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宮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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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又見長安(1)
當新帝的貼身內(nèi)監(jiān)躬身呈上鴆酒時,李俏正倚在鎏金憑幾上,指腹摩挲著及笄那年東方姮贈予的嵌玉匕首。
精致危險。
像極了如今的她。
“姮娘,終究沒能替你們討回血債......”
滿地的華裳如褪下的鳳羽般散落,而褪羽的鳳凰正一身素衣端坐其間,仿若被困在了為她織就的華麗蛛網(wǎng)中。殿外北風裹著雪粒子擊打窗欞,恰似這十幾年來政權動蕩而失去生命的萬千冤魂在叩擊宮門。李景安踏著靴子進殿時,正見她將刀刃抵在咽喉處。
“姑母何苦自傷?”年輕的帝王抬手制止欲撲上前的侍衛(wèi),玄色十二章龍紋廣袖在寒風中翻涌如墨云,“侄兒不孝,卻知姑母惦念著昭儀娘娘,飲了這盞玉髓酒,自能與昭儀娘娘泉下重逢。”
李俏低笑出聲,腕間九鸞銜珠鐲撞出清越聲響。四十余載光陰仿佛格外眷顧這位長公主,若非鬢角幾縷銀絲似月華傾瀉,倒真像是二十年前那個提著鎏金食盒去偏殿探望侄兒的明媚少女。
“當年神安政變,本宮就是用這把匕首親手了結(jié)了紫陽王。”她忽然翻轉(zhuǎn)刀柄,刃上暗紋在暮色中劃出冷冽弧度,“早知你這般不肖先帝,罔顧血脈,恩將仇報,本宮該在永和殿暖閣就了結(jié)了你。“
李景安眼尾微顫,恍惚瞥見五歲那年的上元夜。朱雀大街萬千花燈如晝,姑母將糖畫塞進他凍僵的手心,貂裘的領口還沾著梅雪的香氣。可那抹恍惚轉(zhuǎn)瞬便湮沒在冕旒投下的陰影里,帝王的眼神比檐下冰棱更冷。
“成王敗寇的道理,姑母該比朕更通透。”他轉(zhuǎn)身避開那雙似乎是淬了毒的鳳眸,聲線卻泄出幾分異樣的緊繃,“畢竟鎮(zhèn)北侯......還在黃泉路上候著您。“
鎮(zhèn)北侯……
她與傅斂青梅竹馬,少年夫妻,恩愛非常,那段日子仿佛是一場旖麗華貴的夢境,夢醒了,她的郎君也死在了爾虞我詐的朝堂之上。
而她,也從不問世事的昭陽公主成了游走于各個名利場之間,想要牢牢把控權利的定國公主。
傅郎啊,你可會厭惡我如今的模樣?
琉璃盞墜地的脆響驚碎了最后一縷暮光。李俏咽下喉間灼痛,毫不猶豫引刃橫劃。殷紅濺上素白窗紗的剎那,她恍惚看見傅斂策馬踏雪而來,玄甲上還沾著漠北的星輝。
“昭陽長公主畏罪自裁!”
尖利的宣喝聲中,李景安死死攥住袖中已有殘缺的玉佩,那是李俏年少時最喜愛的一塊,因他喜愛,李俏便贈予了他。
鎏金獸首吞著的燭火忽然搖曳,在他龍袍上投出扭曲的暗影,恍若惡鬼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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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光陰流轉(zhuǎn),李俏見山河傾覆又重鑄,明黃身影在烽煙里倉皇如喪家犬。直到某日冬夜,她望見垂垂老矣的帝王蜷在龍榻上,枯手仍攥著褪色的絲絳。
刺目天光驟臨的瞬間,李俏本能地抬手遮擋。指縫間漏進的碎金漸漸聚攏成熟悉的茜紗窗欞,而這一切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場夢。
坐在雕花榻邊的女子身著絳色鸞紋宮裝,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倦意,鴉青云鬢間幾縷銀絲格外刺目。此刻她褪去了母儀天下的威儀,不過是個守著病女的尋常母親。
趙明則察覺女兒眼睫微顫,顧不得鳳冠珠珞叮當,踉蹌著朝外間急喚太醫(yī)。李俏怔望著茜紗帳頂浮動的金線流蘇,喉間漫上鐵銹味,像極了她自裁時的感覺。
而眼前面容尚存豐潤的婦人,與太醫(yī)口中“定安二十六年”的稟告,終于讓李俏混沌的神智清明。
十五歲這年,她那個混賬表兄慕容赟,竟在皇后生辰宴上強占了她的掌事宮女清荷。她無意間撞破了此等丑事,推搡間后腦撞上紫檀案角的劇痛,與此刻枕上隱痛的位置分毫不差。
清荷那樣溫婉的女子,聽聞慕容赟被流放的消息后,竟在第二日便投了浣衣局后的荷花池。
李俏無意識絞著錦被的指節(jié)發(fā)白,落在趙明則眼中卻成了驚悸未消的模樣。
皇后染著丹蔻的指尖輕顫著撫過女兒額角,“懷玉?”這聲輕喚讓李俏渾身劇震——懷玉,她暌違三十年的乳名。
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未生華發(fā)的阿娘,與記憶里端坐金鑾殿執(zhí)掌大權的女皇重疊。此刻她們尚未被皇權異化成相互猜忌的怪物,仍舊是會相擁而泣的血脈至親。
“阿娘......”她將哽咽埋進母親襟前,母親身上熟悉的沉水香讓她再次濕了眼眶,“懷玉好想您。”趙明則輕拍女兒后背的手倏然收緊。
她不知懷中這副單薄身軀承載著三十載滄桑,更不知這場劫難將如何改寫她們母女命數(shù)。
李俏借著拭淚動作掩去眼底寒芒。當務之急要保住清荷性命,更要讓慕容赟永世不得超生。她抬眸時恰到好處滾落兩行清淚:“表兄在母后千秋宴上行此茍且,豈非將兒臣與天家顏面擲于泥淖?清荷是兒臣最倚重的掌事,此事若傳揚出去......”
趙明則腕間翡翠纏絲鐲撞出清越聲響。那孽障平日狎妓縱酒便罷,如今竟將臟手伸進未央宮!
她輕拍女兒手背溫聲安撫,眼底卻凝著三尺寒冰:“本宮已命暗衛(wèi)看守清荷,對外只說慕容赟醉酒沖撞鳳駕。”
“可這般處置......”李俏垂首咬唇,似怯似哀地提起舊事,“五年前鄭家姐姐不也是這般遮掩?最后卻落得三尺白綾......”這話似淬毒銀針刺進趙明則心口。
戶部尚書鄭安民最疼愛的孫女,太子李恭指腹為婚的良配,生生被慕容赟這禽獸毀了。當年母親秦國夫人以命相脅,逼得她只能褫了那畜生的虛職。后來鄭安民告老還鄉(xiāng),太子年逾廿五才娶,樁樁件件皆是扎在她心頭的倒刺。
她親愛的姐姐這一家分明就是來克她與她的孩子們的。
“這次定要剜了這毒瘡。”趙明則描金護甲深深掐進掌心,“本宮會著人遞話給刑部,流放路上'意外'多得是。”話音未落,忽覺懷中女兒渾身發(fā)抖,忙緩了語氣:“懷玉莫怕,阿娘定護你周全。”
李俏將臉埋進母親織金翟紋的衣襟,咽下險些脫口而出的真相——她豈會懼怕?前世慕容赟流放途中墜馬而亡,正是她的手筆……
“求阿娘為懷玉向阿耶討個恩典。“
尾音尚未消散,殿外忽然響起環(huán)佩鏗鳴。
玄漆的門檻上映出明黃袍角,帝王渾厚聲線似乎震得梁柱間的塵埃都微顫:“朕的昭陽既開口,便是要摘星攬月也沒有不準的。”
梁景帝抬手免了滿地宮人的叩拜,織金皂靴踏步而來時,腰間白玉組佩竟未發(fā)出半點聲響。
李俏藏在錦被下的指尖驟然掐進掌心——前世阿耶殯天時,正是這副墨玉螭龍帶扣滑落在她跪破的膝前。
趙明則欲起身行禮,卻被帝王溫暖掌心按回榻邊。李俏望著父親鬢角尚未霜染的烏發(fā),忽想起那年這位鐵血君王咳在她掌心的那灘黑血。
此刻他劍眉斜飛入鬢的模樣,與臨終前枯槁的面容在淚光中重疊。
“小懷玉要什么恩典?”梁景帝屈指輕刮女兒鼻尖,玄色刺金箭袖掃過她后腦間纏著的藥紗,“便是要慕容氏那豎子的項上人頭......”
“阿耶!”李俏急聲打斷,景帝含笑擺手。可她分明看見父親與母親眼神交匯間眼底閃過鷙鳥般的寒芒——原來此時阿娘和阿耶便早已對慕容家動了殺心。
“女兒想替清荷與枉死的鄭姐姐討個恩典。”李俏仰起臉,此刻她仍是父母記憶中會揪著龍袍討糖吃的嬌蠻公主,連哽咽都帶著恰到好處的驕縱。
“逝者雖不可追,但鄭尚書三朝元老鞠躬盡瘁,今既嚴懲慕容赟,何不追封鄭姐姐為端淑郡主?”她拽住父親袖擺的指尖微微發(fā)抖,恰似兒時討要西域進貢的琉璃燈,“至于清荷...她跟了女兒整整十載,如今這般...”
尾音化作一聲嗚咽,卻不忘補上關鍵棋子:“便賜個縣主虛銜全當撫慰可好?”鄭幸之胞弟鄭珩現(xiàn)任大理寺少卿,這步棋落下,來日刑獄之事便多枚暗子。
趙明則正欲開口,忽見梁景帝玄玉扳指叩響紫檀憑幾。帝王目光掠過女兒刻意示弱的眉梢,卻在瞥見她絞緊藥紗的傷手時驀地柔和:“懷玉可知縣主需入宗正寺玉牒?”
“清荷孤女之身,不過擔個名頭罷了。”李俏將前世臨朝稱制的威儀揉碎在撒嬌的尾音里,她清楚看見阿耶眼底精光乍現(xiàn),那是對可用棋子的估量。
“不過是個縣主虛銜,既能充作聯(lián)姻棋子籠絡邊將,又可昭顯天家仁德。”前世臨朝時打磨出的鐵腕權謀,此刻化作女兒家嬌嗔的尾音,“這般劃算的買賣,阿耶怎舍得駁了懷玉?”
帝王深潭般的眸子里浮起笑意。他怎會看不出這小狐貍的算計?
“準了。”帝王屈指彈落袖口不存在的塵埃,“著宗正寺將清荷記入河間王一脈玉牒,賜姓李,封號...“他忽然傾身拭去女兒眼尾淚珠,“便由懷玉來定。”
此刻她笑得越發(fā)明艷,如同當年接過監(jiān)國玉璽時般恭順垂首:“就叫寧安可好?愿四海安寧,萬世太平。”
趙明則望著光影交錯間那對含笑的父女,終于看清血脈里流淌的究竟是什么——四郎當年在玄武門轉(zhuǎn)動虎符時的眼神,此刻正在女兒含淚的杏眸中明滅。
那是從她腹中帶出的骨血,既承了隴西趙氏的殺伐果決,又融著李氏皇族與生俱來的籌謀心術,怎會僅是撲棱著金翅的籠中雀?
女兒梳妝臺上的赤金點翠步搖投下的陰影,分明是只初露爪牙的幼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