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甄最后聽見的，是鎖魂鏈刮過玄鐵刑臺的聲響。

臘月霜風(fēng)卷著碎雪撲在臉上，她仰頭望著劊子手的面具。青銅澆鑄的紋路在冬日下泛著青光，窺孔后透出半只灰藍(lán)的異瞳...

三日前。

鎏金纏枝燈將雪夜?fàn)C出個窟窿。

穆甄提著湘妃裙裾穿過回廊時，瞥見父親玄色常服下未愈的箭傷。三日前鎮(zhèn)北軍大破戎狄的捷報還貼在城門，此刻檐下的紅綢卻像浸飽了血，在朔風(fēng)里簌簌發(fā)抖。

“阿甄，來見過你謝家哥哥。“母親沈氏的聲音浸著蜜，鎏金護甲叩在青玉酒盞上，驚醒了蟄伏在暗處的影子。

謝停云披著鶴氅立在梅樹下，指尖捏著半塊殘玉。這是圣上親賜的鴛鴦佩，本該在及笄禮上交換——若不是那支破空而來的鳴鏑箭，此刻他應(yīng)當(dāng)挽著她的手，而非將斷刃藏在廣袖中。

子時的更漏剛響，席間突然爆出慘叫——方才還諂笑著敬酒的文官，此刻袖中寒芒乍現(xiàn)，直取父親咽喉。

“錚——“

兄長穆錚的銀槍挑飛暗器，槍尖紅纓掃過她面頰。血腥氣漫上來時，穆甄才看清滿地碎瓷間蠕動的黑甲蟲。這是南疆蠱毒，不該出現(xiàn)在北境統(tǒng)帥的慶功宴。

“帶阿甄走！“父親劈裂紫檀案幾，虎口震出的血珠濺在她眉間。母親發(fā)間的珠釵突然斷裂，滾落的明珠被黑靴碾成齏粉。

穆甄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

“父親！”

箭雨穿透茜紗窗時，穆甄被謝停云推進密室。

“等著我。“他玄色大氅掃過她染血的指尖，腰間的殘玉撞出裂帛聲。暗道合攏的剎那，穆甄看見庭院里的石燈籠次第熄滅，像被巨獸吞噬的星辰。

喊殺聲混著皮肉燒焦的氣息滲進來。她透過磚縫看見副將周煥的臉——那人右眼罩著黑綢，左眼正是宴席上見過的灰藍(lán)。染血的軍靴踩在穆家軍旗上，靴底黏著半片燒焦的紙，隱約可見“鹽引三十萬“的朱砂批注。

密道出口的雪堆里埋著穆錚的銀槍。

槍桿上纏著母親慣用的鮫綃帕，金線繡的忍冬紋浸在血泊里。穆甄跌跌撞撞撲向主院，卻見百尺高的火焰舔舐著祠堂匾額——“忠烈傳家“四個御筆金字在火中蜷曲。

祠堂梁柱轟然倒塌時，穆甄在濃煙里嗅到曼陀羅香。

母親素白的襦裙綻開在火中，鬢角還簪著晨起時她親手采的臘梅。那支慣用的鎏金護甲深深扎進周煥的右眼，換來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沈如瀾！你竟敢——“

“我穆家女兒...“母親回眸一笑，火光將最后的唇語烙在穆甄眼底：“當(dāng)如蒼狼，死亦...不折...“

...

“時辰到！“

鬼頭刀懸于頸上，穆甄嗅到了刀刃淬著的曼陀羅汁。空氣中的甜腥氣息與那杯鴆酒如出一轍——父親碎裂的喉骨里溢出的，也是這般腐敗的花香吧。

刑場霜雪覆了七層，穆甄數(shù)著三百二十六道鎖鏈聲，穆家滿門忠烈，加上她一共三百二十七條性命，都逃不過今日雪地抄斬的命運。

當(dāng)鬼頭刀映出最后一位族人的面容時，她忽然低笑出聲。周煥的彎刀、謝停云的殘玉、父親被洞穿的琵琶骨...這些碎片在血色中拼出驚天的棋局。

血霧漫過視線時，她看見北境終年不化的雪原在融化。三百二十六具尸首的血蜿蜒成河，倒映著皇城檐角叮咚作響的占風(fēng)鐸，刑場角落的馬車簾隙，半截泥金蟒紋袖口，正拂去盞中浮雪。

“穆懷山...好個...忠烈...“劊子手的聲音混著鐵銹味灌入耳中。穆甄在刀鋒落下的瞬間昂起頭，任頸間血濺在青銅面具上。

最后的思緒終于伴著濃重的血腥碾成塵灰。

大堯十三年冬，鎮(zhèn)北將軍穆懷山，狼子野心，勾結(jié)前朝密探意圖謀篡，被判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