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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元豐一年,稷央帝林殤在位的第一年,也是最后一年。

臘月廿三,他的生辰,或許亦是死期。

誰都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天下人也都盼著這一天。

只可惜,這位暴君頭回好好過個生辰,啪,也沒了。

“皇兄,好久不見。”

對面那人身姿挺拔,眉目如畫。揮揮手,那群僵在座位上的大臣如蒙大赦,魚貫而出。

林殤見是他來,懶懶散散往后一靠。

“皇弟,別來無恙。是來為朕慶賀生辰的?來人,賜座。”

順手捻了顆葡萄送入口中,笑得眉眼彎彎。

既然這世上還有個親人,還愿意稱他一聲“皇兄”,那似乎生日變死日也沒什么,死在這位皇弟手里也沒什么。

畢竟是自己捧出來的。

“皇兄,該讓位了。”

林北收劍入鞘,規規矩矩坐在他的對面。語氣咄咄逼人,卻不見有什么動作。

林殤依舊瞇著眼笑,默不作聲。旁邊的小太監極有眼力見,趕忙捧著玉璽和蓋好章的退位詔書,湊到林北跟前。

“王爺。”

林北并沒理會小太監,只是極輕地蹙下眉,抬眼望向主位上的人。

“坊間傳聞皇兄暴虐無度,如今看來也不盡然,這樣背叛舊主的東西,竟也能留到現在?”

他認得這個小太監,這人是林殤救下的,當年他們兩個還是相依為命的小可憐,林殤看見這位小德子被其他太監欺負,說是覺得同病相憐,于是替他趕走了那些人。

但他覺得林殤只是想在宮里培養一個“自己人”。

那人托著下巴,靜靜看著這位自己欽定的“反賊”,只覺得這人別別扭扭的樣子有趣的緊。

“小德子忠心著呢。”

見他不接,小太監也不等,把托盤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邁著小碎步踮到凌殤跟前,又是捏肩又是捶腿,總之是沒讓那句“忠心”摔在地上。

林北蹙起眉,看不懂自己這位皇兄唱的是哪一出,剛要張嘴再試探八百回合,只聽“砰”的一聲,原本從內打開的殿門硬是被人從外面踹開。

“殿下!外面的都打服了!這個您打服沒?”

人未至,聲先到。

上次見這個場面,還是林黛玉初進賈府那一回。

可惜,來的不是恍若神妃仙子的鳳辣子,是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大老爺們。

林殤嘆口氣,看來這兄友弟恭的戲碼注定只能演個開頭,他也該收拾收拾,跟下面那些期待他已久的貪官污吏來個雙向奔赴了。

“服了服了,不知各位大爺打算給個什么死法?”

林殤站起身,懶懶散散望著臺階下的人。他從高位慢慢走下來,像是要徑直邁進棺材里。

林北依舊蹙著眉,仿佛隨身攜帶一路風霜,全都存在他那眉心處的一畝三分地里。

他有些發愣,直勾勾盯著凌殤腰間配著的那塊玉。

那玉的成色與品相都差的離譜,說是塊石頭也不為過,跟這位荒淫無度的暴君很是不相配。

林北抿著唇,抬起手制止了躍躍欲試的下屬。

“皇兄身體不好,就留在明思閣養病,無事莫要外出。”

這回輪到林殤愣住了,這算什么?禁足?還是軟禁?還有他的身體,這又是哪扇窗戶漏出去的風?

“不殺我嗎?”

“皇兄還是好好活著吧。”

他活著除了添堵還能有什么用?方便天下萬民戳新帝的脊梁骨?還是方便那些野心不小的臭魚爛蝦給他添堵?

只是他嘴還沒張開,就被兩位不知道從哪個地縫里鉆出來的暗衛恭恭敬敬“請”走了。

算了,誰當皇帝誰操心。

他知道宮里的下人慣會看人下菜碟,自己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只是沒想到,這寒冬臘月,他們竟敢真的半點炭火也不燒,任由明思閣成個名副其實的“冷宮”。

他一向畏寒,只是養心殿的炭火從來沒缺斤少兩過,因此也沒覺得自己這毛病有多嚴重。今日這么一凍,才恍然想起太醫院那句“時日無多”,原來竟是句判詞么?

他的后宮空空蕩蕩,太后也早早被他送走,滿宮唯一能稱之為“紅顏”的,也就是御花園那幾朵花了。

仗著沒人,林殤蒙著發霉的被子咳了個昏天黑地,小德子著急忙慌打了桶水來,放眼一望,卻也沒個燒的地方,急的直打轉。

“我沒要著炭……”

“沒事,倒杯水給我吧,有總比沒有的強。”

小德子攥著茶杯反復洗了幾遍,那架勢,活像是要搓下層釉來,這才倒了水,遞給他。

林殤接過水,一口飲盡,咽下滿口血腥氣。

“沁芳閣主殿床底下,有個暗道,通向宮外,悄悄的,好好活。”

“陛下……”

“養不起你啦,快走吧。”

小德子還想說什么,林殤不想聽他膩膩歪歪,耍賴似的一蒙被子,大有一副他不走就悶死自己的意思。

哪里想到那人竟也是個倔驢脾氣,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不走!”

林殤被他磨得沒法子,一時氣急,咳得驚天動地。小德子端著茶杯跪在一旁,活像個縮頭鵪鶉。

“您罰我吧,別動氣。”

“出去!”

林北就在窗外背著手偷聽,聽門被輕手輕腳地關上,聽屋內那人壓抑的咳嗽聲,神情復雜。

“明日去給他請個太醫,明思閣里也換兩個會伺候的來。”

身旁的暗衛有些詫異,抬頭看了他一眼。

林北繃著臉,看著活像誰欠了他八百萬金子似的,一甩長袖。

“我不日就要登基,自然要讓萬民知曉我是個仁君,他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登基之后!”

其實就算他不解釋,暗衛也不會多問,這些鋸嘴的葫蘆只會聽令行事。這一番話,也不知道是在說服誰。

“等等。”

林北猶豫了半晌,別別扭扭補上一句。

“別讓他知道是我吩咐的。”

“林北吩咐的吧?”

能從宮女所出的皇子一步步爬到帝位的總不會是傻白甜,明思閣剛冒出點暖意,林殤就猜了個七七八八。

“為什么?無非是為了仁君的名頭,總不能是為了我?”

林殤捧著熱茶,裹著新送來的錦被縮在拔步床里,笑著和小德子大談特談當今圣上,毫不避諱,囂張至極。

太醫滿頭大汗,顫顫巍巍給這祖宗把脈,恨不能直接上手堵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別人還要呢!

被議論的本人一門心思在明思閣主殿外扮演木頭樁子,跟窗臺上毫無綠意的盆景大眼瞪小眼。

太醫擦擦汗,剛聽了滿耳朵的大逆不道就要出來面對本尊,多多少少有些心虛。

“他怎么樣?”

“五天總是有的,剩下的,全憑陛下做主。”

這太醫倒是個會來事的,五天后,臘月廿八,正是新帝登基的日子,他能吊著人的命吊五天,再之后,可不全憑陛下吩咐?

林北長袖一甩,撈了那將死的盆景入懷,恍惚間竟顯出幾分溫情,輕聲道:

“我倒希望他長命百歲,做得到嗎?”

太醫心里倏然一驚,再回神時,陛下已經走遠了。

殿內,小德子端著藥碗去而復返,輕手輕腳,生怕擾了榻里那人清夢。

可即便再小心,也架不住這人覺淺。

“滾出去。”

被吵醒的茫然還殘留在眼底,就被涌上來的煩躁壓過。

“太醫院開的方子,有安眠的成分,您喝了再睡,也能睡的舒服些。”

林殤揉揉眉心,爬起來一口飲盡,揮揮手,讓小德子滾出去休息。

藥很苦,他總是喝不慣。但能讓他久違地睡上一覺,哪怕只是一小會,也值得捏著鼻子灌進去。

雖說那藥有安眠的成分,可誰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見效?

四下無人,林殤推開窗子,看滿院梅花,被寒風吹的瑟瑟發抖。

他從不覺得梅花開在冬日能代表什么所謂“氣節”,這是它的命,被上天安排給這沒有花愿意來的銀裝素裹,來點綴這場沒有盡頭的冬夜。

雪越下越大,壓落了一地緋紅,與屋內的人四目相對,竟成了個不合時宜的隱喻。

藥效慢慢發作,糊住了滿腦子的愛恨,連一絲清明都留不下。林殤有些茫然的摸上腰間玉佩,被冰的一哆嗦。

他想,明思閣這樣暖和,要是不開窗作死,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些?是不是,還能陪那人過個年?

暴君一向任性,深更半夜,窗子被他擺弄的“吱呀”亂響,也幸虧這皇宮夠大,夠空曠,沒人向新帝參他一本。

林殤一向醒的早,活像個公雞轉世,每天天不亮就開始“打鳴”,好似那太陽得從他肺里升起,不咳兩聲天就亮不起來。

只是以前起得早,好歹還有點事做,現在只能攥著玉佩縮在床榻里面撒癔癥。

“公子,陛下說天寒了,讓奴婢送些冬衣來。”就在此時,宮女捧著新裁的冬衣,隔著屏風低聲傳話。

“咳……放下吧。”林殤清清嗓子,收好玉佩,攏攏衣服坐起來。

宮女們低著頭魚貫而入,把疊的齊整的衣裳放在羅漢床的小桌上,又低著頭魚貫而出。

“陛……公子,您試試嗎?”

小德子估摸著他的脾氣,料想該是消氣了,推開門,探頭探腦。

林殤一見是他,被子一蒙,又縮回床榻里面。

“不試,你拿走。”

冒著熱氣兒的小手爐被塞進被窩,試圖捋順這位難伺候的祖宗的毛。

“不要,熱。”

小手爐又被平穩地推出來,憤憤地冒著熱氣。

小德子滿臉堆笑,進來不到一炷香,又被轟出去。

“等等!我花呢?!你看見我花沒?!”

那盆兒盆景是他剛搬來的時候發現的,雖說半死不活吧,但好歹能添點兒“活氣兒”。心里記掛著些東西,總好過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若是成了歷史上第一個把自己“想死”的皇帝,那可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可那牽掛之一現在沒了!沒了!

窗外,林北抱著那已經死的不能再死的草,默默無言。

那天見著這花要死,跟著了魔似的,回過神時東西已經在自己的養心殿了。請教了不老少宮女太監,一個個嘴上說的頭頭是道,結果愣是沒一人能救活它。

其實什么花兒啊草兒啊都不重要,他只是想找個名頭跟那人說說話。

讓史官不能借此給那人抹黑的,讓黎明百姓、后世百代挑不出那人什么錯處的,跟身份是他的哥哥而不是廢帝的那人,說說話。

“怎么辦,你主子知道我把你養死了,會不會氣的暈過去?”

但草就只是草,草不能回答他的問題。

“陛下,您是批奏折把腦子批丟了嗎?”

林殤看著熟悉的盆里,插著的那一枝不倫不類的紅梅,有點想笑。

林北放下那盆“花草”,掩著唇輕咳一聲。

“你若喜歡這些,等來年開春我給你種一院。”

“免了,紅梅也不錯,不用等,今兒個就能欣賞著。”

林殤心情頗好的伏在羅漢榻的小桌上,扒拉著那枝紅梅,他記得那些新冬衣上,有一件的袖口上也繡了一枝紅梅,不知形貌是否相似?

“新的冬衣可試過了?不喜歡就拿去讓他們改。”

林殤終于放過那朵被他蹂躪的搖搖欲墜的紅梅,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玉佩,直起身子,托著下巴看他,輕笑出聲。

“阿北啊,我就在這明思閣里,要那新衣做什么?”

這人輕聲喚著他“阿北”而非皇弟,恍惚間他們似乎還是后宮里那兩位不受寵的,命運殊途同歸的,相依為命的皇子。

可他每句話都猶如杜鵑泣血,字字誅心。

林北猛然意識到,這是他的皇兄,卻不再是哥哥了。

他的哥哥死在了那場太子之爭,死在囚困皇家之人一生的牢籠里,死在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

屠盡皇族登上皇位的是暴君林殤,他的哥哥不在了。

明思閣的炭火確實燒的夠旺,好像多年前那場大火穿越時空,要懲罰他當年救下必死之人的惡劣行徑。

滅頂的窒息感快要將他淹沒,林北忽然站起身,連道別的機會都不留,就匆匆離去。

恍惚間又聽見那人在身后輕笑著喚他“阿北啊”,攥緊拳頭,腳下步子又加快幾分。

臘月廿六,林北一整個白日都沒來明思閣,也不知道究竟是馬上登基政務繁忙還是在躲著誰,總之是沒出現。

只是補品和太醫一批一批的往明思閣里進,看得林北嘖嘖稱奇。

“嘖嘖,看這架勢,搞不好我還真能過個年再走。”

林殤終究還是穿上了送來的新衣,懶懶散散靠在門框上,饒有興致的往外瞧。

“呸呸呸!公子要長命百歲呢,不說那喪氣話!”

小德子一路小跑著過來,批了件大氅在他身上,壓得他險些直不起腰來。

林殤嘆氣,“也就你盼著我長命百歲了。”

大概是忽然覺得沒了意思,林殤把大氅取下丟給他,轉身回屋了。

他其實不喜歡總是躺在床上,他喜歡到處亂竄,喜歡山川湖海。可惜,宮里只有假山假湖,就算修建的再大,也不及天下萬分之一。

于是他只好把林北送出去,期盼著這人的眼睛能替他去看。

得知林北在偷偷聯絡京都官員時,他是欣喜的,這個位置太磨人,他早就撐不住了。然而變法還未完成,這個國家還在風雨中飄搖,他的雷霆手段只引來了百姓的反感與恐慌。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本性純良,原本是想送他遠離紛爭中心,可既然他有野心,有膽魄,有謀略,倒不如推他一把。

林北會是個明君。

他相信他,于是給他放了權,暗中促成他與那些忠臣良將的合作,偷偷把人才塞給他。至于那些蛀蟲,就交給他來處理,將死之人,不在乎名聲。

林北沒讓他失望,不到一年就大權在握,而后毫不猶豫殺入長安。

雖說有些地方做的還不夠妥當,但他畢竟也才十九歲,對一個孩子的要求不能太高,會有人教他,他總能慢慢學會怎么做個好皇帝。

他會替林北安排好。

林殤手里摩挲著玉佩,跟參禪似的,不知不覺枯坐到月升。

桌上的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小德子不知道進來念叨過幾回,可林殤就跟老僧入定似的,誰也不利,對外界毫無反應。

林北推開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副場景,心里沒來由地一跳。他見不得這人枯木似的,半分生氣也無的樣子。

快步走上前,將盛著熱牛乳的小銀壺重重往桌上一磕。

“聽聞你今日沒怎么用膳?怎么,要餓死自己贖罪?要死也別死在這兒,臟了我的地方。”

林殤回過神來,抬眼看向他,剛瞇著眼笑了笑,就被人急不可耐地打斷。

“熱牛乳,愛喝不喝,但你不許死在這兒。”

說完就走,半分張嘴的機會也不給他留。速度之快,平生僅見,好像只要慢了一步,林殤那張嘴就能說出來什么能止小兒夜啼的恐怖言語。

林殤愣了一瞬,隨即笑得開懷,對著已經沖出門外那人喊。

“死不了,哥哥陪你過年好不好?”

說來也好笑,這位暴君堪稱傳奇的一生,漫長的二十一年,沒好好過過一個年,也沒好好過過一個生辰。

他這一生都掙扎在生死之間。

不多時,一道別別扭扭的身影順拐著進來,一言不發,坐在床沿邊。

沉默了許久,才憋出來一句“真陪我嗎?”

說完又覺得不妥,反悔似的補上一句“誰要你陪?!”

聲音悶得像是從齒間碾出來的,恰逢屋外一陣風過,檐角銅鈴晃悠著,像是敲碎了那話里的所有偽裝,坦露出的一片真心不過“別走”二字。

林殤又笑起來,只要看見這人,他就總有展不完的笑顏,也就只有這種時候,林北才能隱約看到幾分這人年少時的樣子,他熟悉的樣子。

“好,不要我陪。”如愿看到那人瞳孔的細小變化,才不緊不慢的補上后半句。“是我要纏著你,行嗎?”

這人就是故意逗他!

“纏著我做什么?看我笑話嗎?”尾音輕的像是隨著方才那陣風去了,像是對自己的質問,更像要求那人給自己一個答案,哪怕大逆不道,哪怕天打雷劈。

林殤收斂了笑意,死死攥著那枚玉佩,攥著滿心的不可言說。

而后嘆口氣,低下頭不再看他。

“不看笑話,看你名垂青史,看你流芳百世。”

林北緩緩吐出一口氣,勾起唇角,笑意卻融不化眼底寒冰。

“呵,你倒是會替我盤算。”

尾音頓在喉頭,咽下半句問不出口的“那你呢”。

林殤又笑起來,還想說些什么,卻止不住地悶咳起來。他今日已經說了太多話。

林北不知從哪摸出一塊帕子,兜頭扔在他臉上。

“別咳斷氣了。”

他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的案頭燭火搖搖晃晃,又在他關門時徹底熄滅。

他們又沒有道別,還有當初他送林北出宮的時候,他也沒有和他道別。林殤在心里慢慢盤算著。他這人心眼小,愛記仇,他悶悶地想,以后也不要給他道別的機會了。

小德子端著藥碗進來,服侍他喝下,說是新的方子,怪不得越來越苦。

雖然苦,倒能讓他久違地睡個好覺。

明日新帝登基,后日就是除夕,這人心惶惶的一年終快要結束,人人都盼著這瑞雪兆過的豐年。

宮里到處都喜氣洋洋,紅綢紅燈籠掛的哪哪都是,連帶著這明思閣都平添上幾分熱鬧。

林殤掰著指頭數日子,還有兩天,就是新的一年。這幾日京城里的雪一刻不停的下,都說瑞雪兆豐年,那想來林北在位的第一年不會太差。

臘月廿七,林殤罕見地沒對著玉佩發呆,小德子給他要來了些紅紙和剪刀,他就在屋里剪窗花。是個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以他的水準,這玩意能勉強有個型,那就算超常發揮。

只是實在不算好看,看得他自己都想笑,用來送人自然是不合格的。

林殤翻遍了整個明思閣,忽然發現,他當了一整年皇帝,手里竟然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堪稱最窮皇帝,沒有之一。

唯一值點錢的,也就那塊被嫌棄了千百遍的玉佩了,可這個拿出去也只算是物歸原主,原主還不見得記得它。而且,他不想送這個,他只有這個了。

收回思緒,林殤忽然失了興致,將那歪歪扭扭的窗花折好,隨手夾進一本書里,縮回床上躺著了。

林北推門進來,瞥見一角紅紙,看看床上鼓鼓囊囊一團,抽出來一看,很不厚道的笑出聲。

“手藝像幼童。”

林殤扒拉扒拉被子,露出一張臉,看著他。

“我又不會干這個,不過是討個好彩頭。不要了,送你了。”

林北兩指夾著紅紙,朝他晃晃,像是故意氣他似的。

“幼稚,我才不要。”

林殤撇撇嘴,蒙上被子翻個身,背對著他。

“不要就丟掉。”

“扔了多可惜。”林北看看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輕笑一聲,疊好貼身收起。“好歹是你剪的。”

林殤不想理他,只是默默發脾氣。伸出手摸向床頭的玉佩,正好觸到同樣伸手要拿那玉佩的林北。

林殤一把掀開被子,把玉佩攥在手里。

“這個不能給你!”

林北的手中途拐了個彎,輕輕按住林殤,又替他蓋好被子。

“沒要搶你的,躺好。”

見他乖乖躺好,林北才收回手,問出那句從重逢就一直憋在心里的問題。

“怎么一直帶著這塊玉?”

他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了什么。

當年他們什么都沒有,只是兩個宮女所出的,最不起眼的皇子。先帝荒淫無度,后宮里這樣的孩子不算少,只是他們兩個走的格外近。

也不為什么,無非是話本里一個救一個的老套情節。

那也是一個冬天,那時候他們都還在冷宮里。林北的母親因為生他時難產而死,同日,貴妃的四皇子出生。那孩子身體不好,整個太醫院都斷言他活不過十歲,貴妃心急如焚,她入宮快四年,一直都沒有孩子,生四皇子的時候又傷及根本,此一生恐怕再難有子嗣。四皇子,是她唯一的寄托。

先帝一心追求長生不老,宮里養著大批所謂“修士”。恰逢此時,一個民間修士找到貴妃,告訴了她一個邪術,用一個跟四皇子同時出生的孩子做替死鬼。而那個修士,只要一個被引薦的機會。

很不巧,林北就是那個倒霉蛋。

又很不巧的是,林殤的生母,正是被這位貴妃所害。

他的母親沒想過飛上枝頭變鳳凰,但她確實很漂亮,又是包衣出身,在一眾濃妝艷抹、設法爭寵的后宮中顯得清新脫俗。

先帝就像是尋著個新奇的玩具,將她越階封為才人,她又在短短半年就懷上林殤,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是玩具再新奇也是會膩的,貴妃早就看她不爽,本想連帶著林殤一起弄死,卻被他僥幸逃脫。

林殤對她一直懷恨在心,又受皇后鼓動,于是在十二歲那年一把火燒了貴妃寢宮,也陰差陽錯打斷了林北的替死儀式。

他本來沒想著逃,反正大仇得報,他此生無憾。

但就在他快暈倒的時候,看見了那年只有十歲的林北。那個因為營養不良而異常瘦弱的孩子一邊擦眼淚,一邊跌跌撞撞朝他跑來,硬生生把他從鬼門關外拖回來。

那枚玉佩也是那時候林北送給他的,是四皇子隨手丟棄的東西,被林北撿回來,原本是想跟宮女太監換塊餅吃,卻送給了他。

“哥哥。”

記憶中林北幼時的聲線與現實重疊,林殤回過神來,沖他輕輕笑笑。

“因為哥哥只有這個了。”

林北長袖下的指尖猛然掐進掌心,明明是讓他換錢用的,誰知道,誰知道……

他留了這么多年。

林殤看他僵硬的身形,輕笑著搖搖頭,躺下嘆口氣,“算了,你大概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

林北猛地起身,背過身去,生怕那人看見他泛紅的眼角。

他怎么會不記得,相依為命的那么多年,他怎么會不記得?

“誰記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林殤沒再說話,閉上眼睡著了。

林北替他掖好被子,輕手輕腳的合上殿門。

這一覺睡得很沉,一直到半夜才醒,端起桌邊還溫熱的藥喝下,又塞了顆旁邊的蜜餞進嘴,是他喜歡的種類。

一抬頭,就看見原本該是那盆已經死透的盆景的地方,放了一瓶插好的紅梅。看得出來,插花之人是個手生的不能更生的初學者,好好一瓶花插得歪七扭八,不過落在林殤眼里,倒是別有意趣。

新的一日,新帝登基,林北一早就被叫走折騰,具體多早呢?別說公雞了,連林殤都沒醒。

林殤今日醒的晚了些,不過精神頭格外的好,身子骨從未有一日如此爽利過。

他在那堆新衣里挑挑揀揀,翻出來那件袖口上有一枝紅梅的穿上,又找出一件新狐裘披著。推開殿門,瞇著眼,細細感受著陽光灑在身上的滋味。

“小德子,陪我出去走走。”

明思閣外果然沒有侍衛守著,那所謂的禁足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紫禁城里,林北從未限制過他的自由,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出去。

跟巡視似的,林殤一步一步丈量著紫禁城,好像要將這個困住他一生的地方刻在腦子里,下輩子注意避開。

小德子冥冥間感覺到點什么,一句話也不說,默默陪著他,從明思閣走出來,又從另一條路走回明思閣。

他的公子也要從另一條路走回來處了。

林殤搬出來一張躺椅放在院子里,躺上去慢慢晃悠著。

“王德,再問你最后一遍,真的不走?”

小德子跪在他手邊,早就哭得淚流滿面。

“我不走。”

林殤輕笑著,從懷里摸出兩張信紙。

“那再幫我做件事吧,你去養心殿等著林北,把這兩張信交給他。我這個弟弟還年輕,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帖是難免的,你多幫幫他。”

小德子接過信紙,低下頭,泣不成聲。

“您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兵法計謀,就是為了能有個人替您看著他,好叫他不要太過出閣嗎?”

林殤說不出話了,他確實這么打算過,一開始救下他也確實是為了利用,但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這么心軟,養著養著就成了真的“自己人”。

“我……”

“公子。”

還不等他說完,王德忽然出言打斷他。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做出這種,堪稱“頂撞“之事。

王德擦干凈眼淚,抬起頭,朝他笑笑,一如當年被這人救下時展露的那個一樣。

“公子,”他又叫了一遍。“您的交代,我都會完成。外面冷,公子先回屋吧,這兩封信,我替您交給陛下。您答應過陛下的,要陪他過年呢,您別食言。”

林殤張張嘴,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嘆口氣,伸手在王德腦袋上呼嚕了兩把。

這個也還是個孩子呢,跟他弟弟一樣大的年紀。

王德走了,這明思閣就剩下他一個人。他本想回屋去的,可剛站起來,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轉,他又摔回躺椅。

雪又開始下,下得很大,仿佛永不停歇。

林北突然很心慌,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儀式一結束就著急忙慌往回趕,還沒到明思閣,就在養心殿門前看見了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德子。

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瘋了一樣朝著明思閣跑去。又停在院門外,他不敢推,他還沒想好要跟哥哥說些什么,而且他現在一定很狼狽,他哥哥會嫌棄他的。

他的哥哥,他還有哥哥嗎?

林北顫抖著手推開門,那人身上落雪如蓋,就躺在院子中間正對著門,像是在等誰來。

“哥,”林北慢慢往里走,腳步很輕,怕驚擾了他哥的夢。“下雪了,別躺在這兒……”

林北試探著觸上林殤的手背,被溫度刺得一激靈,可他手里那塊玉卻被捂得溫熱。他不想叫醒他哥,也不想那玉上的溫度消散。

“別裝死,林殤。”

他的尾音發著顫,輕的他自己都聽不見。

林北哽咽著,慢慢蹲下來,指尖探進落在那人身上的積雪里,攥住林殤的衣袖。

“起來。”

為什么不回答他呢?是在怪他每次離開都不跟他道別嗎?他聽見了,他會改的,他肯定改,但是,但是他不想現在道別。

攥著林殤衣袖的手在不停發抖,林北慢慢把腦袋挨在他的手上,他記得哥哥以前總喜歡揉他的腦袋。

“騙子。”

檐角銅鈴響了兩聲,帶著聲聲破碎嗚咽散在風里。

很久之后,林北才鼓起勇氣打開那兩封信,一份罪己書,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干脆利落認下那些罪名;另一封是家書。

版權:九天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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