原本以為,找到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就能找到百合的出生地,也就能找到送信的那個人,然而,她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七里坪的人幾乎都不知道有夏百合這么個人,更不知道有什么人會給千里之外的夏百合送信。

葉眉茫然了。

她想,是不是通安縣有兩個七里坪?或者是七里坪是解放后改的地名,或者根本就是以前的地名。

結果,她又想錯了。鄉政府的人告訴她,通安縣就一個七里坪,從古之今都叫這個名。

“既然這樣,他們怎會不認識自己村的人呢?”葉眉疑惑地問。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1943年,鬼子大掃蕩,把指揮部設在七里坪,村里的人幾乎都被殺光了。”老陳說。

“真的就沒有活下來的嗎?”

“僥幸活下來的不多,再說又過了這么幾十年,知道七里坪過往的人大都長眠于地下了。所以他們不認識夏百合這個人也在情理之中。”

“從那個時候過來的人真的就沒有了嗎?你再好好想一想,當年那些活下來的成年人,如今是否還有活著的,但并不在七里坪居住。”葉眉揚揚手里的信,接著說道,“我想應該有這么一個人,他和夏百合是同齡人,他不僅認識夏百合,而且還知道夏百合的居住地址,否則,夏百合也不會收到這封信。”

“你分析得不是沒有道理。這樣吧,你到七里坪附近的村莊去走走,說不定你要找的這個人就在附近的哪個村里。”老陳說,“我明天正好進城辦事,順便給你打聽打聽夏德貴這個人,看能不能從夏德貴的個人檔案里發現點什么。”

“那就拜托你了,陳同志。”

“看來你要在這里耽擱些時日了,你住哪里呢?事情有了眉目的話我好通知你。”

“我打算回七里坪,在那里住幾天,看能不能從村民的嘴里再掏出一點什么來。”

“好。如果需要什么幫助的話,盡管開口,我們會盡到地主之誼的。”

“這個就不麻煩你們了。你多多幫我查找相關材料就行。”

葉眉回到七里坪,費了很多的口舌甚至亮出了自己的記者證,才在一戶姓秦的人家住下來。

秦姓夫婦四五十歲年紀,表情顯得有些木訥。但對人很好。葉眉問她記不記得43年發生在村里的事情,她搖搖頭說不知道。

“大嫂,那個時候你應該有十多歲了吧,怎么會對當年的事情一點記憶都沒有呢?”葉眉很納悶。

“葉姑娘,我們那時雖然十多歲,但也是小孩子吧,小孩子對大人的事情是不感興趣的。不過你這么一追問,我倒是想起點什么來了。聽大人講,當年百合在鬼子掃蕩時把小兒子弄丟了。后來她什么時候離開我們村的,我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秦大嫂的話。給葉眉增加了信心,她想,披在百合身上的那層神秘的面紗已經被掀起小小的一角。如果找到那個送信的人,面紗很快就會被全部掀起來,那時就什么秘密也沒有了。

在去鄰村高巖坪的路上,葉眉意外的撞見了一個人,這個人縮短了葉眉調查的行程。

這個人當時正在路邊搭建房子,突然瞥見走來一個漂亮姑娘,干活的手就不自覺地停下了。葉眉走近,他就問道“姑娘,你這是去哪里啊?一個人,就不害怕嗎?”

“有什么好怕的呀?我膽兒大著哩。”葉眉回答。

“膽大有什么用,土匪可是很兇的。”

“新社會哪來的土匪啊,大叔,你以前當過土匪嗎?”

“大叔”沒想到葉眉會這么問,頓時像被電擊了似的,一下就僵在那里了。

“大叔,你怎么了?”葉眉問。

“你這是要去前面的村莊嗎?”大叔顧左右而言他。

“是啊。大叔,向你打聽件事,你知道1943年鬼子血洗七里坪的事兒嗎?”

“你想知道什么呢?”大叔問。

“夏百合你認識嗎?我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這個人我倒是聽說過,不過知道得不多,畢竟我們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不過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人,你要是找到了他,什么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叫什么名字,你快說。即便是歷經千辛萬苦我也要找到他。”

“姑娘,你可以告訴我打聽夏百合究竟是為什么嗎?”大叔問。

“夏百合死了你知道嗎?因為她是故意餓死自己的。死之前有人曾看見一個男人去過她的家。所以,我們懷疑百合的死和這個人有關,而且百合的死隱藏了一個很大的秘密,我們必須要查清楚。”葉眉說。

“什么秘密?是不是也和土匪八路軍有關?”大叔輕描淡寫地問道。

“大叔——你神啊,你怎么知道這事和八路軍有關?”葉眉急忙從包里拿出照片。

“我見過這照片。”大叔淡定地說。

“你見過?”葉眉更驚奇,“你快說說在哪里見的。”

“姑娘,實話告訴你吧,就因為這個我蹲了五年的大牢。”大叔帶著哭腔說。

“為什么?你把照片上的人殺了?”

“我要真是把八路軍殺了,我還會活到今天嗎?早槍斃了。——這個人是八路軍的特工,被人秘密殺害了。時隔多年竟把我牽扯上了。前天才把我從監獄里放出來,說事情水落石出了。”

“大叔,你繼續蓋房,我先到村里去一趟,回頭再來找你。”說完,葉眉匆匆走了。

高巖村知道夏百合這個人的還不少。葉眉一開口,她們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夏百合是1931年被紅軍從大土匪夏龍彪匪巢解救出來送到七里坪落戶的,當時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兒子叫夏德貴,當時已經有八歲,小兒子夏德福五歲。

抗戰初期,八路軍經過這一帶,她的大兒子夏德貴就跟著八路軍走了。1941年鬼子血洗七里坪,她把小兒子藏在巖下的荊棘叢里,她死里逃生返回七里坪找兒子,兒子卻不見了。從此杳無音訊。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一個在省城做生意的人回來說,曾看見百合的大兒子穿著國民黨軍裝,威武的很。

解放戰爭時期,夏德貴搖身一變成了土匪,經常在咸寧一帶活動。至于夏百合后來為什么突然離開七里坪卻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看來,要知道夏百合離開七里坪的原因只有找大叔說的那個人了。

“大叔,那個人住在哪里,我現在去找他,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姑娘,這個人行無定蹤不好找啊。”

“他住在哪里,我們到他住的地方去等,鳥都有歇巢的時候,我就不相信他不累。”葉眉很有信心。

“好吧,我陪你去。”大叔說。

“大叔,你是怎么知道這個人的?你最后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什么時間?”

“我當過土匪,所以我知道這個人。”大叔低聲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

葉眉提心吊膽的和大叔在山上等了兩天,終于等到了那個人。

當這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時,葉眉根本不相信身前的這個人就是大叔口中的那個人。

這個人姓祁,名桂,雖然一身山里人的打扮,長得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如果給他換上西裝,戴上眼鏡,根本就是一個留洋學士的模樣。

葉眉問他,全國解放十幾年了,你為什么還住在山上。他回答,我對他們沒有好感,我覺得對我們的態度和土匪沒有區別。我五歲時,土匪夏龍彪血洗了我的家,父母雙雙死在夏龍彪刀下,我被劫持上山,天天受折磨,剛解放,又鎮壓了我的二叔。哎——

“你在土匪窩待了幾年,又是怎么逃下山的?”

“我十二歲那年除夕,百合把土匪灌得大醉,然后把我送到了山下。”

“夏百合死了你知道嗎?”葉眉問。

“這在我的預料當中。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葉眉和大叔面面相覷。他們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出人意料:

1931年,一支執行特殊任務的紅軍途經通安鎮同安村時,正巧碰上夏龍彪的人馬在村里行兇作惡,便一舉殲滅了這支隊伍,然后乘勝追擊,把土匪的老巢也端了,但是匪首夏龍彪卻逃脫了。

夏百合就是那時被紅軍解救下山的。她們母子被一個叫滿屯的小紅軍送到七里坪,從此她就在那里住了下來。

1946年秋,夏龍彪再次落到共產黨手里,很快就被鎮壓了。當天晚上,百合找到我,要我把夏龍彪的尸體偷偷運走,她說,雖然他作惡多端,但畢竟是孩子的父親,因此我不能讓他暴尸荒野。于是,按照百合的意思,我把夏龍彪的尸體運到落唣山悄悄掩埋了。我問她為什么要選擇落唣山下葬,百合說她喜歡這地名,以后這里也是她的歸宿了。

“原來她來落唣山是早有思想準備的。那另兩座墳里埋的是誰你知道嗎?”葉眉問。

“是她的兩個兒子。他們都是我親手掩埋的。”

“那你知道她兩個兒子是怎么死的嗎?”

“夏德貴是百合親手殺死的,當時我不在現場,事后百合讓我把夏德貴運到落唣山和他父親埋在一起。說是父子倆在那邊互相有個照應。”

“他兒子是共產黨啊,她怎么把他殺了呢?”大叔很驚奇。

“說來話長了。”祁桂接著往下講。

紅軍把百合送到七里坪,并幫她蓋了房子。紅軍走后,各種各樣的閑話就出來了,不管她做什么,總有人冷言冷語。1939年,一支八路軍隊伍途經此地,百合看見了送她到七里坪的紅軍戰士滿屯,于是就讓滿屯把夏德貴帶走了。夏德貴參軍后,村里某些人對百合的態度稍有好轉。但依然有人對百合另眼相看。1947年,有人傳言看見夏德貴和土匪在一起,傳言一出,那些本來就視百合為土匪婆身份的人就更得勢了,說什么土匪的兒子就是土匪。甚至還有人說,夏德福說不定也偷偷跑到什么地方當土匪去了。

百合是個承受得住壓力的人,這些話她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她相信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會去當土匪。

但有些事情是難以預料的。

1948年初夏,咸寧縣水磨鎮民兵抓到幾個襲擊鄉公所的特務,其中一個就叫夏德福。

因這批特務民憤極大,政府決定就地槍決以儆效尤。槍決通告貼在鄉公所外面的墻上,看的人絡繹不絕。有知道夏百合的,就把這個消息傳到了百合耳朵里,百合趕到時,槍決已經結束,她看到的只是一具具尸體。

夏德福失蹤的時候才15歲,時隔七年,兒子的模樣怎么樣了百合自己也拿不準,她便一個一個的辨認,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兒子不在這幾具尸體里啊,可是,她在一具尸體的手心看見一顆黑痣,她當時就暈倒了。

夏德福的事情對百合打擊很大。她從此閉門不出。我就建議她離開這個地方,但是百合很倔,她說,我暫時不能離開,在大兒子的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是不會灰溜溜離開七里坪的。我夏百合這輩子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怎么竟會養了這么兩個逆子呢?難道土匪的兒子真的就一定是土匪嗎?

這以后,百合就離開家出走了,她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有一天傍晚,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說,我累了,幫我埋具尸體吧。就這樣,我把夏德貴的尸體又偷偷運到落唣山埋了,然后百合就悄悄的離開了七里坪,來到落唣山腳下,我幫她把房子蓋好就離開了。

說到這里,祁桂打住了話頭。眼睛平視著遠方。

葉眉流淚了。

百合老人這一生活得多么的艱難啊。當她知道被自己殺死的兒子原來是打入土匪的共產黨特工時,她的心一定流血了。

百合為什么絕食而亡的謎底終于揭開了。

“信也是你送到百合手里的?”葉眉又問。

“是的,這純粹就是一個偶然。上次我從城里回來,在路上碰見一個郵差,他問我去七里坪有沒有近道,我就問他找誰,他說要送一封信給一個名叫百合的人。我就說我是百合的弟弟,讓他把信交給我。開始他怎么也不同意,我給他講了百合的好多事情,包括他的兒子夏德貴,郵差相信了,就把信給了我,我拿著信就直接到了落唣山交給百合,隨后就離開了。”

至此。縈繞在百合頭上的秘密都水落石出了,但葉眉心里還有一個疑問:既然夏德貴是奉命潛伏,他的上級領導就應該知道他的身份。都解放十多年了,他的共產黨員的身份才得到證實。這究竟是為什么?葉眉現在急于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她想,百合即便已經死了,活著的人也應該還她一個公道,更應該還夏德貴一個公道。

隨即,葉眉便向咸寧出發了。

葉眉到了咸寧,在政府專人的陪同下,花了二十多天的時間才把夏德貴的事情徹底搞清楚。

1939年,夏百合把16歲的兒子交給八路軍偵察連連長滿屯后,夏德貴就一直跟在滿屯身邊當了一名偵察兵。

1943年底,在執行特殊任務的途中,夏德貴身受重傷,滿屯就把夏德貴交給地下黨組織,讓他們負責夏德貴的治療工作。自此,夏德貴就與滿屯和部隊失去了聯系。

1944年初,夏德貴傷痊愈了,打算去找自己的部隊。這時,地下黨組織的領導召見了他,他說,我們打入國民黨內部的一個同志因身份暴露犧牲了,現在需要重新打入敵人內部,我們考慮再三,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偵察兵出身,聰明伶俐,應變能力也強,所以我們希望你暫時不要回部隊了,以趙虎的名字打入國民黨內部,為我黨收集情報。這是一個比面對面跟敵人干還重要的特殊工作。

夏德貴于是就以趙虎的身份打入了國民黨內部,并很快取得上司的信任。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在即。為了更好的掌控這些土匪,派出了很多的特派員,讓他們入住土匪窩,擔任反共救國軍司令。

夏德貴就是這批特派員中的其中一個。

重慶談判期間,反共救國軍四處發難,共產黨便一邊剿匪一邊備戰。這期間,夏德貴向組織提供了不少的重要情報。

1947年秋,黨組織和夏德貴突然失去了聯系,他們從此再也沒有收到過夏德貴傳出的情報。他們多方打探,始終沒有夏德貴的任何消息,便猜想夏德貴也許出事了。

1948年,和夏德貴單線聯系的同志也犧牲了,接著,指令他打入軍統內部的領導也犧牲了,夏德貴的土匪身份似乎就成了蓋棺論定的事實。

1951年底,聲勢浩大的清匪反霸工作順利結束,作為一名反共救國軍司令的‘趙虎’,雖然失蹤多年,但他的名字依然出現在被捕獲的敵特名冊上。

1955年初春,咸寧市公安局接連接到群眾舉報電話,說在某處發現漏網的敵特分子,于是咸寧市政府發出了“搜捕漏網敵特匪徒,徹底肅清反革命分子。”的號召,一個月后,一名潛逃的敵特分子落網了。據他交代,還有敵特頭目和匪首在逃。

說到敵特頭目,很自然的讓人想起了“趙虎”。他們認為,趙虎突然失蹤,或許是看到國民黨大勢已去,因此就提前隱姓埋名藏了起來。如此這么一想,他們就認定群眾舉報的漏網敵特一定是趙虎無疑。

他們再次提審了關押的敵特,并找人給趙虎畫了像,又進行了修正,然后趙虎的畫像就被貼在了咸寧及其周邊的縣城和村鎮。

那一年的暑假,一個叫陳舉明的學生返家途經通安縣時看見了趙虎的畫像,他感覺很眼熟,回去就這事告訴了他的奶奶。他對奶奶說,這個人很像當年在他家地窖里養傷的八路軍叔叔夏德貴,可是布告上卻說他是漏網的反革命。陳舉明的奶奶聽了這番話,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夏德貴身著八路軍軍服的英武模樣。她清楚記得夏德貴離開前曾再三對她說,等全國解放后一定來看望他和舉明。然而全國解放已經好幾年了,夏德貴不僅沒有出現過,甚至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她曾想過,夏德貴可能已經犧牲了,如果他健在的話,一定會來看望他和舉明的。憑她對夏德貴的了解,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夏德貴會是反革命。

因此,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和舉明一起來到了鎮政府。鎮政府的人聽說這事和趙虎有關,覺得事情重大不可怠慢,急忙電告了上級,上級領導很重視這個事情,立即就派了人下來調查此事。

說來也巧,下來調查的公安科長,正好是當年親臨第一線的剿匪英雄郭大勇。他聽舉明和奶奶說趙虎是早年在他家養傷的八路軍偵察英雄,當即就一拍大腿說,我就說這個人是俺們的同志嘛,可有些人就是不聽。還說我立場有問題。

舉明和奶奶忙問是怎么回事。郭大勇說,當年剿匪,他和一個戰士去熟悉地形,不巧被敵人發現抓住關進了牢里,就是這個叫趙虎的人悄悄把他放走的。當時,郭大勇就想問他,你是不是自己的同志,對方正要開口,沒想他的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趙虎,三更半夜的,你在這干什么。”郭大勇就急忙走了。

當大家懷疑漏網的敵特是趙虎時,郭大勇就給領導談了自己的想法。他說,趙虎不可能是漏網的敵特分子或者匪首。一個敵特份子,絕對不會冒著危險把解放軍放下山。但實際上他就這么做了,這就說明他很有可能是我黨的潛伏人員。而且這個人至今不見露面,肯定是身份暴露被敵人秘密殺害了。

但是領導們就是不信。他們說,凡事都要有證據。不能僅憑你一句話,就把一個罪大惡極的敵特份子認定為自己的同志。

現在,有了舉明和奶奶的說辭,郭大勇覺得一定要把趙虎的事情弄的水落石出。

上級領導聽了郭大勇的匯報后,覺得事情非同小可。就讓郭大勇專門負責趙虎的案件,命令他務必把趙虎的真實身份搞清楚。

郭大勇再次來到舉明的家,詢問當年是誰把夏德貴送到她家養傷的,順著這條線索,經過半年多的走訪調查,郭大勇終于找到了當年送夏德貴養傷的偵察連長滿屯。

最讓郭大勇欣慰的是,滿屯手里有一張夏德貴身穿八路軍軍服的照片。這張照片是滿屯和夏德貴的合影,他說,夏德貴手里也有一張。如果能從趙虎的住所找到這張照片,無疑就是趙虎身份的最好證明。為此,滿屯請求協助郭大勇調查趙虎的身份問題,領導同意了。

滿屯就留下來和郭大勇一起調查趙虎的事情。他們把關押的敵特匪徒和已經釋放的都重新錄了口供,并找到趙虎失蹤前見過最后一面的那個匪徒,這個人就是葉眉湖北之行遇見的第一個人——大叔。

大叔也就是因為這個事情第二次被關進了監獄,直到趙虎的事情水落石出。

大叔說,他是軍統派去監視趙虎的,但是他沒從趙虎身上發現什么疑點。那一天,他和趙虎下山,走著走著,趙虎的腳步突然就遲疑起來,他循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發現他是在看一個人,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這個女人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趙虎一眼,然后又疾步快走,趙虎就跟了上去。我也跟了上去,趙虎見我緊緊跟在他身后,就回頭對我說,你到旁邊茶樓去等我,我去去就回。然后就追那女人去了,誰知道他一去就不復返了呢。

大叔的話沒有人證實真假,并且他是最后一個見到趙虎的人,因此他又被關押起來。

大叔第二次被關押后,就天天冥思苦想趙虎的過往言行,他想起來一點,就匯報一點。公安同志根據他提供的線索在趙虎常常立足停留的的地方都去仔細找了,還是沒有發現什么。

1957年底,趙虎的身份還是沒有找到有利的證據加以證實。就把它作為懸案擱淺了。

十年后的一天,一個藥農突然出現在通安縣政府大樓里,聲稱有重要事情匯報。

原來,這個藥農在山上一處懸崖壁采藥,發現石壁縫里有個鐵盒子,他好奇地打開一看,頓時愣住了,盒子里面有一個繡著‘夏’字的針線包,一頂八路軍軍帽,一張照片。

誰會無緣無故把這么重要的東西藏在這里呢?肯定是有難言之隱。想到這里,他急忙下山,一路小跑來到縣里,把這些東西交給了政府。

郭大勇接到電話,立即趕了過來,經過詢問,得知藥農采藥的那座山,就是土匪盤踞的五龍山,那壁山崖,是趙虎生前常去的地方。

趙虎的共產黨員身份就在這無意之間一舉搞定。大叔無罪釋放,追認夏德貴為革命烈士的信函隨即也發出去了。

葉眉的湖北之行讓她收獲不小。行程結束后她沒有再回落唣山,而是直接趕回了單位。

她要抓緊時間,將歷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第一手資料整理出來,然后寫一部紀實小說,題目就叫《百合花祭》。

三個月后,《百合花祭》初稿完成。秦文海是這篇長達20萬字的紀實小說的第一個讀者。看完小說,這個二十多歲沒有經歷過什么磨難的年輕人竟然掉下了眼淚。

他對葉眉說:“這篇小說催人淚下,不是因為你寫得好,而是故事太感動人了。”

“我覺得感人是次要的,傷心才是主要的。——與其說夏德貴死得冤,不如說夏百合活得累。她被土匪搶進深山做了壓寨夫人,雖說給土匪頭子生了兩個兒子,但她不是心甘情愿的。為什么就沒有人理解她的苦衷呢?‘土匪的兒子就是土匪’,她們竟然用這樣的話去刺激她傷害她,哪有母親殺自己兒子的,她是被這句話逼得呀!夏德貴真的死得太冤了,他是被這句話奪走生命的呀!

如果不是那個叫陳舉明的學生和藥農,一個忍辱負重戰斗在敵人心臟的共產黨員,那不就成了百分之百的敵特匪徒嗎?

我真的難以想象當百合得知自己的兒子是共產黨打入敵特的特工時,她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我想,恐怕是萬箭穿心也難以形容百合當時的痛苦了。你知道百合為什么要用百合花祭奠兒子嗎?我知道了,我也是寫到最后才理解到的。”

“你的書為什么沒有提到百合的二兒子夏德福呢?”秦文海提起了另外的話題。

“我寫這本書,主要是想給百合討一個公道,還夏德貴一個清白。把夏德福寫進去不是畫蛇添足嗎?”

“即便是畫蛇添足也該把夏德福交代幾句,這樣才完美。畢竟他也是夏家的一員。寫了他,更能顯見百合這輩子的艱辛與無奈,更能顯見百合的堅強與孤獨。”

“我還有一點始終想不明白。夏德福是怎么成了國民黨特務的呢?難道他藏身的地方還另外躲著一個人?這個人是軍統特務,于是他把夏德福帶走了,然后把夏德福訓練成了特務?”

“分析的有道理,如果帶他走的是共產黨,那么他就不是今天這個結局了。真是跟什么人學什么人,跟端公學跳神。”

葉眉采納了秦文海的建議,將小說進行了增補和修改,爾后交給了出版社。兩個月后,《百合花祭》就出版發行了。葉眉帶著書和秦文海一起又回到了落唣山。她說這次回來,目的兩個:一是祭奠屈死的魂靈,二是著手夏德貴墳墓搬遷事宜。

落唣山腳下的村莊依然如故,但有些院落卻是人去樓空;落唣山依然那么蔥蘢,但有些事情卻是事過境遷。

墳墓依然在,但少了一座。

鄉親們說,夏德貴的墳被政府搬遷到烈士陵園去了,他的墳前依然種著百合花。

品牌:武漢閱米
上架時間:2025-06-10 10:47:26
出版社:中國財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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