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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卷頭歌(1)
胎兒呀,
胎兒呀,
何故驚動?
是不是知曉了母親的心,
害怕了呢?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時,這種猶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依然帶著充滿彈力的深刻余響,清楚地殘留在我耳中。
凝神傾聽,我突然產生一種直覺,現在應該是半夜吧……總覺得附近某個地方有時鐘在嘀嗒作響。想著想著,我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那蜜蜂振翅的余響越來越微弱,周圍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一顆蒙著白灰的燈泡從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垂落下來。散發出橘紅色光芒的玻璃燈泡側方,趴著一只碩大的蒼蠅,死了似的一動不動。燈泡正下方是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而我正呈大字形躺在上面。
好奇怪啊……
我維持著大字形的躺姿,用力睜大眼睛,上下左右轉動眼球。
這是個用藍黑色水泥墻圍成的房間,約莫兩間見方。
其中的三面墻上,各有一扇高大的豎長形磨砂玻璃窗,上面裝了黑色鐵格柵和鐵絲網的雙層防護裝置,感覺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房間。
在沒有窗戶的那面墻的墻根處,床頭朝著房門的方向,橫著一張堅固的鐵床,但潔白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似乎還沒有人在上面睡過。
好奇怪啊……
我略微抬起頭,環視自己的身體。
我穿著嶄新的白色雙層粗棉布和服,胸前系著一根短紗布帶,從和服中伸出的肥胖臃腫的四肢黑黢黢的,滿是污垢……那種骯臟……
越來越奇怪了……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右手,試著撫摩自己的臉。
鼻骨凸出……眼窩凹陷……頭發蓬亂……胡子拉碴……
我猛地跳起來,又摸了一遍自己的臉,驚恐地四處張望。
這是誰啊……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瞬間感到一陣擂鼓般的心悸……呼吸也隨之急促,逐漸變成瀕死的喘息,隨后又恢復平靜。
怎么會有這種怪事……
我居然忘記了自己是誰……
無論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誰……至于留在腦海中有關過去的記憶,就只有剛剛聽到的嗡嗡的時鐘聲——僅此而已。
然而,我的意識卻很清晰,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寂靜的黑暗環繞在這個房間外面,無邊無際地向外延伸……
這不是夢……的確不是夢……
我跳了起來,飛奔到窗前,凝視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臉,試圖喚醒某些記憶……然而,這只是徒勞。磨砂玻璃映出的只是頭發蓬亂、宛若惡鬼的我的影子而已。
我轉身奔向床頭附近的房門,面孔湊近只有鑰匙孔開著的黃銅門鎖。然而,門鎖表面沒有照出我的面孔,只反射出昏黃的光。
我搜索床底,掀開被褥檢查,甚至解開衣帶查看和服內側,但是別說是我的名字,連一個縮寫字母都沒有找到。
我呆立在原地。我依然是身處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如此想著,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和服帶子,垂直地墜入某個無限的空間。伴隨著發自肺腑的戰栗,我不由自主地發出尖叫。
那是金屬般奇怪的高亢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尚未讓我回想起任何過去的事情就被四周的水泥墻吸收,旋即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卻仍舊徒勞無功。那聲音劇烈地波動、旋轉,然后消失,只是讓四面墻、三扇窗和一扇門顯得更加肅殺寂靜而已。
我又想發出尖叫……可是,聲音尚未發出,就縮回喉嚨深處。每次發出尖叫就愈發靜寂的感覺令我心生恐懼……
我的后槽牙開始咯咯作響,膝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想起自己到底是誰……我有種喘不上來氣的感覺。
我不知不覺地開始喘息。我被一種想叫叫不出、想走走不掉的恐懼感圍繞,我呆立在房間中央,喘息不止。
這里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越是思索,我的呼吸就越是急促,喘息聲寒風般在深夜的四壁上回響。
不久,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渾身僵硬,冷汗直流,仿佛下一刻就要仰面倒下。我不禁認命地閉上眼睛……可是,下一瞬間,我猛地機械般挺直了身軀。我陡然睜開雙眼,凝視床對面的水泥墻。
因為,我聽到水泥墻后方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感覺像是年輕女人的聲音。可那聲音異常嘶啞,讓我覺得完全不像人類的聲音。然而那聲音中飽含的悲痛感情,卻穿透水泥墻傳入我的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你再一次……讓我聽聽剛剛的聲音……”
我愕然地瑟縮起身體。即使我確信這個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還是不由自主地望向身后,隨即又轉過頭來,再度凝視滲透出女人聲音的水泥墻,恨不得將它盯出一個洞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間的大哥……是我,是我??!是大哥曾經的未婚妻……是曾經要成為大哥妻子的我……是我啊!請你……請你讓我再聽聽剛剛的聲音……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睜圓雙目,張大嘴巴,像被那個聲音吸附著似的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兩三步,隨后雙手用力按住小腹,全神貫注地凝視那面水泥墻。
那是無比純真的呼喚,仿佛能把聽者的心臟吊到虛空,同時也是充滿絕望的呼喚,幾乎能將人的五臟六腑徹底冰凍……不知她從何時開始呼喚我……也不知她今后還會繼續呼喚我幾千年、幾萬年。這深切、幽怨的聲音,此刻正在深夜的水泥墻后不停地呼喚著我——是我吧?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么……為什么不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大哥忘了我了嗎?是我,是我?。〈蟾缤宋伊藛帷宋疫@個未婚妻了嗎?……和大哥在一起之前的那天晚上……舉行婚禮前的那天深夜,大哥親手殺死了我……我復活了……我從墓中復活來到了這里。我不是幽靈……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么不回答我……大哥忘記當時的事情了嗎……”
我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再次瞪大眼睛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多奇怪的一番話啊。
墻后的少女認識我,說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說她在跟我舉行婚禮的前一晚被我殺害,還說她復活回來了。她被囚禁在跟我一墻之隔的房間中,晝夜不停地呼喚著我。她不顧一切地叫喊著讓人無法想象的離奇事情,試圖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她是瘋了嗎?
還是說她是認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瘋子,是瘋子……怎么可能有這么荒謬的事……這么不可思議的事……哈哈哈……
我不禁笑了起來,但是面部肌肉愈發僵硬,笑容凍結在臉上……接著,更加凄厲的聲音穿透水泥墻傳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那種的確認識我的篤定口吻……那種嚴肅……悲愴……
“大哥、大哥、大哥。為什么不回答我?我是如此痛苦……一句話就好,一句話就好……請你回答我……”
“……”
“一句話就好……你回答我……一句話就好。那樣,這家醫院的醫生就會知道……我不是瘋子。院長就會知道……大哥你也聽出了我的聲音……我們就能一起出院了……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么……不回答我……”
“……”
“你難道不明白我的痛苦嗎……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都在這樣呼喚著你,你難道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嗎……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啊……啊……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已經……”
這時,墻后開始傳來新的聲響。不知是手掌還是拳頭,反正是人類柔軟的手拍打水泥墻的聲音。是柔弱女子的手拍打水泥墻的聲音,帶著皮開肉綻也無所謂的氣勢。想象著墻后四處飛濺的血跡,我仍舊咬緊牙根,圓睜雙目。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死在大哥手上的我?。∈菑突畹奈野。∈浅舜蟾鐭o依無靠的可憐的妹妹?。∥夜铝懔愕卮谶@里……大哥忘記我了嗎?”
“……”
“大哥你也一樣。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待在這里。我們被其他人當成瘋子,分開囚禁在這家醫院。”
“……”
“只要大哥回答我……我的話就會變成真的。只要大哥想起我,就能證明我和大哥……都不是精神病……只要一句話……只要一句話……只要你回答一句話……只要你叫出我的名字……茂代子……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啊……我快要無法出聲……我的眼前……開始變暗……”
我不由得跳到床上,緊緊貼在聲音傳來的那面藍黑色水泥墻上。我想回答她……想幫助少女消除痛苦……想盡快確定我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已經無法抑制這種沖動。然而……我咽下一口唾沫,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悄悄從床上滑下來,凝視著墻壁上的一個點,一步步退到反方向的窗戶附近,試圖盡量遠離那個聲音。
我無法回應她——不對,是不能回應她。
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未婚妻。即使聽著她如此深切、悲痛又純真的呼喚,我依然連她的模樣都想不起來。我能夠確切想起的過去的記憶,就只有剛剛聽見的嗡嗡的時鐘聲。我就是一個世界上不可思議的癡呆癥患者??!
這樣的我,怎么能以她丈夫的身份回應她呢?即使回應她能夠讓我獲得自由,但是屆時能否得知我真正的身世和正確的姓名也是未知數……我連她是正常人還是精神病患者都無從判斷……
不僅如此。萬一她確實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她這么癡狂地呼喚的對象只是她一個嚴重的幻覺,那將會怎么樣呢?要是我稀里糊涂地回應她,豈不是會釀成大錯嗎?……何況,萬一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于世,并且另有其人,那又該怎么辦呢?我豈不就因為自己的輕率搶走了別人的未婚妻嗎?我豈不就冒犯了別人的戀人嗎?這種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地襲上心頭,我不停地吞咽唾沫,緊緊攥住雙手。在此期間,她的呼喚依然不間斷地貫穿墻壁,朝我襲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那呼喚聲柔弱而痛苦,仿若幽靈,卻包含著無盡的純情……
我雙手拉扯頭發,十根長長的指甲不停地抓撓頭皮,幾乎要撓出血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快點……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用手掌用力地搓著臉。
不,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我不認識你……我差點叫出來,但又及時噤聲。此刻的我連這種話都不能斷言……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可以否定她的話的證據……別說是有沒有兄弟姐妹、家在何方……我現在就連自己是豬還是人都不知道……
我握緊拳頭,用力捶打自己耳朵后面的骨頭,腦海中卻沒有涌現出任何記憶。
但是,她的聲音依然沒有中斷,氣息斷斷續續,幾乎讓人無法聽清,逐漸達到悲痛的頂點。
“大哥……大哥……請你……請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啊……”
我像是被那個聲音驅使著似的,再一次環視四周的墻壁、窗戶和門,我向前奔跑,旋即又停住腳步。
我想要逃到什么都聽不到的地方……
剛產生這個念頭,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跑到應該是入口的房門前,拼盡力氣撞向固若鐵板的藍色房門,嘗試從黑黢黢的鑰匙孔往外面窺探……但是,那固執的拍打聲依然不絕于耳,呼喚聲變得斷斷續續,在那些聲音的威脅中,我逐漸開始神志不清……我嘗試用雙手搖晃窗戶的鐵柵欄,總算將下方的一個角落晃得有些松動,但是似乎無法靠一個人的力量將其拽脫。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間中央,一面瑟瑟發抖,一面再次環視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究竟還在不在人世?難道說我剛剛已經來到了幽冥世界,正在遭受某種痛苦的責罰?
在這個房間恢復意識的同時,我剛緩回一口氣,馬上就墜入了忘卻自我的無間地獄……沒有任何回響……能聽到的唯有時鐘的嗡嗡聲……
隨后,我又墜入了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女人的呼喚聲折磨的絕望的活地獄……面對這仿佛并非存在于人世的悲劇戀情,我既無法救贖,也無法逃離,承受著無盡的苛責……
我用力跺向地面,直到腳后跟都感到疼痛才頹然坐下,仰面躺到地上……隨后又再度站起來,環視整個房間……我希望讓自己的注意力脫離隔壁房間若有若無的拍打聲和那斷斷續續的抽噎聲……然后盡快回憶起自己的過去……讓自己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并給予她明確的回應……
我不知道自己像這樣在這個房間里瘋狂轉悠了多久……幾十分鐘,或者幾個小時。可是,我的腦海中依然一片空白。別說是與她有關的記憶了,我甚至沒有想起任何與我自己有關的信息??瞻椎挠洃浿?,只有一個空白的我,被莫名其妙的女人的呼喚聲追趕著,慌不擇路,瘋狂掙扎。
不久,隔壁少女的叫聲越來越微弱,變得跟絲線一般尖細,最終化為氣息奄奄的抽噎聲,深夜的四面墻壁又被寂靜籠罩。
同時,我也感到一陣疲憊。我瘋累了,思考累了。聽著似乎是從門外走廊盡頭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鐘聲,我也不知自己現在是站著,還是坐著……我漸漸陷入了最初的無意識狀態,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我現在面臨著什么狀況……
咔嗒……耳畔傳來這樣的聲響。
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靠在入口對面的墻角,手腳向前伸著,臉頹然地垂到胸前,凝視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細一看……地板上、窗戶上、墻壁上,不知何時已經變亮,泛著蒼白的光。
嘰嘰啾啾……轟轟隆隆……
麻雀的叫聲……電車駛向遠方的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不知何時熄滅了。
天亮了啊……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雙手用力揉著眼睛。大概是因為沉沉睡了一覺,今天早上天未亮時發生的種種怪異恐怖的事情,已經被我忘了個一干二凈。我想要盡情地舒展一下僵硬發痛的身體,伸一個大大的懶腰,但是剛開始吸氣,我就猛然閉上了嘴巴。
對面的房門一側,有個緊挨著地板的小門打開了,一個放有白色餐具和銀色餐盤的原木托盤被推了進來。
看到那些東西的瞬間,我心中悚然一驚。今天早上的種種疑惑又開始在我腦海中翻涌……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踮著腳跑到小門旁,一把抓住那個將原木托盤送進來的紅潤的、圓嘟嘟的女人手臂……于是……托盤、吐司面包、蔬菜沙拉盤子和牛奶瓶全都嘩啦啦地滾落到地板上。
我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請你……請你告訴我,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
對方紋絲不動。從白色袖口中伸出來的兩條紅蘿卜般的冰冷手臂,在我兩只手的抓握下瞬間變紫。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不是瘋子……不是……”
“??!”
年輕女人的尖叫聲在小門外響起。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開始無力地掙扎。
“有人嗎……快來人吶!七號患者他……啊,快來人吶……”
“……噓。別叫,別叫……請你別叫。我是誰?這是哪兒……現在是什么時候……我在哪兒……只要你回答我,我就放開你……”
外面響起哇哇的哭聲。我的雙手瞬間松了力氣,女人的手臂一下子從小門中抽了出去,哭聲也戛然而止,隨即傳來了啪嗒啪嗒跑向走廊遠處的腳步聲。
被我拼命抓住的手臂掙脫了,我驟然間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點摔了個四腳朝天。我慌忙用雙手撐住身體,茫然地環視四周。
接著……怪事再度發生。
迄今為止始終緊繃的情緒隨著我摔倒在地,瞬間松懈下來,與此同時,一種無以言表的滑稽感從肺腑深處涌上來,令人難以抑制。那種滑稽感異常古怪……滑稽得仿佛我的每一根頭發都在沙沙抖動。它似乎從我的靈魂深處緩緩升起,撼動我的整個身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只有笑到骨肉四散,我才能將它擺脫。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愚不可及!名字有什么關系?就算忘了也沒有任何不便!我不還是我嗎?啊哈哈哈哈……
意識到這件事,我越發無法忍受地躺到地板上。抱頭,捶胸,頓足,放聲大笑。笑……笑……笑……笑。我吞咽淚水,哽咽,扭動身體,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這里有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里鉆出來的?我不認識這個人。啊哈哈哈哈……
他之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今后又打算做什么?關于他的一切,我都沒有頭緒。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啊哈哈哈哈……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未免太不可思議、太可笑了。啊哈……啊哈……可笑,可笑……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啊啊,好難過。我受不了了,為什么我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我不停地笑著在人造石地板上打滾,不久便耗盡了全部力氣,好笑的感覺忽然間消失了。我站起來,揉著眼睛仔細一瞧,發現在我的腳趾前方,滾落著剛剛那場騷亂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蓋著蓋子的牛奶瓶。
看見這些東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臉紅了。同時,一股難以忍受的饑餓感涌上來。于是,剛系好散落到一旁的衣帶,我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抓住還溫熱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了黃油的吐司面包開始狼吞虎咽,接著又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把這些令人無法抗拒的美味塞滿口腔,咔嚓咔嚓地嚼碎,伴著牛奶咕嘟咕嘟地咽下去。吃飽喝足后,我爬上橫在身后的床,在嶄新的床單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閉上眼睛。
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鐘。也許是吃得太飽了,我感覺渾身無力,手掌和腳底暖融融的,頭腦漸漸變成昏暗的空洞……各種清晨的聲音在洞中遠遠近近地穿梭,飛來又消失……我是如此倦怠……如此消沉……
人來人往的吵嚷聲,匆匆忙忙的走路聲,拖著木屐不急不緩的聲音,自行車的響鈴聲……遠處的某戶人家揮舞雞毛撣子的聲音……
遙遠的高處,烏鴉在嘎嘎啼叫……貌似是附近的廚房,傳來杯子打碎的聲音……離我最近的窗外,忽然響起女人的尖叫聲。
“真討厭……真的……受不了啦……什么嘛……簡直是開玩笑嘛……嘻嘻嘻嘻嘻……”
隨后,我的胃里發出喜悅的咕咕聲……這些聲音融合在一起,飄向遙遠的世界,成為一個令人沉醉的美夢……我的心情是如此美妙……如此愜意……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一個清晰而奇妙的聲音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那應該是汽車的喇叭聲,聽起來宛如巨大的笛聲……嗶……嗶……嗶嗶嗶嗶……是一種格外高亢的聲音,令我覺得仿佛有什么可怕而急迫的事正在朝我逼近。那個奇妙的聲音用嗶嗶嗶的聲音超越并嚇退了營造出清晨靜謐氛圍的各種聲音,穿過大街小巷,由遠及近,以驚人的速度朝我沉睡的頭顱奔來。就在它即將來到我的身邊,馬上就要鉆進我亂糟糟的頭發中時,突然又轉向一側,繞了一個大彎,發出響亮的轟鳴聲,徐徐飛向一千米開外的地方,而后再度掉轉方向,發出仿佛要滲入我耳膜深處的尖銳的聲音,急速朝我逼近,不久又戛然而止。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同時,整個世界陷入寂靜,我的睡意越來越濃……
我舒舒服服地睡了大約五分鐘,突然聽見床頭旁的鑰匙孔發出咔嗒一聲,緊接著是沉重的門扇開啟的嘎嘎聲。伴隨著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什么東西進來了。我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回頭望去……但……定睛細看,我不禁嚇了一跳。
在我眼前,在緩緩關閉的堅固的房門前,出現了一張小藤椅。有個腦袋幾乎要頂到房頂的怪人正站在藤椅前俯視著我。
那是一個身高疑似超過兩米的巨人,他的臉像馬臉一樣長,膚色像陶瓷一樣蒼白。細長的眉毛下面,有一雙鯨魚眼睛一樣的小眼睛,蒼白的瞳仁如同枯槁的老人或者瀕死的病人,無神又渾濁。鼻子像外國人一樣高挺,鼻翼上泛著蒼白的光澤。碩大的嘴巴緊緊閉著,繃成一條直線,唇色與膚色同樣蒼白,不禁令人懷疑他是否罹患某種重病。尤其是那仿若寺院屋頂的寬闊額頭,還有那軍艦船頭一般巨大的下顎,實在是過于駭人……一看就是一個性格古怪、異于常人的人。他油亮的黑發往兩邊梳,身穿看起來很昂貴的褐色毛皮外套,胸前晃蕩著一塊白金色懷表。他在身前搓揉著細長、蒼白、毛茸茸的手指,站在應該是女性使用的豪華藤椅前,像極了被魔法召喚出來的西方妖怪。
我戰戰兢兢地仰視著對方,感覺自己像是剛剛從蛋殼中孵出來的生物,我屏住呼吸,不停地眨動雙眼,舌頭在口中怯懦地嚅動。然而沒過多久,我便又產生一個直覺,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坐汽車來到這里的那個人……我不由得面向他,坐直了身體。
從那位巨人紳士渾濁的小眼睛深處,迸發出隱含威嚴的冷光,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的全身。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腦袋垂了下去。
然而,巨人紳士似乎絲毫不在意我的狀態,以一種極為冷靜的態度將我粗略地檢視一遍后,抬起頭,開始緩緩地環視房間里的情形。在那蒼白、渾濁的目光從房間的一個角落移動到另一個角落時,我莫名覺得自己今早醒來后的種種可笑行徑全部被他看穿了,不禁更加縮緊了身體……這個恐怖的紳士來這里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啊……我內心深處既恐懼又困惑……
就在這時,巨人紳士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種威脅似的,突然佝僂起身體,朝前彎下腰來。他的手慌里慌張地插進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條白色手帕,匆匆捂住口鼻,隨即背過身去,渾身發抖,發出一陣與他的體型并不契合的低微、虛弱的咳嗽聲。片刻后,他的呼吸總算平復下來,再次緩緩地轉過身來,朝我行了一禮。
“你好……恕我身體欠佳……穿著外套……”
他的嗓音依然與體型不契合,像是女人的聲音。但是聽到他聲音的同時,我莫名地放下心來。這位巨人紳士不像他的外表,似乎是個溫和、親切的人,我為此長舒一口氣,抬起頭來。就在這時,巨人紳士畢恭畢敬地將一張名片遞到我眼前,隨即又咳嗽了起來。
“我是……咳咳……不……不好意思……”
我雙手接過名片,朝他點頭致謝。
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授
醫學部長
若林鏡太郎
我將這張名片反復看了兩三遍,再度啞然失聲,忍不住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站在我面前強忍著咳嗽的巨人紳士。
“這里是……九州帝國大學……”
我喃喃自語著,忍不住東張西望。
這時,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開始輕微地抖動。我想,這種異常的表情說不定是這個人特殊的微笑方式。緊接著,那蒼白的嘴唇緩緩嚅動起來。
“沒錯……這里是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七號病房。在你睡覺的時候前來打擾,實在抱歉,但是我突然過來是有原因的……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聽說你剛剛向負責送餐的護士小姐詢問自己的名字……值班醫生把這個情況匯報給我后,我立刻就趕過來了。如何?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嗎?過去的記憶全部恢復了嗎?”
我無法回答,依然愣愣地張著嘴巴,像個白癡似的翻著白眼,仰視著我鼻尖前方的巨大下頜……
我怎么可能不吃驚呢?從今天早上開始,我簡直像是被自己的名字這個幽靈附身了!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的名字到現在,頂多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他不顧自己的身體,拖著病軀趕過來,居然只是為了問我有沒有想起自己的名字……行動之迅速令人恐懼,態度之熱情令人費解……
我想起自己的名字,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于這位博士而言,為何如此重要呢……
我實在是不知所措,只能來回打量手中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臉。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若林博士居然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緊抿雙唇,凝視著我的臉,目光仿佛要在我臉上燒出一個洞來。從他那緊張的表情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對我的回答抱有極大的期待。我也越發意識到,我能否回憶起自己的名字和過去的經歷,對若林博士一定也有著重要的意義,于是我的身體更加僵硬。
我們兩個就這樣互相注視了一會兒……但是……若林博士很快就察覺到我無法給出任何回答,失望地輕輕閉上眼睛。不過,當那雙眼睛再次無力地睜開時,從他的左臉頰到嘴唇之間浮現出比剛剛更深邃的微笑。同時,他似乎誤以為我之所以呆立不動,是源于另一個意義上的不知所措,所以在輕輕點了兩三次頭后,他的嘴唇動了起來。
“可以理解。你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完全可以理解。我原本必須嚴格遵守法醫學的立場,如此干預精神病科的工作是不合理的,但是,我有著萬不得已的深層原因……”
若林博士說完,又做出要咳嗽的動作,但是這次成功平復了下來。露在手帕外面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他呼吸困難似的繼續說下去:
“這個深層原因不是別的……實際上,這個精神病科室直到不久前為止,都是一位叫正木敬之的知名教授在擔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是的……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國內,在世界范圍的精神病學術界都是一位重量級人物,他創立了‘精神科學’的新學說,在停滯不前的精神病研究領域掀起了一場顛覆性的革命,是一位偉大的學者……當然,精神病學并非流行至今的心靈學或者降神術之類的非科學研究。正木教授在本科室設立了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室,一步一個腳印地驗證了這一學說的真理性。僅憑這一事例就必須認可精神病學是一種立足于純粹的科學而創立的、劃時代的全新學術理論……你自然也是前來接受他的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的治療……”
“是的……你是由正木教授負責治療的,而我作為法醫學專業的醫生,這般詢問你的病情,自然是非常沒有道理的。所以,剛剛受到你的懷疑,我深表理解……但是……非常遺憾的是,正木教授一個月前突然將后事托付給我,離開人世了……而且,接替他的教授尚未確定,一直以來也沒有合適的副教授,因此校長命令我暫時兼任這個科室的各項工作……其中正木教授特別交代我的一件事,就是務必全力照看好一位病人,這位病人就是你。換句話說,本精神病科的名譽,不,是整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名譽,目前都維系在一件事,也就是你能否恢復過去的記憶、能否想起你自己的名字上面。我這樣說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聽若林博士說到這里,我的眼前突然襲來一陣耀眼的光,不由得眨動起雙眼。我的名字這個幽靈散發著光暈,似乎馬上就要從某個地方飄至我眼前……
可是……下一個瞬間,我的心頭忽然涌上一股令我抬不起頭的難堪情緒,我不由得垂下了腦袋。
這里的確是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病房,這一點確定無疑,而我的確是一名被關在這間七號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從今天凌晨醒來時起,我就覺得自己的大腦有些不對勁,原來那是我罹患過某種精神病——不,是我現在也患有精神病的證據……沒錯,我是一個瘋子。
啊啊。我是一個可憐的瘋子……
通過聆聽若林博士堪稱細致的說明,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上述種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羞恥。我開始心跳加速,胸口發悶。羞恥,害怕,難過,因為這些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緒,我全身猶如針刺般疼痛,耳朵到后頸一帶猶如被火灼燒……眼睛開始不受控地發熱,我有一種立刻趴到床上的沖動,但我只是悲哀地雙手掩面,輕輕地按壓自己的內眼角。
若林博士低頭關注著我的狀態,發出咕嘟咕嘟的似乎是吞口水的聲音。隨后,他像是面對身份尊貴的人一樣,雙手在身前交握,用比剛剛更加親切、近乎諂媚的語氣安撫我。
“肯定的,這是肯定的。任何人發現自己出現在這間病房里,都會遭受近乎絕望的沉重打擊……但是,不必擔心。你的入院理由跟這棟樓的其他患者完全不同?!?
“我……我跟……其他患者不同……”
“是的……剛剛我提到的正木教授,在這個精神病科室創立了一個劃時代的精神病療法,名為‘瘋子解放治療’,而你將自身提供給本科室進行相關實驗,是本科室最寶貴的研究材料?!?
“我……我是……瘋子解放治療的實驗材料……解放并治療瘋子……”
若林博士微微欠身,點了一下頭,仿佛是在對“瘋子解放治療”這個名稱表達敬意……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創立了‘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正木教授的品格和他創立的學說都是劃時代的,我想你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點。而且……你已經通過正確使用自身的腦髓,讓正木博士全新的精神科學實驗取得了驚人的好成績,讓本大學在世界精神病學術界聲名大噪……不僅如此,實驗所造成的強烈的精神沖動曾經導致你自身完全喪失了意識,此時此刻,你的意識明顯開始恢復……所以,你不光是在本解放治療所參與驚人實驗的核心代表人物,同時也可謂我們九州帝國大學名譽的守護神?!?
“為……為什么我會成為……這么可怕的實驗的核心人物?”
我不由得有些急躁,雙腿膝行至床邊。突然被卷入如此離奇的話題中心,令我心生恐懼……若林博士低頭望著我的臉,用比剛剛更加冷靜的態度點了點頭。
“你會質疑,這非??梢岳斫狻恰P于此事,很遺憾,我現在還不能解釋。要等到不久的將來你自己想起事情的經過那天,我才能告訴你……”
“我自己想起來……要……要怎么才能想起來?”
我更加急躁,結結巴巴地詢問道。若林博士的那種口吻,讓我再一次清晰地想起精神病患者的可悲之處……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鎮定自若,靜靜地抬起手制止了我。
“好的……好的……少安毋躁。事情是這樣的……其實,有關你進入解放治療所的經過,背后有著極為復雜、不可思議的因緣,一時半刻根本說不清楚。而且,如果單憑我一個人的想法,跟你講述前因后果,恐怕會被認為全部是虛構的……總而言之,事情的經過極其不可思議,除非由你這個親身經歷者自己來講述,否則任何人都不會相信這就是事實……如此怪誕不經的際遇,就藏在你過去的記憶里……不過……為了讓你暫時放心,下面這些事情告訴你應該也不成問題……我要說的是……這個‘瘋子解放治療’的治療所,是今年二月正木教授剛來大學任職就著手設計并于同年七月建成的,僅僅進行了為期四個月的實驗,恰好是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教授就去世了,治療所也同時關閉。而在這短短的四個月內,正木教授所進行的實驗,主要就是為了幫助你恢復過去的記憶。作為實驗的結果,正木教授明確預言過,從很早以前就陷入某種異常精神狀態之中的你不久之后一定能夠恢復到今天的狀態。”
“已故的正木教授……預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是的,是的。正木教授斷言,只要我們大學將你視為至寶,盡心盡力地治療,你的精神狀況一定能夠恢復如初。而正木教授偉大學說的原理及其派生出的實驗效果,都會通過你得到證明……不僅如此,只要你真的能如正木教授所言,恢復過去的全部記憶,那么作為必然的結果,你也會同時想起過去涉及的可謂前無古人的怪誕凄慘的犯罪事件的真相,我過去對此深信不疑。當然,現在也一樣堅信……”
“前無古人的……前無古人的犯罪事件……我涉及的……”
“是的。我姑且稱其為前無古人,但其實也有可能后無來者,你所涉及的就是一樁這樣離奇的事件?!?
“那是……那是一樁……什么樣的事件……”
我甚至來不及喘氣,就將身體探出鐵床。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一臉平靜。他端正地佇立在那里,用那蒼白的瞳仁靜靜地俯視著我,口若懸河地說下去:
“那樁事件是這樣的……沒什么好隱瞞的,關于剛剛提到的正木教授的精神科學研究,實際上我也從很早以前就承蒙正木教授的指導,所以我目前依然在繼續做‘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的研究……”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是的……不過,這是一個過于嶄新的課題,只說名稱的話你大概無法理解,要是我這樣說的話,你應該能明白個大概……我之所以開始研究這樣的課題,是因為我發現正木教授提出的‘精神科學’的內容中充滿恐怖的原理和原則。例如,在精神科學的‘精神病理學’單元中,存在著無數讓人戰栗的理論與實際案例,比如:可以在某種暗示作用下,令一個人的精神狀態突然發生轉變,讓他變成另一個人;也可以瞬間消除一個人當前的精神生活,將其替換為潛藏在其精神深處的好幾代前的祖先的性格……另外,這個理論的應用和實驗效果不光在科學上具有準確性和深奧性,它的原理以及執行方法也跟傳統的科學理論不同,極為簡明易懂……如果一個人擅長說明的話,甚至可以讓婦女和兒童聽懂,并且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研究和實驗……當然,在不久的將來,詳細內容會清晰地在你眼前展開,在此就沒必要說明了……”
“啊……啊……那么恐怖的研究內容……會在我的眼前……”
若林博士無比莊重地點點頭。
“是的,是的。你用自己的身體證明了這一學說的真理性,所以對這一原理所展現出的恐怖和驚悚之處具有免疫力,不僅如此,在不久的將來,當你恢復關于自己的過去的記憶時,必然會理解自己為什么有權力和資格參與這一新學術理論的研究。但是,我們完全無法預料,萬一將這個秘密研究的內容泄露給外人會引發什么樣的變故……比如發現某個人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一種可怕的遺傳心理,只要給他一種與這種遺傳內心匹配的暗示,就可以讓他瞬間發瘋。甚至可以同時消除他對使自己發瘋之人的記憶。一旦這樣的時代到來,將會有怎樣的后果呢?其危害將不亞于諾貝爾發明的無煙火藥對世界戰爭的激化作用。”
“所以,出于我的本職工作——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如果未來這種精神科學理論和現代的唯物科學理論一樣,作為社會常識普及的話,后果會非常嚴重。屆時,就跟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事件在現代社會肆虐橫行一樣,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泛濫起來也是必然的結果,我們必須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一旦到了那個地步,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和當今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不同,一旦這種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成為可能,世界上一定會到處幾乎都是不可能偵查和調查的犯罪。這些情況是可以一目了然地預見的,所以我們一直以來都格外謹慎,絕對不能讓正木教授的新學說泄露出去……與此同時——這么說大概非常像是自我辯護,但是為了防止意外泄露,我們希望能夠盡可能周密地研究出預防此類犯罪活動以及偵查此類犯罪活動的方法……出于這種考慮,從很久以前開始,在正木教授指導下進行的以‘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為主題的研究中,我一直在秘密地從各方面展開調查??傊?,這可以說是我和正木教授兩個人共同的事業……”
“但是,我和正木教授卻不知道出現了怎樣的疏忽……即便我們如此小心謹慎,仍然有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偷走了精神科學當中效果最強烈、最顯著的理論,并且極為精湛地應用到了現實當中,導致在距離我們大學不遠的地方,突然發生了一起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這樁犯罪事件表面上看來,是某個富豪家族內部的幾名男女毫無道理地互相殘殺,或者說互相逼瘋對方,場面可以說極其殘忍和血腥……而之所以確認犯罪手法跟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是根據這個富豪家族最后的成員之一——一位性格溫和、頭腦清醒的青年身上發生的事件做出的判斷……這位青年為了維系家族快要斷絕的血脈,決定與一直愛慕自己的美麗表妹舉行婚禮,但是在婚禮前夕,這位青年卻出乎意料地在夢游中勒死了少女。而且,面對少女的尸體,他居然冷靜地展開畫紙開始寫生……這樁極端駭人聽聞的事件一經曝光,便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是……讓這位青年所屬的家族陷入這般悲慘狀態的兇手是誰?其目的何在?唯獨這兩個根本性的問題,直至今日仍然是未解之謎……這樁事件極其離奇,極其嚴重……福岡縣的司法當局九州警視廳對這樁事件幾乎束手無策,而在正木教授的支持下,傾盡全力調查該事件的我也至今沒有任何線索,我們仿佛徘徊在迷霧當中,難以接近真相?!?
“所以……鑒于上述種種情況,目前留給我的追查該事件的方法只剩一個……那就是請該事件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你這個幸存者,在借助正木教授的新研究恢復過去的記憶時,直接判斷該事件的真相,揭穿兇手的犯罪目的及其真實身份……除此以外別無他法。該事件的兇手是個神秘的惡魔,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法銷聲匿跡……我這樣說你應該明白了吧?關于這樁事件,我之所以無法親口向你做具體的說明,是因為我自己也尚未掌握其真相。另外……我之所以介入非本專業的精神病科的工作親自照顧你,一方面是為了防止這么重大的秘密泄露出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夠在你恢復記憶的時候火速趕來,第一個從你口中問出真相,問出隱瞞這樁事件真相的惡魔的真正身份……而且,一旦你恢復了過去的記憶,幫助我們掌握了這樁事件的真相,那么我們就可以把這具有兩重、三重意義的研究成果在現代科學界和社會上發布,而這必然會引起全世界的轟動。也就是說,這個事實至關重要,它不光可以幫助我們在科學上證明正木教授命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研究,實際上是可以一舉將現代的物質文化轉化為精神文化的偉大實驗,而我在教授的指導下進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研究的相關論文,也能夠順利獲得最重要的例證。同時我和正木教授在這二十年間傾注心血進行的精神科學的相關研究成果,也能獲得公開發表的機會……因此,你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能否恢復過去的記憶、能否揭露事件的真相……從這兩三個意義的層面出發,不僅深受我們大學內部和福岡縣司法當局的矚目,同時也是全天下關注的焦點……但是……”
一口氣說到這里的若林博士,突然用那蒼白的眼睛古怪地瞥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向一側,用手帕捂住臉,拼命咳嗽起來。
我望著他那布滿皺紋、不斷顫動的側臉,像是置身迷霧之中一般茫然。從今天早上開始,發生在我身邊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無一不給我帶來新的不安與震驚……而且,若林博士對這些事情的解釋越來越夸張,越來越離奇,實在讓人難以置信……聽起來似乎都是與我有關的事情,我卻越來越覺得這只是跟我毫不相干的夢話……
若林博士終于止住咳嗽,又用那蒼白的眼睛注視著我。
“不好意思,我累了……”
說著,他慢騰騰地回頭看了眼身后那把華麗的椅子,緩緩坐了下來。望著他的動作,我不禁有些傻眼。
最初在若林博士身后看到那把藤椅時,我感覺但凡是塊頭大一點的人坐上去,這把藤椅立刻就會垮掉,因此我推測也許還有某位女性要來……但是現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很輕松就坐進了那把椅子狹窄的扶手之間,胸部和腹部重疊,臉幾乎要垂到膝前,只把眼睛露在手帕外面,像是在說“我就是藏在那樁詭異事件背后的惡魔”一樣蜷縮起身體,擠進那張椅子里。橫看豎看,他的全身大小都只有剛剛的一半左右,無論他再怎么消瘦,身上的毛皮外套再怎么單薄,我也不覺得這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而且,他的聲音仍然跟剛才一樣……不……大概是因為坐下了的緣故,他的聲音更加冷靜,給人一種“我什么都知道”的隱晦感覺。
“請允許我坐下……但是,我來到這里,查看過你的情形之后,盡管我是個外行,也能明白正木教授的預言已經應驗了。你現在一定因為努力地想要恢復過去的記憶,卻什么都想不起來而無比困惑吧?那只是你正在回歸實驗前的健康精神意識的一種過程……換句話說,根據正木教授的研究,在你的腦髓里有一個反射交感過去記憶的部分,而在支配最古老記憶的潛意識的某處,存在著遺傳方面的弱點,它也是非常敏感的一點。”
“而另一方面,暗地里卻有一個早就知道這件事的神秘人物。他利用可以徹底刺激這個最敏感的弱點并且具有極為強烈的精神科學色彩的暗示材料,讓這個部位陷入極度緊張的狀態,使得該弱點上遺傳、潛藏的屬于你古老的一千多年前的祖先的怪異深刻的浪漫情史的相關記憶完全剝落下來,浮現在你的意識表層,讓你陷入深深的夢游狀態……時至今日,從那種潛意識中剝離形成的夢游心理已經消失殆盡,又回歸到了虛無的狀態,因而你才能從夢游狀態脫離出來。但是,那部分長期維持不正?;钴S狀態的潛意識,以及反射交感那些潛意識附近的記憶的一部分腦髓,因為長時間處于緊張狀態而異常疲憊,以至于目前完全不能自由地發揮功能。也就是說,你陷入了越是古老的記憶就越回想不起來的狀態……因此,從今天早上開始,只有到目前才沒有那么疲憊,反射交感中最近發生的印象最新的事情的部分醒了過來,而你想要回想起來的是更早之前的記憶,所以就算你再急躁,也無法想起任何事情……這就是你精神意識目前的狀態。正木教授將這種狀態命名為‘自我忘失癥’……”
“自我……忘失癥……”
“沒錯……因為這樁怪異事件背后的怪異兇手對你使用了具有精神科學色彩的犯罪手段,導致你在其后的幾個月間,變成與現在的你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并長期陷入某種異常的夢游狀態……當然,這種夢游狀態或者極端的雙重人格的案例,與普通人身上常見的輕度雙重人格式的夢游,即‘說夢話’或者‘睡迷糊’的程度截然不同,可以說極為罕見。但是在古代的文獻記錄當中,我們找到了明確的事例。例如‘五十年后想起故鄉的老人’‘證據被擺在眼前才認識到自己是殺人犯的紳士的回憶錄’‘見到不記得自己生過的親生兒子的孤獨老婦的自白’‘被火車撞暈后醒來發現自己變成禿頭大富翁的貧窮青年的手記’‘一夜醒來發現只共度過一晚的年輕夫人變成白發老婦的故事’‘因為把夢境與現實搞反而犯下重罪的圣僧的懺悔錄’,等等。在各種文獻中都殘存著諸如此類的奇怪事例的記錄,雖然世人對此半信半疑,但是只要將這些事例與我剛剛講過的正木教授獨創的學理對照一下,就再也沒有質疑的余地。不僅可以明確地從科學方面證明這種現象的存在,還可以從學理和實踐兩方面證明,這些人在恢復從前的精神意識的過程中,肯定會經歷一段時間的‘自我忘失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的心理狀態會受到所見所聞的刺激,從而不斷地變化。一個人獨自生氣、傷心、高興也屬于一種夢游狀態,在心理變化的每一個剎那,‘夢游’‘自我忘失’‘自我覺醒’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循環發生……只不過普通人并沒有意識到而已,正木教授同時也論證過這個事實……所以不必我說,你也正在經歷這個過程,正木教授已經明確地預言過,你會在不久的將來恢復到今天的狀態,完全恢復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說到這里,若林博士似乎又有些上不來氣,他略作停頓,舔了舔嘴唇。
然而,我卻不知道現此刻的我是什么表情,我只是聽著若林博士頗具學術權威的解釋,像是觸到高壓電似的渾身僵硬……也就是說,剛剛他說到的那樁怪異事件,真的是我自己的遭遇?并且,我現在也面臨著必須同時想起那樁恐怖事件和自己的名字的狀況?……我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腋下不禁滲出冷汗。同時,我的全部神經都集中到面前那張蒼白的馬臉上……
這時,若林博士微微垂下他那灰白的眼睛,聲音變得比剛剛更加低沉。
“我要再重申一遍,迄今為止,正木教授的預言已經分毫不差地一一應驗了。你今天早上已經徹底脫離了之前夢游式的精神狀態,估計馬上就要恢復過去的記憶……所以,為了讓你想起剛剛你向護士詢問過的你自己的名字,我才會火速趕來見你?!?
“為了讓我……想起我的名字……”
我大喊出來,隨即心口猛然一跳,險些無法呼吸……難道說……我自己就是那樁怪異事件的真兇嗎?若林博士對我的名字如此緊張和關注,這豈不就是證據嗎?我被腦中一剎那閃過的種種念頭驚呆了……
但是若林博士卻若無其事,平靜地回答我:“是的。只要你能夠自己想起你的名字,那么,其他的一切記憶應該都會隨之浮現在你的意識表層。支配這樁怪異事件的精神科學原理是多么恐怖,兇手犯下這樁罪行是出于何種原因和動機,處于事件核心位置的惡魔是誰,這些隱藏至深的事件的真相,應該也同時會被你回憶起來……所以,協助你想起這一切,就是我接替正木教授照顧你的首要任務……”
我再次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可怕預感,我渾身顫抖,不由得坐直身體,狂吼出聲:
“到底是什么,我的名字?”
就在我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若林博士如同某種機器一般,緊緊閉上嘴巴,并用那陰沉渾濁的眼神,緊緊凝視著我的眼底,像是要探究我的內心,又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的事情。
后來想想,我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被若林博士高深莫測的計策欺騙了。若林博士對我講的那些具有科學色彩,同時又極度煽情的話語,絕非毫無意義的談話套路,而是一種精神刺激法,可以讓“我的注意力”高度緊張地關注“我的名字是什么”,促使我覺得自己必須想起來……所以,在我不顧一切地詢問自己的名字后,他立刻噤聲不語,試圖用沉默將我的焦躁引至高潮,同時讓我猛烈地刺激自己,重現那些凝固在我腦髓中的記憶……
然而,當時的我卻完全沒能識破他如此高明的計策,只是一心以為若林博士會馬上說出我的名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蒼白的嘴唇。
結果,一直注視著我的反應的若林博士似乎有些失望,默默閉上眼睛,緩緩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嘆。
片刻后,他輕輕睜開眼睛,用比剛才更加冷淡、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行……由我來告訴你無濟于事。既然你說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還是必須由你本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來……”
我突然產生一種既安心又不安的感覺。
“我能想起來嗎?”
若林博士斬釘截鐵地回答:“能的,你一定能夠想起來。而且,屆時你不光會明白我剛才所說的絕非虛言,同時也將痊愈出院,享受你在法律上和道德上的權利,擁抱美滿的家庭以及家庭中的一切幸?!@一切從很早以前就已經準備妥當。確保你能夠獲得上述的一切,就是我從正木教授那里接到的第二項重要的任務……”
若林博士說完這番話,再次用蒼白冰冷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看起來胸有成竹。
我在那目光的壓力下,不由得低下了頭……我又開始懷疑這些事情是否與我有關……他說的盡是些奇怪而復雜的事情,令我感到莫名疲憊……
但若林博士絲毫不在意我的情緒,輕咳一聲,話鋒一轉道:“那么……我想請你現在開始配合我進行想起你的名字的實驗……我和正木教授一樣……希望能夠按照順序給你展示一些我們相信與你過去的經歷有著深刻關聯的物品,來驗證它們能否喚醒你過去的記憶。不知意下如何?”
他說著,雙手抓住藤椅的扶手用力坐直身體。
我望著他的臉,微微點頭,表示我完全不介意,隨便你怎么做……
但我的內心其實相當猶豫——不對,反而覺得很滑稽。
今天早上一直在呼喚我的那個六號病房的少女,還有眼前的若林博士,他們會不會都認錯人了?
他們會不會誤以為我是另一個人,才會如此熱情地呼喚我、催促我呢?因為他們認錯人了,所以無論過去多長時間,無論他們怎么催促我,我都想不起任何事情。
接下來他們要給我看的所謂的我過去的紀念物,該不會其實都是跟我毫無關系的別人的紀念物吧?……那個不知藏身何處、身份不明、殘忍冷血的精神病患者所犯下的極度怪異兇殘的罪行的紀念物……若林博士他們該不會要把那種東西逐一展示給我看,不斷地催促我想起來吧?
上述可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我不由得縮起脖子,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則維持著學者的優雅和謙遜,輕輕朝我點頭致意后,從藤椅上站了起來。他身后的門緩緩打開,有個矮小的男子迫不及待般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那個矮小的男子理著平頭,蓄著一副黑色八字胡,身穿白色立領上衣和黑色褲子,腳踩一雙用舊鞋做成的拖鞋,這副打扮并不常見。他一只手拎著個方形的黑皮手提包,另一只手提著一把臟兮兮的折疊椅。跟在他身后進來的護士在房間中央放下一個冒著熱氣的圓缽后,他立刻在旁邊展開折疊椅,表情很是愉快。隨后,他將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邊,啪地打開,從里面拿出理發剪和理發梳放到合起來的手提包上,而后突然看著我點頭致意,仿佛在說:“請到這邊來。”……若林博士也將藤椅拉到床頭附近,用眼神示意我:“請過來吧?!?
那么,這是要我剃頭的意思啰?我暗自思忖。于是,我光著腳從床上下來,坐到折疊椅上,幾乎與此同時,八字胡的矮小男子又啪地展開一塊白布,圍住我的全身,隨后將擰干的熱毛巾纏到我的頭上,死死按住,轉頭對若林博士說道:“還是照上次那樣剪,可以嗎……”
聽到這個問題,若林博士似乎莫名吃驚。他偷偷看了一眼我的臉,但立刻便用若無其事的口吻回答:“噢,上次也是找你剪的啊。你還記得嗎,當時的剪法?”
“記得。正好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因為要求很特殊,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要求是中間剪得高一些,要讓整張臉看起來是溫和的鵝蛋形……兩邊要剃得特別短,看起來像是東京的學生……”
“是的,是的。這次也麻煩你那樣剪?!?
“好的。”
隨后,我的頭頂便響起剪刀的聲音。若林博士再次坐進床邊的藤椅里,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外文書。
我開始閉目沉思。
無論如何,我的過去都像這樣一點點明朗了起來。哪怕若林博士告訴我的那些離奇故事跟我毫無關系,我也可以一點點推測出我自己可以相信的事實了。
我自大正十五年(1926年)(雖然不知道具體時間)以來,就在這所九州帝國大學的精神科住院,今天之前一直處于稀里糊涂的夢游狀態。不知是在夢游期間還是在夢游之前,總之是一個月前,我剪了個像學生一樣的時髦發型。而我現在正在恢復當時的模樣……
……但……雖然能夠如此推測,但是就一個人過去的記憶而言,這么一點事情是何等的貧乏啊!而且,這些只不過是從一位素不相識的醫學博士和理發師口中聽來的一面之詞,我腦海中真正有關過去的記憶就只有今天早上聽到的那嗡嗡嗡的時鐘聲,以及之后短短數小時內發生的事情而已。那個嗡嗡聲之前的事情,于我而言是徹底的虛無,我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確定。
我究竟是在哪里出生,又是如何長大成人的呢?是如何掌握識別種種事物的判斷力、知識以及深刻領悟若林博士的說明的能力,又是如何將過去那么多記憶徹底忘記的呢?
我閉著眼睛,思忖著這些事情,死死凝視著自己大腦中的空洞。我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不知不覺間越縮越小,仿佛是在無限的虛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蕩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無聊、悲傷……眼眶莫名開始發燙……
后頸上突然傳來一陣涼意。原來理發師已經剪完頭發,正在往我的后頸上涂抹肥皂泡,好剃掉后發際線處的絨毛。
我無力地垂下頭。
可是……我繼續推想,一個月前的今天,若林博士也曾讓理發師給我剪過這個發型。那么,或許一個月前我也有過今早這樣可怕的經歷。而且,從博士的話音判斷,他不只命令過這一位理發師幫我剪頭發。倘若真是如此,那就說明在今天之前,甚至是更早之前……同樣的事或許早已重復了成千上萬遍,所以這般看來,我會不會只是個反復表演這些動作的可笑的夢游癥患者而已……
若林博士也只是個進行這種實驗的冷酷無情的科學家吧……不!從今天凌晨到現在發生在我周遭的一系列事情,也都只是我這個夢游癥患者的幻覺而已……我現在只是在做一個讓理發師剪發修面的夢,真正的我……我的肉體并不在這里,而是在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進行著荒誕不經的夢游行為……
想到這里,我突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連圍在脖子上的白布都沒有扯下來,就直接飛奔出去……然而這只是我的幻覺……頭頂突然間響起巨大的嘈雜聲,令我的眼睛和嘴巴都無法張開,離開的屁股不由自主地回到椅子上,脖子也緊緊地縮了起來。
兩把圓形梳子在我的頭頂打轉,讓我無法呼吸,但那感覺實在美妙……有那么片刻時間,我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是瘋子,還是別人是瘋子。我仿佛變成一個喜悅、悲傷、恐懼、悔恨等情緒都剝離出去,過去、現在以及宇宙萬象都與我無關的亡魂,我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困擾多年的刺癢終于被抓撓到了一樣,有一種極致的快感順著我的每一個毛孔,滲入我的骨髓……事已至此,我也無可奈何。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我今后索性就服從若林博士的命令吧。無論未來會發生什么,我都無所謂了……我心灰意懶,萌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情緒。
“請到這邊來?!?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年輕的女聲,嚇了我一跳。我睜開眼睛,發現房間里不知何時來了兩名護士,她們像抓犯人一樣,一左一右牢牢抓住我的手。理發師已經取掉圍在我脖子上的白布,正在外面用力撣落上面的頭發。
這時,專心閱讀那本紅色封面外文書的若林博士合上書站了起來。他拉長馬臉,一邊咳嗽,一邊朝房門的方向用雙手示意我:“請到那邊去?!?
我滿臉都是碎發和頭皮屑,勉強睜開眼睛,被兩名護士拉著手,光著腳踏上冰冷的人造石地板,“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走出房門。
若林博士雖然把我送到門外,但是中途就離開了,不知去向。
門外是一條寬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兩邊各有五扇門兩兩相對,它們的顏色跟我的房門一模一樣。走廊盡頭昏暗的墻壁中,掛著一座高度和成年人差不多的掛鐘,同樣跟我房間的窗戶一樣被鐵柵欄和鐵絲網森嚴地包裹住,估計這就是今天凌晨發出嗡嗡的響聲將我吵醒的時鐘吧。也不知道要從哪里上發條,不過裝飾著古典藤蔓花紋的分針和時針正逐漸移動到六點零四分,巨大的黃銅鐘擺咔嗒咔嗒不停地擺動,感覺就像一個正在接受刑罰而不得不重復同一個動作的人。時鐘的左前方是我的房間,房門旁釘著長約一尺的白色標牌,上面用黑色哥特字體寫著“精、東、第一病房”幾個小字,下面寫著“七號病房”幾個大字,沒有患者的名牌。
我被兩名護士拉著手,走向那座時鐘相反的方向,不久就來到了明亮的戶外走廊,面前出現了一座正面漆成藍色的雙層木制小洋樓。走廊的左右兩側是白色的沙地,上面盛開著鮮紅如血的小雛菊、夢幻的白色大波斯菊、狀似奇怪內臟的紅黃相間的雞冠花。沙地對面兩側是墨綠色的松林。松林上方飄蕩著淡淡的云朵,柔和的晨光透過云層灑落下來,遠處傳來靜謐的海浪聲……
“啊……現在是秋天吧。”
我暗自想道。深吸一口清冽的新鮮空氣,我的心里輕松了不少。但是兩名護士不容我駐足欣賞這片風景,用力拽著我的雙手,將我拉進對面那座藍色洋樓中的昏暗走廊里。剛走到右手邊的第一個房間前,便有一名等在那里的護士打開門,同我們一道走進去。
這是一間相當寬敞且明亮的浴室。對面窗戶旁的人造石浴缸冒著騰騰水汽,三面玻璃窗上滿是水滴。水汽繚繞中,三名臉頰通紅的護士一齊將袖子和褲腳高高挽起,露出圓潤泛紅的手臂和小腿,猛然抓住我,三下五除二將我扒光衣服,趕進浴缸里。等我的身體泡暖一些,剛剛從浴缸中站起來,她們就又將我拉到沖澡處的木板上,用冰涼的肥皂和海綿前后左右毫無顧忌地來回刷洗我的身體。她們出其不意地按住我的頭,直接涂抹肥皂,讓我的頭頂堆滿高高的泡沫,胡亂抓洗一通,那粗暴的手法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她們是女人。緊接著,她們又不經預告便往我頭上沖淋熱水,讓我連眼睛和嘴巴都無法張開,而后不容分說地抓住我的雙手,用刺耳的語氣命令我:“過來這邊!”再度將我趕進浴缸里。
她們的動作實在是過于粗暴,令我不禁懷疑,今天早上給我送飯的那名護士,該不會就在她們三人當中,因為被我拉扯所以在打擊報復吧?再仔細一品,那種態度又像是日日面對瘋子而形成的習慣性態度,我不禁徹底陷入悲觀當中。
但是,最后,她們幫我把長指甲剪短,用竹柄牙刷蘸著鹽幫我刷牙,等我重新泡過澡后,她們又用新毛巾幫我擦干身體,還拿一把嶄新的黃梳子幫我梳理頭發,我覺得自己簡直重新活了過來。我此時的心情如此清爽,為何還是想不起自己的過去呢?一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我的心情能變得這么好,真是奇怪到家了。
“請換上這套衣服。”
聽到護士的話,我轉過身去,發現我脫在木板上的那套病號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淺黃色的大包袱。解開一看,里面是一個白色硬紙箱,紙箱內有大學生制服、制帽,雪花呢外套、針織襯衫、褲子、褐色中筒襪,以及用報紙包著的中筒皮靴等。打開放在最上面的小皮盒,里面赫然是一塊銀光閃閃的手表。
我來不及訝異,就從護士手中一一接過這些衣物穿戴到身上。我順便觀察了一下,這些物品上并沒有能夠證明它們是我的所有物的英文縮寫之類的記號。但是,每一件衣服都跟新裁好的一樣,有著明顯的折痕,穿在身上晃一下,也仿佛量身定做般貼身舒適。只有上衣的新領子感覺有些緊,其他諸如嶄新的四角帽、光可鑒人的中筒皮靴,就連指向六點二十三分的手表的黑色表帶的尺寸都剛剛好,令人無比驚訝。我實在是太驚訝了,試著將雙手插進上衣的口袋里,結果右手摸到一塊折成四折的新手帕和手紙,左手摸到一只不知道放了多少錢的圓鼓鼓的小零錢包。
我又開始疑惑起來,環顧四周,想要看看有沒有鏡子,但是很遺憾,連一塊鏡子的碎片都沒看到。三名護士頻頻回頭盯著我,打開門走了出去。
護士們剛出去,若林博士就低下比門楣還高的頭,慢吞吞地走了進來。他像是要檢查我的服裝似的,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然后默默地帶著我走向房間的一角,取下晾在兩面墻壁中間的浴衣。出乎我意料的是,浴衣下面居然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鏡。
我不由得向后踉蹌了幾步……因為我驚訝地發現,鏡中的我居然這么年輕。
今天凌晨,我在七號病房撫摩著自己的臉想象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會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絡腮胡壯漢,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即便經過一番梳洗打扮,我也實在沒想到用手撫摩的感覺跟實際長相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站在眼前等身高的鏡子前的我,怎么看都像一個頂多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額頭飽滿,臉頰消瘦,濃眉大眼,真是一副讓我嚇一跳的長相。如果沒有這身制服,說不定會讓人以為我是中學生。我竟是這樣一個毛頭小伙子嗎?想到這里,從今天凌晨起一直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下來,我驟然產生一股異樣的情緒,說不上來是恐懼、是開心,還是傷感……
這時,若林博士在我身后出聲催促。
“如何?你想起來了嗎,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摘下頭上的帽子,咽了口冰涼的唾沫,回過頭去。這時,我總算明白若林博士為什么從剛剛開始就用各種奇妙的方式擺布我的身體了。若林博士答應給我看過去的紀念物之后,首先便要讓我了解我過去的樣子。也就是說,若林博士清楚地記得我住院時的容貌和打扮,并且具體到每一個細節,他一定是想將我恢復成當時的形象之后,再出其不意地讓我看到,促使我恢復過去的記憶……原來如此,一定是這樣,這些的確就是我過去的物品。哪怕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的誤會,唯獨這一點我絕對不會弄錯。
然而……很遺憾,博士的苦心與努力都白費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樣,我的確非常吃驚,但還是沒能恢復任何記憶……不僅如此,得知自己還是這樣一個毛頭小子后,我的情緒非常復雜,既覺得難堪,仿佛受到了戲弄,又莫名感到恐懼……我低下頭,不停擦拭著額上不由自主冒出的汗水。
若林博士依然面無表情地看看我的臉,又看看鏡子里映出的我的臉,然后理解地點點頭。
“可以理解。畢竟你比從前白了很多,也胖了一些,大概跟住院前的感覺有一些不同……好的,請到這邊來,我們試試下一個方法……這次你肯定能想起來……”
我穿著新皮靴,步伐沉重,膝蓋僵硬地跟隨在若林博士身后,回到開滿雞冠花的走廊上。我還以為要回原來的七號病房,誰知若林博士在六號病房前就停下腳步,敲了敲門,隨后握住巨大的黃銅門把手,將房門拉開一半。有個系著淺黃色圍裙的老婆婆立刻走了出來,她五十歲上下,看起來像是護理工。這位老婆婆恭敬地鞠了一躬后,抬頭望著若林博士,恭謹地匯報道:“現在睡得很熟?!闭f完,她便朝我們剛剛在的洋樓走了過去。
若林博士將頭探進房中,一只手輕輕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靜靜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橫在對面墻角的鐵床旁。隨后,他又輕輕松開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著睡在床上的少女的臉龐,目光炯炯地回頭望著我。
我雙手用力握住帽檐,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連續眨了兩三次。
因為床上安靜地躺著一名美貌驚人的少女。
少女亮澤稠密的頭發被扎了起來,宛若一朵形狀奇特的黑色大花瓣,披覆在裹著白色枕巾的枕頭上。身上穿著跟我先前所穿的同樣的白色棉布病號服,雙手包扎著嶄新的繃帶,規規矩矩地交疊起來放在胸前的白色毛毯上??磥硭褪墙裉煸缟弦恢迸拇驂Ρ诤魡疚?,讓我苦惱不已的那名少女。當然,墻上并沒有發現如今天早上想象中那般凄慘的血跡。即便如此,我也實在無法想象,一個用那般凄切哀怨的聲音痛哭哀號的人會睡得如此安靜、如此天真……那細長的蛾眉、纖長濃密的睫毛、清秀高挺的鼻子、白里透紅的臉頰、三葉草形狀的櫻桃小口乃至清透白皙的可愛的雙下巴,都讓她看起來無比清純,令人聯想到布娃娃……不!當時的我真的懷疑她就是一個布娃娃,癡癡地凝視著她的睡臉。
結果……就在我的眼前,布娃娃的睡臉開始發生難以形容的神秘變化。
包裹著新枕巾的大枕頭上,少女桃紅色的耳朵藏在柔軟的毛發中,纖長的睫毛端莊地低垂著,原本安詳愉悅的睡臉上,此時正微不可察地浮現出悲傷的表情。那細長的眉、濃密的睫毛、三葉草形狀的櫻桃小口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唯有那少女天真無邪的桃紅色的臉頰漸漸變成清冷的薔薇色。盡管只有這一點變化,但剛剛看起來還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女天真的睡臉上,卻不知不覺間出現了二十二三歲的貴婦人才有的高貴表情。而這表情的深處又透出一抹悲傷的莊嚴之色……
我再一次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但別說是揉眼睛了,我甚至無法呼吸,只能癡癡地注視著她的睡臉。不久,在那細長的雙眼皮中間滲出晶瑩的水珠,那水珠轉瞬變成巨大的露珠,凝結在長長的睫毛上閃閃發亮,隨即順著兩頰靜靜流下……那櫻桃小口輕輕顫動,溢出斷斷續續的夢囈:
“姐姐……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我是真心愛慕大哥!明明知道姐姐你那么珍視大哥……但我還是從很早以前就愛慕大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啊啊……對不起,對不起……請你……請你……原諒我……原諒我吧……姐姐……請你……”
她說得斷斷續續,只有觀察那顫抖的嘴唇,才能勉強聽出她說的是什么??墒牵齾s淚如泉涌,從長長的睫毛間流向左右眼角,經過白皙的太陽穴,流入兩側漆黑的鬢發中……
不過,她的眼淚很快就止住了。浮現在兩頰上的寂寞的薔薇色如同天光漸亮一般,漸漸恢復成原本純潔的桃紅色,她的睡臉也仍舊如布娃娃一般,變回安靜、健康的十七八歲的少女的表情……短暫一夢間,她居然悲傷得老了五六歲,而做完夢,她又變回年輕的模樣……在我的注視下,她的唇角浮現出一抹安詳的微笑。
我又不由自主地從內心長嘆一口氣,懷著一種自己還沒有徹底從夢中醒來的心情,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去。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自始至終都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身后,目不轉睛地俯視著我。但是從他那石蠟般僵硬的臉色上,可以看出他的內心非常緊張。他見我轉身,舔了一下蒼白的嘴唇,用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虛弱聲音問我:“你知道……這個女孩的……名字嗎?”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少女的睡臉,像是害怕吵醒她似的,我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完全不認識……
于是,若林博士再次輕聲追問我:“那么……你對這個女孩的模樣有印象嗎?”
我仰頭望著若林博士,用力眨了兩三次眼,意思是:開玩笑……我連自己的模樣都不記得,怎么可能對別人的模樣有印象?
就在那一瞬間,我又在若林博士臉上捕捉到難以形容的失望之色。他用空洞的眼神凝視了我一會兒,又變回原先的寂寥神情,他輕輕點了兩三下頭,與我一起靜靜地望向少女。隨后,他邁著莊重的步伐往前走了半步,像是要在神前宣誓一般交握雙手,俯視著我,用富有暗示性的語氣緩緩說道:“那么……我來告訴你吧。這個女孩是你唯一的表妹,你曾經的未婚妻?!?
“啊……”
我驚叫一聲后,慌忙咽下聲音,按住額頭,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幾步。我簡直同時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聲音嘶啞地開口道:“怎……怎么可能……這……這么漂亮的……”
“是的。她的確是一位絕世美人。但是沒有錯,她就是今年,即大正十五年(1926年)四月二十六日,距今剛好六個月,準備與你舉行婚禮的你唯一的表妹。由于婚禮前夕發生的那樁不可思議的離奇案件,她至今都過著這種可憐的生活……”
“……”
“所以……妥善地照顧你和她,讓兩位都能夠順利出院,回歸幸福的婚姻生活,這也是正木教授交給我的最后一項重要任務?!?
若林博士的語氣緩慢而莊重,帶著一種威脅我的意味。
但我仍然跟以前一樣困惑,只是睜大雙眼,呆呆地望著鐵床上的少女……冷不丁被告知一位素昧平生、貌若天仙的少女是我的人,那種恐懼……懷疑……以及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剛剛……她說的姐姐又是……”
“那是在做夢。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雖然這位小姐沒有兄弟姐妹,是獨生女……但是,有記錄顯示,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有一位姐姐。于是,在剛剛的夢中,這位少女直接把她當成自己的姐姐……”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知道……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