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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百年前的愛情

于無常處知有情,

于有情處知眾生。

所謂文學,不離人性,不離有情眾生。

那當時當下當代,那些所謂的文學呢?

那些為了所謂文筆而文筆的方家,那些為了所謂深刻而深刻的圈層。

那些以文學之名而高鑄的門檻和城墻、俯視和鄙夷。

那些不說人話的行文,那些沾沾自喜的自娛。

那些硬把文學分為嚴肅或通俗的清流自詡。

那些為了所謂文學而文學的精英。

我淺薄,看不懂那些發心。

好吧,我不配談文學,我野生,我只是個走江湖跑碼頭的說書人——

只會拍案市井,不善討好精英。

只懂如何說書,不懂怎么筆歌墨舞遣詞造句。

不見喜于所謂同行,不見喜于大人先生,亦不見喜于熱衷鄙夷暢銷書的吃瓜群眾。

我只會講故事,用眾人聽得懂的方式。

如果文學有門檻,就用故事掘閱它。

如果人性說不清,就用故事伏藏它。

那些動人的故事,大多伏藏在人性關隘處,示現在命運的絕境中……

聽故事和講故事,眾生之剛需和天性。

說書人不懂文學,但有文心,不過十四個字:

于無常處知有情,

于有情處知眾生。

總有一些故事,始終仰之彌高,永遠彌足珍貴。

我本不配來講這個故事,但整整十余年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這是發生在風馬藏地的一段艽野塵夢。

關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羌塘和鳳凰。

男人是一員武將,名喚陳渠珍,湘西鳳凰人,清末民初時,持戈駐藏大臣趙爾豐帳下。

陳渠珍武備學堂出身,膽氣過人,文采武功亦為人上人,初從戎,便千里戍疆奔赴康藏。自打這個出類拔萃的年輕人一入藏地,紅頂子的仕途、跨民族的愛情便紛至沓來。

雪壓槍頭馬蹄輕,彼時之陳渠珍,正身處少年得意揚鞭策馬的人生節點。

奈何造化戲人,少將軍一頭撞上的是大時代,他遭遇的是亂世大折騰的當頭炮。

辛亥年間藏地亦有同盟會起事,協同遍布邊軍的哥老會,攪得雪域高原旋渦四起。

陳渠珍本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究竟清廷遺臣,忠義難兩全,氣節名節難雙保,故而率部眾百二十人臨淵抽身、冒死遁走。

他本不想帶這么多人上路的,奈何士卒們攔馬相告:

陳管帶,我們和您一起走,咱們一起回家。

當時當地的情形,陳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隨波逐流,審時度勢后選擇走出這一步,著實令后人生嘆。更令人稱奇的是,那樣的亂世,一個那么年輕的男人能夠贏得百二十士卒的誓死相隨。

說是誓死相隨,一點都不夸張。

前路絕非坦途,他們要穿越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

羌塘之大,相當于兩個浙江。

茫茫荒原羌塘,海拔平均近5000米,比拉薩的海拔高出來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

秋冬肅殺時節,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們也不敢輕易涉足的死地荒野。

余路皆封,行則必亡,這條路也算是天選的了——陳渠珍一行只有取道羌塘,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方能抵漢地。

踏上這條路時,他不是沒有評估過要面對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難。但所有人都唯其馬首是瞻,除了挺直腰板,他并不能再有什么猶豫。

當時是1911年的晚秋。

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有人叫季羨林,有人叫楊絳。

那一年在北京成立了一個叫清華的學堂,在廣州有72個人葬身在黃花崗上,在長沙有一萬個人集會掀起保路運動,在武昌有人打響了一槍……

而在荒蠻遼遠的藏北腹地,有一群人在走路。

是求生,也是找死,以僥幸為拐杖,徒步羌塘,返回南中國的故鄉。

說找死,一點都不夸張。

羌塘路茫茫,無給養無坐標無得力的向導,一路上極盡苦寒,斷糧長達七個月。

部眾接二連三饑寒暴斃,幾乎每天都有人永遠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連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沒有。

荒原之上,最難是活著,好像沒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了。

初上路時的眾志成城蕩然無存,真實的人性伴著足底的寒意漸漸滋蔓到天靈蓋。

槍殺贈糧的喇嘛,虐跑了唯一的向導,文明的底線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眾要么反水火并,要么人相食……

袍澤竊髀肉,亡者無全尸。

驟然逆轉后的人性之凜冽,堪比藏北大風雪,一行人集體文明失重,又集體旋轉掉頭,好似被某只看不見的大手抓起又投擲,劃出一道拋物線,向某個蒙昧的史前世界疾速跌落。

什么忠孝廉恥公德私德,皆冰封雪藏長埋艽野。

唯剩弱肉強食,他死己生的叢林法則。

漸漸獸化的人們不再理會尊卑,漸漸地,陳渠珍亦難自保。

身旁已無親信可依仗,隨從們取次凋零,依次斃命,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了。

生死相隨的,唯剩其妻西原。

西原是工布江達的藏族貴裔女,二人的相遇相知是場奇遇。

陳渠珍曾在工布江達有過一段安寧的駐防時光,湖湘子弟多性情中人,他愛結交豪客,貢覺村的藏軍營官加瓜彭錯便是其中一個。一日,加瓜彭錯邀他到莊園做客,宴飲中,陳渠珍第一次見到了加瓜彭錯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時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變身男裝,為客人表演馬上拔竿的精湛馬術。

西原矯健敏捷的英姿給陳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錯極力稱贊。后忽見是一明媚小女子,驚訝之余愈發連連贊嘆。

席間,加瓜彭錯笑說:既然如此錯愛,那就將西原許嫁給你吧。

西原羞赧不語,陳渠珍以為不過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應。不料幾日之后,加瓜彭錯果真將盛裝的西原送來。

女裝扮相的西原別饒風致、楚楚動人,顧盼間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陳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帶露的格桑花,一遇見他就綻開了。

一生只為他陳渠珍一人開。

誰能想到,在這離家萬里的藏地,一言之戲竟結如此姻緣。

二十余歲的陳渠珍自此墮入這段驚心動魄的愛戀之中,終其一生也無法和西原這個名字再剝離干系。

他未曾想到,這個女孩,會如此地愛他。

婚后西原隨夫征戰,不畏流矢飛彈,屢屢臨危救命。

尤其是波密之役時,她于陳渠珍及其部屬有居功至偉的救命之恩。

那一遭她搶先跳下一丈多高的圍墻,扭身伸開雙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漫天蝗蟲一樣的飛彈流矢,幾步之遙是窮兇極惡的追兵,這個長裙女子,在瞬息生死的戰場上伸展開雙臂,沖著陳渠珍喊:

跳吧,我接住你。

她不是他的屬下,不是他的袍澤弟兄,她只知她是他的女人。

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獻,只把這些,當成自己應盡的本分。

彼時的西原,不過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嫁娘。

情之何起,不知其蹤,能說得清的,也就不叫愛了。

情之所至,機杼不已,千縷萬縷,素絲成錦。

日復一日,她默默地編織著這段心錦,漸漸編織成一份信仰,一種值得付出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愛人、母親、護法綠度母。

他決意走羌塘,她二話不說荷起行囊,她本藏女,不會不知前路意味著什么……

即便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安抵漢地,今生今世她也無緣再度重返藏地。

她需要為他放棄的,除了記憶和語言,還有父母和故鄉。

沒有什么猶豫或遲疑,如往昔一樣,她繃緊了弦,舍命相保羌塘死地。

一百年前的人不說愛,只講憐惜,她用她的方式憐惜著他。

那個年代的女人沒有太多的方式可選。

除了心,只有命。

真正的絕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會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優勢劣勢一股腦地被擠壓在一個水平線上。很多時候,對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漢地來的軍士們反而不如她一個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關頭她依舊是挺身而上,不論艽野之上人性淪喪到何等齷齪的地步,都無法改變她的丁點兒本色。

餓極了的漢兵要殺藏兵果腹,相對健壯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為弱者呼號。可茍延殘喘的人已近獸,哪里還管她苦苦恪守的人性底線。

她冒死帶人去獵來野驢野狼,作為交換,為羸弱者續命,讓他們多殘喘幾日。

野驢野狼不常有,弱者終究被同類撕碎嚼爛吞咽進腹中。

西原所做的一切,終成徒勞。

她為死者垂淚,為保不住的他的親隨而垂淚。

抹干淚水后她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早已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瘦小纖細的女人。

當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無法掌握控制的時候,她用她唯一可以運用的方式——自己的這一命來護持她的男人。

陳渠珍幾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難起,西原護犢一樣衛其左右,端著槍,彈藥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糧給他吃,還假裝自己已經吃過。

她逼他吃最后一塊干肉的時候說:

……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樸素純潔的一切憐惜著他,愛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樣笨拙。

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后,沒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愛人”這個稱謂。

情之所至,緣定三生。

相依為命到奄奄一息時,他們倆訂下三世盟約:六道輪回中,愿永為夫妻。

一個漢族落魄軍官,一個藏族貴胄女兒,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著的聲音被風刮散又聚攏,落下又吹起。

旁邊是死去的人和沒有任何生機的世界,不是長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懼。

反正天上地下與君相隨,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許打動了雪域護法,艽野中的神祇網開一面,沒有收走他們的命。

西原懸起一口真氣,終于護送陳渠珍安抵漢地。

整整七個月,夢魘一樣的艽野,走出來了。

彼時已是1912年的初夏,從出發時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卻怯于繼續前行。

每路過一座寺廟就停留下一兩個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動了。

剃頭出家了此殘生吧。

不想再入這煙火人間。

西原也不再前行了。

西原一到了漢地就沒了。

用盡最后一絲心力的西原油盡燈枯,逝去在西安城。

臨終前,她遺言道:

西原萬里從君,一直形影相隨,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與君中道而別……

愿君南歸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隨行了。

她用一種超越了愛的愛來愛他,用她所有的一切贈他一段恩義。

仿佛她這一生一世的任務只是來伴君一程,現任務完成,已然到了規定離去的時間。

她展露出最后一絲微笑,告訴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隨行了……

然后她走了。

這一年死去的還有一個叫大清的王朝。

一個叫明治的日本天皇。

以及1523個“泰坦尼克”號的乘客。

他們被收載在史書中記錄在電影里,供無數后人憑吊或獵奇,落淚或嘆息。

那個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時,為她悲慟的只有一個落魄的男人。

除了這個男人,無人能記得她曾在槍林彈雨中舉起雙臂沖他喊:

跳吧,我接住你。

無人能記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著干肉對他說:

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

彼時西風鳴絡帷,秋烏夜啼,甕牖繩樞,環堵蕭然。

瘦骨窮骸的陳渠珍呆立靈前,湊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槨錢。

他窮困潦倒到無法扶靈南下。

無法背著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溫潤的雨絲。

一切都隨風逝去了。

希望和前途,榮譽和信念,以及愛人。

陳渠珍立在西風里,煢煢孑立。

哪里僅僅是落魄,分明是一顆心被生生剜去,人生的大悲涼,莫若如斯。

……

按理說故事結束了,但或許故事還沒結束。

多年后,那個叫陳渠珍的男人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廣聚披甲人,割據一方。

可以說他是東山再起,可以說他是否極泰來,總而言之,當時他的聲名之隆,幾與自治山西的閻錫山比肩,人們把他喚作:湘西王。

他似乎不明白圓融妥協為何物,硬橋硬馬地守著一些東西,在一鍋湯水的民國官場里硬得像塊石頭。他耿直高傲,屢次開罪于蔣介石,明知會被打擊報復依舊屢次與蔣介石斗氣。

陳渠珍一生的仕途歷經清廷、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四個時代,終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礪棱角,圓滑處世。

這個經歷過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

他無畏的,又豈止是權勢二字。

這人間道,還有什么東西是值得他去畏懼的呢?

人過中年的陳渠珍把西原接來湘西,從西安大雁塔下遷葬至自己的故鄉,小城鳳凰。

他叱咤半生后,于新中國成立之初的1952年得善終。

6年后,1958年,西原在鳳凰的墳冢被推平。

遺骸無覓處!

陳本儒將,晚年居長沙時動筆記敘生平,前塵往事付諸筆端,故而有了一本奇書——《艽野塵夢》。

當年十八軍進藏時,他的舊交賀龍令連級以上干部人手一書,以資參考。

當年賀中、馬原、馬麗華、扎西達娃的西藏文學時代,此書以手抄本的形式流通在那一代的拉漂間。

從遙遠的八十年代至今,拉漂一茬茬迭代,走馬燈一般,那個不成文的約定卻傳承了下來——是否真正的拉漂,只需問一個問題就好:通讀過《艽野塵夢》嗎?

《艽野塵夢》當然不是圣經。

它不過是一壺青稞酒,一座殘碑,一抹停留在神山雪頂上永遠的旗云。

當然,你也可以只把它簡簡單單地理解成一本百年前的乏味傳記,艱澀難咽,不知所云。

這本書自陳渠珍少年得意時起筆,從26歲駐軍四川,調防西藏講起,山川人物,藏地風土,工布奇戀,辛亥風云,羌塘生死……

于西原逝去的那個夜晚戛然而止。

西原離去后發生的事情,無論是東山再起的傳奇,抑或種種豐功偉業,陳渠珍只字未提。

這個跌宕一生的暮年老人在為生平作傳時,執拗地只肯記敘一半。

全書最后一句話是——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

陳渠珍雄踞湘西時頗重文教,興學建校澤被鄉里。

他己身也勤于修學,行軍帳中累牘的書畫古籍,不僅自己讀,也讓貼身的人讀。

他的一個貼身中士小書記,本是鄉痞浪蕩子出身,受其熏陶愛上了讀書,乃至終生筆耕不輟,后得其資助赴京求學,做了文人。

那個小書記名為:沈從文。

終沈從文一生,提及陳渠珍,皆是以恩師相敬,雖著述中涉及陳渠珍的文字寥寥,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蕓蕓世人只津津樂道于沈從文,不知其師者陳渠珍。

蕓蕓世人只知經典名作《邊城》,不知有《艽野塵夢》這本奇書。

蕓蕓世人只知道小說里虛構的邊城翠翠,不知有一個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喚西原。

……

我曾做過一場長達十年的夢。

夢游一樣,把年輕時代最美好的時光,留在了風馬藏地。

當我于都市的水泥叢林里醒來時,發現玻璃幕墻倒影里的自己已年屆不惑,卻依舊保留著二十歲時的眼睛。

那場大夢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夠我咂摸一生。

它賦予我一層金鐘罩,不論周遭的世事如何風急雨驟,始終護持著我慢一點兒生銹。

我24歲時初讀《艽野塵夢》。

那時的我是個混跡在拉薩街頭的流浪歌手,天天坐在大昭寺廣場的矮墻旁曬太陽。

藏地的陽光鋪灑在我身上,煨桑的煙氣裊裊在我身旁。

閱讀的過程就像是在大霧里開車,周遭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最后一行字讀完,努力地揚起頭,眼淚慢慢地游弋到耳畔。

我心說:你是個爺們兒哦,不能哭哦。

然后慢慢地哭出聲音來。

之后的每一年,這本書都會被我翻出來重讀一遍。

2008年的3月,我收拾好行囊做好了一切準備……但終究沒能成行。

那個春天我沒能去往羌塘,且被迫告別了我的西藏。

……

寫下這篇文章時我32歲,2012年。

還在唱歌還在畫畫還在游歷開始寫作,但已經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重整這篇文章時我38歲,2018年。

不再唱歌還在畫畫還在游歷還在寫作,但早已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我去了南極去了北極,走完了大半個地球,蹚過了每一片海洋。

卻再也回不去我的西藏。

魚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西藏。

我寫了五本書,每本書交稿時都有這篇文章。

我的每一個責編都對我說:這個故事已經發表過了,而且太遙遠了,現在的讀者未必買賬,還是從你的書稿里去掉吧。

我說:去。

他們說:就是,去了得了,不然會影響銷量。

我說:去你奶奶的。

我不是個道德上多么高大上的人,總戒不掉酒和粗口,有時候自己也常懊惱,懊惱完了接著混賬。

我不過是個走江湖的野生作家、說書人,本不配來寫這個故事,但整整十年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我不配寫這個故事,但這個故事難道真的不配被這個時代的人們聽一聽嗎?

……

湘西鳳凰古城開收門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去過。

坐在岸邊發過呆,沖沱江上的卡拉OK畫舫扔過石頭。

有時候包里背著哈達,有時候嘴角叼著蘭州,有時候夜雨落下來,眉梢眼角冰涼。

我游走在這座邊城,邊邊角角,一步步丈量。

我想象著百年前那雙踏過羌塘的腳是如何踱在青石板路上,想象著那雙腳的主人是如何佇立在湘西煙雨中,追憶藏北大風大雪,以及一個叫西原的女人。

我拎著酒瓶子在鳳凰晃蕩。

這里是陳渠珍的故鄉,是背井離鄉的西原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方。

而今這里是燈紅酒綠的所在,是只有塵夢沒有艽野的南方。

我站在鳳凰街頭攔人,向他們提陳渠珍,找他的故居……沒人知道。

更不知有一個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喚西原。

鳳凰古城的街頭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幫游客嘻嘻哈哈地圍著。

他們唱了好幾首我很熟悉的歌。

他們唱:數你的皺紋數我的白發,一生一世這樣過去吧……

他們唱:我想造一棟小木屋,面朝雪山背靠著湖……

他們唱:

誰說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誰說可可西里沒有海

誰說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

誰說時間盡頭沒人聽我唱歌

誰說戈壁灘不曾有燈塔

誰說可可西里沒有海

誰說拉姆拉措吻不到沙漠

誰說我的目光流淌不成河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不要未來,只要你來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一直都在,你在不在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我去劃船,你來發呆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姑娘啊,你來不來

……

歌名《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24歲時寫的。

這首歌是寫給西原和陳渠珍的。

現在的千里荒原可可西里,昔年亦曾被人喚作羌塘。

我抱著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沒有吉他伴奏,滿是羌塘的風聲,眼里沒有嬉鬧的人們,只有兩個靜止的靈魂從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獨。

你這樣的男人,她那樣的女人,不會再有了。

上一個一生一世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個一生一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結發在何方?是否又踏上了另一方羌塘?

……

風起云涌的大時代,蠅營狗茍的小時代,皆為艽野,皆為羌塘。

艽野不只是羌塘,鳳凰也不是鳳凰。

人間道,塵夢一場。

我們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赴死客。

忽風忽雨,烈焰冰窖,忽暗忽明,肅殺荒遼。

曇花般的世俗歡愉、煙花一樣的世事更迭、復雜且不可論證的人心人性、蒙昧自負的信馬由韁……

艽野無常,人性無常。

但人性艽野之上總有些東西是累世劫不變的,亙古長生的。

這種東西有時候會化名為愛情、真情、恩義、忠誠,有時候被人喚作真理或信仰。

有時候也會被解構成其他的名詞,被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有情眾生頂禮膜拜或遺棄又撿起。

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被踐踏被伏藏被雪藏,卻始終無礙人性中最干凈的光澤披覆在它的身上。

它無垢無凈,不增不減,慈悲喜舍,苦集滅道,彌散著溫潤的光。

西原,西原。

你是否會涅槃在時代更迭的夾縫中,反反復復不停涅槃?

時時常示人,世人常不識。

2012年時,聽說鳳凰當地有關部門重修了陳渠珍的墳冢,景點一樣地立在鳳凰南華山上,還在墓旁塑了個銅像,簇新簇新的,上書四字:藏女西原。

據說西原的銅像俯身半臥在墓上。

和遍布全國各地的景點雕塑一樣,姿態優美,造型別致,據說個中寓意深刻。

這么藝術化的墳冢景點,我沒他×什么道行去觀賞。

我不打算再去鳳凰,就算不收門票了也不打算再去。

若要祭拜西原和陳渠珍,只應攜一本《艽野塵夢》,豁出一條命來,親身橫穿羌塘。

(2013年 春 北京五棵松 月月家)

品牌:磨鐵數盟
上架時間:2025-03-26 16:24:20
出版社:北京磨鐵數盟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磨鐵數盟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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