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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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緣來是他
你聽,篝火舞跳起來時,祖先神袍隆扣的傳說就在黎歌里。漢族姑娘遠道而來,與黎族小伙子的奇緣正悄然發生……
“唧——唧——”
“咕——咕——”
寂靜無人的山坡上,陽光剛好翻過山尖。清脆的鷓鴣聲響起,仿佛正在喚醒神秘的東方古國。
一個身穿黑色對襟無領上衣的男人從草屋后面探出頭來,用鳥叫聲打著暗語。很快,山石后出現了他的同伴,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
隨后是嘹亮的鼻簫聲響起,亭亭玉立、容貌靚麗的女孩們出現在坡道上,她們嬉笑著,手拉著手朝坡下走。女孩們連成彩帶般的短筒裙就像山麓間綻放的彩虹,明媚跳脫,她們行走時首飾叮咚作響,頭上的銀簪在響,胸前的項圈環佩也在響。
不一會兒,整個山坡都站滿了人。
晨光中,綠草萋萋,芽尖兒上露珠閃爍。一個帥小伙從篁竹后站出來,亮出高妙動人的歌喉:
袍隆扣啊 袍隆扣啊
從您撐天萬丈 射去六日六月的那時起
肩托起太陽 腳推出泥土
您把青山綠水 做黎族兒女的家園
年輕的聲音鏗鏘有力,歌聲悠揚,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這里是海南島中東部的黎族苗族文化旅游區,舞臺依山而建,船型屋遍布山坡,景區設計師力求讓每一位到訪的客人都能感受到黎苗文化的原始魅力。
海疏雨坐在觀眾席倒數第三排靠近過道的位置,一邊用漁夫帽扇風,一邊拿冰紅茶貼臉降溫。七月的海島流金鑠石,她即使坐著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
古時黎族沒有文字,黎族先祖用歌謠、服飾、黎錦圖案把他們的歷史、信仰和族譜、生活敘事傳承下來。袍隆扣是黎族人的先祖,黎族人愛他敬他,視他為神明。海疏雨合上節目單簡介,把這張小小的折頁當作扇子來扇風。
歌聲停時,舞臺背景音樂驟變,和睦的農耕慢節奏變成了熱烈奔放的眾生群舞。男人們舉著火把,一邊唱著節奏明快的曲調,一邊踏著穩健的步伐,以火把為道具跳起祭祀的舞蹈。煙霧一層一層向上翻揚,他們的臉在火光下像涂了一層釉彩一樣發亮,透著一股雄渾的英氣。
“借過一下。”
海疏雨正看得興起,一道甜美的女聲忽從頭頂傳來。她忙攏腿靠向椅背,讓這位嬌俏的女郎過去。女郎身后緊跟著一個穿海島印花衫的小伙子,他對海疏雨做了個“抱歉打擾”的手勢,海疏雨并不介意。二人在她身側落座。
女郎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水味兒,還有那二人的對話,順著風往海疏雨這邊飄。
“陪我去游泳吧,你看今天天氣這么好……”這是男人在說話。
“不去,太曬了。”女郎嬌嗔。
“你怕曬就別來海南啊,”男人抱怨,“這有什么好看的?”
“原生態演出,你不懂就閉嘴。”
男人嘖了一聲:“商業演出,換個名字包裝而已,就騙你們這種傻瓜……”
“你才傻瓜,你全家都是傻瓜。”
“咋還急眼了呢?”男人忽然甩了下頭,海疏雨偏巧轉過臉來,四目相對,尷尬極了。
女郎似乎也察覺到了,轉臉過來,望著海疏雨。
海疏雨額角淌汗。她心想,一會兒是不是得被懟一句“你瞅啥?”,自己要不要接一句“瞅你咋地?”,她正思想斗爭時,女郎倏地站起身,對男人“啪”地甩去一掌:“給你臉了?”
這一聲粗獷渾厚、力氣十足。
海疏雨蒙了。
男人瞬間炸毛:“你吼啥?”
女郎不甘示弱:“吼你咋地?”
海疏雨怕殃及池魚,夾起包和帽子迅速離座。她縮著脖子走到第一排過道,將帆布袋往地上一扔,坐下繼續看節目。剛坐下沒多久,手機就在包里振動,她拿出來一看,是海羽書發來的微信:“姐,我今天走瓜亞基爾去圣克魯斯島那條線。轉機的時候讓支付二十美金的上島費。心疼加肉疼!”后面跟著一個捶地的表情包。再后來是一張圖:一片蔚藍大海,海面上零星散落著幾個不起眼的迷你小鼓包。
海疏雨問:“加拉帕戈斯群島好玩嗎?”
“在飛機上一窺全島,看著不如杭州千島湖。”
“自己選的坑,哭著也要走完。”
“這里是上帝和達爾文說再見的地方,有生之年能來親眼看看是我的夢想,所有和興趣有關的堅持都不算坑。”
“你開心就好。人活著就得自己成全自己。”
“這話說得好。”
“前半句我說的,后半句是《霸王別姬》里的。”
“唉……”
“嘆什么氣?你是新時代女性,誰也不能逼你做你不樂意做的事兒。”
話雖如此。可誰又能說,不逼就不是逼。畢竟海羽書沒按父母的意愿生活,做了在有些人看來是青年最任性的選擇,尤其大學畢業后幾乎與父母決裂,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海羽書說:“這兒的機場小得可憐,飛機在停車坪上,非讓步行去出口,我連個擺渡車都沒看見。”
海疏雨有些心疼:“圓圓,要是累了,就回家吧。”
“團團,抱抱。”
這對孿生姐妹一互喚乳名就像回到小時候,撒嬌耍賴相互安慰。
海疏雨給她回了個抱抱的表情包。
不一會兒,手機里又進來一條消息。她低頭去看,海羽書發來一條語音,聲音里滿是亢奮:“姐,姐!我看見藍腳鰹鳥了!”
藍腳鰹鳥?海疏雨記起來,那是一種大型熱帶海鳥,身形健碩,最顯眼的特征就是藍色大腳丫。海羽書從小酷愛動物,小時候當別的同齡女孩兒著迷花裙子、小發卡、公主裝扮的時候,她只喜歡收集動物圖片。海羽書奶聲奶氣地說:“姐姐你看,藍腳鰹鳥好可愛。”那時的海疏雨最喜歡玩護士照顧病人的游戲,十分敷衍地說:“可愛,可愛,你趕緊躺下,你要裝病人的……”圖片上一只傻憨憨的大鳥正無辜地瞪著姐妹倆,海疏雨覺得,這正臉看著像只胖貓頭鷹,哪里可愛?
海疏雨正發著愣,手機“叮咚”一聲,又進來一條消息:“姐,你在干嗎?”
“看演出。”
“什么演出?”
“我在海南島的黎苗寨,你那邊是荒蕪之地,我這邊很有穿越感……”舞臺上濃煙滾滾,濃烈的煙霧下,穿著草裙奮力舞蹈的人們正唱著雄渾有力的打麥歌,赤腳擊打地面,節奏整齊劃一。
“海南?你去感受黎族的民俗風情嗎?”
“……差不多吧。”
“姐,你拍視頻給我看。”
“行,拍給你看。”海疏雨收起手機,掏出包里的運動相機,將攝像頭對著舞臺……
海羽書在船上搖晃,晃得都要吐了。她打開直播號,決定臨時播一段。搖搖晃晃的船艙內景,女主播臉色蒼白。“哈啰,大家好,我是‘大鵬金翅鳥’(網名),今天是欲哭無淚的一天,一直在趕路。你們看得到窗外的景觀嗎?”她將手機的攝像頭對準窗外,余暉正涂抹著橙紅的海面,不遠處的礁石就像一顆褐色的淚痣。“我感覺像走到了地球的盡頭,沿途真的超級荒蕪,你們看那些小島。能看到嗎?就是那些小土坡一樣的小包包,用寸草不生來形容都不為過。今天,我從巴爾特拉島坐大巴抵達碼頭,又坐船到圣克魯斯島。船票倒劃算,一美元一個人……”
海風把她的聲音吹散開,坐在前排座位的捷克大男孩兒好奇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海羽書眨眨眼睛,繼續用中文說:“好在這里有人幫忙搬行李,否則我真是跳海的心都有,真后悔帶了兩個行李箱……”
船靠岸,“噠噠噠……”的馬達聲漸小。
海羽書準備結束直播:“親愛的小伙伴們,我要下船啦,轉小巴去阿約拉港,等我找好住宿的地方再跟大家直播。等我哦!”她沖鏡頭飛吻,飛快地收起手機,拉上背包拉鏈。走下甲板之前,海羽書還不忘掏出單反,按下快門。
撅著屁股幫忙扛行李的船員、岸上清一色皮膚黝黑的男人,正對著一個方向揮手微笑。
海羽書一個人坐著小巴車從北到南穿越整個圣克魯斯島,在一段山路上遇到了大霧,路邊匍匐著兩只憨態可掬的象龜,同她船票上印刷的象龜一模一樣。它們趴著一動不動,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大石頭。海羽書一手扶著玻璃車窗,一手舉著儀器錄像,神情雀躍中帶著肅穆,格外認真。
小巴車在山路上顛簸一路,終于抵達終點。海羽書自食其力,推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找到一家旅館,住宿七十美元一晚,房間干凈寬敞,廚臺還有免費的咖啡機。她在旅社前臺和房間內從不同角度拍照,湊夠九張圖同步發微博和朋友圈,配文:終于可以躺平睡一覺了。
夜晚被一個人的旅途時光拉長。海邊濕咸的大風讓卷鵝毛般的云無法停留,可以看到閃爍的星星。海羽書在旅館拿了一張當地地圖,看過幾眼后便往海邊走。
阿約拉港是加拉帕戈斯群島上最主要的人口集中地和旅游核心區,街道整潔繁榮,魚腥味兒撲面而來。肥碩的仙人掌長得比圍墻還高,綠油油的鳳凰木上開著大簇大簇的鳳凰花,像一桶火紅的顏料鋪灑在餐廳屋檐上。長葉腎蕨和皂莢在馬路兩旁林立,高大的椰子樹筆直地朝天生長。
海羽書不知不覺走進一家手工藝品小店,男主人正在聚精會神地雕刻一件木雕作品,雖然還沒上色,但她看得出來,他雕的是一只軍艦鳥。墻上掛著已經完成的工藝品,有木雕小人兒、具有當地民族特色的面具還有憨憨的大海龜,木雕大海龜圓圓的大肚皮上被店主用丙烯顏料彩繪了加拉帕戈斯群島地圖。
店員示意海羽書自己選擇喜歡的物品。海羽書舉棋不定,一會兒想給海疏雨帶個具有當地民族特色的面具,一會兒又想送她個木雕大海龜。可她從古巴哈瓦那過來,紀念品已經塞滿了一整個行李箱,經過哥倫比亞波哥大轉機時,又忍不住買了一堆,實在對得起海疏雨給她起的“紀念品掃蕩機”這個綽號。海羽書嘆口氣,放下左手拿著的木雕大海龜,問店員:“我喜歡這個,但是太大了,有迷你版的嗎?我要送我姐姐,她喜歡可愛點兒的。”
此時,海疏雨打了個噴嚏,心有靈犀,大概是雙胞胎妹妹正在念她。
舞臺上演員已經表演完了“祭祀”“農耕”與“收獲”的主題,接下來是“愛情”。
最靠近觀眾席的地方保留著一道溝渠,像條明晃晃的小河。黎寨的年輕女孩兒們從溝渠一端唱著甜美清亮的山歌出場,歌聲飄過水面,小伙子們你推我搡,兩邊的隊伍推出一對有情人。女孩兒羞澀,男孩兒投其所好,又是送腰帶,又是送檳榔果。
海疏雨看得直樂,這是準備交換定情信物了?
忽然,舞臺上畫風一轉,背景音樂突然變得躁動起來。
戀愛中的女孩兒揪著男孩兒的耳朵,似乎在教訓,也可能在爭奪主導權。男孩兒面紅耳赤地轉身要走,女孩兒一跺腳先一步跑開。
這下有好戲看啰。
觀眾席上一片哄笑聲,每個人都翹首以盼。舞臺上的那一對小情侶一前一后沖向觀眾席過道。海疏雨一驚,見那二人腳底帶風從自己身邊跑過,她趕緊拽著布包靠邊挪了挪。
人們喧鬧著。在起哄聲中,黎寨小阿哥終于追上姑娘,一把抱起“心上人”,奔回舞臺。
口哨聲四起,觀眾就愛看這一套。
路線有點長,小阿哥并沒有抱著阿妹跑回舞臺便放下,而是抱著人跑向“山頂”的草屋。
這是要“進洞房”的意思。
觀眾席上又是一片叫好聲。
上坡更耗體力,小伙子腳步遲緩下來,看似有些力不從心。
觀眾席上掌聲更熱烈,喝彩聲鋪天蓋地。
海疏雨見那抱人的小阿哥步伐愈來愈艱難,心里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天上云卷云舒,厚厚的云層遮蔽了日頭。突然,小阿哥在土坡上打了個趔趄,觀眾席上爆發出一片驚呼聲,姑娘像個皮球從他雙臂間滾了出去。
眾人遲疑片刻,見那摔到土坡上的女孩兒一骨碌站了起來,還拍拍屁股上的土。
又有人鼓掌。
觀眾席上一片大笑聲,都以為是安排好的戲劇效果。
但是緊接著,誰也沒想到,小阿哥搖晃了幾下,從實景舞臺的土坡上翻倒跌落,就像一個軟塌塌的米袋子直直栽下來,跌到了落差幾米下的石頭上。石塊凹凸嶙峋,他面朝下趴著沒站起來。
觀眾席和舞臺上同時發出一片驚呼聲,混亂四起。
海疏雨反應極快,如彈簧般跳起來奔向舞臺。她的草編漁夫帽落在剛才座位旁的過道上,被驚慌離座的游客踩上了泥……
演出人員聚攏成一個小圈,圍著中間伏地不起的男孩兒。他的墨色對襟上衣染上了塵土,玫紅色的繡花邊被鮮血浸染。
“讓一下!讓我看看!”
海疏雨撥開人群,擠進這方寸之間,馬上蹲下來檢查傷員。
演出人員面面相覷,有人小聲問:“她是誰?”
“他有心臟病史嗎?”海疏雨大聲詢問。
“沒有。”人群里有人回應。
“口腔有出血點,不能仰臥,容易嗆到。”海疏雨說著,將傷者的頭輕輕扶起一點,側靠在自己的一條手臂上,“你們有醫藥箱嗎?”
“有!”一個小個子演員邊飛奔離開邊說,“我去拿過來。”
“我需要碘伏、生理鹽水、夾板、繃帶、剪刀……”海疏雨快速檢查,“他腿部骨折,肋骨也疑似骨折……”
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從人群后面走了出來。這些演員多是周邊市縣的農民,本地人大多個子不高,而這男人的身高無出其右。年輕的演員們對這高個子男人說:“吉哥,小彬摔慘了。”
被稱作吉哥的男人,他來到小彬面前,問:“他還好嗎?”
這話是對著正在檢查傷員的海疏雨說的,這簡短的四個字,卻令海疏雨一顫。
這個聲音?!
海疏雨抬頭,看向這人。
男人的臉上還有舞臺妝的油墨,海疏雨辨不清他的真容,但那雙極其明亮的眼睛讓人無法忽視。他對受傷的小彬很關切,蹲下身來從海疏雨手上接過小彬的上半身。小彬的手背滿是擦傷。虎口往魚際的方向裂開一道駭人的口子,是被石塊割的。青紫瘀痕蔓延在他的小臂到手掌之間,唯一慶幸的是,臉沒大傷。
海疏雨強按下心頭的激動,對他說:“傷員身上有多處骨折,救護車來之前不要移動他。”
吉墨云點頭,對小彬說:“已經打電話叫救護車了,你忍一忍。”
他的聲音,溫柔動聽。不,不能用動聽來形容。
海疏雨此刻半坐在地上,全然不顧白裙子沾著泥巴,她的身體沒有動,內心卻激動得有些無措。
他的聲音!他的聲音!
是他嗎?那個陪伴她春夏秋冬無數個夜晚的聲音,她幻想過無數次,如果在現實里遇見他,她會怎么樣。可是眼前這場景,與她每一次幻想的都風馬牛不相及。
“這么多人圍著空氣不流通,我在這里陪著小彬,你們先去后臺換衣服。”吉墨云掃了眼臺下,觀眾差不多走完了,“慶幸演出到了終場。”他似乎比在場的演員都要年長,年輕人很愿意聽他的,陸陸續續散開。
醫藥箱被送來,小彬并沒有昏過去,他張著嘴,疼得喘粗氣,還不忘皮一下:“我要死了嗎?”
“死不了,死不了。”海疏雨的聲音傳入吉墨云耳朵,“我需要你幫我一下,他的肋骨骨折,我要給他固定胸廓,要不然斷骨移位,容易刺穿胸膜和肺部。”
“你告訴我怎么做。”吉墨云醇厚的聲音響起。
“先幫我托住他的頭,稍微抬起一點他上身。”
吉墨云照做,她馬上麻利地幫傷員固定胸廓。
小彬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固定好胸廓之后,吉墨云問:“您是醫生?”
海疏雨沖他笑笑,騰出一只手從帆布袋里掏出一個半張名片大小的白色胸牌,上面寫著姓名和職位信息:海疏雨,武漢××醫院,外科急診。
“我是吉墨云。”男人沖她自我介紹。
“海疏雨。”她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剪開傷員撕裂的褲腿,接著處理傷口。豆大的汗珠從她的眉梢滑落,眼看要滴進眼睛里。
吉墨云用空著的一只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紙巾,用牙齒咬開包裝,抽出一張紙輕擦去她額頭上的汗。
海疏雨愣了一下:“謝謝。”她繼續處理傷口。
吉墨云還穿著對襟開胸的演出服,只是他的肩膀很寬,這衣服于他而言不合身,像是臨時湊合穿上的。他也不像同臺演出的演員們那樣黝黑,小麥色皮膚讓他比旁人多了一些書生氣。海疏雨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手很漂亮,骨節分明,手指細長。他的指甲很短,修剪得整齊,圓鈍面也沒有污垢,很干凈。
北緯十八度的太陽很毒辣,她額角一直在冒汗,嗓子眼干疼。現在的她談不上很好看,頭發濕成一縷一縷貼在前額,有些狼狽。但她眉心凝著,心神專注,這樣的她,落在吉墨云眼里,確是特別的動人。醫者仁心,她渾身都在發著光。
外科醫生的手十分靈巧,處理傷口的動作又輕又快。因為太過專注,連身后有人喊她都沒有聽見,直到肩膀被人輕輕碰觸,她才回過神來。
來人是旅行社的,請海疏雨跟他們走。
“我們是一個團隊,不能因為一個人耽擱一個團隊的行程,大家都等著呢。”穿著熱帶海島衫的游客們簇擁著肩扛小旗的導游,大家勸說海疏雨出發去下一個景點。
海疏雨望著這張二十歲上下的臉。他們的小導游今年才從旅游學校畢業,有著黝黑泛紅的臉龐和無辜的大眼睛,后脖頸已經被曬成了醬蘿卜色。
大家都不容易。
海疏雨明白,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讓導游被投訴,也不能因為自己一個人的堅持,而道德綁架旅行團的所有人。
“你們先走吧,我是醫生,我不放心。”
導游明顯作難:“那樣你得簽個協議給我,寫明是你自愿脫離團隊的,下面的行程你將不再參與。”
海疏雨略微低頭:“你寫吧,就這樣寫,我同意,我簽字。”
她的聲音不大,很輕柔,讓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彬心頭一震,他合著的眼皮沒有睜開,只感覺到踏實。游客走了一撥又一撥,還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客人,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耽誤自己的旅程。
小導游拿到簽好字的協議書離開前,告訴海疏雨:“你的行李箱我讓司機師傅拿下車,放在景區大門口的游客中心里,你找工作人員去取,報電話號碼就行。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說完,小導游感激地看她一眼,帶隊離開。
吉墨云對海疏雨說:“不好意思,海醫生,今早景區展覽室那邊有游客中暑,我們景區的值班醫生去那邊處理了,小彬這邊幸虧有你,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
“不用。”她說話間也不耽誤處理傷口,手上動作依舊又快又穩。
等到傷處全部處理完畢,海疏雨長舒一口氣。天氣炎熱,她臉色泛紅,下意識用手扇風。
吉墨云想把小彬放于地面。
“別讓他躺平,”海疏雨趕緊制止他,“他口腔有出血點。救護車來之前最好不要挪動,避免二次傷害。”
“好。”吉墨云點頭,“你渴嗎?”
“渴。”她下意識舔了舔唇。
“辛苦了,”吉墨云將小彬托付給她,站起身來,“我去拿水過來。”
海疏雨單臂撐著小彬的頭,望著吉墨云的背影,腦海中仔細回味他的聲音。
每當聽到他的聲音,就好像被羽毛輕輕地撩撥心臟,而那一刻她的心臟像是被流水沖刷的鵝卵石。他的聲音是蛛絲般的輕度挑逗,青苔拂過的瘙癢感,陽光的溫度,流水的撫摸……她無法準確地形容出他的聲音對她的影響,但是她渴望聽到。就如同吃飯睡覺一樣,那聲音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五年前,她還在讀研,有焦慮性失眠。因課業壓力大,她休息不好,常常徹夜難眠。室友推薦她下載一款音頻APP。她從沒想過一次誤打誤撞的選擇會讓自己不可抑制地陷入一個男人的聲音無法自拔。每個焦躁不安的夜晚,室友早已入夢,她還在輾轉反側。沒有失眠癥的人無法體會那種痛苦,身體明明疲累,中樞神經卻亢奮異常,怎么都無法進入睡眠。直到她戴上耳機,一個很舒服的男聲傳入耳朵:“歡迎來到美好FM,現在是風鈴海的有聲小說時間……”
她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他的聲音,風鈴海的聲線總帶著兩分慵懶,三分親和,四分溫柔,尾音還有一分撩人不自知的性感。如果非要形容,海疏雨只能說,他的聲音非常——熨帖。
他錄的書都不是熱門和流行的,只是他個人喜歡的一些書,有的甚至冷門到幾乎無人識。可這位男主播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人氣,全憑個人喜好。后來他在一次直播時說,他是兼職錄書的。錄音主播只出聲不露臉,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他個人主頁的頭像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一桿狼毫,這個風格讓人猜不出年齡。但那份疏離和清冷的氣質,讓聽過他聲音的人都慢慢沉浸其中,情緒舒緩,心思寧靜。
海疏雨也是如此,她靜靜聽著他的有聲書:“今天給小耳朵們帶來的這本書,如《尤利西斯》之于都柏林,如《達洛維夫人》之于倫敦,我想你們可能已經猜到了我要讀什么……”
這潤物細無聲的滋養,悄無聲息地驅走了海疏雨的失眠。而她,一直被這看不見、摸不著,卻又離不開的,比地心引力還有吸引力的聲音牢牢吸引著。
手臂上,青年的頭又沉了幾分,海疏雨低頭看他,傷員似乎昏昏沉沉想睡去。她單手摸出布包里的手機,抑制不住內心激蕩,只想和海羽書分享此刻的心情。
“羽書,我看到他了。風鈴海,活的,現實里的,在陽光下的,能觸摸到的。”
“姐,”十幾個小時時差外的海羽書接聽著電話,她的聲音有一絲疲倦,“你知不知道,有很多錄音主播,當他面對錄音臺的時候,可以游刃有余地說出一口毫無破綻的可愛的少女聲音。而現實之中,卻是個長滿胡子,有大肚腩的中年大叔。你是不是搞錯了?”海羽書在給海疏雨潑冷水讓她冷靜,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不是的,”海疏雨堅持,“你知道我剛剛,就是他向我走過來……”她因為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你知道我聽到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感覺嗎?我耳邊就像炸開一道雷,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那瞬間我沒法正常思考。我確定,是他的聲音。”
海羽書頓了一下,遲疑道:“他長得帥嗎?”
“啊?”海疏雨沒反應過來。
“帥嗎?他。”海羽書問,“你的錄音主播男神,臉長什么樣?”
“我……”海疏雨語塞,“可……可能,帥的吧……”
“什么叫可能?”海羽書抓了抓腦門,“你不是說他走到你面前了嗎?還沒見著臉?”
“見著了……”
“那就是丑,不然你怎么回答得這么磕巴。”
“不是,”海疏雨急著辯解,“他不丑!就是……沒看清。”
“姐,你那邊現在是白天吧?”
“是。”海疏雨眨眨眼,“唉,不是你想的那樣,是他臉上有油彩,還化著舞臺妝,我看不真切……”
“舞臺?”海羽書深吸一口氣,“你不是說他是主播嗎?他做錄音主播工作,怎么還在舞臺上……黎族歌舞?穿著草裙?舉著火把跳舞?”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但他現在確實是黎寨這個舞臺上的演員之一。”
海羽書扶額:“姐,你想知道他是不是風鈴海,就去問他。”海疏雨遲疑了:“我不敢……”
“那就先把聯系方式要過來。”
吉墨云回來了,手上拿著一瓶礦泉水,他走過來遞給她:“要我幫你擰開嗎?”
“要。”海疏雨抬頭,烏黑的瞳仁里倒映著他的影子,“手不方便。”
他臉上的油彩已經洗干凈了,露出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吉墨云長得好似一個演員,海疏雨在腦子里搜索了一圈,終于知道他長得像誰。他的上半張臉像極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尊龍,是那種讓人面對面就想低頭喚一聲“先生”的臉。他的下半張臉卻因為嘴唇的豐潤而多了一份孩子氣,不似尊龍那種孤高清冷的薄唇來得有距離感。這人鼻梁的弧度長得極好,襯得整張臉、整個五官都生動起來,是一種陽剛與內秀的雜糅。
海疏雨不覺有些看呆,傻傻地問了句:“你……是本地人嗎?”
吉墨云點頭:“是。”
“黎族?”
“父親是,母親不是。”
“原來是這樣,你好高啊,本地人少見像你這么高的。”
“身高可能隨娘舅家的人。”他說話時看著她的眼睛,說完便垂眸看著小彬。
海疏雨忽然想起有一次在風鈴海的直播間,有個聽眾問他身高有沒有一米八,他調侃:“我的靈魂一米八。”
那他真實的身高是一米八嗎?海疏雨忍不住內心的好奇,再次打量他全身,即使蹲在自己面前,此人也有明顯的身高優勢,何況他剛才走過來時,那道頎長的身影,目測也有一米八五。大概察覺到她在看自己,吉墨云抬眸與她對上。海疏雨匆忙仰頭喝了一大口水,掩飾自己的不淡定,手足無措間,水灑了一脖子。他又遞來紙巾,示意她擦脖子。
海疏雨大窘,臉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