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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馬麗蓮走進包間時,里面的人都已有些醉了。一個個歪歪咧咧的,形象很差。茶幾上的食物散得到處都是,酒瓶七仰八倒,地上還有一灘嘔吐物。空氣中彌漫著沖鼻的酒氣和一股難言的膩膩歪歪的味道。馬麗蓮是來救場的。趙老板欽點的曉虹突發盲腸炎,送去醫院了。人走了,禮不能失,趙老板談不上是會所的熟客,但好歹也是曉虹的恩客,時常光顧的。馬麗蓮與曉虹關系不錯,關鍵時候要派上用場,替姐妹把未夠的酒喝完,未盡的情誼敘完。那才是道理。
趙老板趴手趴腳地癱在沙發上,問她:“你叫馬麗蓮,跟瑪麗蓮夢露是啥關系?”
“她是我姨婆,去世得早,三十六歲就沒了。”脆生生地回答。
趙老板嘿嘿笑起來。“怪不得,我看你跟她有點像。不過她皮膚比你要白一點,頭發比你黃一點,還有這里,”他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好像比你還要再大一點點。”
“你怎么曉得,摸過?”馬麗蓮撇嘴。
“不用摸,我的眼睛是卷尺,刷的一下伸出去,一量,就曉得了。”趙老板笑,“不過還是沒我的手準——我的手是測量儀,實驗室用的那種,精確的不得了——要不要試試?”
趙老板和馬麗蓮轉移到包間的角落。那里光線暗,是天然的防護罩。房里都是自己人,志趣相同的,但畢竟不禮貌,公共場所嘛。趙老板的手,伸到馬麗蓮衣服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真像在測量了。趙老板一興奮,就不停地喝酒,還抽煙。發瘋似的,同時叼上十根煙,嘴里塞滿了,一吸,再一吐,煙霧裊繞十分壯觀。馬麗蓮拿手機給他拍照,又喂他喝酒。嘴對嘴地。她喝一口,湊近了,喂進他嘴里。兩人都笑。
她沒對準,一大口酒吐在他身上——剛剛好,是上衣口袋那里。他脫掉襯衫,把皮夾拿出來,濕了。她道,我幫你擦干。他道,不許動我皮夾子的主意。她嬌嗔,你數一數,里面有幾張鈔票,要是少一張,就罰我十張。他呵呵笑道,不罰你錢——脫衣服。少一張,就脫一件。
馬麗蓮做事很仔細,除了表面一層,還把皮夾里面的銀行卡拿出來,拿紙巾抹干了。像撲克牌那樣一張張攤在桌上——正面朝上,“讓它們乘乘風涼。”她又往他嘴里塞煙,點上火。拿手機拍照。她給他看她拍的照片——他赤膊著上身,嘴里叼滿煙,煙霧把他整張臉都遮住了,像鬼怪片。他看了直笑,說手機像素太差,清晰度不夠。她說,你不懂,這是今年最新款。
買單時,趙老板給了馬麗蓮三百塊錢小費。馬麗蓮送他到門口。趙老板說,我下次來還找你。馬麗蓮嘆道,曉虹是我阿姐,帶我入行的,我不能挖她的墻腳。趙老板說,我喜歡重情義的女人,下次小費加倍。她立刻笑成一朵花,道,那你下次一定要早點來。啊?
趙老板的車消失在夜幕里,馬麗蓮轉身走向旁邊一輛自行車——曹大年等在那里許久了。馬麗蓮屁股一抬,上了書包架,說,開車。曹大年說,開啥車,你當是剛才那輛?人家吃汽油的,我們只好靠憨力氣。馬麗蓮在他頭上拍了一下,道,小氣鬼。曹大年腳在地上一點,自行車往前竄出幾尺。“胖女人,重得要命。”他道。
兩人徑直到了嚴卉家。馬麗蓮把手機里的照片拷進電腦。不是太清楚,但卡號勉強能看清。她指著其中一張告訴嚴卉,“就是這張,他買單用的就是這張卡。”隨即報了密碼,“453216”。
“這男人腦子不好使,密碼輸了幾次才對。”馬麗蓮道,“我在旁邊看得眼都花了。”
嚴卉在電腦上敲擊了一陣。從抽屜里翻出一堆空白的銀行卡。
幾周后的一個下雨天,曹大年穿著連帽的雨衣,來到楊浦區的一個ATM點。取錢時,他戴著墨鏡與口罩,低著頭,整個人不露一星半點。卡塞進去,輸了密碼。完全正確。一天最多拿兩萬,一次兩千。他分了十次才拿完。一大疊錢塞進包里。“啪嗒!”扔了個杯墊在取款機上——杯墊上寫著“快樂王子”。他開門出去,雨下得正大。他吸了吸鼻子,罵聲“他奶奶的”。
他告訴嚴卉,這么巧,ATM機里剛好沒錢了,只拿了一萬八。嚴卉想也沒想,便說,好啊,那兩千塊錢算是借你的,不收利息,下個月還。曹大年暗罵一聲“他奶奶的”,乖乖把錢拿出來。嚴卉說,卡里應該還有八萬多,不著急,看看風聲再說。
曹大年和馬麗蓮給趙瘸子他們送錢時,在路上商量著如何把錢藏些起來。“那小女人是人精,一分錢都瞞不過她。”曹大年恨恨地,揣著一大包鈔票,橡皮筋捆著,塞得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馬麗蓮坐在自行車后座,雙手環著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背上。他道,貼得那么緊干嗎,我又不是闊老板,沒小費給你。她在他肚皮上狠狠抓了一把。他疼得叫起來。她道,看你還敢瞎說!
曹大年讓馬麗蓮站得遠遠的,自己戴上墨鏡和口罩,上樓去。擔風險的事,他不讓她干。
錢拿信封包了,外面寫上“快樂王子”。從趙瘸子家的門縫下塞進去。馬麗蓮偷偷換了張五十塊的假鈔在里面——是買早點時別人找給她的。趙瘸子照例是不開門,過了一會兒,塞張收據出來,上面寫明金額,還有趙瘸子的簽名。趙瘸子屬于比較老實的,肯簽名。像張阿婆、大明那幾個,就死也不肯簽,要么就是拿左手簽,鬼畫符似的。嚴卉對此很不滿意。她覺得凡事都要按規矩來,不按規矩就容易出事。她開了口,說以后誰再不好好簽名,就拉倒——“拉倒”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給錢,拗斷。張阿婆是不能沒錢的,她兒子死得早,一個人把孫子拉扯大,孫子又有先天性心臟病。錢是用來救命的。大明也是。從安徽來上海打工,錢還沒賺著一分,就得了尿毒癥。要是沒錢付醫藥費,分分鐘都要翹辮子的。嚴卉曉得他們是怕惹麻煩,可又要錢又不想惹麻煩,天底下沒這種道理。
曹大年送錢去王德發家時,動了點小腦筋。信封里是一千七,可他讓王德發在收據上寫“兩千”。王德發四十多歲了,沒結婚,在小區門口擺個油墩子攤頭,一條手臂滿是被油燙出來的泡。整天傻呵呵的笑,只會說三個字“謝謝哦”。別人不給錢,拿了油墩子就跑,他也是“謝謝哦”。曹大年同他商量時,他想也不想便在收據上寫了“兩千”——“謝謝哦!”他傻笑。
曹大年用這三百塊錢給馬麗蓮買了條真絲圍巾。又關照她,去夜總會上班時不許戴,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戴。馬麗蓮說,我已經有好幾條圍巾了,倒是你,一條也沒有。他嘆道,像我這種刀頭上舔血的,還戴什么圍巾——曹大年講話總愛帶點悲壯的色彩,像古代的綠林好漢。起初嚴卉自稱“快樂王子”時,他很想不通,依他的意思,該叫“及時雨”、“呼保義”才是。有中國特色。嚴卉的抽屜里放著一本外國童話集,書簽一年四季插在《快樂王子》那頁。嚴卉手拿童話集,模樣像是拿著圣經,頭頂泛著光環。她說她是快樂王子,曹大年和馬麗蓮就是書中那只燕子,是她放出去做善事的。兩人都半懂不懂。馬麗蓮說,放燕子我不曉得,放白鴿倒是聽說過。
嚴卉七歲那年,爸爸溺水去世了。她是外婆帶大的。這些年來,她那改嫁到澳洲的媽媽回上海的次數,一只手也數得過來。沒有父母的照顧,嚴卉倒不覺得有多難受。她不像別的孩子,喜歡膩著大人。她是很獨立的。讀大學時,外婆也去世了,留下她一個人。嚴卉長得不難看,相反的,還很清秀,天生的衣架子,打扮起來像模特兒。在學理工的女孩里屬于很出類拔萃的了。追她的男生不在少數,她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個字“不”。也很少出去玩,整天窩在房里看書。她的枕邊,永遠只有一本童話集。
童話集是爸爸留給她的最后一件東西。爸爸每天都給她講故事。爸爸走的前一天,講的便是《快樂王子》。
“快樂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聳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渾身上下鑲滿了薄薄的黃金葉片,明亮的藍寶石做成他的雙眼,劍柄上還嵌著一顆碩大的燦燦發光的紅色寶石……快樂王子把寶劍上的紅寶石,還有他的兩顆眼睛——兩顆藍寶石,托燕子送給了需要幫助的人。最后,他成了瞎子,而那只燕子,因為來不及飛去南方,凍死在快樂王子的腳下……”
她看到爸爸眼里閃動著淚光。第二天,爸爸便出事了。一個小女孩掉進公園的河里,爸爸脫下大衣,一個飛身竄進河里。小女孩得救了,他卻再也沒能上來。爸爸的水性很好,應該是天太冷腿抽筋的緣故。爸爸的大衣口袋里,揣著剛買的一本童話集。里面的故事,嚴卉大多聽過,但那時她還不怎么識字,只會看圖。她翻到《快樂王子》那頁,快樂王子戴著頭冠,穿著華麗的宮服,袖管是寬寬的蝴蝶袖,腰間插著寶劍,英氣勃勃。他的身邊,低低飛著一只燕子。嚴卉撫摸著書頁,一章一章的,就像撫摸著爸爸的臉。她的眼淚落下來,剛剛好,落在快樂王子的臉上,閃著光,有了立體感——快樂王子的眼睛會說話,似在傾訴著什么,一句一句的。別人聽不見,只有嚴卉能聽見。像是加了密的無線電波,僅她這個頻段能接收。
大學畢業后,嚴卉分到一家出版社,負責雜志電子版的技術支持。單位離家很近,旁邊就是曹大年工作的小飯館。曹大年燒得一手正宗的本幫菜——紅燒肉、油爆蝦、獅子頭,帶旺了那家小飯館的生意,方圓幾里都有些小名氣的。嚴卉不會做飯,隔三岔五便過去,找個靠窗的位置,點一道菜,一個湯,一碗飯。某天,她向老板提出要見見廚師。曹大年疑疑惑惑地走出來,嚴卉很鄭重地跟他握手,說,你燒的菜味道真嗲。曹大年倒有些窘了,吃不準這小姑娘是啥路道。兩人便認識了。曹大年叫她“小姑娘”,她叫他“爺叔”。其實他只大她個十來歲,主要是長相比較滄桑。兩人真正熟稔,是在去年。曹大年吸毒,毒癮很深,房子賣掉了,老婆也跟別人跑了,戒了七、八回都不行。最終還是嚴卉幫他戒了。她問他,你信任我嗎?他猶猶豫豫地點頭。她把他關在自家的小房間里,拿繩子將手腳綁個嚴嚴實實,一天三餐送進去。夜晚,他吼叫的聲音聽得人心驚肉跳,野獸似的。最困難的那幾天,她在他嘴里塞塊木板,外面再貼塊膠布——怕他咬舌頭。他動彈不得,死死瞪著她,眼圈布滿怖人的血絲,兩只眼珠凸出來,喉結上下滾動著。她說,只要過了這關,我浦東那套一室戶,就送給你住。兩周后,曹大年戒毒成功。嚴卉把房子鑰匙送到他面前。他傻眼,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曹大年覺得這小姑娘有些怪。他問她,你為什么要幫我?她回答,不為什么,我就是想幫你——幫人還需要理由嗎?
嚴卉給曹大年講《快樂王子》。她臉上閃耀著有些詭異的神圣的光芒。說她詭異,是因為曹大年不相信世上有人會不計回報地幫助別人。不可思議了。曹大年書讀得少,但也曉得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道理。嚴卉稱得上是他的朋友。曹大年小時候也夢想要當俠客,當英雄,鋤強扶弱、替天行道。但隨著年歲增大,夢就醒了。夢又怎么會變成真的呢?嚴卉就是有這本事。她的嘴,有著某種魔力,說出的話明明是夢,天方夜譚般,可偏偏就是千真萬確。她有著理工科學生的膽大心細,以及魔女般的神秘莫測。她聲音很低,每一句都似穿透了幾千幾萬年,帶著磁性。她把口罩、墨鏡、雨衣放在他面前。曹大年覺得自己被催眠了似的。全身熱血沸騰,竟似比她還激動。他什么都聽她的,只是提出——是否可以把口罩、墨鏡換成像佐羅那樣的面具,更酷更有威懾力。他說,穿雨衣戴口罩墨鏡,看著像變態殺手。嚴卉說,可以,只要你不怕坐牢,什么都不穿都不戴也沒問題。曹大年聽到“坐牢”兩個字,血嗖的一下,變冷了。從夢想拉回現實。他有些抖豁了。嚴卉繼續給他講《快樂王子》。曹大年問,這么做,我有什么好處?嚴卉說,沒好處。他嘿的一聲,說,我吃飽了撐的?她道,會上天堂的。他道,上不上天堂我無所謂,我只要這輩子太太平平。她道,你太平得了嗎,沒有我,你毒癮分分鐘都會復發,沒有我,你只能過像狗一樣的日子。這話像威脅,又像詛咒。曹大年覺得這話沒道理,但不知怎的,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嚴卉把玩著書簽,不看他,嘴里道,做不做隨你。他怔了半晌,想走,腳竟像被釘著似的,動也不動。莫名其妙地答應了。“好!”——那一瞬,胸中有什么東西涌起,豪情萬丈的,升到半空中,又是沒根沒底的。疑疑惑惑的。也不知是什么感覺。他吸了吸鼻子,暗罵一聲“他奶奶的”。
嚴卉介紹馬麗蓮給他認識。馬麗蓮就是當年那個落水的女孩。嚴卉花了不少精力,在“黃玫瑰”夜總會隔壁的便利店找到她。當時她身穿粉紫色的透視襯衫,頭三粒紐扣都松著,手拿一盒避孕套,正在排隊付錢。還不時地朝門口車上的老男人媚笑。“你這副樣子,我爸爸在天上見了也要吐血。”嚴卉倒不是怪她,而是有些遺憾——世上少了個優秀的工程師,卻多了個妓女。嚴卉拿爸爸的照片給她看。她說,要不,我賠你個爸爸?我有大把干爹。嚴卉說,我不要爸爸,我要你。馬麗蓮形容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感覺——“像光著身子站在臘月里的街頭,渾身汗毛倒豎,頭皮一陣陣發麻,連呵出來的氣都成冰的了。這女人身上有妖氣。”馬麗蓮幾次問曹大年,“我是因為欠了她的,那你呢,又因為什么?”曹大年恨恨地說:“因為腦子壞掉了——被槍打過了。”
趙老板沒有食言,下次光顧時,果然給了馬麗蓮六百塊小費。他告訴馬麗蓮,他那張銀行卡不知怎的,莫名其妙被人提走幾萬塊,“警察說是偽造磁條信息,是高科技犯罪——想不通,這張卡又沒離過皮夾子,嘿,真是碰著赤佬了!”馬麗蓮提醒他:“誰說沒離過皮夾——難道你買單的時候不拿出來?現在世道亂得很,要當心。”趙老板說:“就是,防不勝防,都不敢出來玩了。”馬麗蓮把頭依偎在他懷里,很貼心地說:“玩還是要玩的,就是少豁點浪頭,別動不動就給這么多小費,點的酒不是軒尼詩就是馬爹利,錢是賺來的又不是偷來的——多少雙眼睛看著呢,誰不曉得你趙老板是大戶——”馬麗蓮撥拉著他胸前幾根稀疏的毛,心砰砰的跳,想曹大年上周五剛剛去南匯提錢,這瘟生周一報的警,差一點點。
新聞里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錄像,警方提醒市民,要妥善保護好銀行卡信息,不要被他人盜取。又指出,代號“快樂王子”的犯罪分子相當狡猾,每次都在不同的地點取錢,給破案造成一定難度。曹大年和馬麗蓮邊看電視邊吃瓜子,“呸呸呸”,吐得地上都是瓜子皮。嚴卉蹙著眉頭,說,曹大年你這個翹小拇指的毛病要改掉,否則早晚出事。曹大年一怔。嚴卉道,你炒菜時喜歡翹小拇指,連吃瓜子的時候也是這樣,錄像里清清楚楚,從撳密碼到拿鈔票,小拇指翹得跟抽筋似的——你以為警察都是吃素的?曹大年哦了一聲。嚴卉又道,還有馬麗蓮,以后少跟那個趙老板見面,言多必失,你又不是什么精細的人——。馬麗蓮朝她看。嚴卉說下去,我曉得你是貪人家的小費,我跟你講,別因小失大。馬麗蓮沖她一句,沒小費,我吃西北風啊。嚴卉說,我又不是不給你工資。馬麗蓮嘿的一聲,道,上海規定最低工資都有一千多,你那點錢,頂多也就是個下崗補貼。嚴卉不說話,打開皮夾,扔了張卡出來。
“我的工資卡,密碼是我生日,你們拿去用。”
滿地都是瓜子皮,嚴卉叮囑他們掃干凈再走。“馬麗蓮你好歹也是‘黃玫瑰’的花魁,有點素質好吧?”曹大年嘴里咕噥著“他奶奶的”,拿了把掃帚過來。嚴卉瞥見他翹起的小拇指,拿起電視機遙控器便扔了過去,“啪”的一聲。曹大年疼得大叫。馬麗蓮說,嚴卉你干啥打我男人?嚴卉說,你男人自己尋死,打死活該。
趙瘸子下月娶媳婦,他向“快樂王子”申請,是否可以領取一筆結婚津貼——他把申請書與收據一并從門縫下塞了出來,還夾了三張百元大鈔。曹大年收好鈔票,把申請書拿去給嚴卉。嚴卉駁回申請——結婚不屬于生存需求,理由不充分。曹大年替趙瘸子說好話,說他快五十的人了,好不容易搭上個女人,女人想去海南島度蜜月,要是不成,婚事多半要泡湯。說不定到時趙瘸子一個想不開,就不想活了——這也是關乎生死的大事。嚴卉反問,結婚要給錢,那下次他老婆生小孩我給不給,他小孩滿月我給不給?與其那時候想不開,還不如現在早點走掉拉倒——不批準。曹大年吃癟,便攛掇馬麗蓮一起說。馬麗蓮沒接茬。嚴卉咳嗽一聲,說,還記不記得葛軍——曹大年曉得她是拿葛軍的事警告自己。葛軍是個半老頭兒,斷了條手臂,在雜志社后面那條巷子里撿破爛,身上永遠是件煤黑色的燈芯絨外套,一只手伸出來,從手心到手背,到手指,再到指甲,統統是黑的。野人似的。嚴卉第一次把五百塊錢交到他手里,鈔票白晃晃的,都有些刺眼了。也是這家伙膽大敢搏,拿著“快樂王子”的錢去炒股,居然給他賺了個滿堂紅。曹大年收了好處,替他瞞著掖著,最后還是被嚴卉察覺了,除了他的名。曹大年為這事沒少挨罵。嚴卉也便是從這件事起,不叫他“爺叔”,而直呼其名的——“曹大年你自己說,你有沒有做爺叔的樣子,啊?”
嚴卉的宗旨是——“快樂王子”是雪中送炭,不是錦上添花。錢是救命錢。靠它救命的人太多了,要花在刀口上。曹大年有時氣不順,會沖她一句,你真以為你是救世主啊,能救得了幾個?嚴卉說,救得一個是一個。曹大年便嗤的一聲,說,你是天使,天上下來的,背上插了兩根翅膀,我們不好跟你比。他恨恨地,問馬麗蓮拿了嚴卉的工資卡,刷卡買了兩條中華、一條LEE牛仔褲。“她說讓我們隨便用,不用白不用。”馬麗蓮又把卡要回來,還給嚴卉。“天使也要吃飯。”她嘲兮兮地說。
憑心而論,嚴卉覺得這兩人也不易了。抽屜里有大疊的鈔票,真要橫起來,拿榔頭把鎖砸個稀爛,也不是什么難事。曹大年那家伙,當初癮上來的時候,也不是沒干過鋌而走險的事——現在這樣,已經很給面子了,真是一門心思要上天堂了。嚴卉不是拎不清的人。她媽媽上周從澳洲回上海,帶她逛恒隆廣場,說喜歡什么東西隨便買。這女人的繼任丈夫是大律師,很有錢。嚴卉沒跟她客氣,挑了一個愛馬仕的皮包,九萬多。女人怔了怔。她記得三年前回來那次,嚴卉只是在運動城買了雙耐克鞋。檔次陡然上去不少。幾天后,嚴卉便以六萬塊的價格,把皮包轉手賣掉。給曹大年和馬麗蓮每人發了三萬塊獎金。放在信封里,外面寫著“給我最最親愛的燕子。快樂王子。”
葛軍炒股后,便不在后巷出現了。嚴卉估計,股票最好的那陣,他至少翻了四五倍。受他影響,嚴卉也想過把“快樂王子”基金拿去炒股,結果沒等拿定主意,股市便崩盤了。葛軍又乖乖回來撿破爛了。他那件煤黑色的燈芯絨外套依然沒換,只是手干凈了許多。摸過鈔票,再來摸垃圾,心活了又死,肯定不甘。嚴卉注意到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轉,不安分的很。一條手臂孤零零地垂著,身體向一側傾斜。他必定盼著有人再幫他一次。嚴卉才不會給他機會——快樂王子是城市的最高點,能看見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那些處于困境之中的人們,正等待著他——嚴卉看見公園門口那個行乞的瞎眼女人,三十幾歲,頭頂斑禿了一大塊。起初有人懷疑她的眼睛是假瞎,就像許多以乞討為生的人一樣,是噱頭。那些人把痰吐進礦泉水瓶里給她,說請她喝水。她拿過來便喝,還說“謝謝”。她不白討錢。她是浙江人,會唱紹興戲。嗓子沙沙的,最適合唱尹派。嚴卉站在一邊,聽她完整地唱完一段《桑園訪妻》,把一張十元錢放進她面前的鐵盒里。
瞎女人住在普陀區一處違章建筑內,十平方不到的小屋,床邊一個矮馬桶,墻上滿是青灰色的霉點。曹大年把一個信封交到她手上。瞎女人抖抖的,一張張地數。一、二、三……一共是二十張。“謝謝——”瞎女人眼睛剎時有了光采,瞳孔都見到人影了。曹大年卡著喉嚨,用假嗓說:“我是快樂王子。快樂王子曉得吧?”瞎女人激動地說:“曉得曉得——快樂王子是好人。”
曹大年出事那天,天氣格外的晴朗。他先是同馬麗蓮去逛了一圈家樂福,買了些生活用品。他原先住的房子下月租約到期,索性便不續了,預備搬進浦東那套一室戶。“又不是沒房子,干嘛還在外面租?”他說這話時,眼睛瞟著嚴卉——是怕她反悔。嚴卉不吭聲。他又道,鑰匙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房子。嚴卉嘿的一聲,說,你不想住,還給我也可以。曹大年買來油漆,把房間重新粉刷了一遍。他的意思是,等油漆味散了,就和馬麗蓮一起搬進去。馬麗蓮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曹大年瞥見她的神情,心里便有了七八成底。也不說話,光是拉著她的手。兩人窸窸窣窣地,商量了一番布置新家的事。
晚上十一點多,曹大年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揣著嚴卉剛制成的一張卡,來到莘莊的某個24小時自助銀行。ATM機的屏幕上呈現出他戴墨鏡口罩的模樣,怪物似的。他不自禁地笑了笑,暗罵一聲“他奶奶的”。卡塞進去,他輸了密碼——小拇指翹著。機器里響起一陣隆隆的點鈔聲。他吹了記口哨,對著屏幕整理了一下頭發。出鈔口彈出一疊鈔票。他伸手去拿——“咣鐺”一聲,一副手銬套進他的手腕,冰冷冰冷。他一怔,還不及反應,另一只手臂被重重地扭到背后。他疼得大叫。“啊——”
寫有“快樂王子”的杯墊從他懷里掉出來。龍飛鳳舞的字跡,是嚴卉的杰作。連每次用的筆都不一樣,有粗有細,五顏六色的。曹大年被押上門口一輛警車。警笛不停地響。他腦子里空白一片,暈暈的,做夢似的。曹大年兩眼無神地朝天上看,竟見到樹枝上停著一只燕子,一動不動,泛著凜凜的銀光,像是水晶制成的——這個季節居然還有燕子,也不曉得是不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