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的寒風卷著黑雪，在屋檐下發出嗚咽般的嘶鳴。陳青蜷縮在當鋪的臺階上，盯著掌心那半塊長滿綠毛的粟米饃。他的指甲縫里還留著昨日扒墳時沾上的泥垢，此刻正隨著手指的顫抖簌簌落在雪地里。

三只野狗從巷口踱來，瘸腿的老狗咧開嘴，露出泛黃的獠牙。陳青知道它——上個月這畜生咬死了西街的小乞兒，聽說連骨頭都沒剩下。

“滾開！“他抓起凍硬的土塊砸去，老狗卻猛地撲來。腐臭的熱氣噴在臉上時，懷里的龜形古玉突然發燙。青光閃過，老狗像被雷擊中般僵直倒地，剩下兩只哀嚎著逃進深巷。

當鋪的窗板“砰“地關上，伙計的驚叫隔著門縫傳來：“怪物！“

陳青沒理會。他低頭看著手腕上滲血的牙印，突然發現自己的血珠竟凝在雪面不散，而旁邊的狗血早已滲入雪中。這異常讓他想起去年凍死在破廟的老道士臨終時的話：“小子，你的血...不一般...“

破廟的殘垣在風雪中若隱若現。陳青踩著及踝的黑雪走去，每走一步，懷里的古玉就熱一分。推開歪斜的廟門，三個凍僵的乞丐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冰霜在他們的睫毛上結成了蛛網。

最胖的那個懷里露出黃紙一角。陳青掰開他僵硬的手指時，冰晶碎裂聲在空蕩的廟里格外刺耳。那是張染血的藥方，右下角印著新月浸血的標記。

“血月谷的方子...“他瞳孔微縮。三個月前，就是這群人在城南拿活人試藥，整條巷子的人天亮時都成了血葫蘆。

窗縫突然灌入一陣刺骨寒風。陳青猛地回頭，看見廟門外雪地上浮現出一串腳印——前深后淺，左腿明顯拖著走。

“李瘸子。“他攥緊藥方，這老家伙年輕時是太一仙宗的采藥人，現在專給黑市供毒材。腳步聲在廟門口停下，油紙包從門縫滑進來，燒雞的香氣立刻驅散了腐臭味。

“吃吧，沒下毒。“沙啞的聲音帶著戲謔。

陳青沒動。供桌突然被劍光劈開時，他正用陶片抵著自己的大腿——只要對方有異動，這鋒利的碎片就會扎進動脈。

月光照亮來人的金牙：“小子，你懷里的玉...是陳家的？“

李瘸子的金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陳青的指尖微微收緊，陶片的邊緣已經刺破褲料，抵在皮膚上。他沒有回答李瘸子的問題，而是盯著對方空蕩蕩的左腿褲管——那里打了一個粗糙的結，邊緣泛著黑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

“不說話？“李瘸子嗤笑一聲，從懷里摸出一個臟兮兮的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他的胡須滴落，在雪地上蝕出幾個小坑。“陳家的人，骨頭都這么硬？“

陳青瞇起眼睛：“你認識我？“

“不認識你，但認識這塊玉。“李瘸子用葫蘆指了指陳青的胸口，“龜紋古玉，玄陰鎖脈——當年陳家滿門被屠，就為這個。“

寒風突然變得刺骨，陳青的呼吸凝成白霧，又迅速被風吹散。他的記憶里沒有“陳家“，只有永夜城的破廟和巷子，以及永遠填不飽的肚子。但李瘸子的話像一根針，扎進他混沌的腦海，隱隱牽出某種模糊的疼痛。

“什么意思？“他聲音沙啞。

李瘸子沒直接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枯瘦如鷹爪的五指扣住陳青的手腕。陳青本能地掙扎，卻發現老頭的力氣大得驚人，指腹按在他的脈門上，像烙鐵一樣燙。

“果然......“李瘸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玄陰鎖脈術，封了你的靈根，卻也保了你的命。“

陳青皺眉：“靈根？“

“修仙的根基。“李瘸子松開手，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符，指尖一抖，符紙無火自燃，幽綠色的火光照亮他溝壑縱橫的臉。“尋常人若被鎖了靈根，活不過三歲。可你......“他盯著陳青，“你今年至少十五了吧？“

陳青沉默。他的確不知道自己具體多大，但估摸著也該有十五六了。

“因為這塊玉。“李瘸子指了指他的胸口，“龜紋古玉，鎮魂養脈。血月谷當年屠盡陳家，就是為了它。“

陳青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古玉的表面，觸感冰涼，卻隱隱有股溫熱從內部透出來，像是在回應他的觸碰。

“他們為什么殺我全家？“他問，聲音平靜得不像在談論自己的血仇。

李瘸子咧嘴一笑，金牙閃著冷光：“因為玄陰鎖脈術，不僅能封靈根......還能偷靈根。“

雪，突然下大了。

黑色的雪片落在陳青的肩頭，卻沒有融化，而是像一層細密的灰燼，覆蓋在他的身上。他的腦海中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火光、慘叫、還有一雙染血的手將他塞進暗格......

“你想報仇嗎？“李瘸子問。

陳青抬起頭，黑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卻沒有眨一下：“我想活著。“

李瘸子大笑，笑聲嘶啞如鴉啼：“好！那就記住——子時三刻，城南亂葬崗。帶上你的玉，我告訴你怎么解開第一道鎖。“

說完，他轉身離去，青布靴踏過雪地，竟沒留下半個腳印。

陳青站在原地，掌心貼著古玉，感受著那股細微的溫熱。

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隱約傳來。

子時將近。

更夫的梆子聲在巷尾漸漸遠去。

陳青踩著黑雪往城南走，每一步都讓懷里的古玉更燙一分。夜霧從地面升起，裹著刺骨的寒意鉆進他的衣領。路過醉仙樓時，樓上的燈火早已熄滅，只剩門口兩盞褪色的紅燈籠在風里搖晃，投下血斑似的影子。

拐進暗巷時，他突然停下腳步。

雪地上有一串新鮮的腳印——比常人的小，腳尖微微內扣，像貓踮著腳走路。陳青蹲下身，指尖擦過腳印邊緣，沾上一抹暗綠色的粉末，湊近聞有股腐朽的甜香。

血月谷的“迷魂砂“。

他猛地側身，一支漆黑的短箭擦著耳廓釘入身后的磚墻，箭尾嗡嗡震顫。

“反應不錯。“

輕佻的女聲從屋頂傳來。陳青抬頭，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立在飛檐上，蒙面巾外露出一雙狐貍似的眼睛。她指尖轉著另一支黑箭，箭簇泛著幽藍的光。

“把玉交出來，“她輕笑，“留你全尸。“

陳青沒說話，右手悄悄摸向腰后的陶片。

女子突然躍下，黑袍翻飛如蝠翼。陳青向后急退，卻見她并未撲來，而是甩手擲出三枚銀針，呈品字形封住他的退路。

陶片脫手而出，與銀針相撞迸出火星。陳青趁機沖向巷口，卻聽見腦后風聲驟急！他本能地低頭，黑箭擦著頭皮掠過，帶起幾縷斷發。

“跑得掉嗎？“女子的身影近在咫尺。

陳青突然轉身，一把黑雪迎面揚去！女子袖袍一揮，雪粉被勁風掃開，卻見陳青已經翻上矮墻，縱身跳進了臭水溝。

污濁的水面濺起浪花。女子追到溝邊，皺眉看著浮滿穢物的水面漸漸恢復平靜。

“嘖，小老鼠......“

她正要轉身，水面突然炸開！陳青破水而出，濕透的衣袖中寒光一閃——半截短箭直刺女子咽喉！

女子偏頭避過，卻見陳青的左手從水下猛地揚起，一把腥臭的淤泥糊向她面門。蒙面巾被扯落的瞬間，她終于變色，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橫斬——

“鐺！“

刀鋒砍在陳青胸口，卻被突然爆發的青光彈開。古玉滾燙如烙鐵，龜紋亮起刺目的光芒。女子慘叫一聲，捂著眼睛踉蹌后退。

陳青沒有追擊。他喘著粗氣爬上岸，發現胸前的衣料已被燒穿，古玉緊緊貼在皮膚上，紋路中流動著血色的光。

遠處傳來打更聲。

子時三刻到了。

城南方向，一道青光沖天而起，在夜空中化作龜蛇交纏的虛影，轉瞬即逝。

陳青抹了把臉上的污水，朝著青光升起的方向奔去。

亂葬崗的枯樹上，幾只烏鴉被腳步聲驚起，啞叫著盤旋。墳堆間飄蕩著幽綠的磷火，映出中央空地上盤坐的人影——李瘸子面前插著七盞青銅燈，擺成北斗形狀。

“遲了三十息。“老頭頭也不抬，“脫上衣，坐正位。“

陳青扯下破爛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心臟處的皮膚下，隱約可見蛛網般的黑紋向四周蔓延。

當他盤坐在指定的位置時，七盞燈的火苗同時躥高三尺。李瘸子咬破手指，在空中畫出一道血符：

“玄陰鎖脈，龜蛇解封——起！“

古玉突然浮空而起，青光如繭將陳青包裹。他渾身劇顫，看見自己胸口黑紋扭動著隆起，像無數黑蟲在皮下鉆行。

劇痛中，他恍惚聽見李瘸子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記住，天亮前殺你的第一個人......就是當年屠你滿門的兇手。“

黑暗吞沒了意識。

最后一刻，陳青看見自己的血從七竅飛出，被古玉盡數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