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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大明赫赫
大甕由一整塊黑質白章的大玉石精雕而成,石質柔和細膩,玉質斑駁變幻。玉甕口呈橢圓形,體外周身雕有波紋,下部以浮雕加陰線勾刻的手法表現旋卷的波浪,上部以陰刻曲線勾畫旋渦做底紋,整體呈大海狀,波濤洶涌,旋渦激流,氣勢磅礴,神秘莫測。在海濤之中,又有龍、螭、豬、馬、鹿、犀、魚、螺等動物,形體各異,神采俱佳,不但雕工精細,而且俏色獨特。
十年燕月歌聲,幾點吳霜鬢影。
西風吹起鱸魚興,已在桑榆暮景。
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頭四并。
人生幻化如泡影,那個臨危自省?
岸邊煙柳蒼蒼,江上寒波漾漾。
陽關舊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斷腸。
十年舊劍長吁,一曲琵琶暗許。
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蘭舟夜雨。
——姚燧《中呂·醉高歌·感懷》
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為嘉會,宴此高堂。
“年時節,元夜時”,正月初一元正節,是中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皇慶元年(1312年)元旦,也是新即帝位不久的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改元的第一天。滿朝文武及各方使者盡著白衣[1],齊聚在大都皇宮大明殿[2],慶賀這雙喜臨門的日子。
大明殿是宮城正殿,也是皇宮中最壯觀的建筑,為“前殿后寢”的格局,分為前殿和寢殿、香閣等部分,中間以柱廊相連。
前殿十一間,東西二百尺,深一百二十尺,高九十尺。僅殿前臺基,便分為三級,均由白石闌環繞。白石闌上雕刻有龍鳳圖案,每根柱子下還有伸出的鰲頭,造型獨特。
與宏偉宮殿頗不相襯的是,臺基丹墀上種植著大批移自沙漠的莎草,稱為“誓儉草”,以示不忘創業艱難。時人有詩吟誦道:“黑河萬里連沙漠,世祖深思創業難。數尺闌干護春草,丹墀留與子孫看。”
至于大明殿內,則是富麗堂皇——青石花礎,白玉石圓磶,文石甃地,上藉重茵,丹楹金飾,龍繞其上。四面朱瑣窗,藻井間金繪,飾燕石,重陛朱闌,涂金銅飛雕冒。整座殿堂闊大寬敞,可同時容納上千人。
大都宮城由中亞花剌子模人亦黑迭兒丁設計,漢人郭守敬擔任都水少監,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年)建成[3]。當年正月初一,元世祖忽必烈在大明殿舉行朝會,接受皇太子、諸王、百官及高麗國王元宗王禃所派使節的朝賀。此后,元廷每每有盛大聚會,都會在大明殿舉行,飲酒奏樂,歌舞升平,即時人所稱“萬國貢珍羅玉陛,九賓傳贊捧珠簾。大明殿前筵初秩,勛貴先陳祖訓嚴”。
宮殿外觀,采用了中原王朝宮殿的傳統模式,紅漆門窗楹柱,繪有金龍及其他各種彩畫。屋頂則以琉璃瓦覆之。殿前懸有繡緣朱簾,又用青花石做成臺階,白玉石雕成欄桿等。
宮殿的內部裝飾,則沿用了蒙古族傳統的氈帳風格。地上鋪有厚厚的地毯,墻壁用銀鼠、黑貂等名貴獸皮縫制的壁障裝飾,以擋風寒。其他擺設,如御榻、胡床等,皆依照蒙古氈帳的風格設置。
前殿正中設七寶云龍御榻,白蓋金縷褥,為皇帝寶座,旁設皇后之位。諸王、百官、怯薛等侍宴坐床,以及雕像酒桌、銀裹木漆甕、玉編磬、玉笙、玉箜篌等物,列于左右[4]。
最為特別的是御榻之前陳列有一具七寶燈漏[5],名大明殿燈漏,由郭守敬設計制造。主體造型類似宮燈,為一個巨大燈球,高一丈七尺,以黃金制成,球體四面裝飾著五顏六色的寶石,極為華麗。最妙的是,這樣精巧的燈漏,其實是一件由水力驅動的自動報時器——
燈漏燈球內部共分成四層,各有各的作用:頂部最高一層內,按圓環狀分布著“四神”,每天自右向左回轉一周,表示天體在自東向西做周日運動。
第二層按東、西、南、北方向,布置龍、虎、鳥、龜。每到一刻,四種神物便會跳躍、舞蹈、鳴叫,與第一層周日旋轉運動相呼應。
第三層的圓環狀被一百等分,每一等分即為一刻鐘。又團團排列著代表十二時辰的木制“十二神”,每一位大神手中都執著一塊“時牌”,上面寫有時辰名稱。當某個時辰來到,大神便在四個方向的門內執牌按時出現,報告當時時辰。另外,還有一個木人立在門口,手一直指向刻數。如此,現下是何時何刻,一望便知。
第四層為底層,四角立著四名木人,各執不同樂器,分別為鐘、鼓、鉦、鐃。每個時辰分“初”和“正”兩段,每段各有四刻,樂器木人逢初刻鳴鐘,到二刻打鼓,至三刻擊鉦,最末四刻時擊鐃。
通常,白天的六個時辰相對容易區分,然每個時辰之內,再細分的八刻,則往往難以明確。七寶燈漏以時牌報時,再配以不同的聲響報刻,可謂巧妙而完美。
盛大的朝會從早晨便已經開始。清晨時,文武百官齊聚在崇天門下待漏,等待皇帝升殿。大明殿內,皇帝和皇后則先后在御榻上就座。司辰郎據大明殿燈漏報時,宣布元正朝會開始。
怯薛及其他殿前侍衛人員最先從日精門和月華門進殿,向皇帝、皇后叩拜,隨即按儀制分立在兩旁或殿下,充作宿衛。
在后妃、宗王、駙馬等皇親國戚依次進獻賀禮后,文武百官才分左、右,依次從日精、月華兩門進入大明殿,參拜皇帝。
之后,中書省丞相向皇帝三進酒,宣讀中央官署及各地賀表與禮儀清單。
最后,僧人、道士及外國使者等入殿。這些人因為身份特殊被破例允許穿著自己的服飾,而不是穿白服。這時候起,大明殿中的服飾才有了顏色。僧道等朝賀完畢后,受朝儀式才算正式結束。
按照慣例,每年的元旦或其他節令,在朝會結束時,皇帝都要命樂伎演唱《新水令》[6]等散曲以示慶賀。這一年朝會唱的《新水令》套曲,由翰林侍讀學士貫云石填寫,對大元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曲中唱道:
“郁蔥佳氣藹寰區,慶豐年太平時序。民有感,國無虞。瞻仰皇都,圣天子有百靈助。江山富,天下總欣伏。忠孝寬仁,雄文壯武。功業振乾坤,軍盡歡娛,民亦安居。軍民都托賴著我天子福,同樂蓬壺。賽唐虞,大元至大古今無。架海梁對著檠天柱,玉帶金符。慶風云會龍虎,萬戶侯千鐘錄,播四海光千古。三陽交泰,五谷時熟。梅花枝上春光露,椒盤杯里香風度。帳設鮫綃,簾卷蝦須。唱道天賜長生,人皆贊祝。道德巍巍,眾臣等蒙恩露。拜舞嵩呼,萬萬歲當今圣明主。”
一曲歌畢,群臣拜伏在地,山呼“萬歲”。仁宗皇帝俯視著匍匐在地上的人群,感慨萬千——
五年前,他就該坐在這至尊寶座上,雖然為形勢所逼,不得不將皇位讓給了兄長海山,其后又經歷了許多風波,他終于還是等到了這一天。而且自大元立國以來,還沒有一位皇帝能像他這樣登基[7]。
仁宗皇帝愈發志得意滿起來,轉頭望向身邊的阿納失失里皇后。阿納失失里皇后出自弘吉剌氏,是蒙古貴婦中難得的酷愛漢學的人,精通琴棋書畫,又素以唐太宗的長孫皇后為榜樣,謹言慎行,寬仁待下,甚得夫君敬重。她見皇帝瞧向自己,當即微笑著點了點頭,仁宗皇帝遂高聲傳令開宴。
原來朝會賀禮儀式結束后,還有宴飲,稱詐馬宴[8]。四品以上,賜酒殿上;五品以下,則賜酒于日精、月華二門之下。
皇帝一聲令下后,大明殿立時安靜下來,幾乎是鴉雀無聲,眾人目光一齊落在宮殿中央的大甕上。
大甕四角裝飾有四條金龍,均作昂首搏擊狀。甕體邊緣掛著上千顆珍珠編織成的瓔珞,每顆珍珠都有拇指蓋大小,珠光暈彩,圓潤細膩。僅憑黃金、珍珠兩樣飾品,便彰顯出大甕的貴重地位。大甕本身兩步多高,形體巨大,氣度不凡。
大甕由一整塊黑質白章的大玉石精雕而成,石質柔和細膩,玉質斑駁變幻。玉甕口呈橢圓形,體外周身雕有波紋,下部以浮雕加陰線勾刻的手法表現旋卷的波浪,上部以陰刻曲線勾畫旋渦做底紋,整體呈大海狀,波濤洶涌,旋渦激流,氣勢磅礴,神秘莫測。在海濤之中,又有龍、螭、豬、馬、鹿、犀、魚、螺等動物,形體各異,神采俱佳,不但雕工精細,而且俏色[9]獨特,利用玉石本身的色澤變化,來勾勒波浪的起伏、表現動物的形態特征,可謂匠心獨運,技藝高超。
這大甕,便是大元乃至天下最著名的酒器,名曰瀆山大玉海[10],又名酒海、大玉甕,是元世祖忽必烈為犒賞三軍而制,意在反映大元疆域之遼闊、國力之強盛。瀆山大玉海一次可儲酒三十余石。天下人無不以見之為榮,飲之為耀。
一名怯薛應命上前,打開大玉海機關,深褐色的葡萄酒從玉器的肚腹中流出。宮人們早各握金杯在手,次遞而上,以金杯接酒,往來穿梭,分別奉給皇帝、皇后、諸王及以下諸大臣。
又有白紗蒙面的白衣宮人魚貫而出,在參宴大臣的案頭擺上各色美食佳肴。所謂佳肴,無非是羊肉、馬肉、牛肉、駝肉、鹿肉、魚肉等各種肉食。蒙古執政者入主中原后,仍然保留著游牧民族的飲食習慣,日常飲食均以飲酒、食肉為主,宮宴亦是如此。不過食物種類更加豐富多樣,食材均為各地優品,如羊肉是來自北方草原的黃羊,魚肉則來自黑龍江。烹調制作也格外精細講究,炊廚及負責端菜的宮人侍者,口鼻均要用白綢或是白紗包裹,以防污了菜肴。調制肉食品的佐料、香料,也是各方進貢的珍品,如石鹽、野山椒、野茴香、野韭菜、哈昔泥、咱夫闌、白蘑等。
詐馬宴宴飲用酒為葡萄酒,但因為參宴者多是蒙古人,不習慣飲用果酒的亦大有人在,各人案頭早備有銀裹木漆甕,里面裝有上好的馬奶酒,只需舉手示意,便自有宮人上前斟酒。
除了美酒外,也有茶水供應。蓋因為詐馬宴以肉食為主,參宴者需不時靠茶水來消食、除膩、提神,即唐人所謂“滋飯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膩,發當暑之清吟,滌通宵之昏寐”。白衣宮人各捧南方名茶鳳髓茶[11],在大殿中輕盈穿梭,及時為需要者添茶送水。
皇帝、皇后是國父、國母,待遇自與眾不同。仁宗皇帝面前菜肴為“八珍”,即醍醐、麆沆、野駝蹄、鹿唇、駝乳糜、天鵝炙、紫玉漿、玄玉漿八種奇珍異品。皇后面前的眾多菜式則稱為湯羊[12],亦是由極為名貴的美味佳肴組成。
一時間,大殿內酒如林,肉如山,處處歡聲笑語,大有昔日酒池肉林、長夜之飲之象[13]。有詩記云:
宮漏催朝燭影斜,千官鳴玉動晨鴉。
交龍擁日明丹扆,飛鳳隨云繞畫車。
宴罷戴花經苑路,詩成傳草到山家。
小儒未得隨冠冕,遙聽鈞天隔彩霞。
此刻,翰林國史院[14]編修官揭傒斯與同僚楊載同案而坐,見楊載目不轉睛地望向殿中,料想對方對瀆山大玉海極感興趣,便悄聲告道:“聽說哈拉和林的大殿中也有一具巨大的樹狀酒器,雖是銀制,但內有機關,酒器內部可存儲四種不同的酒。大樹有四根粗枝,分指四方,便是專門取酒的四根輸出管道[15]。”
楊載依舊是那副模樣,漫應道:“那倒是不錯。”又隨口問道:“揭公去過哈拉和林嗎?”
揭傒斯搖了搖頭,道:“這些都是聽人說的。”
楊載終于轉過頭來,問道:“應該是聽尊內兄程大學士說的吧?”
程大學士即指翰林學士承旨程鉅夫[16]。揭傒斯比楊載小三歲,年輕時遠游湖南、湖北,講學謀生,名氣很大,也很得名公顯宦器重。彼時程鉅夫任江南湖北道肅政廉訪使,一見到揭傒斯,便稱其為奇才,還主動將自己的堂妹許配給他為妻。
程鉅夫在朝中地位顯赫,但揭傒斯并未利用這一點。后程鉅夫入朝,揭傒斯雖隨內兄來到大都,但他只居于遠齋館內[17],很少外出,且對程鉅夫執主賓之禮,十分恭謹,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程鉅夫的親戚。直到有一日,有訪客聽說程公有佳客在堂,便想與之結交。程鉅夫不得不叫出揭傒斯,引薦給眾訪客。交談之后,諸訪客一致認為揭傒斯才華橫溢,是棟梁之材,紛紛向朝廷推薦。知中書李益看了揭傒斯寫的《功臣列傳》,贊嘆不已,道:“這才是修史書的名手筆啊!其他人不過是抄書匠而已!”
因此揭傒斯名聲大噪,由布衣授為翰林國史院編修,跟楊載成為同僚。二人均是以布衣直接被召入翰林,意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
而其實早在這之前,楊載便與揭傒斯有一面之緣。事情緣起于某日揭傒斯獨自溜去大都著名酒肆能遠樓飲酒,酒后向伙計要了紙筆,當場題寫了一首《秋雁》[18]。詩云:“寒向江南暖,饑向江南飽。莫道江南惡,須道江南好。”
明里是寫秋雁每年在冬季到來前飛到南方避寒就食,但其實別有寄托,只要是南方漢人,便能一眼看出端倪。
寫完后,揭傒斯便擲筆而去。
當日楊載亦在能遠樓飲酒。此時的楊載已因文才被任命為翰林國史院編修,而在此之前,因楊氏詩文極得翰林侍讀學士趙孟頫[19]推崇,其文名早已轟動京師,“凡所撰述,人多傳誦之”,可謂一方名流。
早已成就大名的楊載見揭傒斯舉止怪異,早已暗中留意,待趕過去讀了《秋雁》一詩,大為感慨,當即尾隨而出,一路跟著揭傒斯到了程鉅夫宅邸前。程氏大宅雖然距離皇宮很遠,卻是世祖皇帝忽必烈欽賜。楊載見揭傒斯無須通報便徑直進了程大學士的宅邸,很是驚奇,便向門人打聽。門人只說揭傒斯是程府佳客,半句不提其他。楊載愈發好奇,遂將此事告知了京師名士趙孟頫、虞集、范梈、王約等人,眾人約好日子來到程府,請求會見佳客,這才有了揭傒斯聲名鵲起一事。
揭傒斯見楊載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不待自己回答,便又望向殿中,這才反應過來,問道:“楊公到底在看什么?是那位風度翩翩的道長嗎?他好像是王壽衍王真人新收的得意弟子。”
楊載搖頭道:“不是那人,是他身邊年長些的那位道長。”
瀆山大玉海剛好擋住了揭傒斯的視線,他歪著腦袋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才笑道:“那是主持江南道教事務的倪昭奎,新得了真人賜號,亦是出自王真人門下。”又問道:“怎么,楊公與倪真人是舊識?”
楊載答道:“非但是舊識,還是至交好友。只不過我們已經二十年沒見了,想不到今日竟有緣在大明殿見到。”
剛好有宮人將葡萄酒奉至案前,揭傒斯見一向豪邁的楊載亦有感傷之意,便抓過金杯,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可是產自哈剌火州[20]的美酒,素為貢酒,只有在皇宮中才能喝到。”
楊載收回目光,也端起了金杯,笑道:“不錯,雖然‘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但你我還是能夠‘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揭傒斯不由得一怔,問道:“這是什么瘋話?”
楊載哈哈一笑,正欲提及舊事,忽聽到宦官高叫道:“肅靜!舉杯!”
原來皇帝、皇后已各自握杯,欲君臣同飲第一杯酒。殿中諸人一齊面朝殿首,躬身捧杯。仁宗皇帝正待說幾句祝詞,剛好大明殿燈漏鳴樂報時,皇帝便停了下來,又將目光投向殿外,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這時候,有心腹怯薛急奔過來,附到仁宗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仁宗皇帝略略一怔,隨即斥退怯薛,依舊面不改色,但卻沒有再開口,只略略舉杯,先飲下這杯酒。待到群臣飲酒謝恩之后,仁宗皇帝也無二話,站起身來,朝皇后招了下手,帝后便一道往后殿而去。大批怯薛、宮人忙跟了上去。
按照原先的安排,仁宗皇帝在大明殿宴飲一番、表示君臣同樂之后,便要趕去興圣宮拜見母親答己太后,繼續第二場宴飲,只有宗親及親信大臣,如中書右丞相鐵木迭兒[21]等,才能隨行。皇帝此番提前離場,又無特別交代,鐵木迭兒有些疑惑,懷疑后宮出了大事,忙讓副手中書平章政事張閭[22]主持宴會,自己則跟去了后殿。
皇帝一走,大明殿中的氣氛便立即輕松了起來。蒙古人本就豪邁隨意,不拘禮節,整個社會風氣都是如此。當下眾人不再拘謹,有向尊者敬酒的,有找人拼酒的,也有專門去觀賞瀆山大玉海及大明殿燈漏的,甚至還有提前離場的。
楊載早就在期盼這一刻的到來,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對面道教真人王壽衍那邊,揚手叫道:“小倪!”
那新得元廷真人封號的江南道教首腦人物當真便是倪昭奎,他一身黃色道服,在眾多白衫中很是醒目。
倪昭奎其實早就看到了楊載,只不過礙于相隔甚遠,又有師長在旁,不便打招呼。此刻聽到老友一聲“小倪”,心頭一熱,再也不顧其他,趕上前握住楊載雙手。四目相對,兩人竟都有了淚意。也難怪如此,畢竟這是二人二十年來的第一次見面。
當年宰相桑哥倒臺,杭州聚遠樓事件后不久,江南地方官員人事大變動,元廷將大批桑哥黨羽逮送京師,包括僧官楊璉真迦及其妻子,并抄沒了諸罪囚的家產。然楊璉真迦在進京途中染病身亡[23],大元皇帝忽必烈又動了惻隱之心,竟任命僧官楊璉真迦之子楊暗普出任江浙行省左丞相,只是未歸還楊氏家產。皇帝此舉令眾人始料未及,江南民眾甚至還來不及為楊璉真迦之死慶賀,其子楊暗普已施施然上任。
入住江浙行省官署后,楊暗普所辦第一件事,就是將剛由浙西廉訪司調入江浙行省的書吏倪昭奎以失職的罪名逮捕下獄。官差前去拘捕倪昭奎的好友楊載做證人時,楊載聞風逃脫,自此流亡在外。倪昭奎的另一好友黃公望則被海漕萬戶朱清以“借調”的名義,變相扣押在太倉。
三人之中,以倪昭奎所受磨難最重。本來失職不算大罪,革職已算重處,楊暗普卻指使相關官員,有意拖延不審,造成所謂滯獄。不過就滯獄本身而言,倪昭奎的經歷也不是個案——
元朝采取多級審判制度及所謂用刑審慎的慎刑政策,地方各級官府審案時,往往“恐負罪責,事事不為斷決,至于兩詞曲直顯然明白,故為稽遲,輕則數月,甚則一年二年,以至本官任終,本司吏更換數人,而不決斷”,有意拖延不審。
即便是審結的案子,亦難明正其罪。“今縣未嘗申解于州,州未嘗申解于路,或畏刑名之錯,或因結解之難,不問罪之輕重,盡皆死于囹圄,斷遣者既未曾有,平反者蓋所絕無。”甚至審完定罪后不予上報,導致罪囚被關押長達二十年——“考其罪囚在禁月日,有十五年者,有二十年者”。
最不可思議的是,就連因犯下重罪而被判處死刑的死刑犯,累經各級衙門審斷后,不少人甚至可以免于一死。結案而不執行,直接導致監獄人滿為患,因而“死損罪囚”十分常見。楊暗普有意滯延,拖而不審,無非是想將倪昭奎長期關押,予以折辱,若是“死損”,自是最妙。好在倪昭奎曾是肅政廉訪司書吏,而杭州獄也是廉訪司下轄機構,不受江浙行省直接管轄,獄丞夏世澤[24]與倪氏交好,暗中照顧他,預備等到接替徐琰的新廉訪使到任,便上書舉報江浙行省無端干涉獄事。不想新任廉訪使是個蒙古人,漢名守玉,名字雖然還算好聽,但實際上此人毫無操守、胸無點墨,輕視漢人不說,還一味逢迎江浙行省長官楊暗普,將獄丞夏世澤免了職,而倪昭奎自此也遭受了更多的折磨——
倪昭奎以輕罪下獄,卻被當作重囚處置,他被迫戴上獄具,手足日夜被鎖[25],備受苦楚。
這還只是肉體上的痛苦,倪昭奎出身富貴,本人有潔癖,卻被丟在最陰暗、最潮濕、最骯臟的死囚牢中,心靈上的屈辱可想而知。若不是顧及尚有老父在堂、弟弟尚未成人,只怕不等“死損”,便已自行了斷。
即便不久后元廷因民情洶洶而不得不罷免了楊暗普,但楊暗普仍負責主持江南佛教事務,位高權重,依舊有能力干涉地方司法。而浙西廉訪使守玉也遵從楊暗普的暗示,對倪昭奎“格外照顧”。倪昭奎出身巨富之家,尚無力脫困,足見他當時的處境何等險惡。
如是過了兩年,一代雄主元世祖忽必烈因酗酒患病而去世[26],嫡幼子鐵穆耳即位,是為元成宗。新皇帝登基后即大赦天下,以輕微罪名入獄的倪昭奎這才得以重見天日。楊載也在不久后返回杭州,但倪昭奎卻已經拜著名的道士金志揚[27]為師,出家為道。又從游于提點開元宮王壽衍,云游燕、趙、齊、楚之地,以增閱歷及修為,求正于先德。后得天師教首腦人物張留孫激賞,張留孫向朝廷極力舉薦倪昭奎,于是倪昭奎被起為道州判,繼而進道正,以領祀事,不久為玄文館主持提點,獲賜“元素神應崇道法師”號。后雖回到杭州,接替師傅王壽衍主持開元宮事務,然楊載此時已至京師游學,兩位好友再度錯過,始終不曾再見上一面。
而今在皇宮金殿再度相見,二人身份已大不相同——
楊載因名宦舉薦,以布衣入朝,召為國史院編修官,參與編撰《元武宗實錄》,已成為士林典范,在江南傳為佳話。
倪昭奎則為主持提點,提舉杭州開元宮事,兼領杭州路道教諸宮觀,武宗朝時已獲元廷賜號“元素神應崇道法師”,是江南道教系統中聲名煊赫的人物。這次隨恩師王壽衍入京拜見新皇帝,仁宗又特賜真人號,為“玄中文潔真白真人”。
論地位,二人不分上下,均是各自領域的翹楚,只不過一個身在紅塵,一個已是方外之人,大有區別。
二人均已過不惑之年,二十年前的諸多往事,涌上心頭,一時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楊載先開口問道:“你是什么時候到大都的?”
倪昭奎道:“前日才剛剛趕到。雖然知道你人在京師,可因為要接受朝廷封號,又要準備參加宮中宴會事宜,一時來不及去拜會。想不到今日會在金殿上遇到。”
楊載便又問道:“公望他可還好?”
他因久在大都,多年未回江南,已經許久沒有好友黃公望的音信了。
倪昭奎道:“貧道兩年前還見過他。他還好,在家鄉讀書教子,倒也自得其樂。”又為楊載引見道:“這是家師,朝廷賜號‘弘文輔道粹德真人’。這位是師弟張雨,道號‘貞居子’。”
王壽衍久為江南道教首腦人物,有元廷所賜“真人”封號,又是倪昭奎尊長,地位最高,楊載卻只簡單地向他打了個招呼,又朝張雨道:“張道長,楊某雖久在北方,卻也久聞你的詩名。”
張雨行了一禮,應道:“楊公太客氣了。貧道在江南,也總聽人贊譽楊公。”
楊載笑道:“一定是老倪……不,是倪真人說的吧?”
張雨忙道:“不,倪真人從未提過楊公,貧道都是從各方名士的口中聽聞楊公大名。”
楊載見張雨儀表堂堂,風度出眾,很是喜愛,當即道:“今日我要與倪真人痛飲一番,改日再向張道長請教。”
張雨忙道:“貧道一行居住在崇真萬壽宮,隨時恭候楊公大駕光臨。”
倪昭奎不及開口,王壽衍已擺手道:“去吧。老友相聚,理該輕松一下。”
倪昭奎遂行了一禮,退開數步,這才迫不及待地扯著楊載衣袖到一旁,低聲問道:“我們去哪里飲酒?”
楊載笑道:“老倪雖然當了真人,可還是老脾氣。”
倪昭奎也笑道:“這不是因為見到小楊了嘛!不過先把話說明了,這么些年過去,貧道的酒量可是一點沒長。”
楊載笑道:“放心,我也還是老酒量,你我半斤八兩。”又問道:“你可知道大都有個能遠樓?”
倪昭奎奇道:“這名字好熟。”
楊載笑道:“當年高麗王世子王璋一再提起此樓,說是仿照杭州聚遠樓的冒牌貨。”
倪昭奎道:“噢,貧道想起來了,說是在京師名氣也不算小。”又道:“那貧道今日就去見識一下這大名鼎鼎的能遠樓。”
楊載笑道:“別急!能遠樓隨時可去,這皇宮大內可不是想來就來的。”
倪昭奎轉頭看了殿中的瀆山大玉海一眼,狐疑地問道:“你該不會想……”
楊載搖頭道:“不是這里,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話音剛落,便有人過來招呼道:“倪真人!”
倪昭奎回頭一看,卻是中書省平章政事張閭,忙應道:“張平章。”
張閭新回朝中,卻是不認識楊載,問道:“這位是……”
倪昭奎忙為張閭引薦,又告道:“張平章原先任江浙行省平章,故而貧道與他相識。”
楊載拱手道:“張公現下回中書省任平章政事,那便是宰相了。恭喜高升!”
張閭道:“倪真人,楊學士……”
楊載連忙道:“我不是翰林院學士,只是國史院編修。”
張閭擺了擺手,問道:“二位原先與黃公望是舊識,對吧?”
倪昭奎知道黃公望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鄉永嘉,不曾再至杭州,聞言大奇,忙問道:“張平章認識黃公望嗎?”
張閭笑道:“何止認識,黃公望是……”
忽有宦官急急奔來,叫道:“鐵木迭兒丞相請張平章立即趕去御苑。”
張閭轉頭一看,正見到樞密副使札合護著武宗皇帝的長子和世?匆匆出殿,料想出了大事,不及說完,急忙隨那宦官而去。
倪昭奎略微有些不安,道:“好像是出了事,后宮方向有些聲音。”
楊載笑道:“你管他呢,這里是皇城,還能出什么事!何況北邊是御苑所在,養有許多珍禽異獸,有點聲音再正常不過。”順手從案上抄起一只銀裹木漆甕,道:“走,你我去找個好地方飲酒。”
倪昭奎問道:“什么好地方?這里可是皇宮,你可別由著性子亂來。”
楊載笑道:“你跟我走便是。老朋友了,難道我還會害你嗎?”
楊載當即引倪昭奎出了大明殿,又領著他出月華門,離開大內宮城往西。路過內藏庫[28]時,正好遇到大宦官李邦寧。楊載很是驚訝,問道:“李大學士怎么不在大明殿中喝酒?”
那李邦寧高高瘦瘦,滿頭銀發,頷下無須,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只簡單地“唔”了一聲,答非所問:“本官正要去見太后。”說完便走了。
倪昭奎奇道:“這人明明一身宦官服飾,如何還是學士?”
楊載笑道:“此學士非彼學士,這位是集賢院[29]學士。”
倪昭奎因恩師張留孫亦曾在集賢院掛職,任同知集賢院道教事,統領全國道教,當即有所會意。
楊載又告道:“此人姓李名邦寧,本是前朝宦官,跟隨宋帝趙昺入京時,還只是個小黃門,后來世祖皇帝愛其伶俐,將他留在皇宮。他頗有天分,各種蕃語,一學就通,因而每每有重大國事,皇帝都命他做通譯。他歷世祖、成宗、武宗三朝,到武宗時成為宦官首領人物,極得寵幸。武宗皇帝曾任命他做江浙行省平章政事,李邦寧自己尚有自知之明,以閹人身份推辭了。”
倪昭奎聽說,不由得大為驚奇,道:“前朝武宗皇帝不信任漢人,只任用蒙古人和色目人,想不到他竟然會信任這樣一個前宋太監。”
楊載笑道:“不止如此,李邦寧還參與了廢立大事。”
當年宮廷喋血,愛育黎拔力八達——也就是當今的仁宗皇帝控制了京師,本欲自行即位,但其兄長海山不服,且海山獲得了元軍將士的擁戴。母親答己不愿兄弟手足相殘,出面斡旋,最終達成協議:愛育黎拔力八達先將皇位讓給其兄海山;作為回報,海山立愛育黎拔力八達為皇太子。海山死后,由其弟愛育黎拔力八達繼承皇位;愛育黎拔力八達死后,再傳位給海山之子。如此,兄終弟及,叔侄相傳。
大德十一年(1307年)五月,海山即位,是為元武宗,隨即遵照約定,立愛育黎拔力八達為皇太子。元武宗的皇后真哥沒有子女,妃子壽童所生長子和世?逐漸長大,已成長為意氣風發的少年。武宗皇帝未必沒有動過改立自己兒子為皇儲的心思,但當時愛育黎拔力八達以皇太子身份主持中書省事務,武宗皇帝便另外設置尚書省,以削弱中書省的權力。尚書省左丞相三寶奴揣測元武宗心意,謀立武宗長子和世?為皇太子。但廢立大事,尚書省做不了主,須取得中書省的支持。當時尚書右丞相康里脫脫正打獵在外,三寶奴遣使召議。康里脫脫認為愛育黎拔力八達當年搶奪皇位有功,且已有“兄弟叔侄世世相承”之約,堅決不同意。“三寶奴雖不以為然,而莫能奪其議也”,廢立之事就此擱置。
這件事本來進行得相當機密,但不知如何竟傳了開去,宮中盛傳武宗皇帝將有毀約之舉,甚至答己太后也在過問此事,武宗皇帝為此而心煩意亂。李邦寧身為皇帝的心腹宦官,知道武宗皇帝仍然想立自己兒子為皇太子,只不過開不了口,便私下告道:“陛下春秋已高,皇子和世?亦漸漸長大。父死子繼,自古當然,從未聞有親子而立弟為儲者。”
武宗皇帝本來就因為三寶奴謀事受阻而很不高興,聽了這話后,立即火冒三丈,要李邦寧“往東宮言之”,意思是讓李邦寧自己去勸愛育黎拔力八達讓出皇太子位。李邦寧心中畏懼,不敢再言。
愛育黎拔力八達即位后,此事被人告發,新皇帝即以變亂舊章罪將三寶奴處死。左右之人都以李邦寧曾謀廢立,請求誅之。仁宗皇帝認為天命有數,不足介懷,未予追究,還加封李邦寧為集賢院大學士。
倪昭奎聽得連連點頭道:“這李邦寧曾建議廢除當今皇帝的皇太子位,居然還能活得風風光光,這可不簡單。”
楊載笑道:“這皇宮中的人,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不必管他們,你我只管痛飲一場便是。”當即引好友來到大內西邊的太液池[30]。
時值寒冬,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面反射著慘淡淡的日光,愈發顯得寒氣森森。
倪昭奎奇道:“這就是你選的飲酒之地嗎?”
楊載笑道:“我告訴你,皇宮的主體不是大明殿所在的大內,而是太液池,就是你面前這個大冰湖。”
原來元朝皇城是以金代的皇家園林太寧宮為基礎,設計得頗為特別,皇城中心區域為太液池,三處主體宮殿大明殿所在大內、隆福宮、興圣宮分居太液池東南、西南、西北角,東北角則為御苑[31]。元世祖忽必烈因為起自草原,對園林十分重視,對太液池更是刻意經營,曾專門派遣官員到江南搜尋奇花名卉,種植在太液池周遭。
倪昭奎一邊搓著雙手,一邊又往手上呵了幾口氣,道:“我是看到了好幾種江南才有的樹木,只是北方現今冰天雪地,這太液池的水都凍上了,四周樹木也都落得一片葉子都不剩,有什么可看的?”
楊載道:“但在這里飲酒清靜啊,總比在大明殿好。太液池風景最好的是興圣宮那段,不過皇太后住在那里,今日那邊也會有宴會,請的都是公主、王妃、貴婦之類。”
倪昭奎連連搖頭道:“太冷了。我寧可待在大明殿,也不想待在這里。”
楊載奇道:“有那么冷嗎?興許是我來北方太久了,都習慣了。”想了想,又道:“這樣吧,那邊有個暖亭,四面都是透明的琉璃,是供人賞月、賞雪用的,我們二人不妨去那里。不過就是距離興圣宮有些近,怕是有些嘈雜。”
剛好有一隊軍士巡邏經過,見到楊載、倪昭奎二人,只是側頭看了看,也不停下盤問。倪昭奎很是驚訝,問道:“皇宮竟是這般隨意,可任人到處行走嗎?”
楊載笑道:“不是所有地方,譬如大內就不行。”
原來皇宮分為皇城和宮城兩部分,宮城就是俗稱的大內,以大明殿、延春閣為主體,是皇帝上朝及寢居的地方。其他建筑如隆福宮、興圣宮等,都在皇城之內,卻是在宮城之外。大內自然是戒備森嚴,不能任意行走。皇城因為區域寬廣,則相對寬松多了。
楊載又道:“皇城之內,也不是任所有人隨意行走。皇宮里也有寺廟、道觀,你是真人,一身黃冠打扮,脖子上還掛著皇帝御賜的真人圍巾,只要進來了皇城,在里面便可暢行無阻。我與你不同,不過我的腰間也掛著翰林院的腰牌,這腰牌也相當于皇城的通行令牌。”
見倪昭奎依舊大惑不解,楊載又道:“翰林院就在皇城東面,距離皇城極近,我們無聊的時候,也會時不時地溜進皇城,到太液池觀賞風景。歷任皇帝都默許此事,算是對翰林院的一種特殊優待吧。”
倪昭奎奇道:“還有這事?不是說……”本待指出元廷斷絕科舉、以吏代士的事實,忽想到楊載而今正春風得意,便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楊載一副很是得意的樣子,笑道:“這不算什么。你可知道趙孟頫趙學士?原先皇城東墻距離河道極近,趙學士騎馬上朝時,一不小心,差點掉入河中淹死。皇帝聽說后,立即下令將城墻內移了三丈。那可是皇宮大內的城墻,需要拆除后重建。”
倪昭奎道:“但皇宮設計都有講究,隨意拆除城墻,會破壞原先的風水格局。”
楊載搖頭道:“蒙古人不大講究這些。總之,翰林院學士受朝廷優待,這是事實。”
楊載又隨意朝西一指,道:“這隆福宮原是太子東宮,專為皇太子真金修建。真金死后,其正妃仍居住在這里。后來成宗皇帝即位,尊母親為皇太后,又將東宮大肆擴建,取名為隆福宮,專供皇太后居住。”又朝前一指,道:“前面的興圣宮,也不是原來就有的,而是武宗皇帝即位后為皇太后答己所修,規模建制都超過了隆福宮。”
倪昭奎道:“我聽說武宗一朝時,便有三宮主政[32]之事,本來還難以相信,然親眼見到興圣宮之華貴,方知真有其事。”
楊載道:“而今是二宮主政。中書右丞相鐵木迭兒便是皇太后的心腹。你可知道,武宗皇帝新薨,新皇帝尚未正式即位,皇太后便已下旨,召鐵木迭兒回朝,拜為中書右丞相。”
剛好又有一隊巡邏軍士經過,倪昭奎便道:“再會不易,相聚亦難,我們還是趕快找個地方坐下,痛飲一場。”
楊載笑道:“就去前面弘仁寺的旁邊吧。”
剛好有一名年輕文士從樹后走了出來,見到楊載,先朝他點了點頭,再看到倪昭奎,竟然愣住,道:“你是……”
倪昭奎卻不認識那男子,但見對方一身白衣,豐神俊朗,又在太液池邊閑逛,料想他身份不凡,便問道:“公子是……”
那年輕文士道:“你是當年聚遠樓的那位書吏倪昭奎,對不對?”
倪昭奎狐疑道:“公子是……”又轉頭問楊載道:“這位是……”
楊載卻有意不答,笑道:“自己猜,猜出來,我請你到能遠樓連飲三頓酒。”
年輕文士忙自我介紹道:“我是貫云石。”
倪昭奎“啊”了一聲,道:“原來是貫小公子!你都長這么大了。一表人才,貧道完全認不出來了!”
楊載忙道:“什么貫小公子,是貫學士!人家可是翰林院最年輕的學士。今日在大明殿聽到的套曲,便是貫學士所作。”
倪昭奎忙抱拳道:“失敬,失敬!”
貫云石忙回禮道:“不敢當。”又打量了一眼倪昭奎的衣飾,道:“我適才有所唐突,應該稱呼倪真人才對。”
楊載笑道:“除了滿腹文章才華外,貫學士還是大元第一高手,武功蓋世。”
倪昭奎又是一怔,上下打量貫云石,有些難以置信,只道:“貧道倒是聽過貫學士主動讓爵的故事,聽說是喜文厭武的緣故,卻想不到貫學士竟是文武全才。”
貫云石因出身顯赫,有世襲官爵,也曾做過兩淮萬戶府的達魯花赤,身居擁有實際兵權的三品要職。然而貫云石只做了幾年,便把官職讓給了弟弟忽都海涯,自己則投拜了時以文風古勁宏肆而著名的散文大家姚燧[33]為師,專攻文學,為時人盛贊。讓爵事件一度轟動一方,是以連倪昭奎也有所耳聞。
貫云石為人相當謙遜,忙道:“什么第一高手,不過是會兩下子而已。”
貫云石又主動告道:“當年聚遠樓出了事,是那刺客辛亮尚有一念之仁,念我是個孩童,才放過了我,后來每每想起來,都心有余悸。家父也很擔心,便聘請了江湖異人來教我武功。”
楊載尚不知情,倪昭奎卻早已從黃公望口中得知貫云石的姑姑汪小佩與刺客金石本是舊日愛侶,心道:“哪里是念你是個孩童,分明是看在汪小佩……不,張楚楚的面子上。”
當年聚遠樓接連發生投毒案及行刺案,投毒案已破,然行刺海漕萬戶朱清一案,疑點甚多,如公主女官汪小佩是否認出了刺客金石等,即便如黃公望等人所述,也不能盡知其詳。但汪小佩隨闊闊真公主遠赴伊兒汗國,輔佐公主成為一代賢后,所以諸多細節無從確認。而后行刺案當事人朱清身敗名裂、自殺而死,另一顯赫人物張瑄也被朝廷處斬,聚遠樓的行刺事件愈發成為謎案。
倪昭奎料不到竟會在皇宮里意外遇到貫云石,又聽對方主動提及當年聚遠樓事件,便動了心思,心道:“汪小佩是貫云石的姑姑,或許她向侄子透露了什么。”
只是倪昭奎自己與貫云石不熟,不便開口詢問,便向楊載連使眼色。
楊載卻因跟老友闊別已久,未能領會其意,又或者不愿再提當年之事,只笑道:“貫學士可不只會兩下子。他武功非凡,十三歲便威震武林,二十歲無敵于天下,天縱奇才,武功之高,令人難以想象。”
倪昭奎只好隨口應道:“佩服!佩服!”
貫云石又連連抱拳道:“不敢當。”
楊載又附到倪昭奎耳邊,低聲道:“我再悄悄告訴你一件事,貫云石的妻子姓石,正是石敬瑭[34]的后裔。”
倪昭奎一怔,問道:“什么?”
楊載道:“石敬瑭啊,歷史上名聲最臭的皇帝,那位‘兒皇帝’。”
倪昭奎皺眉問道:“那跟貫學士有什么關系?”
楊載頗為不悅,道:“怎么這么多年不見,你一點玩笑的心思都沒有了?”
貫云石見二人均有不豫之色,忙問道:“二位在說什么?”
楊載忙道:“沒什么,我二人為到底去哪里飲酒起了爭執。對了,貫學士為何沒有去參加大明殿的元旦宴會?”
貫云石道:“我陪姑姑到興圣宮覲見太后去了。”
楊載久在京師,多次參加廉園聚會,又與文章大家姚燧相熟,甚至還曾做過中間介紹人,說服姚燧將義女真真許給了翰林院編修黃<王秉>[35],而貫云石則是姚燧的弟子,因而楊載對貫云石很是了解,知道其人淡泊名利,本來襲有萬戶官爵,卻主動讓給了弟弟,自己只以讀書為樂,不思仕進。這次被召入翰林,也是因為他與仁宗皇帝私下交情極好,他不去大明殿,多半是不喜歡那里人多嘈雜。
倪昭奎心思全在汪小佩身上,立即心念一動,忙問道:“貫學士的姑姑該不會……”
忽有一名三十來歲的蒙古貴婦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她身著一襲紅色披風,極顯華麗貴氣。貫云石忙讓到一旁,躬身叫道:“公主!”
那公主勉強停了下來,道:“原來是貫學士。怎么,你人不在大明殿中?”
貫云石先是一怔,隨即應道:“公主,適才我們在興圣宮中還見過的。”
公主道:“那怎么了?”
貫云石道:“公主剛剛在興圣宮就已經問過微臣這個問題了。”
公主反問道:“那我不能再問一遍嗎?”
貫云石忙道:“當然可以。公主這是要出宮嗎?怎么不見扈從?”
楊載熟知宮廷禮儀,知道這位公主來參加興圣宮宴會,必定是經西面西華門進出,她徑直南行,分明是要去大明殿尋人,忙告道:“高麗王今日因故缺席,只有高麗王世子及二王子來參加宮宴,禮儀太監方臣佑還專門提到過。”
方臣佑是大宦官,來自高麗,自蒙哥汗時便已在蒙古王庭當差,事六朝二太后,參掌機密,身份極其顯赫。
那公主先是一怔,隨即沒好氣道:“多事,要你管。”說罷,氣咻咻地繼續朝前走了幾步,又掉過頭來,原路折返。
倪昭奎好奇問道:“不是說參加宮宴者都要穿白衣嗎?當然了,貧道是方外之人,是個例外。”
貫云石答道:“按照慣例,公主、諸王王妃及百官女眷,均不列席大明殿朝會,只參加興圣宮宮宴。答己太后為人寬厚,曾特意下旨聲明宮宴沒有服飾要求,因而公主都穿得隨意些。”
楊載接口笑道:“老倪是知道的,在我們中原習俗中,大過節穿白色有些不妥。既然有太后懿旨,大家伙兒便都盡量穿得鮮艷些。我和貫學士一身白衣,也是沒有辦法。”
倪昭奎點了點頭,又道:“這位公主好生面熟。”
楊載笑道:“她是寶塔實憐公主啊,當年的梁王之女,你在杭州親自接待過她的。”
倪昭奎道:“啊,那她不就是高麗王后嗎?”
楊載道:“是啊,寶塔實憐公主嫁給了高麗王世子——也就是現任高麗國王忠宣王王璋,她當然就是王后了。”旋即領會了好友的真正話意,笑道:“不獨王后人在大都,就連高麗國王也一直滯留在大都呢。”
倪昭奎訝然道:“這是怎么回事?早年忠烈王在世,忠烈王、忠宣王父子爭權,忠宣王不愿意回國,倒也情有可原,而今忠烈王已經過世數年,忠宣王如何還不肯回國?”
楊載笑道:“這就要問高麗王自己了。”
倪昭奎久在江南,自是難以知悉高麗王室的諸多內幕,但他對這些也不怎么關心,只向貫云石問道:“貫學士剛才說陪姑姑到興圣宮,這位姑姑,該不會就是當年隨侍闊闊真公主的汪女官吧?”
貫云石道:“是啊,就是她。”
原來汪小佩在異國他鄉生活了二十年,身患重病,也想葉落歸根。闊闊真公主知悉她的心愿,便命她歸國養病。汪小佩也是剛到大都,因為尚攜帶有伊兒汗國的國書、禮物,要進獻給答己太后及仁宗皇帝,所以抱恙參加了興圣宮的宮廷宴會。
本來汪小佩有伊兒汗國正使的身份,有資格出席大明殿詐馬宴,但詐馬宴之前尚有隆重朝會,參宴人員自清晨起便須在皇宮崇天門等待,之后更有一系列煩瑣的禮儀,比參與興圣宮宴會要辛苦得多,汪小佩遂以有病為由,推辭了詐馬宴。而且隨汪小佩來到中國的另外兩名伊兒汗國使者,亦與她共同進退,未赴大明殿朝會,直接隨汪小佩來到了興圣宮。
倪昭奎既驚且奇,略一思忖,忙問道:“汪女官人還在興圣宮中嗎?可否讓貧道見一見?貧道有事想要當面請教。”
楊載已大略猜到老友的心思,低聲委婉勸道:“老倪,過去的事……”
貫云石答道:“姑姑人就在前面的琉璃暖亭中。我是陪她出來的,她說想靜一靜,我便先行離開,在這附近晃悠。”
楊載忙道:“哎呀,原本我們也想去暖亭飲酒,既然有人先到,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倪昭奎卻甚為固執,道:“機會難得,貧道今日務必要見到汪女官人。”
貫云石沉吟片刻,問道:“倪真人可是為當年聚遠樓之案?”
倪昭奎正色道:“貫學士可能還不知道,聚遠樓那件事后,我就因‘失職’罪名被逮捕下獄,關了兩年,才因大赦而放出。兩年之中,受盡折磨。”
貫云石奇道:“竟有此事?”
楊載道:“楊暗普做的,這是他上任江浙行省左丞相后做的第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本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變成那樣?實在不可理喻。”又嘆息道:“老倪,苦了你了,我實在不該讓你一個人承擔的。”
倪昭奎搖頭道:“是貧道派人通知你盡快逃走,不事了絕不要回來。楊暗普擺明了是要將楊璉真迦之死的賬算到我等頭上,又何必多一個人陷身牢獄吃苦。”又道:“既然貧道因失職入獄,所以弄清楚當年聚遠樓的真相,是貧道的畢生之愿。原以為汪女官人在伊兒汗國,此心愿無法了結,不想她剛巧回到中原,且人在皇宮,可謂天意。”
貫云石忙道:“我姑姑重病纏身,時日無多,經不起刺激。倪真人實在想問的話,可以問我。”
倪昭奎頓住腳步,正色道:“若是貫學士早已知悉內情,并肯坦言相告,貧道也就不必再見汪女官人。不過此事事關重大,貫學士可知道我要問什么嗎?”
貫云石點頭道:“知道。這件事,我本來發誓不說,但適才得知楊暗普因其父楊璉真迦之死而加害過倪真人后,我心中有愧,不將實話告知,怕是一生難安。”
貫云石又頓了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年毒殺楊璉真迦的,正是我姑姑。”
注釋
[1]蒙古人尚白,入主中原后依然保留了此習俗,在舉行元正受朝儀式時,皇帝及所有參加慶典的臣民都要穿白衣。各地進獻給皇帝的賀禮,也須配上白布。因蒙古人愛馬,在這一天進奉的馬匹也多是白馬。又,據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的記載,臣民進貢禮品的數目應與九相合,如進獻馬匹,應該是九乘九共八十一匹。
[2]蒙古人很早就有慶元正的習俗活動。金人張德輝在《嶺北紀行》中記錄了貴由執掌汗位時草原慶祝元旦的情形:“比歲除日,輒遷帳易地,以為賀正之所,日大宴所部于二帳前,自王以下皆衣純白裘。三日后,方詣大牙帳致賀禮也。”元世祖忽必烈遷都大都后,每年都要在皇宮舉行盛大而隆重的元正受朝儀式。
[3]元朝宮殿規模宏大,遠遠超過了金朝,僅大明前殿,其建筑規模若折合為現代尺寸,即寬60余米,深約37米,高約28米,總建筑面積達到2270余平方米。十分可惜的是,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下令拆毀了這座極為壯觀的皇城宮殿,目的如同之前元世祖忽必烈派僧官楊璉真迦拆毀南宋皇宮(事見吳蔚小說《富春山居圖——高樓聚遠》),借拆毀元朝宮殿來鏟除蒙古的“王氣”。有意思的是,后朱元璋第四子朱棣封為燕王,受命就藩北平(即元大都,今北京),燕王的府邸就是元朝的舊宮,規制如同天子。按照規定,藩王的府邸下天子一等,其他諸王均是如此。朱元璋特地下詔告諭諸王,讓他們不要與燕王攀比,因燕王府邸是元朝舊宮,無須重建,而其他藩王新建的府邸則要按規定辦事。而朱元璋死后,朱棣即發動了“靖難之役”,用武力從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奪取了皇位。
[4]元朝制度,皇帝、皇后座位并列,因而即使在大明殿這樣的皇宮正殿中,皇帝的寶座也不是獨尊的,而是與皇后的座位并列。除此之外,殿中也為其他宗王貴族等設置了座位,以便于宴飲。這種帝王和皇后并座的皇宮布局很有特色,體現出元朝統治者仍然保留有部落貴族平等制的觀念。
[5]七寶燈漏中國鐘表史上最為著名的計時儀器之一,高約5.3米,是一架以水力為原動力的精密機械時鐘,內部構造相當精巧復雜(以當時技術水平而論)。燈漏的動力裝備,是一組水力機械。用水車注入水壺,通過類似漏壺的一組水箱,使一個水位恒定的漏壺中的水均勻地流出,依次沖擊一個樞輪。樞輪旁邊裝有一套輪軸裝置,利用凸輪機構與齒輪系統,使輪軸傳動裝置的一重重機輪帶動燈球內四層中不同的物象,做出不同的反應。尤其是第三層內的四象模型,能按時鳴叫、舞蹈和跳躍,這是前所未有過的。要做到這些,機械傳動裝置內必須裝有控制速度的擒縱器,使走速均勻,計時準確;并且需要有相當復雜的凸輪機構和齒輪系統,以帶動這一整套的傳動裝置。除此之外,燈球上面有一道“中梁”,中梁之上還設有一道“曲梁”。曲梁上面刻有水槽,用以定水準。中部安設“云珠”一顆。左右兩旁,分別布置“日球”與“月球”各一顆。曲梁兩端用龍首作裝飾,梁擺動時,能夠口吻張開,目珠轉動,好似凝視著曲梁架上的水平位置是否左右平準。云珠下面另掛一顆“大珠”,位于其下的中梁上左右盤旋著兩條龍,成“雙龍戲珠”之象。兩龍又能隨大珠的搖擺而俯仰轉動,好像是在昂首察看水槽內的水是否平均穩定。這兩根梁、兩個龍頭及兩條龍,都非為了單純裝潢而虛飾的,而是供校正這座水力機械時鐘的水平狀態之用。又,值得強調的是,機械裝置用水力傳動,創始于東漢張衡(中國歷史上非常罕見的天才人物,其人事跡可參見吳蔚小說《江東二喬》)。經過唐代改進,到北宋有了很大進步,北宋蘇頌、韓公廉等人曾制造過一座雄偉高大的水運儀象臺,高近12米。上層安裝渾儀,中層設渾象,底層有一座五層木閣,通過水力傳動機構,能自動報時、報刻和夜漏更等,并能搖玲、扣鐘、擊鼓、打鑼,以聲響報告時刻。郭守敬的七寶燈漏顯然是承唐宋舊制而作,同水運儀象臺下部木閣內的計時機制基本相同。但水運儀象臺早在北宋滅亡后便已經毀去,南宋朝廷曾考慮重新復制一座,卻沒有人能看懂蘇頌的遺著,遂成缺憾。到了元代,郭守敬能重新制造出來同樣原理的七寶燈漏,很不簡單。歐洲1386年方出現第一臺機械時鐘,此七寶燈漏比其早一個世紀。著名科技史專家英國李約瑟博士在研究了歐洲鐘表與中國宋代水運儀象臺后,曾在他的《中國的天文鐘》一文中提到水運儀象臺:“可能天文鐘是歐洲中世紀天文鐘的直接祖先。”
[6]新水令,曲牌名,源于隋唐之水調,多入套數(同一宮調、不同曲牌的若干支曲子按一定規則連綴在一起,聯合成套),居于首曲地位。水調始創于隋煬帝大業元年(605年),最初只是小曲,音樂風格以“悲切”為特點。唐代發展了水調,既演變成大曲,又有小曲或雜曲的流傳。另外,唐人還制作了“新水調”曲。“水調”一名,亦演變成為音調名。宋代是水調持續發展時期,水調不僅如其在唐代時一般,有大曲、小曲或雜曲的流傳,而且在南宋有了次曲或中曲的形式存在,在其大曲“摘遍”的形式上,產生了詞牌《水調歌頭》和《新水令》,且都可配辭入樂演唱。宋代雜劇有資料可查的名目中,用《新水令》曲調的官本雜劇有四本。
[7]元成宗鐵穆耳和元武宗海山即位前,均沒有被正式立為儲君。元成宗鐵穆耳雖然手有皇太子寶,但因為沒有正式被冊立為太子,即位時,手握重兵的兄長晉王甘麻剌(即《富春山居圖——高樓聚遠》一書中的梁王,后改封晉王,駐守西北)并不服氣,只是由于迫于重臣伯顏的武力壓力,才放棄爭位。元武宗海山能當上皇帝,則完全是靠其弟愛育黎拔力八達發動的宮廷政變。元武宗即位后為表感激,立弟弟愛育黎拔力八達為皇太子(實為皇太弟)。盡管元武宗在位期間也有改立親生兒子為儲君的想法(類似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大明驚變》明英宗及景泰帝的故事),但始終沒有付諸行動,最終愛育黎拔力八達以皇太子身份順利即位,是為元仁宗。
[8]詐馬宴,又名質孫宴,質孫意為一色衣,意思是參宴者穿同一顏色的衣服。詐馬,蒙語是指退掉毛的整畜,意思是把牛、羊家畜宰殺后,用熱水退毛,去掉內臟,烤制或煮制上席。原為蒙古部落分食整牛整羊的古樸習俗,入元后發展為奢華的宮廷宴會。又,詐馬宴并非單指大明殿宮宴,凡大型慶典宮宴,均稱為詐馬宴,如,大都詐馬宴。上都詐馬宴一般在六月舉行,往往要歡宴三日,期間設宮廷樂舞、競技表演等,有時在筵宴上也商議軍國大事。三日下來,用羊二千、牛三頭(詐馬宴以烤全牛開場),不醉不休。元人楊允孚是非常特別的一位詩人,以布衣襆被,歲走萬里,窮西北之勝,凡山川物產,典章風俗,莫不以詩歌記之。他有詩記錄道:“千官萬騎到山椒,個個金鞍雉尾高。下馬一齊催入宴,玉闌干外換宮袍。”
[9]俏色,又名巧色,是玉器工藝加工過程中常用的一種專業術語,是指利用玉的天然色澤進行雕刻加工。例如,有五塊通體為白色的玉石,上面帶有一些紅點和黑點,經過玉雕藝人的精心設計及加工,制成了五只生動活潑的鵝,玉上的紅點成為鵝的腦門,黑點成為鵝的眼睛。今存最早俏色作品為河南安陽小屯村北出土的營玉鱉,為殷商時代之玉器。工匠巧妙地把握玉料的自然色澤和紋理特點,將原有黑褐色皮保留下來琢成鱉的背甲,鱉的頭、腹、足均為青白色,鱉的雙目為黑色,白爪上留著黑色爪尖,神韻天成,妙趣橫生。
[10]瀆山大玉海原來被放置在太液池瓊華島(今白塔山)上的廣寒殿(殿毀于明代后期)中。瓊華意指華麗的美玉,以此命名,表示該島是用美玉建成的仙境寶島。又因瓊華島是遠古河道殘留下的水泊中的山,故有“瀆山”之稱,所以大玉甕被稱為“瀆山大玉海”。
[11]鳳髓茶,福建建安(今福建建甌)所產名茶,一種綠餅茶,故又名為“青鳳髓”,唐宋時便已負有盛名。清人陸廷燦在《續茶經》中引用唐人李肇《國史補》:“風俗貴茶,其名品益眾……建安有青鳳髓……皆品第之最著者也。”諸多元曲中亦有記載,如吳西逸《殿前歡》中“味偏長鳳髓茶,夢已隨胡蝶化,身不入麒麟畫”。《紅樓夢》第八回回前詩:“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莫道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鳳髓香”即指鳳髓茶。元宮廷宴會飲鳳髓茶,見于元人楊允孚詩:“嘉魚貢自黑龍江,西域葡萄酒更良。南土至奇夸鳳髓,北陲異品是黃羊。”
[12]湯羊原意為專門供應蒙古可汗宮廷膳食之羊。據《元朝秘史》載,窩闊臺汗時,為減輕屬部負擔,鞏固統治,與其兄察合臺商定,“百姓羊群里,可每年只出一個二歲羯羊做湯羊”,供汗廷膳食。元人楊允孚有詩記道:“內人調膳侍君王,玉仗平明出建章。宰輔乍臨閶闔表,小臣傳旨賜湯羊。”又自注:“每湯羊一膳具數十六,餐余必賜左右大臣,日以為常,予常職賜,故悉其詳。”楊允孚曾任元廷尚食供奉之官,記錄真實可靠,足見入元后,湯羊已成為專供皇帝、皇后享用的十六道珍品膳食的統稱。又,本書各種細節均取自典籍。
[13]酒池肉林、長夜之飲均為商代商紂王典故,據《史記·殷本紀》:“大聚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后即以“酒池肉林”形容極度豪華奢侈。
[14]翰林國史院是元代掌管草擬詔令、纂修國史、兼備皇帝咨詢的中央機構。前身是唐朝玄宗開元初年設立的翰林院。元初先設翰林院,后立國史院。再后兩者合并,建翰林學士院,秩正三品。至元四年(1267年)改立翰林兼國史院,至元八年(1271年)升從二品,大德九年(1305年)升正二品,皇慶元年(1312年)升從一品。翰林國史院設承旨六員,學士、侍讀學士、侍講學士、直學士各二員,屬下有待制、修撰、應奉翰林文字、編修官等。院內下設(蒙古)新字學士,負責用八思巴字起草或翻譯詔敕。
[15]此處據西方傳教士魯不魯乞(Guillaume de Rubru-quis)所著《東游記》一書。魯不魯乞早于馬可·波羅及鄂多立克,由法國國王路易九世派遣,于1253年自地中海東岸出發,經由黑海以達伏爾加河流域,謁見拔都(成吉思汗之孫、術赤之嫡次子)父子。后到達哈拉和林附近,次年曾謁見蒙哥汗,并隨蒙哥汗至哈拉和林。旋由陸路西歸,以行記《東游記》寄呈路易九世復命。其行記《東游記》為研究當時東西交通及蒙古歷史之重要史料。
[16]程鉅夫,名文海,因避元武宗海山名諱,改用字代名,號雪樓,又號遠齋。叔父程飛卿于宋恭宗德祐元年(1275年)任建昌軍通判,程鉅夫過繼給程飛卿為嗣子,隨叔父來到南城寄居。德祐二年(1276年),元軍將攻南城,程飛卿獻城降元,因程鉅夫是叔父的嗣子,作為人質進京。當時南宋尚未滅亡,朝中權相賈似道執政,忽必烈極想了解賈似道,遂召來南人出身的程鉅夫。程鉅夫時任千戶,應對極詳,又寫了二十多幅筆札呈上。忽必烈大為驚奇,立即下令召程鉅夫入翰林院。彼時程鉅夫不到三十歲,因太年輕,被任命為應奉翰林文字。不久后,升為翰林修撰,再任集賢直學士,兼秘書少監,遂成為元朝開國以來最先得到重用的南人之一。程鉅夫雖得到忽必烈信任,但也知道蒙古人從心底深處看不起南人,是以極知進退,忽必烈曾想任命他為參知政事,他堅辭不就。宰相桑哥執政時,法令苛急,四方騷動。程鉅夫時任江南行臺御史,毅然入朝彈劾桑哥。桑哥大怒,將程鉅夫滯留朝中,并六次奏請殺他,忽必烈均未準許。世祖之后,程鉅夫繼續得到成宗、武宗、仁宗倚重,為四朝元老,四十余年間出入顯要,朝廷典冊多出其手,是元代前朝最主要的文臣之一。
[17]程鉅夫住宅在大都城北較為荒僻的安貞里,因其遠離都城中心,故而程鉅夫自稱其居室為遠齋。
[18]《秋雁》一詩暗指當時民族矛盾激化,南人地位最低,蒙古人、色目人甚至北方漢人都視南人為奴隸,只將江南當作財賦之地,瘋狂壓榨剝削。元人孔齊在《至正直記》評點此詩說:“揭曼碩題雁,蓋譏色目北人來江南者,貧可富,無可有,而猶毀辱罵南方不絕,自以為右族身貴,視南方如奴隸,然南人亦視北人加輕一等,所以往往有此誚。”
[19]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又號水晶宮道人、鷗波,中年曾署孟俯。浙江吳興人。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嫡系子孫。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趙孟頫被行臺侍御史程鉅夫舉薦,受元世祖忽必烈的禮敬,歷任集賢直學士、濟南路總管府事、江浙等處儒學提舉、翰林侍讀學士等職。累官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晚年逐漸隱退,后借病乞歸。趙孟頫以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頗受爭議,然其人博學多才,能詩善文,懂經濟,工書法,精繪藝,擅金石,通律呂,解鑒賞,尤其以書法和繪畫成就最高。在繪畫上,他開創元代新畫風,被稱為“元人冠冕”;書法上,宋元時代的書法家多數只擅長行書、草書,而趙孟頫卻能精究各體,擅篆書、隸書、真書、行書、草書,尤以楷書、行書著稱于世。其書風遒媚、秀逸,結體嚴整、筆法圓熟,創“趙體”書,與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并稱“楷書四大家”。趙孟頫不僅本人成就極高,為一代宗師,其妻子管道升、兒子趙雍均是一代書畫名家,此即元仁宗所言:“使后世知我朝有斗家,大婦父子皆善書,亦奇事也。”
[20]哈剌火州:又譯作哈剌和州,今新疆吐魯番一帶。在歷史上,這一地區以產葡萄及葡萄酒而久負盛名。《飲膳正要》對葡萄酒有明確記載:“益氣調中,耐饑強志。酒有數等,有西番者,有哈剌火者,有平陽、太原者,其味都不及哈剌火者。田地酒最佳。”元代“西番”指西藏和河西走廊以西地區,“平陽”“太原”則屬山西。
[21]鐵木迭兒,蒙古人,曾事元世祖忽必烈。元成宗大德年間,授同知宣徽院事,兼通政院使。宣徽院掌宮廷飲膳等事,鐵木迭兒久任此職,有親近內宮之便,由此得到海山生母答己的寵信。答己素有干涉朝政的野心,視鐵木迭兒為心腹,欲日后用他來控制軍國大事。元武宗海山即位后,答己果然以皇太后的身份積極干政,元武宗一度不能容忍,將鐵木迭兒遷為云南行省左丞相。后鐵木迭兒擅離職守逃回大都,遂為尚書省奏劾。元武宗大怒,下旨詰問。但不久即從興圣宮傳出皇太后答己的旨意,鐵木迭兒乃得以“貸罪還職”。元武宗海山在位三年即病死,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尚未即位之時,太后答己便急急從興圣宮下旨召鐵木迭兒回朝,拜中書右丞相,使其成為自己控制朝政的最得力助手。元仁宗即位后,欲改革弊政,以儒術治國,任命太子詹事完澤和李孟并為中書平章政事。然而太后答己卻從后宮傳旨命鐵木迭兒為中書右丞相,元仁宗因自己懷有私心,想立自己的兒子碩德八剌為皇太子(元仁宗皇位得自兄長元武宗,按照事先約定,本該傳位給元武宗長子和世?),需要取得太后答己的支持(因為對答己而言,無論是碩德八剌還是和世?即位,皇帝都是她的孫子),遂迎合母意,以鐵木迭兒為相,主持中書省事務。
[22]張閭(名見《元史·仁宗本紀》),又作張驢(名見《元史·仁宗本紀》,又見《元史·鐵木迭兒傳》)、章閭(名見《元史·食貨志》)、章律(名見《元史·仁宗本紀》)。根據史料所記相關人物官職及事件,可以確定這些名字均為同一人,當為蒙古名音譯。張閭《元史》無傳,但涉及其人者史料頗多,蓋因他曾居高位,參與多起重大事件。今江西寧都翠微峰景區金精洞外石壁刻有《平寇頌》,記有元軍鎮壓蔡五九起義軍的歷史。中有“榮祿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奮然曰”一句,石壁上的名字剛好被風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之后,當為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名李世安(即散木歹,為西夏國主后人,李源自唐朝賜姓。據吳澄所撰《元故榮祿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李公墓志銘》)的名字,但內中大致能辨認有個“閭”字(注:筆者本人未到過翠微峰,此處所考據《南方文物》刊登的照片),“閭”即為“閭”的繁體,正好是張閭的名字。當時張閭正以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身份在江南主持事務,為鎮壓蔡五九起義的首腦人物,名字亦有可能出現在《平寇頌》中。
[23]在《富春山居圖——高樓聚遠》中,楊璉真迦已死于聚遠樓,但此處又稱楊璉真迦是在押解進京途中病死,這是朝廷典型的掩飾手法,好避開聚遠樓的話題,以免牽連其他重要人物。歷史上,楊璉真迦的確是在朝廷派大臣到江南理算其資產卻又臨時叫停后,即神秘消失于史籍記載。其后不久,楊璉真迦之子楊暗普被忽必烈任命為江浙行省長官,亦為歷史真事。
[24]此夏世澤即為元末明初著名書畫鑒賞家夏文彥的祖父。夏世澤祖籍吳興,后移居松江府華亭縣,家中有知止堂,是黃公望親祖父陸德孚原居地柳家巷所在地。兼之黃、夏二人曾是同事(黃公望為浙西廉訪吏時,夏世澤是杭州獄獄丞。如前所言,杭州獄為廉訪司下屬機構),關系格外親密。至正七年(1347年),黃公望開始創作《富春山居圖》,而“三四載未得完備”。至正十年(1350年),黃公望攜畫卷到松江,在夏世澤的知止堂加題(《富春山居圖》當時尚未完成,黃公望道友無用已猜到此畫將成為傳世之作,擔心此畫日后可能被人“巧取豪奪”,便在畫完成之前就請“先書無用本號”,以加題來明確歸屬,無用由此成為《富春山居圖》第一位收藏者),最后在至正十三年(1353年)完成畫作,“經營七年而成”。后黃公望在知止堂附近建筑仙關,作為作畫、會友的地方。
[25]元朝律法規定“應犯死罪,枷杻收禁,婦人去杻,杖罪以下,鎖收”,但江南因為是南宋的根本之地,治獄也較其他地方為重,“江南有司見禁重囚,晝杻雙手,匣其一足,夜則并匣雙足”。
[26]蒙古人日常飲料為馬奶酒,雖然馬奶酒有養生的功效,但過量飲用,仍會引發健康問題。元朝時,酒是權貴階層的日常飲料,從舉行重大朝會的大明正殿中尚安置著巨型酒器,便可看出當時風氣。元太醫羅天益認為社會上流行的許多疾病都與酗酒有關,在他的著作《衛生寶鑒》卷四《飲傷脾胃論》中提道:“故近年中風、虛勞、消狂、瘡瘍、癖積、衄、藏毒、下血者多有之大。概由朝醉夕醒、耽樂為常而得之也。古人云:脾熱病則五臟危,乞不信哉!孔子云:唯酒無量,不及亂。謂飲之無多而且有節,則所以養精神而介眉壽也。凡飲酒之際,切宜慎之戒之也。”羅天益還認為,當時蒙古人常患的足疾和其他一些疾病,也可能與過量飲用馬奶酒有關。除《元史》記錄的忽必烈因“過飲馬湩,得足疾”經多方醫治終身不愈外,在羅天益的病案記錄中,因過量飲用馬奶酒而致病的,還有忽必烈的貼身侍衛紐鄰,“久病疝氣,復因七月間饑飽勞役,過飲湩乳所發,甚如初,面色青黃不澤,臍腹陣痛,搐撮不可忍,腰曲不能伸”;又有蒙古千戶昔良海,“因食酒肉,飲湩乳,得霍亂吐瀉”。
[27]金志揚,號野庵,常蓬頭一髻,故人呼金蓬頭。永嘉(今浙江溫州)人。早年慕道出家,為著名全真道士李志常徒孫。游江西龍虎山時,先天觀主傅師正館之于蓬萊庵,庵據圣井山,當諸峰之會,金志揚攀陟巖壑,日以為常。四方聞其道,參禮者日眾。據傳能“召龍興雨”,人稱為“真仙”。李志常為宋末元初著名全真道士,字浩然,其先洺州(治所在今河北永年)人,宋季徙居開州觀城(今山東范縣)。幼孤,養于伯父家。年十九,不從伯父為之議婚,負書曳杖作云水游。復徙天柱山之仙人宮,宮之主者囑其往從丘處機。后李志常聞丘處機自登州(今山東蓬萊)轉居萊州(今山東萊州),乃束裝往拜席下,賜號真常子。不久,丘處機應召西覲成吉思汗,選李志常為十八隨行弟子之一。丘處機東返后,隨師居燕京長春宮。“凡教門公事,必與聞之。”但到晚年,佛道矛盾激化,蒙哥執政時,爆發了關于《化胡經》和《老子八十一化圖》之爭,全真道在辯論中失敗,被勒令焚毀道經,全真道遭到嚴重打擊,其鼎盛局面從此結束。李志常倍感屈辱,在憤懣中去世。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年),忽必烈又下詔燒河中府等處《道藏》版,禁道經,全真道全面勢衰。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方才解除全真道禁令,全真道復蘇。李志常著有《又玄集》二十卷,已佚;《長春真人西游記》二卷,現存于《正統道藏》中。該書對研究我國西北和西亞史地以及中外交通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28]元內藏庫屬太府監,掌出納御用諸王緞匹、紗羅、絨錦、南綿、香貨等物。其名緣起于北宋封樁庫。宋初收繳各割據勢力所藏金帛至京師,另置庫儲存,稱封樁庫,每年節余亦存入此庫。傳宋太祖曾擬以此庫存錢贖回燕云十六州,“太祖別置封樁庫,嘗密謂近臣曰:‘石晉割幽燕以賂契丹,使一方之人獨限外境,朕甚憫之。欲俟斯庫所蓄滿三五十萬,即遣使與契丹約,茍能歸我土地民庶,則當盡此金帛充其贖值。如曰不可,朕將散滯財,募勇士,俾圖攻取耳。’”宋太宗先改名右藏庫,太平興國三年(978年)又改內藏庫。
[29]不同于唐宋,元代集賢院掌提調學校、征求隱逸、召集知名之士,并總管道教、陰陽、祭祀、占卜等事。元初,集賢院與翰林兼國史院同一官署,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分立兩院,置大學士、學士、侍讀學士、侍講學士、直學士等官,所屬有國子監、興文署。
[30]中國歷史上,一共有四個著名的太液池:長安有漢太液池和唐太液池,北京有金太液池和元、明、清太液池。北京的第一個太液池,是金海陵王完顏亮所建,位于南城,即金中都宮城西華門外皇城內西苑中,今已無存。北京的第二個太液池即元太液池,后為明清兩代沿用。元太液池是現在北海與中海的總稱,那時還沒有南海(湖)。明成祖定都北京后,重新修建了皇宮,即紫禁城,新的宮城在元朝宮殿的位置基礎上向南移動,因此皇城城墻也隨之南移,為豐富皇城園林景觀,開挖了南海,挖出的土方和開鑿筒子河的土方堆成萬歲山(即景山)。又統稱北海、中海、南海為太液池,屬于皇城西苑。
[31]蒙古人在草原上生活時,總是擇水而居,圍繞水源搭建起一個一個帳篷。忽必烈所建的皇城,保留了蒙古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點,是典型的環水而建,這種格局為蒙元獨創,在中國以往的都城建筑中從未有過。在以往統治者的觀念中,皇宮與園林是兩個不同的功能區,在空間上也應該分開,而到了元朝,蒙古統治者將這兩者合而為一。這也是中國古代都城建設中唯一的一次融合,之后明清兩代統治者又將皇宮與園林分開了。
[32]元武宗海山即位后,立弟弟愛育黎拔力八達為皇太子(應為皇太弟),并約定“兄弟叔侄世世相承”。愛育黎拔力八達以皇太子身份任中書令,掌管中書省事,盡管武宗設尚書省以分中書省之權,但愛育黎拔力八達仍積極參政。答己也利用皇太后身份干政。于是在武宗一朝,皇帝海山圣旨、皇太后答己懿旨和皇太子愛育黎拔力八達令旨并行不悖,皇太后有鐵木迭兒等蒙古貴族的支持,皇太子有漢人儒臣李孟等的支持,三宮之間關系微妙。
[33]姚燧,字端甫,號牧庵,洛陽(今屬河南洛陽)人,祖籍營州柳城(今屬遼寧朝陽)。其祖先在遼金兩代做過高官,伯父姚樞,金亡后仕蒙,后來加入忽必烈幕府,是元初著名的漢族儒臣。姚燧三歲喪父,被伯父姚樞收養,后拜大儒許衡為師。許衡任集賢大學士兼國子祭酒后,開國子學,擇蒙古弟子以教。又奏召十二弟子為伴讀,分置各齋,為齋長。姚燧為其中一人,遂應征至大都,自此步入仕途。后姚燧陸續擔任翰林學士、江東廉訪使和江西行省參政等。大德十一年(1307年)冬,姚燧迎來了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次轉機:元廷仿漢征四皓故事起用姚燧為榮祿大夫、集賢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修國史,主修《成宗實錄》。姚燧久于文壇,又至此高位,使當時的文人對其修史為文多推崇有加,奉之為文壇盟主。姚氏館內名人出入(如閻復、胡祗遹、尚野、吳澄、袁桷、鄧文原、元明善等),跟隨他學習古文的也云集影從(如張養浩、貫云石、孛術魯翀、李泂、謝端、李之紹、劉自謙等),真可謂是門庭若市、象笏滿床,國內域外都以求得姚燧文章作為榮耀。
[34]石敬瑭,后晉高祖,五代十國時期后晉開國皇帝。年輕時樸實穩重,寡言笑,喜兵書,重李牧、周亞夫之行事,隸屬李克用義子李嗣源帳下,時后梁朱溫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爭雄,石敬瑭沖鋒陷陣,戰功卓著。后唐末帝李從珂即位后,石敬瑭時為河東節度使,雙方互相猜忌。清泰三年(936年),石敬瑭起兵造反,后唐軍兵圍太原,石敬瑭向契丹求援,割讓燕云十六州,并甘做“兒皇帝”。隨后在契丹援助下,石敬瑭稱帝滅后唐,定都汴梁,改國號為晉,史稱后晉。石敬瑭晚年尤為猜忌,不喜士人,專任宦官。由是宦官大盛。由于吏治腐敗,朝綱紊亂,以致民怨四起。游牧在雁門以北的吐谷渾部,因不愿降服契丹,酋長白承福帶人逃到了河東,歸劉知遠。后晉天福七年(942年),契丹遣使來問吐谷渾之事,石敬瑭既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劉知遠,更不敢得罪“父皇帝”,由此憂郁成疾,于當年六月在屈辱中死去,時年五十一歲,謚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廟號高祖,葬于顯陵(今河南宜陽西北,遺跡尚存)。
[35]此為姚燧本人生平最著名事件之一,一度哄傳京師。姚燧身居高位,為一代文豪,但與元代社會風尚相合,其性格也有風流灑脫的一面,時常出入秦樓楚館,有過一段狎妓生活。在與同僚們宴飲時,自然也不乏歌妓侑酒的場面。有一次,姚燧偶于宴席中,遇到一位秀麗嫻雅的歌妓,名真真。真真有《解三酲》詞云:“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對人前喬做作嬌模樣,背地里淚千行。三春南國憐飄蕩,一事東風沒主張,添悲愴。那里有珍珠十斛,來贖云娘!”姚燧見真真唱詞不凡,微操閩音,便將她招到席前,再三詢問,終于得知她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的后裔,因父親官微祿薄無法償還公債而被賣入娼家。于是,姚燧出面請宰相三寶奴為真真落籍。三寶奴以為姚燧自己看上了真真,立即命教坊從籍冊除去真真姓名,并送至姚燧府上。姚燧卻收真真為義女,許配給史官黃<王秉>。這件事在京師被人傳為盛事,嘉興縣闕為此曾賦詩三百余言。《南村輟耕錄》以“玉堂嫁妓”為名完整地記載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