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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野人娘子
1
“這屆探花郎被野人糟蹋了!”
檐角雨珠砸在青石板上的脆響里,這句咬著舌根的碎嘴話像把淬了蜜的刀,順著護城河的水汽爬進我耳朵時,我正用骨刀挑開沈蕭榮肩頭的箭羽。
箭頭倒鉤掛著半片血肉,混著他青衫上的泥漬往下淌,落在我膝蓋上的獸皮裙上,像朵開敗的芍藥。
“疼就叫?!蔽业鹬轻樚ь^,見他牙關咬得死緊,喉結在沾了雨水的領口下滾得像顆破殼的蛋。
三年前他初入這山林時,也是這樣繃著脊梁,寧可疼暈過去也不肯喊一聲“救我”。
沈蕭榮偏過頭,睫毛上凝著的水珠砸進我手背的疤里。
那道疤是去年救流民時被熊爪撓的,他曾在草廬的油燈下摸過這道疤,指尖比我曬得發紅的皮膚涼上三分:“清野,你該去京城。”
“京城?”我冷笑一聲,骨針穿過他肌理時發出細微的“噗”聲,像刺破野莓的漿汁,“那里的人連救命的草藥都叫‘土方子’,倒是對‘糟蹋’二字格外有興致?!?
他忽然悶哼出聲,攥著我手腕的力道重了幾分。
我這才發現他指尖還沾著半片草葉——方才在林子里被官兵追著跑時,他大概是攥著路邊的艾草忍疼。
“松開?!蔽矣玫侗盟直常霸倨辔乙桓?,你這條胳膊就真廢了?!?
“你早知是官兵的箭?!彼麊≈ぷ娱_口,喉間像是塞了把帶刺的茅草,“為何還要救我?”
雨勢突然變大,樹洞外的枝葉被砸得噼里啪啦響。
我從獸皮袋里摸出半塊烤鹿肉,撕下半條塞進嘴里,血腥味混著雨水在舌尖漫開:“沈探花忘了?三年前你墜崖瀕死,是我用狼奶灌了三日才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他眼神一暗,我看見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亂發用藤條隨便束著,臉上沾著草藥汁和血污,倒真像京中人口中的“野人”。
23
“那時你說我‘茹毛飲血近畜生’?!蔽页槌龉轻?,用牙齒咬斷線頭,“現在怎么不說了?”
沈蕭榮垂眼盯著我胸前晃動的狼牙墜子,那是我十六歲時獵到的第一頭惡狼。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我耳垂上的耳洞——那是用獸骨刺的,邊緣至今有些歪曲。
“那時我……”他聲音輕得像片被雨打濕的紙,“不知有人住在山里,是為了讓山外的人能活?!?
我忽然笑出聲,震得耳垂上的狼牙晃來晃去。
他總愛說這種文縐縐的話,像把磨得鋒利的紙刀,明明沒見血,卻讓人心里發疼。
“少來酸文假醋?!蔽覐难g扯下油皮紙包,里面是曬干的金瘡藥,“你當我不知?你這次進山,是為了查三年前的流民案?!?
他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往下淌,滴在我正在包扎的繃帶上,暈開小片灰黃。
“你怎么……”
“怎么知道?”我截斷他的話,指尖按在他鎖骨下方的穴位上,“你左胸口這道疤,是被山匪的匕首劃的。可三年前的山匪早被官府剿了,如今能傷你的……”
樹洞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至少有十騎。
沈蕭榮渾身肌肉瞬間繃緊,我按住他肩膀,從獸皮裙里摸出兩把淬了麻藥的匕首。
他聞到刀刃上的草藥味,眼神一滯:“你要殺我?”
“殺你?”我挑眉,把匕首塞進他手里,刀柄上刻著我去年救的虎娃名字,“我還要留著你抵債呢。”
他握著匕首的手指抖了抖,忽然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眼角微微上挑,像雪地里突然綻開的紅梅。
3
“當年的診金,你果然沒忘?!彼吐暤溃澳菑堎u身契……”
“在這兒呢?!蔽也坏人f完,直接從獸皮袋里扯出泛黃的紙,拍在他纏著繃帶的胸口上。
紙角掃過他喉結,他猛地吸氣,繃帶下的傷口滲出血來。
賣身契上的墨字被雨水洇得發暈,“以身抵診金”六個字卻依舊清晰。
那是他用狼毫寫的,筆鋒婉轉如江南流水,卻在“身”字最后一勾上洇了團墨——大概是那時手在抖。
“沈大人打算怎么抵?”我湊近他,鼻尖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沉水香——這味道不該出現在山林里,該配著京中的雕梁畫棟,配著他案頭的青瓷茶盞。
他忽然伸手扣住我后頸,指尖按在我常年被藤條磨紅的皮膚上。
我能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混著雨聲,像戰鼓。
“清野,”他喉結擦過我額角,聲音燙得驚人,“你知道我此次進京,為何抗旨不接賜婚?”
樹洞外傳來官兵的喝令聲,“搜!別讓野人跑了!”的叫喊刺破雨幕。
我反手抽出藏在樹洞里的弓箭,弓弦拉滿時瞥見沈蕭榮眼底的光——那是三年前他看我用獸骨接好虎娃斷腿時的光,亮得像火把。
“因為……”他忽然扯過我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上,那里有塊突起的舊疤,“這里,還留著你喂我喝狼奶時,滴進去的血。”
我手指一顫,弓弦“嗡”的一聲響,羽箭擦著樹洞外某個官兵的頭盔飛過。
那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里,我聽見沈蕭榮輕笑:“你也會慌?!?
“閉嘴。”我瞪他,卻看見他領口敞開處,三年前我為他刻的急救穴位圖若隱若現。
那時他嫌我用炭筆刻得丑,卻在重傷時憑著記憶給自己施針。
4
官兵的馬蹄聲更近了,我忽然把賣身契塞進他嘴里:“含著,別讓雨水濕了?!?
他咬著紙角眨眼,我趁機把他往樹洞深處推,自己蹲到洞口舉起空藥簍:“喲,這不是王統領嗎?怎么,想讓我再治治你那爛了三年的痔瘡?”
洞外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有人低喊:“是那個野人醫婆!”
王統領的臉出現在洞口,絡腮胡上掛著雨水,腰間佩刀卻在發抖:“你……你放了探花郎,朝廷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我冷笑,摸出塊曬干的蟾蜍皮晃了晃,“當年你們把流民當瘟疫病患燒的時候,可曾想過‘既往不咎’?”
王統領臉色鐵青,手按在刀柄上卻不敢拔。
我聽見身后的沈蕭榮挪動身子,立刻用腳抵住他膝蓋——他右小腿的舊傷還沒好,此刻出去就是活靶子。
“清野?!彼鋈辉谖疑砗箝_口,聲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冷硬,“把賣身契拿出來?!?
我回頭看他,見他正用指尖捏著那張泛黃的紙,雨水順著他下巴滴在紙上,卻沒暈開半個字。
他抬頭看我,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沈蕭榮,是你清野的人?!?
洞外傳來抽氣聲,王統領的刀“當啷”落地。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混著雨聲震得樹洞嗡嗡響。
沈蕭榮眼里的光卻越來越亮,像要把這陰雨連綿的山林都點著。
“好啊,”我扯過他手里的賣身契,在官兵們的驚呼聲中按在他唇上,“那你就告訴他們——”
“這屆探花郎,可是我用狼奶喂大的?!?
5
雨聲轟鳴中,我聽見沈蕭榮低低的笑聲,像胸腔里滾過的悶雷。
他抬手替我拂開額前的濕發,指尖掠過我耳垂上的狼牙:“何止是狼奶?!?
他輕聲道,“你還給了我,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洞口的官兵開始騷動,有人喊著“射箭”,有人嚷著“抓活的”。
我抄起弓箭擋在沈蕭榮身前,卻被他從身后抱住——他的胳膊圈住我腰,下巴抵在我發頂,像頭護崽的狼。
“清野,”他的聲音混著箭羽破空的呼嘯,卻清晰得可怕,“等會兒若能活著出去,我帶你去京城看雪。”
我扣住弓弦的手指頓了頓,忽然轉身吻住他唇角——那里沾著我的血,混著雨水,咸得發苦。
他猛地收緊胳膊,喉間溢出壓抑的呻吟,像頭終于掙斷鎖鏈的獸。
“沈蕭榮,”我在箭雨沖進樹洞的前一刻,把他按在鋪滿獸皮的地上,手里的骨刀抵住他咽喉,“想看雪?先活著從這樹洞爬出去?!?
他望著我,眼里映著洞口透進來的冷光,卻忽然笑出淚來:“好。”他說,“但你得答應我——”
“等我做了狀元郎,”他指尖劃過我鎖骨上的舊傷,“讓我用余生,慢慢還你的診金?!?
洞外傳來火把燃燒的噼啪聲,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骨刀從他咽喉移開,落在他腰間的玉帶扣上,“咔嗒”一聲割斷了金絲。
“成交?!蔽艺f,把染血的賣身契塞進他懷里,“但狀元郎的第一條醫囑——”
“閉上嘴,跟緊我。”
雨聲漸急,像天地都在為這場荒唐的契約鼓掌。
我握著他的手鉆進樹洞后的密道,身后傳來官兵的叫罵,卻蓋不住他貼在我耳邊的低語:“清野,你知道‘以身抵診金’的另一種解法嗎?”
我借著螢火蟲的微光看他,見他眼里燃著我從未見過的野火。
他低頭吻住我指尖的血痕,輕聲道:
“是用一生,抵你一世?!?
密道盡頭透出微光,像極了三年前我在山崖下看見的,他睜開眼時眼底的星光。
這一次,我知道,我們都不會再松手了。
6
密道里的腐葉味混著鐵銹味鉆進鼻腔時,我聽見沈蕭榮悶哼一聲。
他左手臂的繃帶已經被血浸透,卻還攥著我腰間的藤條——生怕我松開手讓他掉進暗河。
“松手?!蔽曳词肿ё∷箢I,像拎只不聽話的幼狼,“再拽著我,咱倆都得喂王八?!?
“你以前……就是這么背虎娃過暗河的?”他聲音發顫,卻仍盯著我肩頭的舊疤,“那年他才五歲,你背著他走了三天三夜。”
我腳步頓了頓,腐葉下的石板傳來震動——官兵大概在用火把熏密道。
三年前那個雪夜突然在眼前鋪開:虎娃發著高熱,渾身滾燙得像塊火炭,我用獸皮裹著他趟過結冰的暗河,膝蓋以下全沒了知覺,卻聽見身后官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你怎么知道?”我拽著他拐進岔道,指尖摸到石壁上刻的箭頭——這是我給流民們留的生路標記。
沈蕭榮忽然踉蹌著撞在我背上,我聞到他身上滲出的冷汗混著草藥味。
他低頭時,發冠上的玉簪蹭過我耳垂:“三年前你救我時,懷里還抱著半塊硬餅,餅上沾著虎娃的口水?!?
我差點笑出聲,卻在摸到石壁上的爪痕時猛地收聲。
那是熊瞎子留下的,去年我引開它時,它的爪子刮破了我的鹿皮圍裙。
“往右?!蔽彝扑M狹窄的石縫,“別碰頭頂的蜘蛛網?!?
他剛擠進去,頭頂突然落下碎石。
我伸手護住他后心,卻被他猛地拽進懷里。
7
黑暗中,我聽見他劇烈的心跳,像擂鼓般撞著我掌心的老繭。
“清野,”他下巴抵著我發頂,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那年王統領燒流民村時,你是不是就在那棵老槐樹下?”
石縫外傳來官兵的叫罵,我摸到腰間的皮囊里還剩半塊熊膽——那是給沈蕭榮準備的傷藥。
三年前的火光突然在眼前炸開:王統領舉著火把,流民們被鐵鏈鎖在槐樹下,虎娃的娘把他塞進我懷里時,血濺在我獸皮裙上,比楓葉還紅。
“你看見過那堆白骨?!蔽乙е篱_口,指尖掐進他腰間的軟肉,“你在京中查的流民案,就是王統領一手炮制的?!?
他猛地吸氣,卻在這時,石縫外傳來“嗤啦”一聲——是火把燒到了蜘蛛網。
我暗叫不好,拽著他就往石縫深處跑,卻聽見頭頂傳來“咔嚓”的斷裂聲。
“清野!”沈蕭榮突然把我撲倒在石臺上,頭頂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來。
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更濃了,卻看見他眼里映著我腰間晃動的銀哨——那是虎娃用獸骨刻的,說吹起來能引來山林里的野獸。
“吹哨子。”他撐著石臺不讓碎石砸到我,“引野獸過來,我們就能趁機出去?!?
我盯著他滲血的額頭,忽然笑了:“沈探花什么時候學會借刀殺人了?”
“跟你學的。”他扯動嘴角,露出帶血的犬齒,“用狼奶救人,用野獸擋災……清野,你才是最聰明的?!?
碎石堆外傳來官兵的驚呼,顯然是被突然出現的狼群嚇住了。
我摸出銀哨吹了兩聲,遠處傳來頭狼的回應。
沈蕭榮聽著狼嚎,忽然伸手摸向我頸間的狼牙墜子:“這個,是你殺的第一頭狼?”
“是。”我握住他沾血的手指,貼在自己心口,“它想吃虎娃,我就用骨刀捅穿了它的喉嚨。后來我才知道,它窩里還有三只幼崽?!?
他眼神一暗,指腹擦過我掌心的老繭:“所以你把幼崽養大了,讓它們守著山林和流民?!?
8
石縫外的動靜漸漸消失,狼群大概已經把官兵逼退。
我推開沈蕭榮,摸出火折子照亮石臺——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字,都是流民們留下的名字。
“看?!蔽抑钢罱锹涞摹盎⑼蕖倍?,“這是他學會寫的第一個名字?!?
沈蕭榮指尖撫過刻痕,忽然握住我的手:“清野,跟我去京城吧。我查到當年的賑銀被貪墨,賬本就在……”
“就在你墜崖時藏起來的地方。”我截斷他的話,從獸皮袋里摸出半塊帶血的玉佩,“這是你墜崖時攥在手里的,上面刻著‘王’字——王統領的玉佩?!?
他瞳孔驟縮,伸手要拿玉佩,卻在這時,密道深處傳來水流聲。
我臉色一變,拽著他就往外跑——春末夏初,山里的雨水會灌進密道,再晚就來不及了。
“屏住呼吸!”我大喊一聲,拽著他跳進暗河。
冰冷的河水瞬間沒過頭頂,我感覺到沈蕭榮的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浮出水面時,天已經擦黑。
我們躺在河岸的蘆葦叢里,聽著遠處官兵的搜捕聲漸漸遠去。
沈蕭榮咳嗽著翻過身,卻不小心壓到我腰間的藥囊,里面的草藥灑了一地。
“對不起。”他連忙伸手去撿,卻在摸到一片干枯的楓葉時頓住——那是三年前他送給我的,夾在獸皮醫書里當書簽。
“你一直留著。”他聲音發啞,指尖撫過楓葉上的折痕,“那時我嫌你用獸皮記藥方野蠻,偷偷給你換了宣紙,你卻把宣紙折成紙船放進河里。”
我翻身看著天上的星子,忽然笑出聲:“因為紙船上能寫流民的名字,順著河漂到山外,他們的魂就能回家?!?
他猛地轉頭看我,眼里映著河面上的星光:“清野,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懂人間疾苦,為何甘愿住在這山里?”
“因為山里的人,不會把救命的藥當‘土方子’?!蔽覔炱鹨黄J葦葉叼在嘴里,“也不會把流民當瘟疫,一把火燒了?!?
他忽然坐起來,從懷里摸出那張皺巴巴的賣身契。
9
河水浸透的紙頁上,“以身抵診金”的“抵”字被血染紅,像朵開在宣紙上的花。
“清野,”他把賣身契按在我掌心,“我想好了。”
“想好了怎么抵?”我挑眉,指尖劃過他潮濕的眉骨,“是學虎娃他爹,給我打三個月獵物,還是……”
“還是用這個?!彼鋈蛔プ∥业氖?,按在自己左胸上,那里有塊突起的骨頭——是當年墜崖時摔斷的鎖骨,我用獸骨給他接的。
“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彼劾锶贾覐奈匆娺^的火,“所以從今天起,我沈蕭榮的血肉、骨血、魂靈,都是你的?!?
我喉嚨突然發緊,蘆葦葉從嘴里掉出來,漂進河里。
遠處傳來頭狼的長嚎,像在為這場荒唐的誓言伴奏。
“沈蕭榮,你知道京城的人怎么說我嗎?”我輕聲問,“他們說我是吃人的野人,說你被我迷住了心竅。”
他忽然低頭吻住我唇角,帶著河水的涼意和血腥氣:“那我就做那個心竅被迷住的傻子。”
他說,“讓全天下都知道,我沈蕭榮的夫人,是能救萬民于水火的——”
“野人醫婆?!蔽医涌诘?,卻在這時,聽見草廬方向傳來犬吠。
是黑子,我養的獵犬。
它的叫聲里帶著警惕,顯然草廬來了不速之客。
“別動?!蔽野醋∩蚴挊s的肩膀,從腰間摸出兩把麻藥匕首,“待在這兒,我去看看。”
他卻抓住我手腕,把玉佩塞進我手里:“一起去。如果是王統領,我要當面對質?!?
我盯著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墜崖時,也是這樣固執地抓著我的手,不肯松開。
“好。”我說,把匕首塞進他手里,“但你得答應我——”
“若見了血,”我替他理了理凌亂的發冠,“別閉眼?!?
他輕笑一聲,指尖掠過我耳垂上的狼牙:“有你在,我怎會閉眼?”
草廬的木門半開著,門縫里透出忽明忽暗的火光。
我聞到了松脂味——不是我平時用的油燈,是官兵常用的火把。
10
“清野!”黑子的嗚咽聲里,我聽見虎娃的尖叫。
三年前的火光突然與眼前重疊,我攥著匕首的手青筋暴起,卻被沈蕭榮輕輕按住。
“交給我。”他低聲道,整理了一下被河水泡皺的官服,抬手叩響了木門。
“王統領深夜造訪,”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不知是來治痔瘡,還是來滅口?”
門“吱呀”一聲開了,王統領的臉出現在火光里,手里的火把照亮了他腰間的玉佩——和我手中的半塊正好拼成完整的“王”字。
“探花郎果然命大?!蓖踅y領一聲,火把湊近沈蕭榮的臉,“不過命大的人,往往死得更慘。”
我正要撲上去,卻被沈蕭榮不動聲色地擋在身后。
他從懷里掏出半卷文書,甩在王統領腳邊:“這是流民村的戶籍冊,你燒得掉村子,燒不掉他們的名字?!?
王統領臉色驟變,火把差點掉在地上。
我看見虎娃被綁在柱子上,嘴里塞著破布,眼睛瞪得滾圓。
“清野,”沈蕭榮忽然轉身,指尖劃過我臉頰的血污,“還記得我答應帶你去看的雪嗎?”
我握緊匕首,刀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記得。”
“那就先讓某些人,嘗嘗血的溫度?!彼p聲道,忽然扯開領口,露出鎖骨下方的穴位圖,“王統領不是想學野人醫婆救人嗎?不如……”
“先學會,怎么在自己身上扎針。”
我瞬間明白他的意思,摸出藏在頭發里的骨針,甩向王統領的膻中穴。
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火把掉在地上,引燃了墻角的干草。
“走!”沈蕭榮抱起虎娃,我割斷綁住他的繩子,順手踢翻了裝滿松脂的陶罐。
11
火勢瞬間蔓延,王統領在濃煙里慘叫,而我們已經沖進了夜色中的山林。
“清野,”沈蕭榮在奔跑中低頭看我,懷里的虎娃緊緊攥著他的衣襟,“等這件事了結,我要在太醫院旁給你蓋間醫館?!?
“哦?”我挑眉,聽見身后傳來官兵的驚呼,“那醫館的名字呢?”
他忽然笑出聲,聲音里帶著破釜沉舟的暢快:“就叫——”
“野人醫館?!?
山風卷著草木香撲面而來,我看見沈蕭榮發冠上的玉簪不知何時掉了,亂發被月光鍍上銀邊,像極了山林里最自由的獸。
這一次,我們不再是醫者與患者,而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
同謀。
……
京城的青石板路硌得我腳底發疼,獸皮靴縫里嵌著的草屑被路人踩得簌簌落。
沿街叫賣的糖畫攤子飄來甜膩氣息,卻蓋不住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他們盯著我露在獸皮裙外的膝蓋,像看見什么洪水猛獸。
“瞧那野人!爪子上還沾著草呢!”
“探花郎就是被她勾了魂!聽說每晚都要喝人血……”
沈蕭榮的官靴突然停在我身前,我抬頭,看見他攥緊的拳頭在袖中發顫。
他今日特意換了身簇新的月白錦袍,腰間玉帶扣上的羊脂玉擦得發亮,卻在看見我赤腳踩過污水時,猛地蹲下身。
“穿上?!彼麖男渲忻鲭p繡著云紋的軟底靴,“前面就是沈府,別傷了腳?!?
我挑眉踢開靴子:“沈探花怕我給你丟人?”
他忽然握住我腳踝,指尖擦過我腳底的老繭:“我怕你的腳,被這京城的臟東西腌臢了?!?
周圍傳來吸氣聲,有千金小姐用團扇遮住臉,卻從指縫里偷瞄我們。
我聽見街角茶樓上的說書人拍著驚堂木:“各位看官!那野人醫婆此刻就在沈府門前,欲逼探花郎納她為妾……”
“夠了!”沈蕭榮猛地起身,錦袍下擺掃過泥地,“清野,隨我進去?!?
沈府朱漆大門“吱呀”打開時,門房看見我腰間的狼牙墜子,臉色驟變:“公子!這、這野人怎么能進府?老爺說了,今日要商議您和林小姐的婚約……”
“婚約?”我冷笑一聲,從獸皮袋里扯出賣身契,在門房面前抖開,“先讓你們家公子解釋解釋,這‘以身抵診金’是什么意思。”
12
圍觀人群發出驚呼,有人念出紙上的字,隨即爆發出哄笑。
沈蕭榮耳尖泛紅,卻在這時,府內傳來環佩叮咚聲——穿粉衫的女子扶著老婦人走出來,發間的珍珠步搖晃得人眼花。
“蕭榮,這是……”老婦人皺眉盯著我腰間的藥囊,“哪里來的村姑?成何體統!”
“祖母,這是清野?!鄙蚴挊s拱手,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生硬,“三年前救我性命的人,也是我……”
“未婚妻。”我接口道,把賣身契拍在老婦人手里,“您兒子當年墜崖瀕死,是我用狼奶喂了三日,他這才撿回條命。怎么,沈府打算賴賬?”
老婦人臉色鐵青,珍珠步搖險些掉下來。
粉衫女子——林小姐——忽然掩面低泣:“沈郎,你曾說我是你心尖上的白月光……”
“白月光?”我上下打量她繡花鞋上的并蒂蓮,“白月光會讓你未婚夫渾身是傷地爬回京城?會在他發高熱時割腕放血?”
林小姐猛地抬頭,人群里響起倒抽冷氣聲。
沈蕭榮忽然解下錦袍披在我肩頭,綢緞帶著他的體溫,裹住我曬得發紅的肩膀:“清野所言非虛,當年若不是她,我早已是山林里的一具白骨?!?
“可她是野人!”老婦人拍著扶手,“傳出去讓蕭榮如何做官?讓沈家如何抬得起頭?”
“野人?”我扯下肩頭的錦袍,露出鎖骨下方的舊疤,“您口中的野人,曾為救流民被官兵鞭打三十鞭;您眼中的畜生,曾用草藥治好上百個瀕死的孩子。請問沈老夫人,您口中的‘體面人’,又為這天下做過什么?”
13
人群忽然安靜,只有茶樓上的說書人還在絮絮叨叨。
沈蕭榮望著我,眼里閃過我熟悉的火光——那是在密道里他決定與我共戰時的光。
“母親,”他忽然轉身對著老婦人,“孩兒懇請您,退了這門婚約。清野于我,是救命恩人,更是……”
“更是要共度余生之人?!蔽医財嗨脑?,摸出懷里的狼皮氅——那是去年冬夜我救流民時,被狼王抓破的——“沈老夫人若不信,大可看看這個?!?
狼皮上的爪痕猙獰可怖,老婦人后退半步,撞在門框上。
林小姐臉色煞白,忽然指著我的身后尖叫:“王、王統領!”
我轉身,看見王統領帶著幾個官兵擠進人群,腰間佩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他盯著我手里的狼皮,忽然冷笑:“探花郎果然和野人勾結!這狼皮……分明是盜獵所得!”
“盜獵?”沈蕭榮上前半步,擋住我與王統領的視線,“王統領可知,這狼皮是清野為救染瘟疫的流民,與狼王搏斗所獲?那些流民如今都在西山腳下定居,隨時可以作證?!?
王統領臉色一變,卻忽然從袖中掏出張紙:“陛下有旨!沈蕭榮私通山野妖人,即刻革職查辦!”
人群嘩然,老婦人險些暈倒,林小姐尖叫著躲到丫鬟身后。
我握緊腰間的骨刀,卻被沈蕭榮輕輕按住。
他轉身面對官兵,脊背挺得像棵青松:“請問王統領,陛下旨意里,可曾提到‘流民案’三字?”
王統領瞳孔驟縮,手按在刀柄上:“你、你莫要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我忽然扯開狼皮氅,露出里面穿著的粗布短打——短打口袋里,露出半卷帶血的戶籍冊,“沈探花墜崖時,手里攥著的玉佩,可是王統領的貼身之物?還有這戶籍冊,上面每個名字,都是被你燒死的流民!”
14
人群發出驚呼,有人認出戶籍冊上的名字:“這是我老家的鄰居!當年說是得瘟疫死了……”
“他們不是病死的!”我舉起戶籍冊,聲音蓋過街頭的喧囂,“是被王統領鎖在槐樹下活活燒死的!就為了貪墨朝廷的賑銀!”
王統領臉色鐵青,突然抽出佩刀砍向我。
沈蕭榮猛地推開我,刀刃擦過他耳際,割下一縷發絲。
人群尖叫著四散,我摸出藏在頭發里的麻藥針,甩向王統領的手腕。
“當啷”一聲,佩刀落地。
王統領捂著手腕后退,卻被沈蕭榮揪住衣領:“現在,”他聲音冷得像冰,“跟我去見陛下?!?
“沈蕭榮!你別忘了你是探花郎!”王統領咬牙切齒,“和野人混在一起,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梨花殿!”
“梨花殿?”我冷笑一聲,從獸皮袋里摸出虎娃送我的木雕小狗,“比起梨花殿的金磚,我更稀罕山林里的石頭。但有些事,總得有人站出來說清楚——比如,你們這些‘體面人’藏在袍子里的臟東西?!?
沈蕭榮忽然握住我的手,指尖擦過我掌心的老繭:“清野說得對。有些臟東西,該見見光了?!?
他轉頭望向圍觀的人群,聲音清朗如鐘:“諸位可愿隨我去午門,看個真相?”
人群靜默片刻,忽然有個賣糖葫蘆的老漢開口:“俺記得三年前,有個小娘子背著個孩子路過俺的攤子,那孩子發著高熱,小娘子卻連個燒餅都買不起……”
“是她!”有人指著我腰間的虎娃木雕,“她就是那個小娘子!”
“俺們去!”賣菜的婦人舉起菜筐,“聽聽這當官的怎么說!”
王統領臉色慘白,試圖往后退,卻被官兵攔住——這次攔住他的,是聞訊趕來的巡城御史。
15
沈蕭榮低頭看我,眼里燃著我從未見過的光:“怕嗎?”
我抬頭望向午門方向,宮墻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指尖摸到懷里的賣身契,“以身抵診金”的字跡雖淡,卻像刻在骨頭上。
“怕什么?”我晃了晃虎娃的木雕,“有你給我當診金,便是龍潭虎穴,也闖得?!?
他忽然笑出聲,笑聲里帶著破釜沉舟的暢快。
人群漸漸聚攏,自發為我們讓出一條路。
我聽見身后有人議論:
“那野人醫婆,好像不像說書的講的那么可怕……”
“你看她腰間掛的藥囊,俺娘用過類似的,治風寒可靈了……”
沈蕭榮忽然湊近我耳邊,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清野,等見過陛下,我帶你去吃京城最好的糖蒸酥酪?!?
我挑眉看他:“沈探花這是在哄我?”
“不是哄你,”他眼神溫柔,“是想讓你知道,這京城除了流言,還有……”
“還有愿意聽你說話的人?!?
……
午門的銅釘大門緩緩打開時,我聞到了宮墻內傳來的柏木香。
王統領被御史押著跪下,而我握著沈蕭榮的手,踏上了京城最尊貴的地磚。
這一步,踩碎的不僅是流言,更是某些人藏在陰影里的腌臢事。
而我知道,有沈蕭榮在身邊,這一仗,我們必勝。
16
梨花殿的蟠龍柱上,鎏金鱗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我赤腳踩在金磚上,涼意順著腳底爬上脊梁,卻比不過滿朝文武的目光——他們盯著我獸皮裙上的草屑,像盯著大殿里突然闖進來的野鹿。
“沈蕭榮,你可知罪?”
皇帝的聲音從龍椅上飄下來,年輕的帝王撥弄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眼底卻映著燭火的躍動。
沈蕭榮松開我的手,撩起錦袍下擺跪下時,我看見他后頸滲出的冷汗,洇濕了束發的玉簪。
“臣知罪。”他聲音清朗,“但臣所犯之罪,皆是為了查清三年前的流民慘案!”
殿內嘩然,宰相拂袖而起:“陛下!沈蕭榮私通山野妖人,損毀朝廷體面,此等狂徒理當——”
“住口!”沈蕭榮突然抬頭,眼里燃著我熟悉的火,“李相可曾見過流民村的白骨?可曾聞過被燒百姓的焦臭?”
他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的舊疤,“這道疤,是臣墜崖時為護戶籍冊所留!而兇手——”
他猛地轉身指向王統領,后者正被侍衛按在地上,臉色如死灰:“就是他!貪墨賑銀,火燒流民,還妄圖栽贓給清野!”
“陛下明鑒!”李相甩動衣袖,玉墜子撞在丹陛上叮咚作響,“沈蕭榮與野人妖言惑眾,分明是想借此攀附龍恩——”
“攀附龍恩?”我冷笑一聲,從獸皮袋里扯出帶血的狼皮,“這張皮子,是我去年冬夜為救染瘟疫的百姓,被狼王抓破的。當時京中派來的醫官說‘流民死不足惜’,是我用草藥熬了三天三夜,才救回三十七條人命!”
17
殿內死寂,唯有燭火噼啪作響。
皇帝放下翡翠扳指,往前傾了傾身子:“你說的瘟疫,可是西山腳下的流民?朕記得,確實有官員上報說‘疫病已除’?!?
“那是因為有人想讓他們死!”我踢開腳上的獸皮靴,露出腳底的老繭和傷疤,“這些傷,是背著虎娃過河時被石頭劃的;這道疤,是被官兵用鞭子抽的——就因為我給流民送藥!”
沈蕭榮忽然脫下官靴,赤足跪在丹陛上,錦袍下擺拖在地上:“陛下,清野以天地為書,以草木為筆,救的是陛下的子民。這樣的人,為何不能被稱作‘師’?”
“荒唐!”李相拍著玉笏,“山野匹婦怎配為天下師?陛下,臣請將沈蕭榮革職,將妖人——”
“李相口中的‘妖人’,”皇帝忽然輕笑一聲,“朕倒覺得她比某些滿口圣賢的人干凈得多?!?
他抬手示意侍衛松開王統領,“王愛卿,你說呢?”
王統領渾身發抖,忽然指著我大喊:“陛下!她有妖術!能召喚野獸!沈蕭榮定是被她迷住了心竅——”
“心竅?”我忽然摸出賣身契,在燭火下抖開,“沈探花的心竅,早在三年前就被我用狼奶泡過了。至于這張賣身契……”
我挑眉看向沈蕭榮,“沈大人,不如你自己解釋?”
他耳尖泛紅,卻在眾目睽睽下接過賣身契,聲音清晰如鐘:“三年前臣墜崖瀕死,是清野以狼奶為藥,割腕放血救了臣。這張契約上的‘以身抵診金’,臣……”
他抬頭看我,眼里燃著星河,“臣愿以余生為抵?!?
殿內響起倒抽冷氣聲,有年輕官員猛地站起,又被身旁的同僚拽下。
皇帝饒有興致地托腮看我們,翡翠扳指在指間轉得飛快:“所以,你們是要朕給你們證婚?”
“陛下!”李相急得直跺腳,“萬萬不可!沈蕭榮乃狀元之才,若娶野人,必成天下笑柄!”
“天下笑柄?”我忽然走向龍椅,在距離丹陛三步處站定,“陛下可知,民間百姓如何稱呼我?”
皇帝挑眉:“哦?”
“他們叫我‘狼醫娘’?!蔽颐龌⑼匏偷哪镜裥」?,“西山的孩子們說,狼醫娘的藥比太醫院的靈,因為——”
我直視皇帝的眼睛,“因為我的藥里,沒有摻著人血饅頭。”
沈蕭榮猛地抬頭看我,眼里閃過痛楚。
18
皇帝的手指頓在扳指上,殿內燭火忽然明滅不定,像極了三年前那場燒流民村的火。
“李相,”皇帝忽然開口,“你說清野不配為天下師,那朕問你——”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狼皮,“若太醫院能有人像她一樣,為救百姓與猛獸搏斗,朕倒愿意稱他一聲‘師’?!?
李相臉色慘白,玉笏險些掉在地上。
我聽見身后的沈蕭榮輕輕呼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至于賣身契……”皇帝輕笑一聲,伸手招來太監,“朕倒是覺得,這契約該補幾個字?!?
我和沈蕭榮對視一眼,他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光。
太監捧著明黃卷軸上前,皇帝揮毫寫下幾個大字,墨香在殿內散開:
“永結同心,醫者仁心?!?
“陛下!”我瞪大眼睛,“這是……”
“朕給你們的婚書?!被实蹖⒕磔S遞給沈蕭榮,“至于太醫院旁的醫館——”
他看向我,“朕賜名‘清野堂’,如何?”
沈蕭榮單膝跪地,卷軸在他掌心微微發顫:“謝陛下隆恩?!?
我忽然想起密道里他說的“看雪”,喉間發緊。
殿外忽然飄起細雨,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響,卻蓋不住滿朝文武的竊竊私語。
“清野,”沈蕭榮忽然握住我指尖,“以后,你不是一個人了?!?
我抬頭看他,見他發冠上的玉簪不知何時換成了我送的木簪,刻著虎娃雕的小狼。
殿外的雨絲飄進來,落在他睫毛上,像極了山林里的晨露。
“誰說我是一個人?”我晃了晃手里的婚書,“我可是有你這個‘診金’的人。”
他輕笑出聲,笑聲里帶著釋然。
皇帝站起身,朝我們揮手:“退朝吧。沈愛卿,記得帶夫人去太醫院挑地方——別讓朕的‘清野堂’寒酸了。”
“遵旨?!鄙蚴挊s扶我起身,錦袍掃過金磚時,我聽見他低聲說:“清野,等醫館蓋好,我要在門口種滿野棠花?!?
“野棠花?”我挑眉,“京城也有?”
“有?!彼凵駵厝幔熬拖衲?,在哪里都能活成光?!?
19
我們走過長廊時,春雨忽然轉急。
我看見宮墻上的野薔薇被雨水打落花瓣,卻在墻角發現一叢頑強的蒲公英——就像我和他,在這吃人的京城里,終究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天地。
“沈蕭榮,”我忽然拉住他,在無人的長廊里仰頭看他,“你說,以后會有人叫我‘沈夫人’嗎?”
他低頭吻住我額角,帶著春雨的清涼:“會。”
他說,“但我更喜歡聽你叫我——”
“夫君?!?
雨聲漸大,卻掩不住我劇烈的心跳。
遠處傳來宮娥的腳步聲,我攥緊他的手,忽然覺得這金磚地,也沒那么冰了。
……
京郊的春風卷著柳絮鉆進袖口時,我正蹲在“清野堂”門口給虎娃編草螞蚱。
他穿著新做的青布衫,領口繡著小狼頭,卻非要把腳丫子塞進我曬在臺階上的獸皮靴里。
“師娘!”他舉著草螞蚱蹦起來,“沈大人說今日有大官來觀禮!是不是皇帝伯伯?”
我敲了敲他腦殼:“皇帝伯伯日理萬機,哪有空來看你踢靴子?”
話音未落,街角傳來八抬大轎的聲響,轎廂上的金線繡著松鶴——是太醫院院正來了。
沈蕭榮穿著便服從里間出來,發間別著我新刻的木簪,上面纏著野棠花枝。
他蹲下身替虎娃整理衣領,袖口露出我去年給他繡的藥草紋樣:“今日來的都是客人,不可胡鬧?!?
“知道啦!”虎娃甩著草螞蚱跑向醫館后院,卻在看見院角的狼崽子時尖叫著躲到我身后——那是我從山林帶回來的幼狼,取名“阿金”。
“怕什么?”我揉亂他頭發,“阿金比你還挑食,就愛吃你烤的栗子?!?
沈蕭榮輕笑出聲,伸手替我拂去肩頭的柳絮:“昨晚整理醫案到子時,今日眼睛可酸?”
“要你管。”我別過臉,卻看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分明是自己熬夜批奏折,倒來操心我。
20
醫館外忽然傳來喧嘩,李相的嫡孫被幾個仆從抬著闖進來,錦緞長袍上染著血污。
那少年面色慘白,右小腿腫得像冬瓜,腳踝處兩個紫黑的牙印觸目驚心。
“快!”仆從大喊,“我家公子被野狗咬了!太醫院說唯有‘狼醫娘’能治!”
周圍百姓議論紛紛,有人低聲嘀咕:“不是說野人醫婆只會用土方子嗎?”
“這可是李相府的人,若治不好……”
我挑眉看向沈蕭榮,他不動聲色地往我身邊靠了靠,袖中卻攥緊了彈劾李相的折子——這是要等著看我如何打臉。
“抬到后院。”我解下腰間的藥囊,“把傷口上的金瘡藥洗掉,我要見血?!?
仆從面露難色:“這……太醫院說需用金瘡藥封口……”
“讓你洗就洗。”沈蕭榮冷著臉開口,“耽誤了救治,你擔得起責任?”
少年傷口被清水沖開時,腐肉混著黑血往下淌,圍觀百姓紛紛后退。
我摸出骨刀割開腐肉,虎娃舉著油燈湊近,火光映得我眼底發冷:“這不是狗咬的,是蝮蛇?!?
李相府的仆從臉色驟變:“不可能!公子明明是在花園里……”
“花園里的假山上,是不是種著七葉一枝花?”我挖出傷口深處的毒牙,甩進銅盆里,“蝮蛇喜陰,常躲在潮濕處。你們找的太醫院醫官,連蛇咬和狗咬都分不清?”
21
周圍響起嗤笑,有人認出我手中的毒牙:“這可不是普通蝮蛇!是山里的‘土布袋’,被咬后不出半日就會攻心!”
“師娘快救他!”虎娃攥緊我衣角,“他疼得直哭呢!”
我瞪他一眼:“哭什么?大男人這點疼都忍不了?”
卻在轉身時,從藥囊里摸出秘制藥粉——那是用熊膽和半邊蓮配的,專門解蛇毒。
沈蕭榮遞來干凈的布條,指尖擦過我手腕:“當心?!?
我抬頭看他,見他眼里映著跳動的燭火,像極了三年前樹洞中的雨夜。
毒血漸漸變成鮮紅,少年呻吟著睜開眼,第一句話卻是:“疼死我了!你們野人就是粗野……”
“粗野?”我冷笑一聲,把藥渣糊在他傷口上,“嫌粗野就別來找我治。反正你這條腿,再晚半個時辰就該鋸了。”
少年臉色煞白,仆從連忙賠笑:“公子年少不懂事,多謝神醫救命!”
我甩下染血的布條,走向井臺洗手。
沈蕭榮跟上來,遞來一塊干凈的絹帕:“氣著了?”
“沒?!蔽矣镁疀_掉指尖的藥汁,“只是忽然想起,當年你也說我粗野?!?
他忽然握住我濕漉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當年我眼瞎?!?
他說,“現在我只知道,我的夫人是天下最聰明、最慈悲的醫者。”
我耳尖發燙,卻在這時聽見前院傳來喧嘩——是皇帝微服來了,身邊跟著抱著小狼崽的虎娃。
22
“朕的‘清野堂’開業,怎少得了賀禮?”皇帝笑著遞來一個錦盒,里面是塊雕著狼頭的玉牌,“見此牌如見朕,以后誰敢為難你,盡管砸他的門?!?
我挑眉接過玉牌,掛在阿金脖子上:“謝陛下。不過比起玉牌,我更想要……”
“想要什么?”皇帝饒有興致地看我。
“想要陛下下旨,”我扯過沈蕭榮的袖子,“讓這位沈大人每月陪我回山林十日?!?
沈蕭榮猛地抬頭,眼里閃過驚喜。
皇帝大笑出聲,指了指我們交握的手:“準了!不過沈愛卿——”
他故意拖長聲音,“可別只顧著看山景,忘了給朕寫折子?!?
“臣遵旨?!鄙蚴挊s眼底泛著光,像浸在山泉里的月光,“臣定當早日完成《民間醫方集》,讓天下醫者都能看懂清野的‘土方子’?!?
百姓們發出歡呼,有人舉起寫著“狼醫娘妙手回春”的錦旗,虎娃趁機爬上沈蕭榮肩頭,把野棠花別在他發間。
“夫君,”我望著滿院的百姓和蹦跶的狼崽子,忽然輕笑出聲,“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給阿金找個伴?”
他低頭看我,發間的野棠花落在我衣襟上:“聽夫人的?!?
他說,“不過下次回山林,我要跟你學怎么套狼崽子。”
“套狼崽子?”我挑眉,“先套牢你自己吧——”
我晃了晃手腕上的銀鐲子,那是他用賣身契的卷軸軸頭改的,“畢竟某個人的賣身契,還在我枕頭底下壓著呢。”
他耳尖泛紅,卻在眾人的哄笑中俯身吻住我額角:“夫人想怎么套,為夫都甘之如飴?!?
春風卷起醫館門口的幡旗,“清野堂”三個大字在陽光下獵獵作響。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一樹野棠花,花瓣落在阿金的狼毛上,像撒了把星星。
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我在山林里救下的探花郎,如今成了我醫館的“診金”;
而曾經被稱作“野人”的我,終于在這京城里,種出了屬于自己的春天。
24
“清野,”沈蕭榮忽然指向天邊,“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我們草廬后的石山?”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白云悠悠掠過宮墻,卻比任何金磚玉瓦都要自由。
虎娃騎著阿金跑過庭院,手里的草螞蚱掉在地上,卻惹來一群孩子爭搶。
“像?!蔽椅兆∷氖郑惺苤菩牡臏囟龋暗认略禄厣?,我們去采些野莓釀酒吧。”
“好。”他聲音里帶著笑意,“不過這次釀的酒,得埋在我們的婚樹下?!?
“婚樹?”
“就是你救我時那棵老槐樹?!彼皖^看我,眼里盛著整個春天的光,“我讓人在樹下種了野棠花,等花開了,我們就去看。”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樹洞里的藥香和他隱忍的悶哼。
有些緣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是我撿來的診金,我是他逃不開的劫。
而這劫,終成了一生的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