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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茶影滬光
茶山因為落日被印上了紅色,林夕站在這祖祖輩輩用汗水澆灌土地上進行著今天的采茶工作。最后一簍茶葉壓彎林夕的脊梁時,郵差的鈴鐺聲從遠處傳來。她直起腰的瞬間,趕緊抹去臉上的汗水,手擦了擦衣服,接過郵差送來的錄取通知書。沾著露水的錄取通知書在指間沙沙作響,像片從天上飄落的金葉子,象征著她十八年的努力想要走出大山的心。
“滬城大學”四個大字在夕陽下閃耀著。茶樹的根系在她身后無聲蔓延,她激動的同時又想到了父母,母親體弱多病生下她一個孩子就不能再生了,她怕自己去上學后母親以及家里的茶山只靠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那些深扎在紅壤里的茶樹總讓她害怕——它們的根會纏住采茶女的腳踝,仿佛永遠想把林夕困在這茶山。
林夕背著竹簍沿著山路,數(shù)著第三十七道石階拐進曬茶場。父親正用篾刀劈開陳年竹筒,暗紅茶漬順著刀口流出。母親蹲在鐵鍋前翻炒新茶,她的手因為常年炒茶布滿老繭,看到這個畫面她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說她想去上大學。
“爹......”林夕將錄取通知書拿出來,鍋鏟與鐵鍋的摩擦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滬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先是激動,可又變得無奈,他看著家里堆滿茶的屋子說:“爹支持你去,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去大學學知識。蘇家的小女兒蘇玥,你小時候常常和她一起玩,聽說她也在滬城,遇到事情了你多請教請教別人,互相有個照應。”
林夕盯著父親開裂的指甲縫,那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茶垢。鍋灶騰起的煙霧里,母親正把銀鐲子塞進帆布包夾層,那是外婆傳下來的陪嫁,內(nèi)側刻著茶花圖騰。
暮色漫過山脊時,林夕在古茶樹洞窟里摸到父親藏的木盒。黃楊木紋里滲著茶油香,盒蓋雕著有些笨拙的麻雀——是用裁茶餅剩下的邊角料刻的。月光漏過樹冠在盒面游走,恍惚間她看見父親深夜弓背雕木的剪影,篾刀在木紋里刻出的嘆息比茶山更沉。
山腳下綠皮火車鳴笛撕開了夜幕,震懾著林家人的內(nèi)心。林夕把通知書展平夾進《茶樹栽培學》,書頁間曬干的普洱春芽撲簌簌掉落。母親常說帶點家鄉(xiāng)的茶葉就不會想家了。
晨霧未散時,盤山公路上行駛的是第一輛早班車。林夕攥著木盒回頭看,采茶工們早早地就來到茶山勞作,父親立在曬茶架后的身影隨著綠皮火車的前進已經(jīng)看不清了。母親追著車跑了半里路,叮囑著林夕在學校要好好學習。茶樹枝椏劃開車窗投下的陰影,像極了林夕要去大城市的緊張與無措。
林夕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站在滬城大學新生報到處前。九月的陽光依然熾烈,照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周圍都是拖著行李箱的新生,他們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
“同學,你是哪個系的?”負責接待的學姐問道。
“我......我是茶學系的。”林夕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回答。
學姐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茶學系在那邊,我?guī)闳グ伞!?
林夕跟著學姐走在校園的小路上,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普通話。她努力挺直腰板,卻總覺得自己的口音像一根刺,扎在喉嚨里。
到了宿舍,林夕看到其他三個室友已經(jīng)到了。她們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么,看到林夕進來,聲音戛然而止。
“你好,我叫蘇雨晴。”一個穿著時尚的女生率先開口,“這是李夢和趙曉雯。”
林夕拘謹?shù)卮蛄藗€招呼,“我叫林夕。”
她話音剛落,蘇雨晴就皺起了眉頭,“你的口音......好特別啊。”
林夕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李夢和趙曉雯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林夕更加無地自容。
“我...我是從茶山來的。”林夕小聲說道,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
“茶山?”蘇雨晴挑了挑眉,“那是什么地方?”
“在......在西南。”林夕的聲音越來越小。
“哦,原來是山里來的。”蘇雨晴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輕蔑,“難怪口音這么重。”
林夕感覺心里堵得慌,她默默地整理著自己的床鋪,聽著室友們繼續(xù)討論著最新的時尚潮流和明星八卦。盡管大家待在一個宿舍,林夕覺得她們之間仿佛有著很遠的距離。
第二天,林夕站在教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她第一次上專業(yè)課,教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同學。她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筆記本。
教授走進教室,用滬城方言開始講課。林夕愣住了,她完全聽不懂教授在說什么。周圍的同學似乎都很適應,時不時發(fā)出會心的笑聲。
“林夕。”老師念道。
“到。”林夕站起來,聲音有些發(fā)抖。
教室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有人甚至笑出了聲。林夕感覺自己的臉燒得通紅,她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你來回答一下我剛剛的問題。”
林夕站起來,臉漲得通紅,“對不起,教授......我聽不太懂滬城話......”
教室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有人甚至笑出了聲。教授皺了皺眉,“你是外地來的?”
“是的......”林夕低下頭,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那你要盡快適應了。”教授說道。
下課后,林夕獨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聽到身后傳來幾個女生的議論聲。
“那個林夕連滬城話都聽不懂,怎么上課啊?”
“是啊,聽說她是山里來的,難怪......”
林夕加快了腳步,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想起母親送她上車時的叮囑:“小夕,到了城里要好好讀書,別給咱山里人丟臉。”
她抹了抹眼淚,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學好滬城話,不能讓父母失望。
晚上,林夕躺在床上,聽著室友們討論著最新的時尚潮流和明星八卦。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插不上話,只能像個局外人一樣聽著。
林夕站在柜臺前,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她想起昨天給家里打電話時,父親疲憊的聲音:“小夕你在學校還能適應嗎,你不在家我和你媽突然不適應了。生活費你別擔心,爸會想辦法的。”
她知道,父親所謂的“想辦法”,無非就是多采些茶葉,多接些零工。想到這里,林夕更加堅定了要找到兼職的決心。
“你就是來應聘的?”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林夕抬起頭,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手里拿著一份簡歷,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她。
“是的,店長。”林夕努力挺直腰板,“我叫林夕,是滬城大學的學生。”
店長翻看著她的簡歷,“茶學系的?倒是挺對口。不過我們這里工作強度很大,你能適應嗎?”
“我能吃苦。”林夕急切地說,“我在家經(jīng)常幫父母采茶,從早忙到晚都沒問題。”
“那你以前做過類似的兼職嗎。”
林夕的眼神暗了暗,搖了搖頭說“我才剛來,還沒做過不過我肯定能馬上學會。”
店長點點頭,“那好,你先試用一周。時薪15塊,包一頓飯。明天早上八點來報到,記得穿深色褲子和白襯衫。”
林夕激動地連連點頭,“謝謝店長!我一定好好干!”
應聘成功后,她非常開心但想到明天還要上課就趕緊回了學校。
宿舍里,蘇雨晴和李夢正在熱烈討論著周末的購物計劃,趙曉雯則對著鏡子試穿新買的名牌連衣裙。林夕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手里捧著一本《茶樹栽培學》,卻怎么也看不進去。
“你們看這件怎么樣?“趙曉雯轉了個圈,裙擺飛揚,“我男朋友送的,說是限量款呢。”
“真好看!”蘇雨晴贊嘆道,“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是啊,”李夢附和道,“比某些人強多了,整天就知道打工,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林夕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她知道李夢在暗指自己。她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看著書本,但那些專業(yè)術語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怎么也進不了腦子。
“對了。”蘇雨晴突然說道,“明天第一節(jié)是王教授的課,聽說他很嚴格的。”
“是啊。”趙曉雯皺起眉頭,“我男朋友說他去年掛了好幾個人呢。”
林夕心里一緊,她想起今天在教室里的尷尬場面。她悄悄翻開課程表,發(fā)現(xiàn)明天第一節(jié)課正是王教授的《茶樹生理學》。
室友們繼續(xù)討論著周末的計劃,林夕卻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她輕輕合上書本,躡手躡腳地爬下床,拿起書包準備去圖書館。
“這么晚了還出去啊?”李夢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
“嗯。”林夕小聲回答,“我去圖書館預習一下明天的課。”
“真是用功啊,”蘇雨晴笑道,“不過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給我們有錢人打工。”林夕沒有回答,她快步走出宿舍,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知道,在這些城里同學眼里,自己永遠是個“鄉(xiāng)下來的”。
圖書館里很安靜,林夕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她翻開《茶樹生理學》,開始認真閱讀。書上的內(nèi)容很艱深,但她強迫自己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茶樹的光合作用主要發(fā)生在葉片......”林夕輕聲念著,試圖用這種方式來記住知識點。她想起在家時,父親常常在茶山上給她講解茶樹的知識。那些樸實的話語,比書本上的專業(yè)術語更容易理解。
不知不覺間,圖書館的燈暗了下來。林夕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她收拾好書本,輕手輕腳地走出圖書館。
夜晚的校園很安靜,只有路燈在寒風中搖曳。林夕裹緊了單薄的外套,快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小夕,讀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
回到宿舍,室友們已經(jīng)睡了。林夕躡手躡腳地爬上床,輕輕拉開床頭的小燈。她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開始整理今天預習的內(nèi)容。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筆記本上,林夕突然想起家里的茶山。這個時候,父母應該還在忙著準備明天的采茶工作吧。她摸了摸枕邊的黃楊木盒,那是父親親手為她雕刻的。
“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林夕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不能辜負父母的期望。”
她翻開筆記本,開始認真寫下明天上課可能遇到的問題。雖然聽不懂滬城話,但她可以提前預習,把不懂的地方都記下來。
夜深了,宿舍里只剩下林夕床頭的一點微光。她專注地寫著,仿佛這樣就能忘記所有的煩惱和孤獨。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書本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第二天一早,林夕就來到了奶茶店。她換上準備好的白襯衫和黑褲子,站在鏡子前仔細整理著衣領。鏡子里的女孩看起來有些緊張,但眼神中透著堅定。
“來,我教你操作收銀機。”昨天的女生走過來,“我叫小雨,是這里的領班。”
林夕跟著小雨學習收銀機的操作,記下各種飲品的配方。她發(fā)現(xiàn),雖然奶茶和她熟悉的茶有很大不同,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
很快,她就能獨立完成一些簡單的訂單了。
然而,真正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
“一杯黑糖珍珠奶茶,少糖,去冰。”
一個穿著時髦的女生站在柜臺前。
林夕手忙腳亂地在收銀機上操作,卻怎么也找不到對應的選項。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在鍵盤上慌亂地按著。
“你到底會不會啊?”
女生不耐煩地敲了敲柜臺,“鄉(xiāng)下來的就是不行,連個收銀機都不會用。”
林夕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就在這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來幫你吧。”
林夕抬起頭,看到蘇玥站在柜臺后面。她穿著奶茶店的制服,妝容精致,完全看不出是那個在茶山上采茶的女孩。
“蘇玥......”林夕剛要開口,就看到蘇玥朝她使了個眼色。
新來的同事不太熟悉操作,我來幫您點單。蘇玥熟練地在收銀機上操作著,聲音甜美,“黑糖珍珠奶茶少糖去冰,請問還需要別的嗎?”
女生翻了個白眼,“就這些吧,快點。”
等女生走遠,林夕才小聲問道:“蘇玥,你怎么在這里?”
蘇玥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林夕,在這里不要叫我蘇玥。我叫Jessica,是土生土長的滬城人。”
林夕愣住了,“可是......”
“沒有可是。”蘇玥打斷她的話,“在這里,我們都是滬城人。記住,不要說方言,不要提茶山的事。”
林夕感覺心里堵得慌,她看著蘇玥精致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變得如此陌生。
晚上下班后,林夕獨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十二月的寒風刺骨,她裹緊了單薄的外套。路過一家奢侈品店時,她看到櫥窗里擺著一只精致的銀鐲子,和母親給她的那只很像,但標價卻是她一年的生活費。
回到宿舍,林夕看到室友們正在討論周末的聚會。
“我們?nèi)バ麻_的那家網(wǎng)紅餐廳吧,”蘇雨晴興奮地說,“聽說那里的甜點特別好吃。”
“好啊。”李夢附和道,“我正好想買那家店的新款包包。”
林夕默默地整理著書本,心里盤算著這個月的開銷。奶茶店的工資還沒發(fā),她連吃飯都要精打細算,更別說去什么網(wǎng)紅餐廳了。
“林夕,你要一起去嗎?”趙曉雯問道。
林夕搖搖頭,“我......我周末要打工。”
蘇雨晴撇了撇嘴,“又是打工啊,你整天就知道打工,都不跟我們出去玩。”
林夕沒有說話,她知道蘇雨晴不會理解。對她來說,一頓網(wǎng)紅餐廳的飯錢,可能是父母一個月的藥費。
時間過得很快,林夕已經(jīng)在滬城大學待了三年,這三年她除了學習就是兼職,即使和舍友每天住在一起也沒說過幾句話,直到后來偶然有一天通過校企合作去實習,用實習賺的錢搬了出去。
林夕正在公司核對季度報表,手機突然震個不停。點開微信,表妹發(fā)來十幾條語音,“姐!姨暈在茶園了!嘴里吐的全是血沫子......”最后一條語音帶著哭腔。背景音里混著救護車的鳴笛。放下手機,林夕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離開了公司她蹲在路邊,任由寒風刮過臉頰。遠處傳來跨年倒計時的聲音,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卻照不亮她此刻的絕望。
林夕奔跑著回到租的房子,自從她的策劃方案成功后就一個人搬了出來,一路上跌跌撞撞,回想她剛來滬城的欣喜。
林夕的高跟鞋鞋在滬城的人行道上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像是踩碎了滿地的星光。她記得三年前剛到這里時,連呼吸都帶著雀躍的震——地鐵站的玻璃穹頂把陽光折射成七彩瀑布,自動扶梯像條永不停歇的傳送帶,將無數(shù)夢想送往高處。
可現(xiàn)在,她的心緒好像散開了,發(fā)梢沾著辦公室的冷氣。蘇玥那句“山里紅”還在耳邊回響,混合著車厘子滾落收銀臺的脆響。林夕低頭看著起球的袖口,那里還留在栽培課上沾染的味道。
三年前的清晨,林夕拖著父親手編的竹篾箱站在校門口。晨霧中的教學樓像座水晶宮,她數(shù)著玻璃幕墻上的反光,每一片都映著家鄉(xiāng)的茶山。迎新志愿者遞來的冰鎮(zhèn)奶茶讓她打了個激靈,甜膩的滋味在舌尖炸開,與記憶中的茶湯迥然不同。
“同學,你的箱子好特別!”室友驚嘆著撫摸竹篾紋路。林夕驕傲地展示父親的手藝,卻沒注意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憐憫。遇到蘇玥的當晚,她將母親塞的銀鐲鎖進抽屜,換上蘇玥送的粉底液——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膚色也能被化學制品重新定義。
栽培課上,林夕的繭在乳膠手套里摩擦出聲。教授皺眉:“操作規(guī)范要求裸手消毒。”她看著城市同學們光潔的手指,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掌紋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茶漬。蘇玥在實驗臺另一端涂著護手霜,香精味蓋過了栽培室的氣息。
奶茶店的夜班讓林夕的虎口舊傷復發(fā),聽到同事說最近進口車厘子很貴時,她想起家鄉(xiāng)的野果——那些被父親稱為“茶山精靈”的紅色果實,永遠賣不出20元一顆的高價。冰柜的冷氣爬上她的小腿,母親發(fā)來的語音里混著山風:“夕夕,新茶下來了......”
林夕的呼吸在胸腔里燃燒,像是要把滬城的霧霾都燒成清明雨后的茶香。她的帆布鞋踩過水洼,濺起的泥點像極了曬茶場上的茶渣。小區(qū)樓在視線盡頭搖晃,像株被山風摧折的古茶樹。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她好像聽見銀鐲在抽屜里發(fā)出的聲音。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畫出茶樹年輪的紋路。林夕摸出母親塞的茶餅,包裝紙上的茶漬已經(jīng)干涸,卻依然能嗅到頭春的芬芳。
林夕連忙訂了高鐵票回家,高鐵上,手機彈出醫(yī)院繳費單:胃鏡、增強CT、病理活檢......每個字都像篾刀刻在心上。
病房里,母親瘦成一把柴,手背上爬滿青紫色的針眼。看見林夕,慌忙把染血的紙巾塞到枕頭下:“你咋回來了?不是說這周要見啥投資人......”
“媽你別動!”林夕按響呼叫鈴,護士端著藥盤進來:“家屬去補交費,卡里只剩二十三塊八了。”
繳費窗口排著長隊,前面的大爺捏著皺巴巴的農(nóng)合本。林夕突然想起上月幫村里申請的“茶農(nóng)大病互助金”,抖著手翻手機——審批狀態(tài)還卡在“資料待補全”。
林夕突然想到母親給自己的銀鐲子,當鋪柜臺后,老師傅掂了掂銀鐲:“刻花磨損嚴重,最多三千。”林夕盯著鐲子內(nèi)側的茶花紋,想起母親說過這是外婆的嫁妝。
“能不能再加點?這是純手工......”林夕沒辦法只能答應,突然她想到蘇玥,蘇玥每天直播應該有好多錢,她知道直播帶貨傭金很高。林夕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蘇玥掛斷,她看了看時間安慰自己也許蘇玥現(xiàn)在在直播。林夕沒有辦法迅速跑回村子。林夕攥著欠條蹲在村口石磨旁,二十多張皺巴巴的紙片硌得手心發(fā)燙。王嬸塞錢時還帶著茶漬的五百塊,李叔從孫子的學費里摳出的三千,福伯把棺材本都拿出來的兩萬……
“夕丫頭,按老規(guī)矩得算利息。”村會計的算盤珠子啪啪響,“月利一分五,中不?”
母親在里屋咳得驚天動地,林夕咬破嘴唇在欠條上按手印。鮮紅的指印暈開了鋼筆字,把“借款期限三年”染得深紅。
化療科走廊飄著古怪的茶香——林夕把鄉(xiāng)親們送的茶餅碾成粉,裝進絲襪掛滿病房。“醫(yī)生說茶多酚能緩解放療反應。”她攪著黑糊糊的藥膳粥,勺柄刻著“云霧村合作社”的字樣。這三年,林夕利用寒暑假利用在實習學到的金融知識幫助村子。
母親盯著吊瓶突然落淚:“這瓶藥錢,夠收三百斤秋茶了。”深夜陪床時,林夕翻出手機相冊:去年清明采茶視頻里,母親的吆喝聲還亮得像山泉。她偷偷截下音頻,設置成合作社的收款提示音。
合同簽在合作社特制的茶紙上,條款里藏著小心思:采購金額的3%自動轉入茶農(nóng)醫(yī)保賬戶。蓋章時印泥不夠,她蘸著茶汁按手印。
立冬那天,復查報告顯示腫瘤縮小。母親把輸液架改裝成曬茶架,非要下地采頭茬冬芽。林夕跟在后頭撿漏網(wǎng)的茶青,聽見她在前頭哼小調(diào)。山風卷著藥香和茶香,熏得人眼睛發(fā)酸。林夕摸出手機關掉鬧鐘—原本今天該在陸家嘴簽訂的融資協(xié)議。
林夕在滬城待了五年,這五年她在蘇玥的帶動下學會了化妝,3泵控油妝前乳封印著茶山濕氣,遮瑕膏填平她在茶山勞作留下的毛孔溝壑,定妝噴霧將她的微笑凝固成“滬城標準微笑”由于專業(yè)成績優(yōu)異,林夕成功進入一家出口茶葉的公司實習并最終留了下來。陸家嘴寫字樓37層的玻璃幕墻將陽光折射成利刃,林夕的工牌照片還殘留著美顏相機的柔光。她每天提前兩小時到崗,在衛(wèi)生間完成精密的面具鑄造。
記得四年前滬城的那個冬日,當結束兼職后蘇玥把Dior粉底液重重地拍在林夕桌上時,窗外正飄著這座城市的第一場雪。“山里紅得用象牙白。”蘇玥冷冷地說道,粉底液的味道輕易地蓋過了林夕包里鹽漬茶花散發(fā)出來的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當時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她的虎口上有一塊燙傷疤。那塊疤在平時很少被人注意到,卻在此時隨著蘇玥用美妝蛋重重地按壓粉底液而逐漸地被遮蓋。遮瑕膏落在疤上,那原本有些突兀的燙傷疤就在這層層的粉底遮蓋下,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灰色。蘇玥一邊按壓一邊像是在傳授某種秘籍般地說道:“遮瑕要像采茶,一層層碾過去。”她的眼神中透著一種說不清的挑釁。
其實林夕曾經(jīng)羨慕過蘇玥在時尚和社交方面的游刃有余,那些流行的化妝品,高端的粉底液,蘇玥總是信手拈來。可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蘇玥變了,變得勢利虛榮,看她的眼深甚至和她的那些舍友、同學越來越像。蘇玥可以為了直播間里的“大哥”連自己的家鄉(xiāng)都可以拋棄。
鏡子里的林夕,思緒開始飄得越來越遠。她回憶起曾經(jīng)兩人一起漫步在云霧村茶山的小道,談著各自對未來的夢想。那時候,她們的笑容都是那么純真無邪,仿佛像那春日里盛開的花朵,沒有一絲雜質(zhì)。
她想或許,在這個繁華的滬城,在這個物質(zhì)和世俗觀念無盡沖擊的現(xiàn)代社會里,很多人都像蘇玥一樣。在各種外在事物的誘惑和比較下,忘記了內(nèi)心深處最珍貴的東西,那份淳樸的友誼、那份真實的自我。
剛到工位,帶教Maxine就扔來了并購案文件,美甲上的碎鉆劃破扉頁:“把云南茶企的財報篩三遍,找收購漏洞。”林夕還沒忙完,Maxine又踩著Jimmy Choo飄過:“總部要聽茶樹種植報告,你做PPT。”她知道Maxine在有意地壓榨新人,因為周圍人還只能端茶倒水時她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意策劃了。
林夕的電腦屏幕亮起第5個小時。Excel表格里,云南云嶺茶業(yè)這些年財報數(shù)據(jù)正在她指尖重組。下午三點,林夕發(fā)現(xiàn)函數(shù)公式突然報錯——運輸費用增長率與產(chǎn)量波動的相關性系數(shù)出現(xiàn)異常負值。
“找到了。”她抿了口冷掉的滇紅,茶多酚刺激著疲憊的神經(jīng)。這五年,嶺茶業(yè)的運輸成本每年都漲了好多。可奇怪的是,這期間毛茶的產(chǎn)量沒怎么變。要知道在茶行業(yè)里,物流成本占比最多本就讓人不可思議
第二天早上開晨會的時候,項目經(jīng)理把盡職調(diào)查報告里的收購建議給大家展示出來。林夕拿出了自己連夜做的PPT,說:“這五年年運輸成本一下漲了好多,可是看對應季度的GPS記錄,運輸?shù)木嚯x反倒比以前少幾十公里。”這一說,會議室一下子安靜得很。總監(jiān)用鋼筆在桌子上敲了三下,問:“那你得出什么結論了?”林夕回答:“我覺得得查一查是不是有特殊的關聯(lián)交易。”說完,她就打開了工商信息查詢系統(tǒng),一查發(fā)現(xiàn),云嶺茶業(yè)的實際控制人竟然是公司財務總監(jiān)的表弟。果不其然,過了兩個星期,專門的審計報告就證實了,這五年中間他們靠虛構運輸里程進行貪污。
泛達資本要進行惡意收購云嶺茶業(yè)的這天,林夕的茶臺上放著三套不同窯口產(chǎn)的紫砂壺。她從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數(shù)據(jù)庫里查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云嶺茶業(yè)本來有7項古法工藝的專利,但是因為有38天沒交年費,這些專利都失效了。
林夕想:得讓這些技術恢復起來。三天之后,央視的《傳承》欄目組就到茶山來了。國家級的非遺傳承人李阿婆開窯炒茶的直播迅速在各大平臺走紅。林夕就決定要做個“工藝復蘇計劃”。
到了并購談判那天,林夕拿出了專門定制的茶餅,對泛達的總裁說:“掃一下這里面嵌著的芯片就能看到每片茶葉是怎么炒的。”泛達總裁聽了之后,臉都變綠了,只能答應了并購方案。
并購案結束后,林夕不想再做創(chuàng)意策劃了,選擇去做茶葉分析師。她成為正式分析師后的第一個項目,就是自己家鄉(xiāng)一個茶企的輔導。在怒江峽谷下暴雨的時候,她跟著茶農(nóng)一起去,把那些很重要的數(shù)據(jù)都記下來。然后用這些數(shù)據(jù)做了一個茶葉氣候估值的模型,把像天氣這種不可控制的自然因素變成了風險溢價的參數(shù),使傳統(tǒng)種茶工藝與現(xiàn)代技術完美融合。
林夕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機屏幕在晨霧里泛著微光。她剛教會李大伯用新下載的“茶農(nóng)寶”App,老人家粗糙的食指小心戳著屏幕:“這個天氣預報能看后山茶園不?”
“能,您看這兒。”林夕放大衛(wèi)星地圖,赭紅色的土壤上浮著淡藍的云層標記,“今天濕度大,采茶得趕在十點前。”
村委會墻上也貼著林夕專門創(chuàng)建的微信群的二維碼,群名直白得很—“云霧村茶事通”。林夕把市價行情設置成自動播報,每天清早六點,村頭大喇叭和微信群同時響起:
“今日特級鮮葉收購價:每公斤79元!”
王嬸攥著智能手機沖進曬茶場,屏幕還粘著茶漬:“老李頭!你家那兩筐金芽能多賣三毛!”
林夕翻出熬夜做的PPT,投影在茶場白墻上。畫面里跳出張柱狀圖,李大伯突然站起來:“這綠柱子是咱家去年收入?”
“對,紅柱子是繳完社保剩的。”林夕切換下一頁,“今年和縣里談妥了,茶農(nóng)養(yǎng)老保險按鮮葉交易量折算,每賣十斤自動存八毛進個人賬戶。”
茶場里響起噼里啪啦的算盤聲—七十歲的會計福伯堅持要用老伙計驗算。
村里的衛(wèi)生所新添了自助報銷醫(yī)保機器,能刷臉查醫(yī)保。林夕扶著王嬸站到攝像頭前,嘀的一聲:“王秀蘭,本月醫(yī)保余額162元,建議:類風濕患者可申領古樹茶灸貼補貼。”
藥房最顯眼的位置,擺的不再是止疼片,而是林夕注冊的“云霧茶療包”。牛皮紙包上印著二維碼,掃進去能看見李大伯在茶園采藥的視頻。
“這膏藥貼著發(fā)熱哩!”王嬸撩起褲腿,膏藥上印著茶樹葉脈的紋路,“比鎮(zhèn)衛(wèi)生院開的管用!”
鎮(zhèn)上農(nóng)商銀行多了個特殊窗口,柜員小趙舉著喇叭喊:“辦了茶青卡的優(yōu)先啊!”
林夕設計的翠綠色卡片,正面印著茶山,背面藏著芯片。茶農(nóng)每賣一次鮮葉,卡里自動存進三份錢:一份進儲蓄,一份轉養(yǎng)老保險,還有一份變成“茶農(nóng)互助金”。
“昨兒老張摔了腿,互助金給墊了住院費。”村支書嘬著林夕帶回的速溶咖啡——這是她用茶農(nóng)卡積分兌的,“就是這洋玩意兒苦津津的,不如咱茶沫子香。”
晚上林夕坐在老屋門檻上,筆記本擱在膝蓋。母親遞來搪瓷缸,自家炒的青茶在月光下舒展。
“今天福伯問我,社保錢能不能取出來買炒茶鍋。”她啜了口熱茶,“我說這是留著養(yǎng)老的,他直嘟囔“鍋子不買茶都炒不香,要養(yǎng)老做甚’。”
母親笑著往缸里添熱水,銀鐲碰著杯沿叮當作響。山風掠過曬茶架,帶著新上市的龍井在電商平臺秒空的余溫。
林夕望著月亮和母親說要回滬城了,滬城的工作還沒結束。母親放下手中的茶缸,走進屋子拿著兩包茶葉說:“帶兩包去滬城,等累了就泡點。”
等到了滬城,林夕走出寫字樓時,陸家嘴的霓虹正在玻璃幕墻上流淌。她抱著剛獲準實施的方案,文件邊緣還沾著普洱茶漬——那是總監(jiān)在方案過審時失手打翻的慶功茶。她突然想去看看黃浦江,想感受夜晚江風吹拂她臉的感覺。
“這不是山里紅嗎?”蘇玥的聲音像把淬毒的銀勺。她斜倚在保時捷車門上,新款愛馬仕絲巾纏著脖頸,卻遮不住鎖骨處剛做的光子嫩膚紅印。
林夕嗅到空氣里的苦橙香,那是蘇玥最近代言的輕奢香水。“聽說你搞定了泛達的案子?”蘇玥的鑲鉆手機殼反射著冷光,“總監(jiān)夸你的時候,我正和他們在KTV簽直播合約呢。”保時捷中控屏突然亮起,顯示著蘇玥未關閉的直播間后臺數(shù)據(jù):在線人數(shù)可以精確到個位數(shù)造假,連彈幕都是預設的AI腳本。林夕瞥見自己的素顏照被P在“寒門逆襲”的營銷文案上,點贊數(shù)剛好停在66666這個完美數(shù)字。
“你知道現(xiàn)在什么最值錢?蘇玥的指尖劃過林夕懷里的文件,“不是這些破數(shù)據(jù),是人設。”她突然扯開絲巾,露出頸側新鮮的文身。
江風裹挾著黃浦江的潮氣,把蘇玥的羊毛卷發(fā)吹成亂麻。林夕的銀鐲忽然發(fā)燙,她看見蘇玥倒映在車窗上的影子在褪色:亞麻色發(fā)根竄出大片烏黑,粉底下的曬斑如茶蟲蘇醒,GUCCI西裝變成粗布衫。
“我上個月見到李阿婆了。”林夕輕聲說,“她問我那個會唱采茶調(diào)的玥丫頭去哪了。”
一輛灑水車駛過,保時捷的定制車衣濺滿泥點。蘇玥鉆進駕駛座時,安全帶扣卡住的竟是半塊發(fā)霉茶餅——來自她們大一那年互贈的家鄉(xiāng)味道。引擎轟鳴聲蓋過了她最后一句話,但林夕讀懂了唇形:
“回不去了。”
母親發(fā)來視頻通話,鏡頭掃過曬茶場——新一代茶農(nóng)正用微信掃描茶青質(zhì)量,系統(tǒng)提示音是她錄制的方言版《采摘須知》。無人機的航拍畫面里,她的影子既投射在黃浦江面,也烙印在茶山紅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