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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秋日風暴
在這個女人身邊時,他仿佛會一點點地變成另一個人。
教堂惆悵的晚鐘穿越森林而來,裊繞于耳底。鐘聲的余韻終于消散時,大湖感到起風了。因為被散發著褐色光亮的粗柱和橫梁包圍的法式窗戶嘎吱作響,系在兩側的葛布蘭織錦窗簾也在微微搖晃。
將盛有餐后酒卡爾瓦多斯白蘭地的杯子放在腳邊的矮圓桌上,緩緩落座時,他又聽到了暗藏雄渾力量的風撼動窗戶的聲響。
路易王朝風格的酒廊燈光昏暗。透過窗戶,酒店的中庭和刺桂樹籬外的石板村路盡收眼底。小麥地和葡萄園的另一頭,便是楓丹白露森林的一角。
屋外幾乎已被夜幕籠罩,但還能依稀辨認出遠處的森林和尖頂點綴的村落輪廓。
巴黎東南部這片以動人的紅葉著稱的森林也已改頭換面,放眼望去盡是禿樹和針葉樹,好不蕭瑟。輪廓模糊的淺褐色小團許是七葉樹與菩提樹。其余的便是冷杉、紫杉和柏樹簇生而成的暗綠色,帶了點扎眼的黑。
寬闊緩坡上的農田,也早已化作枯葉色的草原。
陰郁的西歐冬日近在眼前……
這座老酒店的中庭倒還有三四棵七葉樹掛著些沒脫落的大樹葉。但今晚的風一起,怕是也會落個精光。
事實擺在眼前。每當窗玻璃搖晃時,都能看到無數枯葉舞上半空,隨即散落在庭院各處。有的落在無人問津的白鐵桌和長椅上,有的落在似已被閑置多時的戶外灶臺的磚頭上。
“你要是再早來個兩三天,就能飽覽法蘭西島的秋景了。天氣從前天開始就不太對勁了,氣溫驟降,而且每晚都猛刮東北風不是嗎?有種一夜之間換了季的感覺呢。”
直到此刻,大湖才想起在學術會議上結識的巴黎大學年輕講師說過的話。
“法國的氣候就是這副德行,一兩天的工夫就從秋天沖進冬天也是常有的事……”
他還補充道,今年的氣候特別反常,天氣變化多端。
明明才十月中旬,巴黎卻跟十二月的日本一般寒冷,這讓大湖險些打消去郊區的念頭。誰知今天一早,天氣重歸悶熱,毛衣下不時冒出汗來,他便還是下決心去了趟巴比松。米勒[1]、柯羅[2]和庫爾貝[3]等十九世紀自然主義畫家,也就是所謂的“巴比松派”畫家定居的小村莊,還有那廣闊的楓丹白露森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在他的內心世界刻下了近乎鄉愁的溫和陰影。當年他還任職于家鄉的大學,有幸于巴比松逗留片刻。那是只屬于他的“孟特芳丹的回憶[4]”,描畫于心靈的畫布之上。
那次來訪時,他住了一家神似尋常農舍的酒店,還在露臺上用了午餐。本想故地重游,卻沒能找到,便另選了一家更莊重,卻也更具鄉土氣息的拱頂[5]酒店。
“尚塔爾公館”這個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粗大的木梁自白墻探出頭來,腳下爬滿常春藤的建筑是餐廳,酒店則像是餐廳的附屬。拱頂后方的酒店采用厚重的哥特式風格,不過更吸引大湖的是建在一旁的酒窖。酒窖燈光昏暗,圓錐形的屋頂用石頭或磚塊砌成,古色古香,地下許是塞滿了勃艮第葡萄酒,很是契合深秋的田園風光。這里自成一個小世界,仿佛是在盧梭[6]的鄉村風景中添加了庫爾貝《西庸城堡》的一部分……
能不能透過酒廊的窗戶看到尖頂?大湖稍稍聳肩縮背,奈何窗外已在轉瞬間沒入遲暮,窗框圈出的視野已被刷成一片濃灰。
他望著那抹暗色心想,與其說是夜色降臨,倒不如說是烏云驟然蔓延。平時星光點點的天空沒有一絲光亮,灰到發黑,只能勉強分辨出濃淡,似有旋渦自深處翻滾而起。
恰在此時,豆大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風也在咆哮。不合時節的秋日風暴突如其來。
本想在晚飯后再出門散個步,看這架勢只能作罷了……他再一次將卡爾瓦多斯白蘭地舉到嘴邊,如此想道。
算了,誰讓天公不作美呢。反正天好像也涼了些。
他伸長雙腿,靠上椅背。濃烈醇香的餐后酒好似帶著解放的快感,從食道滋蔓到胃里的角角落落。
學術會議在昨天落下了帷幕,明天僅剩的日程就是坐下午的飛機回國。在那之前,他怎么打發時間都無妨。
被拘在這樣一座透著股落寞的酒店里,反而會覺得時間流逝得格外慢,回日本的時間也相應延后了,直教人松一口氣。
各種雞零狗碎的痛苦與欲求不滿,外加不時涌來的危機感……不難想象,在回到日本、回歸日常生活的那一剎那,那些郁悶的情緒便會立即在胸口蔓延開來,令他皺眉蹙眼。
至少在這一刻,先將它們拋在腦后吧。
不,其實有個問題需要他趁此機會深思熟慮,痛下決心……
思緒有些散亂,許是酒精作祟。
風雨愈發激烈,不斷撼動著窗玻璃。窗外幾乎一片漆黑。風暴在建筑之外喧囂不止。那響聲像極了昔日的廣播效果音,略顯夸張,卻也無比純粹。
腳下微涼。
大湖稍稍起身,用微醺的目光環顧四周。
略帶朱紅色的燈光透過水晶吊燈折射出來,灑滿室內。此處的靜謐與戶外對比鮮明。墻上貼著暗淡的天鵝絨,配以馬賽克壁爐。壁爐上方擺著些稍帶霉味的裝飾品,包括中世紀風格的鐵頭盔、白發碧眼的老舊洋娃娃和燭臺。
房間不算大,也確實彌漫著獨特的霉味,但其中似乎夾雜著高檔香水的香味,許是嬌蘭之類的牌子。
想必這棟房子仍是打獵用的別墅時,也曾有過爐火熊熊燃燒,戴著層層項鏈的女士們鶯聲燕語的夜晚……
大湖莫名地將香水味與項鏈聯系起來。
如今,這間酒廊位于餐廳和酒店交界處的二層,兩邊的客人好像都可以隨意進出。餐廳滿座時的等候區設在大堂旁邊,所以這個房間專供餐后歇息的客人使用。
然而,今晚不是星期天,而且酒店的住客好像也少得可憐,許是料到了這異乎尋常的天氣。餐廳的客人也紛紛在用餐結束后驅車離開。
剎那間,犀利的光芒一閃而過。緊接著,隆隆雷聲響徹屋外。與此同時,房中的某處似乎有人被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雷聲也把大湖嚇了一跳,不過“意識到這間酒廊里還有別人”更令他猝不及防,心頭一跳。也不知為何,從走進酒廊的那一刻起,他便認定房中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更靠近窗戶的一張桌子上分明擺著意式濃縮咖啡專用的小杯子。只不過片刻前,他還以為那不過是酒廊里的一件裝飾品。
桌前擺著高背扶手椅。扶手椅下方露出少許鞋尖,是一雙光亮的灰色高跟鞋。
有個女人坐在那把椅子上。
她似乎沒有同伴。因為桌上只有一杯咖啡,也沒聽到說話聲。
大湖稍稍伸長脖子,穿著高跟鞋的腳便映入眼簾。那雙腳裹著深色絲襪,沒有一絲贅肉,宛若纖細的雕塑。腿部線條優美流暢,絕非普通日本人可比。
即便如此,大湖仍心生一念:她是不是日本人?因為她的雙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袖子用了黑色喬其紗模樣的柔軟布料,半透明的水柵紅葉圖案閃著微光,頗有和服的風韻。
在巴黎和巴黎近郊遇到日本人并不稀奇,大湖卻還是在少許好奇心的驅使下站起身來。
視野中出現了披著咖啡棕色柔順長發的肩膀,外加白皙額頭的一部分。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動靜似乎比剛才又近了幾分。這一回,他清楚地聽到了她的輕聲尖叫。
大湖坐回原處,不禁面露微笑。剛察覺到她的存在時,他還有些毛骨悚然,不過這位安靜的神秘女士似乎害怕打雷。而且他注意到放置咖啡杯的桌邊扣著一冊文庫本,還瞥見了封面上的日語鉛字。
“別怕”——本想如此上前安慰,但為保險起見,他還是客氣地問了一句:“Vous êtes Japonais?(您是日本人嗎?)”
“您也是?”片刻后,低啞的女聲傳來。
“是啊。”大湖苦笑。他的法語著實不算流利,對方許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讓您見笑了,我也是才發現屋里還坐著個人……您一直都坐在那兒嗎?”
大湖發問時仍沒能看到對方的臉。由于這個發現實在意外,他竟生出了奇妙的畏縮,只覺得立刻和對方面對面多有冒昧。明明沒有說出口,卻有種無意間敞開心扉,以至于被人讀取了內心深處的感覺,甚至略感狼狽。
她一聲不吭,但似乎是對大湖的問題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您已經用過晚餐了?”
“嗯。”
“……就您一人?”
對方再次沉默,卻也沒有否認。
“早就聽說這家店的蝸牛和雞比較出名,那道紅酒燉雞確實做得風味濃郁。”
所謂“紅酒燉雞”,就是用葡萄酒慢燉法國南部平原飼養的雞。這是一道經典的勃艮第菜,也是尚塔爾餐廳的招牌。
“我倒更喜歡那道生火腿。”
她輕描淡寫道。
“哦,以綠霉鑲邊確實用心獨到。還有那道奶酪……”
主菜上完之后,侍者又端來了奶酪拼盤。卡芒貝爾這樣的軟奶酪居多,也有棒狀的硬奶酪、裹著黑霉的山羊奶酪、橙色的利瓦羅奶酪……足有十多種,滿滿當當一整盤。大湖本已酒足飯飽,卻還是抵擋不住眼前的誘惑,切著嘗了好幾塊,以至于餐后甜點蘋果派都只吃下了一口。
“都說在法國下館子,單看奶酪就能判斷出一家餐館的味道和品質呢。”
女人的聲音第一次透出盈盈笑意。
關于食物的話題似乎總能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對方確實是孤身一人,而且在這間酒廊里,也不可能再出現第三個人了。
大湖挪動上半身,像是要慢慢呼出不知不覺中攢在胸中的氣息。
“不過我是真的吃了一驚,直到剛才都沒發現有人坐在那里……因為您太安靜了。”
“我也沒注意到您。您進來的時候,我剛好在看書……而且您也沒弄出一點動靜呀。”
這一回,沙啞的聲音里多了幾分揶揄之意。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在琢磨一件事罷了。”他忽然生出了裝腔作勢的勁頭,如此回答道。
“……”
“哦……我就是覺得‘尚塔爾公館’這個店名好像在哪兒聽過,卻愣是想不起來……”
“大概是——莫泊桑吧。”
“啊……對了!是《珍珠小姐》[7]!”
“收養了棄嬰珍珠的那戶人家,好像就姓尚塔爾。”
“是的,沒錯。”
珍珠小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被尚塔爾家撿了回去。她深愛著三少爺,卻一直守口如瓶。三少爺也對珍珠小姐一往情深,卻從未吐露過一個字,最終與未婚妻完婚。直到許多年后的某天夜里,兩人才似洪水決堤一般,向共同的朋友透露了塵封于心底的秘密。“轉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和瘋狂的感覺[8]……”這樣的描寫也令學生時代的大湖如癡如醉……
先前有項鏈莫名其妙浮現在腦海中,想必也是無意識的聯想。
大湖又喝了一口卡爾瓦多斯白蘭地,朝氣勃發的興奮感涌上心頭。忽然,他竟對這個還未曾謀面的女人產生了親切感。
“您也是一個人來逛巴比松村?”
“嗯,只是昨天感冒了,喉嚨疼得要命,所以哪兒也沒去,打算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您住在巴黎的酒店?”
“對。”
“那回程怕是有些麻煩啊。”
“我有車……不過雨這么大,一時半刻也走不了。”
口吻很是隨意。看來她覺得在這里和大湖閑聊片刻也不錯。
大湖拿著酒杯站了起來,走到能看到她的位置仿佛已是順理成章之舉。
誰知在他邁開步子的剎那,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與此同時,吊燈的燈泡全部熄滅。
雷鳴掃過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酒廊。
大湖躊躇片刻,隨即用腳蹭著厚地毯向前走去。許是這一帶都停電了,窗口也不見一絲光亮。房間里黑得連桌椅的輪廓都難以分辨。
他摸黑找到了她斜前方的一把椅子。然而坐下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離她非常近。片刻前在空氣深處聞到的嬌蘭香水味,此刻正飄蕩在自己身邊。她的氣息也撲上了大湖的臉頰。兩者都是甜美中帶著落寞,洋溢著不可思議的高貴。他用手掌拂過桌面,放下酒杯時,手指輕輕擦到了她的手肘。薄布之下的纖纖玉臂,在大湖心中留下一抹酥麻。
“真巧……”他如此嘟囔道,似是為了掩飾不同于方才的緊張,“偏偏在這種時候停電了……不過我們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無論發生什么事,大概都算不上巧合。但我還是能體會到巧合的存在,而且還是千載難逢的珍貴巧合……”
“還記得某本書里提過,莫泊桑最喜歡的題材就是水邊、巧合和悲觀主義。”
“悲觀主義啊……”
這個詞語似乎勾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憂愁。他對地位、名譽和家庭的穩定有著世俗的渴望,卻也有與之相悖的,不顧一切逞英雄的正義感。他更有詩人般的靈魂,以像遠眺車窗外的風景似的冷眼審視一切,尋求更純粹、更永恒的東西。他早已意識到,三者共存于自己心中。長久以來,三者保持著一觸即潰的微妙平衡。但無論精神為哪種情緒主宰,淡淡籠罩其上的不都是對人生的悲觀主義嗎?
“我總覺得悲觀主義者比樂觀主義者更糟糕,也不知是為什么……”
“嗯,也許是因為他們暗藏著突然爆發的危險吧。比如某一天,你突然不再相信事情會有轉機,無法自持,于是狗急跳墻……”
“哦……”
他再次產生被人說中心事的感覺。也許自己已處于這種狀態的邊緣。而且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憤懣的分毫。不幸的是,他身邊沒有一個朋友能準確理解他的感受。妻子是個好女人,卻不是他的朋友。
但此時此刻……他竟有種內心世界自然而然地融化,正要脫口而出的失控感,著實不可思議。說不定,溫柔的黑暗和陌生女人的甜美體味會包裹住他,像速效麻醉劑一樣讓他平靜下來。
在這個女人身邊時,他仿佛會一點點地變成另一個人。抑或是……真我漸漸顯露?
電路怕是要修上一陣子了。房間內外還是不見燈光,唯有狂風與大雨不止。樓下偶有動靜傳來,但好像沒有客人吵鬧抱怨。這里畢竟不是日本,歐洲鄉村特有的從容體現得淋漓盡致。
“唉,要是能把心底的郁悶和啞彈似的情緒通通發泄出來,說不定還能再樂觀那么一點點……”
他懷著微醺的心境喃喃道。但今天的醉法,似乎與平時略有不同。
“也許還能……有所解脫。”
聲音里的憂愁讓他心頭一凜。莫非……她也有心事?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直到此刻,他才恥笑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她如此年輕,又有教養,長相應該也是美麗動人,怎會無緣無故在一個陰沉的深秋之夜獨自逗留在巴黎郊外……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從哪里來的?”
“東京。”
“一個人出來的?”
“是的。”
“來法國有一陣子了?”
“到今天剛好一星期。”
“打算什么時候回國?”
“不知道……沒定。”
她用隨意卻好似吟唱的語氣喃喃道。
“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復雜的問題吧。”
“不,簡單得很。”她換回揶揄的口吻,甚至帶了幾分自嘲。
“……簡單?”
“嗯,不過您要是聽了,也許會鄙夷不屑。”
“不會吧……”
就在這時,敲門聲傳來。昏黃的亮光隨之潛入房中。
“暫時來不了電”——高亢的法語似乎是這么說的。大湖的法語沒有好到能準確聽懂的程度,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酒店老板娘才送來了蠟燭。
“用不著。”椅子上的女人用慵懶的法語回答道。大湖略感驚訝,但下一秒便意識到,這也是他想要的。正是這片看不到對方長相的黑暗發揮了難以置信的作用,解放了她和自己的內心。
不等搖曳的光團靠近,他便擺了擺手。老板娘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兩三下頭,隨即關門離去。
大湖默默等待。他有一種預感,那個拒絕燭光的女人定會說些什么。
沉默久久不散。想讓她一吐為快的沖動涌上大湖的心頭。也許是沖動過于強烈,以至于化作預感。不,也許她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
“您所謂的簡單是指——”
大湖才說了半句,她便深吸一口氣。
“我的欲望說來簡單,不過就是殺掉某個女人罷了。”
喉頭略顯哽咽,語氣卻出奇地平靜。
“這兩年來,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卻遲遲沒有付諸實踐。不知是沒有勇氣,還是沒有機會……但這兩個因素都不是決定性的,所以我一定會在不久的未來動手。”
莫名的感動和愈發灼熱的好奇心撲向大湖。
“為什么非要殺掉那個女人不可?”
“因為她就不該活著。她心冷如冰,傲慢自負……正是這份傲慢,讓她在兩年前殺害了一個人。從那天起,我不停地告誡自己,必須殺了她……”
說得越多,女人的聲音就越穩靜。這反倒讓大湖體味到了難以言喻的深沉哀傷與怨念。
“您很愛那個被害死的人吧。”
代替回答傳入耳中的,是微不可聞的嘆息。
“可……警察難道就沒有——”
“警方也盡力調查過了,就是找不到指向他殺的確鑿證據。但我一清二楚。”
“那您為什么不去告發她呢?”
“因為……她沒留下物證。我的情感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解決辦法。也許我是中了她的詛咒。我的心無處可逃,除非她死。”
這一回,喟然長嘆的人換成了大湖。
“我也一樣……”不知不覺中,他嘆著氣喃喃自語。
“……啊?”她似乎有些訝異。
她是不是在編故事?——疑念在大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就是想一泄心頭的憤懣,哪怕只是受了謊言的刺激。
“我也一樣啊。聽了你的話,我才意識到……不,也許我早就察覺到了……我也夢到過好幾次殺死他的景象……發自心底地盼著他死。殺掉他,也許是我僅剩的活路……”
“他是誰?”
她如此反問,語氣比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更顯急切。
“教授。我跟他在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系……”
“那……你是副教授?”
“嗯,所以他算我的領導吧。”
“心腸很黑?”
“說白了就是個缺德教授。‘象牙塔并不純粹’這話,說的就是他那種人。”
大湖不禁咬牙切齒,下巴發顫。
“他做了什么?”她問得直截了當。
“簡而言之,他與某家公司暗中勾結,企圖掩蓋他們的重大過失。有近二十個孩子因為吃了那家公司生產的零食得了癌癥。孩子們大多家境貧寒,家長們不得不在水深火熱之中爭取賠償。天知道還有多少個孩子和他們的家庭要遭受同樣的痛苦……負責分析調查那款零食的教授卻和商家串通一氣,上報了虛假的分析結果,幫他們逃脫罪責!”
“天哪……受害者們就不能找另一所大學介入調查嗎?”
“我們是當地最權威的國立大學。周邊幾所學校的衛生學教授也都是他的人。受害者又沒本事鬧到東京或大阪。畢竟請專家做分析,也得有關系和門路才行。如果媒體爭相報道,倒還有一線希望,可惜教授有權有勢,在本地政壇和媒體界都吃得開。再加上受害者還不是很多,也摸不清實際情況。”
“……”
“我當然找教授抗議過,還不止一次。我明確指出那款零食可能含有某種強致癌物。結果他立即動了趕我走的心思,極力推薦我調去阿拉斯加鄉下小鎮的大學當副教授。說什么‘那邊沒有正教授,你去了就能享受教授的待遇’……我要是不答應,他完全有可能用更強硬的手段逼我去。雖說和前些年相比,我們這種人的身份地位已經穩固了不少,但大學里仍是教授一手遮天。下面的人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都在教授的一念之間。”
風暴似乎正在走向平息。雷聲已然遠去,許是對切斷了這一帶的電源感到心滿意足。雨滴敲打玻璃的響聲也愈發稀疏了。唯有風的咆哮仍在遠處回響,反襯出了室內的寂靜。
“小小年紀就得了癌癥,聽著都讓人心碎……”她用噙著淚的聲音喃喃道,“我認識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以前常給她上法語課。大概五年前吧,她得癌癥死了。她痛得大哭大喊的聲音,仿佛還縈繞在我耳畔……”
她沖動地啜泣起來。
“那你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明白我為什么想殺了他。人有萬千罪孽,但最不可饒恕的莫過于折磨天真可愛的孩子——《卡拉馬佐夫兄弟》里不是有一段伊凡和阿遼沙探討上帝的情節嗎?阿遼沙是無比虔誠的修士,但當伊凡質問他該如何懲罰那些殘酷虐殺純真孩童的人時,阿遼沙脫口而出的是‘槍斃’二字!沒錯。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一些絕對不可饒恕的人。”
“確實如你所說。但‘不饒恕’需要很大的勇氣,不是嗎?”
勇氣……也許這正是大湖此刻最怕聽到的字眼。
“都忘了吧!”
大湖不顧一切地摸向對面那把椅子的扶手,隔著喬其紗緊緊握住那纖細而溫暖的手臂。
“至少在此刻,將那些事通通拋在腦后。”
她的另一只手覆上大湖的手背。他將頭埋在自己的雙臂之間。嬌蘭的香味不斷刺激著他,讓他如癡如狂。
“我現在只想要你……”他脫口而出。雙臂再往前伸,摟住那曲線誘人的軀體。
他本想拉她入懷,她卻靈巧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飄然落在他的膝頭。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向前探去。她也扭過頭來。一片漆黑中,他們毫不猶豫地搜尋著對方的嘴唇。她的唇薄而濕潤,同樣散發著高貴的香氣。
唇瓣尚未分離,他便毅然拉下了她背上的拉鏈,自后方扣住她的雙峰。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彈性反饋到掌中。
喬其紗連衣裙與用肩帶固定的內衣一齊滑落。可愛的耳垂,耳垂上的小孔應該是用來戴耳環的……還有脖頸……嘴唇游走于光滑的肌膚。他已幾乎攀上了恍惚的瞬間。而且他相信,她也會自然而然接納自己。轉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和瘋狂的感覺……莫泊桑的描寫在大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一切宛若行云流水,暢快得不可思議。
高度凝縮的忘我時刻——
神秘而奇妙的一體感……
兩人的呼吸平息下來時,風暴也已偃旗息鼓,至高的靜謐填滿酒廊。大湖沉浸在錯覺之中,仿佛她和自己變成了一尊雕像。
片刻后,她在他膝頭迅速整好衣衫,并在他的幫助下坐回了先前那把扶手椅。
也不知過了多久。
“告訴我。”
她靜靜地開了口。緊隨其后的問題,卻含著前所未有的毅然。
“折磨你的黑心教授是哪所大學的?叫什么名字?”
“福岡市國立J大學的衛生學教授,吉見昭臣。”
大湖如實相告。因為他覺得隨口敷衍就是自欺欺人。緊接著,他也問道:
“你恨得想痛下殺手的那個女人叫什么——?”
“永原翠。箱根湖尻有座翠景酒店,她是酒店老板的大女兒。”
“那你呢?——說說你自己吧。”
“我叫……鮫島史子。”
她拉過大湖的手,在他掌心描出“史子”二字。
“我一個人住在東京。平時在家做些翻譯的工作,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外出坐班,六點下班回家。”
大湖有無數疑問,但他意識到應該先介紹一下自己。
“我叫大湖浩平,家住福岡,在剛才提到的那所大學……”
她的指尖忽然按上他的嘴唇。
“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即便你什么都不提,我也是天底下最理解你的人。因為你向我敞開了最隱秘的心底。我對你也一樣。相較之下,別的都微不足道——趁著還沒看到對方的臉,就此別過吧。”
她的呢喃突然換成了成熟而飽含笑意的聲音,仿佛一位教育幼子的母親。
“但以后要是再……”
“我們在今晚有了美妙的邂逅,不是嗎?在這個夜晚,在這間酒廊里,突然降臨在我們身上的一切……如此奇遇,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不,如果我們能在巴黎、東京或別處重逢,那該有多好啊。但我又怕他日的重逢,會打消上天在今晚煞費苦心賜予我的純粹和勇氣。”
“……”
“但此時此刻,我有種與你互為分身的感覺。真希望你也有同感。”
“那是當然,我真的……”
“謝謝你。——如果我們能再次走到一起,而不必提起今晚共享的這段經歷,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情了。”
就在大湖啞口無言時,她用手指輕觸他的臉頰,隨即站了起來,拿著自己的東西悄然離去,只留下一串鞋子擦過地毯的輕響。
大湖茫然若失,卻終究是找不到挽留她的話語,坐在原地動彈不得。
待到房門完全關閉,他才猛地渾身一軟,靠上椅背。
想追上去看看她的模樣……這股沖動占據了心緒的一半。但他又覺得,這是一種永遠不會膨脹到讓自己行動起來的沖動。因為另一個強勁的念頭,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原因的念頭抑制著他:我也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長相——
在仿佛驟然降至冰點的空氣深處,蕩漾著她的余香。
她在片刻前提到的“純粹和勇氣”,在他的意識中不住搖曳。
“勇氣”二字……該做何解?
大湖聽著遠處的風聲,恍恍惚惚。
注釋
[1]讓—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ois Millet,1814—1875):巴比松派畫家,以寫實手法描繪的鄉村風俗畫聞名法國畫壇。——如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2]讓—巴蒂斯特·卡米耶·柯羅(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同屬巴比松派,19世紀最出色的抒情風景畫家。
[3]古斯塔夫·庫爾貝(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國現實主義畫派的創始人。
[4]柯羅的代表作。
[5]原文為“ブートル造り”,查無此詞,疑為vo?te。
[6]亨利·朱利安·費利克斯·盧梭(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1844—1910):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以純真、原始的風格著稱。
[7]莫泊桑的短篇小說。
[8]摘自《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珍珠小姐》的最后一段:也許這短暫的親近會在他們身上激起從未領味過的震顫,向這些蘇醒片刻的人身上注入轉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和瘋狂的感覺;而這種陶醉,這種瘋狂,在一陣戰栗間賦予情人們的幸福,可能比其他人一輩子所獲得的還要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