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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人仰馬翻的星期六
每樁婚姻里都有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家務(wù)活。
甭管這婚姻是高大上窮矬矮挫矮,是新婚莞爾還是經(jīng)年已癢,是一順百順還是世事多磨,唯獨這樁家務(wù)活,不好偷懶、不便懈怠、不能找人代勞——床上的家務(wù)活,否則,還是夫妻嗎?
所以,婚姻里的當(dāng)事雙方,特別是那些已經(jīng)褪去熱戀、新婚印記的所謂“老夫老妻”們,更加需要親力親為的做好這件具有特殊意義的“家務(wù)活”,用以提醒彼此的已婚身份和責(zé)任,精進團隊友誼,加深階級情分。用這一抹風(fēng)花雪月的溫存瀲滟,堅挺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滿滿憧憬,提升生活品質(zhì)的不遺余力,對抗職場打拼的壓力,抵消養(yǎng)育孩子的精疲竭力,釋放贍養(yǎng)老人的種種壓力……
對于上有老下有小、一周工作五天、雙休日有大堆家務(wù)活和課外輔導(dǎo)班的普通雙職工夫妻們來說,周五晚上或周六清晨臥室里那張雙人床,是完成這件剛需活計的最佳時間和首選地點。伍家平和余芳就是這樣一對完全符合上述標(biāo)準(zhǔn)的80后夫妻。這個周五的晚上,差一刻十點,北京五環(huán)邊上,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居民小區(qū)里,萬家燈火里屬于伍家平和余芳家的屋檐下,四歲半的兒子樂樂哭著喊著賴在父母臥室的雙人床上,用盡撒嬌、耍賴、賣萌等手段,黏在余芳身上分毫不離。
余芳是個貓媽,心慈面軟,又心肝寶貝地摟著這個親愛的小“第三者”睡了一晚,伍家平縱是虎爸,縱是惦記著那家活計,也只能心有余而已。
周六的清晨姍姍遲來,蓬松著亂發(fā)的余芳抱著熟睡的樂樂躡手躡腳穿越客廳,經(jīng)過廚房、衛(wèi)生間,邁進姥爺梁天佑和兒子樂樂共享的那間十八平米的小臥室。須臾,余芳只身折返出來,她打了個呵欠,朝廚房走去。
斜刺里閃出一條粗壯黑影,蠻橫地抱起女主人沖向主臥室。
余芳既不驚叫也不反抗,嘴角向上一挑,敢情伍家平這老實男也有憋不住的時候?!
伍家平把余芳撩到一米八的雙人床上,撅屁股撞上臥室門,喘著粗氣號令:“趁那小子睡得正踏實,趁老爺子出門晨練,咱倆趕緊把那活兒給辦了,回回都磨磨蹭蹭拖泥帶水的,時候長了你就不怕我ED啊!”
余芳半就半推:“睜開眼就一堆事呢,明天吧,明晚我一定喂飽你!”
雙人床上的余芳,穿著兩截式碎花睡衣睡褲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神惺忪卷發(fā)慵懶,透著家常的性感。那件睡衣睡褲上沾著一兩處被樂樂弄上去的果汁,卷發(fā)上膩著廚房的油煙味,她青瓷般的肌膚紋理里應(yīng)該還潛伏著白天圖書館里陳列書籍的腐舊氣息,她右手手腕處甚至還殘留著一縷借書證上蓋章的紅油墨。作為理工學(xué)院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作為一個四口之家的主婦,這些都是在所難免的。
在伍家平眼里,這些都是質(zhì)樸可愛的。余芳和伍家平相戀一年半,結(jié)婚五年,朝九晚五的勤懇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努力生活,早早晚晚的孝順姥爺、撫養(yǎng)兒子,他們辛辛苦苦過著踏實安穩(wěn)的小日子,心無旁騖地做著一對上有老下有小的中艱夫妻。只有在每個周五晚上或周六清晨,辦夫妻那點事時,他才能卸去X銀行信貸部經(jīng)理、父親、丈夫、孫女婿、兒子、哥哥等社會屬性名稱,她才能卸去老師、母親、妻子、孫女、嫂子等世事角色稱謂,只做一個純粹的男人、女人,只做一件縱情、任性、愉悅身心的事。
伍家平張牙舞爪地撲向雙人床,一張四平八穩(wěn)的圓團大臉朝著余芳的瓜子臉迫降,身體重心咣里咣當(dāng)?shù)母_下來:“關(guān)鍵時刻,你不錦上添花也罷了,可別火上澆冰水,我現(xiàn)在就‘餓’得前胸貼后背兩眼冒綠光了!”
余芳于心不忍,整個人就軟下來,打算成全眼前這個“餓鬼”,她又想起來什么,雙手向枕頭下一通亂掏,掏出一個印著光頭強卡通圖案的口罩捂伍家平嘴上了:“喏,樂樂的,你將就戴會兒,別像前幾回鬼哭狼嚎得把樂樂給吵醒咯,趕緊開工!”
仿佛系統(tǒng)重裝一樣,伍家平初始化最初的步驟,一一重來。透過窗口的晨曦下,余芳的五官依然精致姣好,秀發(fā)依然濃密黑亮,只是絲綢般的皮膚上已然悄悄衍生出了若隱若現(xiàn)的褶皺,眼角、眉頭、唇邊,絲絲縷縷勾扯出伍家平心底的回憶,戀愛時筒子樓水管下余芳紅著臉給他洗衣襪內(nèi)褲;當(dāng)著余芳的舅舅、舅媽和姥爺?shù)拿妫@個北京大妞抱著父母骨灰盒非他不嫁,彼時的他只是一個無房、無車、無北京戶口、剛進銀行工作的小職員;供房時余芳背著他吃了一年的清湯掛面當(dāng)午餐;生兒子時難產(chǎn),這個倔強如母狼的女人聲嘶力竭喊“伍家平!保孩子!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千絲萬縷的回憶積聚成一簇簇升騰的小火苗,從伍家平的噌噌往上冒上冒,他渾身來了勁,血往上涌,誠心誠意想讓余芳快樂滿足一把。余芳感染到了從伍家平的瞳孔、手臂和氣息傳遞出來的玫瑰信號,從操勞乏味的生活主婦幻化成少女情懷總是詩,整個人如一匹柔膩絲綢把伍家平層層纏繞包裹起來。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痕跡,在你光輝照耀下,人們團結(jié)成兄弟……”手機來電鈴聲,中文版的華麗美聲《歡樂頌》把余芳和伍家平炸得一怔,她推了他一把:“接吧,一大清早就電你的,除了你媽就是你妹!”
平攀越過即將怒放的余芳,老大不情愿的抄起手機,粗聲惡氣:“誰啊?”“連我的號都不認識?你妹??!”
果然是伍寶,伍家平的妹妹。兄妹倆一母同胞,除了姓氏和B型血這點共同屬性,兩兄妹的性格、脾氣、愛好和三觀嚴重南轅北轍兩極分化。伍家平長得就像年畫兒上的喜神面孔,一團和氣,天性以善為本,萬事以和為貴,擱到哪兒都毫無違和感。他踏實、重感情、沒什么功利心,當(dāng)中國大多數(shù)男人都在追名逐利、膜拜金錢權(quán)色之時,他可以推掉哥們兒、婉拒應(yīng)酬,回家下廚給全家人做晚飯。他可以穿500塊一件的商務(wù)夾克落落大方地與通身富貴名牌的客戶、老板們談業(yè)務(wù)、簽合同,卻絕不舍得讓老婆的衣櫥里少一件應(yīng)季新裙、讓兒子少一個心儀的玩具。
這些擱余芳眼里,就相當(dāng)于拜金女電光石火地看到了男方家車庫里那輛限量版保時捷。
余芳當(dāng)初看上伍家平,就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跟她戀愛三個月還不敢牽手冒犯的男人,是第一個主動上交給她工資卡和出租房鑰匙的男人,是第一個主動請纓陪姥爺去泡澡堂子、親手給姥爺搓背擦身的男人,這對于自幼父母因車禍雙亡、在姥爺家長大的余芳來說,無異于天賜珍寶,不,比珍寶還寶貴。她嘗盡小舅舅、小舅媽的白眼和酸話,吞下寄人籬下的百般滋味,自小強烈缺乏安全感,非??释麚碛幸粋€屬于自己的家,絕對意義上的家,這個家風(fēng)吹雨打也不怕,錦上添花也HOLD住,她要比任何人都幸福,她要讓姥爺幸福,她要讓長眠的父母安心,而能匹配這一切的非伍家平莫屬。
相較于居家旅行標(biāo)配款暖男伍家平而言,伍寶就是一個異數(shù),就是一盞不省油的燈!按說他們兄妹都生長自保定這個三四線城市,老爸寬和老媽能干,伍家平徹底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良基因,出落得職場能縱橫,回家能頂梁,媳婦面前能逗趣,雖不能十項全能,當(dāng)?shù)闷鹑酥薪芮唷?
伍寶呢,愛恨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當(dāng)然去得也快),性格麻辣嘎嘣脆,決不讓自己受丁點委屈,就拿兩件事來說吧,早年間考到北京上大學(xué),不知怎么著就嫌爹媽給起的伍家寶這個名字太土肥圓,完全不是自己的style,趁畢業(yè)落戶口時,她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術(shù)邪氣,愣是求爺爺告奶奶地把戶口本上的伍家寶更名為伍寶,摳掉一字,多了幾分都市感,她自鳴得意,全家上下都搖頭。一個打小蹲馬路邊看匠人彈棉花的小城丫頭,卻倔強成長為音樂學(xué)院拉小提琴的音樂精靈,伍寶注定是伍家最拉風(fēng)、最叛逆的主兒!
伍寶干的第二件轟轟烈烈的事就是與黃小尊的閃婚,一個是靠一把小提琴混商演、帶一班考級學(xué)生的女藝青,一個是在進口豪車4S店的售后車間做維修技師,兩人結(jié)識于伍寶朋友的修車理賠事件,從各為其主各據(jù)一詞開始,到互掐較勁明爭暗斗,再到柳暗花明的握手言和眉來眼去,又到天雷地火海誓山盟直奔民政局扯證,前前后后只用了68天時間,當(dāng)他們倆拿著紅本本向雙方家人宣布婚訊時,大家集體傻眼!閃得快的婚姻注定婚后是電閃雷鳴,黃小尊一身獨生子女的毛病,加上有黃家二老給撐腰,自然橫沖直撞,偏偏伍寶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兒,半點虧不肯吃,倆人的婚后生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吵吵鬧鬧,不是案子,勝似段子!
手機這頭的伍家平一開口當(dāng)然沒好氣:“死丫頭,大清早的這才幾點你就火上房!”
伍寶伶牙俐齒的聲線從手機傳出:“平常你就一老綿羊,這會兒怎么練起獅吼功了?哥——你不會是跟親愛的嫂子正在床上操練男女混合柔道吧?”
余芳耳朵尖,伍寶的話像滾水,把她燙成一只紅蝦,弓著身子從伍家平身下溜開。
伍家平掃了一眼赤裸裸的自己和妻子,粗聲惡氣的嘴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嫂子正在小屋哄樂樂睡覺呢!有事趕緊說,沒事掛了!”
“哥!我跟黃小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
“胡鬧!你倆又抽什么瘋?”
“真的!哥,我跟黃小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
“別怪哥沒警告你,‘離婚’能當(dāng)流行歌曲天天嘴上唱???你在我這發(fā)發(fā)牢騷得了,別跟咱媽提‘離婚’這倆字,咱爸前年一走,她且得個兩三年緩不過來精氣神來,你別招她,不然我大耳刮子抽你!”
余芳不耐煩的拿腳踹了踹伍家平,一寸光陰一寸金啊,伍家平會意,以手勢安撫媳婦。
“別光口頭孝順賣乖哈,我都跟咱媽提了三回要接她來北京,爸一過世就剩媽一個人在老家怪冷清的,伍家平,你敢跟你媳婦提這茬么?你媳婦要能笑臉相迎咱媽進家門,我立馬主動上你們家當(dāng)燒火丫頭去!”
“伍寶!你給我住嘴!離婚這倆字到此為止,再也不準(zhǔn)提,改天你帶黃小尊來家里我好好給你倆上一課,好了,掛了!”
伍家平撂下手機,回頭一看,蜷縮在被窩里的余芳,貓一樣慵懶溫馴,與電話里刺猬般的伍寶一比,我見猶憐,趁腹內(nèi)的小火苗尚未熄滅,趕緊熱臉熱身子的撲上去,安心要做好這份回籠的家務(wù)活。余芳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子歷來是不遠不近不親不疏,拿捏著一種相安無事、兩好擱一好的隱形安全距離。
她一瞟伍家平壓根沒有半分聊伍寶的意思,她也不想破壞好容易緩過來的良好氣氛,抓緊時間干活。
床上的兩個人扭股糖般即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樂樂奶聲奶氣的錄音響起:“媽媽,接電話,有人找你,快接電話啊……”
這次,是余芳的手機鈴聲。
伍家平氣急敗壞:“管他天王老子呢,統(tǒng)統(tǒng)不接!”
余芳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掃了一眼號碼:“天王老子的電話可以不接,老爺子的電話誰敢不接?!”
是余芳姥爺?shù)膩黼姟N榧移秸麄€人戛然而止。
余芳轉(zhuǎn)過身去接聽來電,青瓷般的臉?biāo)查g鍍上一層慈祥光彩的釉,那是她安哄樂樂時才有的神情:“姥爺……你一個人干嘛買那么多菜……下次再這樣不聽話,我就不帶你和樂樂去吃意大利冰激凌了……”
今天周六,是雷打不動的家庭聚餐日。以前,從買菜、擇洗到煎炒烹炸,都是由梁天佑一手操辦的,余芳是他最得力的幫廚。余芳與伍家平結(jié)婚成家后,繼承了這一光榮傳統(tǒng),也由她和伍家平接過了從買菜到下廚的重任,梁天佑變成了幫廚,兒子梁山負責(zé)掃蕩盤底,兒媳潘愛蓮凈挑貴的、稀罕的菜下筷子,就這還堵不住她的嘴,不是嫌這個菜咸了就是怨那個菜淡了,末了再挑出幾根梁老漢偏疼外孫女余芳、薄待親孫女梁蔻蔻的“眼中刺”來,再以體弱多病痛為由躲過洗碗清掃的工作,菜足飯飽就橫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去了。
1995年出生、標(biāo)準(zhǔn)的90后美少女梁蔻蔻目前正處于等待就業(yè)機會等待愛情降臨的“雙待”敏感期,勞她大駕出席這個聚餐日是勉為其難的,真正動力是余芳衣櫥里新添置的衣裙、梳妝臺上的口紅、香水,看中了哪個,她沖大表姐知會一聲就理直氣壯收入囊中。
姥爺每每看不過去,心疼余芳、伍家平這倆孩子人善被人欺,除了加倍地疼護樂樂,就是每個周六起個大早,把買菜的活兒強硬承包了,希望能讓忙碌操勞了一星期的孩子們能多睡一會兒。
姥爺來電,是向余芳報備他在菜市場采買的戰(zhàn)果,調(diào)料、配料缺什么漏了什么他好及時補齊。余芳心疼姥爺一個人拎著7口人的口糧菜蔬,累壞了可如何是好。她一邊嗔怪姥爺不聽組織安排,一邊讓姥爺原地待命,她這就讓伍家平開車去菜市場口接駕。
掛了電話,余芳一回頭,伍家平已經(jīng)穿戴整齊,從一個欲望先生變回居家旅行標(biāo)配款暖男,從余芳剛才的通話內(nèi)容和現(xiàn)在的眼神中,他已經(jīng)完全領(lǐng)會領(lǐng)導(dǎo)的心思,主動抓起車鑰匙出門而去。
不必探身去看客廳墻壁上的時鐘,身體里裝了三只鬧鐘的余芳飛速下床,踩著急驚風(fēng)鑼鼓點兒直奔小臥室,把酣睡的樂樂從被窩里拽出來,伺候他喝了牛奶吃了蛋羹,又往他的小書包里裝好畫筆、畫本和一些零食,娘倆風(fēng)風(fēng)火火下樓去也。
四歲半的樂樂已經(jīng)是幼兒園中班的小朋友,完全適應(yīng)了幼兒園的集體生活,正處于熱情高漲時期,幼兒園老師一號召,他就纏著余芳給他報了兩個興趣班,畫畫和分享閱讀,自此,這個家的周六就變得跟工作日一樣忙活。放眼望去,像余芳這樣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老媽子家長比比皆是,所以,余芳陪學(xué)學(xué)陪讀的甘之如飴。
走得最快的永遠都是不用上班的假日時光。伍家平開著一輛二手白色飛度車把姥爺接回來,他把幾大袋子菜單肉蔬拎進廚房,胡亂吃半碗泡飯,看兩眼電視新聞,差不多就到接樂樂的時間點兒了。余芳和姥爺盤踞廚房重地,爺倆有說有笑分工合作,使出煎炒烹炸手段把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端上飯桌。伍家平帶著樂樂去衛(wèi)生間唱著《洗手歌》洗手。
門鈴響,梁山一家三口踩著飯點兒閃亮登門。一進門,梁山便飛速掃了一眼餐桌上的硬菜內(nèi)容,沒話找話:“芳芳,怎么又是糖醋小排、清蒸魚、黃燜雞?這老三樣早就吃膩了,該換換新花樣了!對了,我前天赴500強公司鄒總的飯局,人家貴賓樓有道排骨做的那叫一絕,回頭我?guī)銍L嘗鮮去!”
梁山拈了一塊小炒肉塞進嘴里,抬頭看到梁天佑:“老爺子,我們一家三口給您老請安了!爸,給您提個意見成么?最近我有好幾個項目要跟進,忙得連打盹的功夫都沒有,咱這家庭聚餐日能不能改到周日晚上,或者兩周一次、一個月一次,您看成不?”
梁天佑放下筷子剛要答話,就被潘愛蓮搶先嗆聲:“你不吹牛能掉塊肉啊?還500強、還貴賓樓,還好幾個項目!你都兩個月沒往家拿過一分錢了!要不是我這心肌炎、腎炎的老毛病總不見好,怕拖累余芳他們夫妻倆,我早就帶著蔻蔻卷鋪蓋卷來這個家報道了!誰稀罕跟你這個大事做不來、小事不肯做的混混過日子!”
梁山被揭了短,登時急了眼:“都說家和萬事興,要不是你這個敗家娘兒們整天嘮嘮叨叨拖后腿,把我好幾單大生意都給攪黃了,我早就千萬富翁了!咱爸就用不著跟樂樂擠一間小屋,咱閨女也不用上什么伺候病人的破衛(wèi)校,直接出國留學(xué)當(dāng)富二代了……”梁山、潘愛蓮夫妻倆互掐得紅眉毛綠眼睛的,一屋子人見怪不怪各干其事。梁蔻蔻與樂樂搶平板電腦玩游戲,梁天佑給樂樂剝蝦殼,伍家平擺碗筷。為了這頓家宴不被攪和,余芳不得不干預(yù)進來:“趕緊吃飯吧,不然菜都要涼了。”
梁天佑掀開電飯煲,失聲道:“不能?。∥颐髅靼戳酥箫堟I的!”老爺子負責(zé)蒸米飯,洗米下鍋通電源,偏偏忘了按煮飯鍵,一鍋生米還是生米。梁蔻蔻嘟嘴埋怨:“爺爺,你怎么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只能干吃這一桌子菜了,差評!”樂樂舉起四根手指頭:“爺爺,我爸爸說這是您這個月第四次煮飯忘記按鍵了!四次,一二三四的四!”
梁天佑一臉愧疚,伍家平上前捂住樂樂的嘴,余芳趕緊返回廚房拿蒸鍋熱剩饅頭。梁山白了潘愛蓮一眼,大搖大擺上前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沒事人一樣:“趕緊吃飯,菜涼了不好吃!”
一家人圍坐,開席。余芳招呼樂樂吃喝,伍家平給梁山滿上白酒,梁天佑暗地里拉扯伍家平的衣襟,朝自己面前的酒杯努努嘴,伍家平瞄了余芳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注意力都在兒子身上,便心領(lǐng)神會的悄悄往老爺子的酒杯里倒了半杯酒。梁山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恣意快活。潘愛蓮的筷子就跟生命探測儀一樣,挨個盤子里扒拉最好的食材部位——一盤黃燜雞,她穩(wěn)準(zhǔn)狠地挑揀出雞胗、雞翅和雞腿;一盤清蒸多寶魚,魚鰓下的嫩肉非她莫屬;老爺子給樂樂剝出來的蝦肉也被她夾走了一半……
潘愛蓮將這些“尖貨”一分為二,自留一半享用,另一半夾到梁蔻蔻碗里,戴著音樂耳機的梁蔻蔻失聲尖叫:“媽!你跟我有仇吧!好女不上百,我都一百零八斤了!”潘愛蓮安撫女兒:“你媽在你這歲數(shù)也是一百零八斤,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多好啊,不胖不瘦,一百零八!”梁蔻蔻語出嫌棄:“求您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復(fù)制您的體重,再悲摧地復(fù)制您的人生!”潘愛蓮臉上略略變顏色。余芳向來是家庭日的消防隊員:“蔻蔻,你媽身體不好別氣著她,姐做這些菜用的橄欖油,肥肉部分切掉了,你放心大膽地吃?!绷恨⑥⒆煊玻骸敖悖闶遣恢?,我媽什么毛病都沒有,春天能爬樹上摘香椿,冬天能滑野冰,打麻將熬兩個通宵都沒事人似的!”大家忍不住抿嘴樂,潘愛蓮臉上掛不?。骸八姥绢^,我那還不是強忍著大病小災(zāi)的養(yǎng)家糊口啊,我不摘香椿你爸哪兒有下酒菜?我不打麻將拿啥給你買新手機?”梁蔻蔻吐吐舌頭,轉(zhuǎn)移目標(biāo):“姐,我同事說她喝‘胖子樂’瘦身茶一個月瘦了8斤,你們單位旁邊就有一家專賣店,你幫我捎兩盒唄?!庇喾紳M口答應(yīng),花錢是小,吃頓安心飯是大,再說,她就這么一個小表妹,也真是打從心眼兒里疼她。
扒拉米飯粒的樂樂突然揚頭問蔻蔻:“小姨,你媽媽要是累了的話,你爸爸會給你媽媽輸送能量么?”蔻蔻一點沒明白:“怎么個輸送法兒?”樂樂認真比畫:“就是媽媽在前面,爸爸在后面用雙掌輸送能量,像奧特曼那樣?!蔽榧移节s緊喝止樂樂,可惜晚了一嘴,樂樂話已出口:“上個星期天晚上,爸爸就是這樣給媽媽輸送能量的,媽媽記性真差,忘記穿衣服了,我擔(dān)心她有點冷……”
一語既出,舉座皆樂,梁山噴出口中酒,潘愛蓮的笑聲差點震破房頂,姥爺樂得露出豁牙,伍家平借口上衛(wèi)生間尿遁而去,余芳鬧了個大紅臉,呼喝樂樂住嘴趕緊吃飯,只有蔻蔻一知半解,追著樂樂往下問。
菜足飯飽,照例是余芳收拾碗筷,潘愛蓮破天荒地出手幫忙收拾,她故作漫不經(jīng)心開口:“芳,聽說你爸媽單位的老房區(qū)準(zhǔn)備拆遷了,你爸媽也就是我大姐、姐夫留給你那套一居室也在內(nèi),你是打算要拆遷款還是等著分新房?”
余芳話留余地:“舅媽,道聽途說這種事不靠譜,我爸的老戰(zhàn)友就在總務(wù)科呢,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他能不通知咱一聲?可見是沒影兒的事!”
潘愛蓮的話里露出了狐貍尾巴:“這消息都傳到我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耳朵里了,肯定不是空穴來風(fēng)!芳芳,你可是在我們家長大的,既然我們家成了你的家,那你的家自然也有我們家一份,到時候,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倆人的對話一字不落跑進姥爺?shù)亩淅?,姥爺疾步走過來,剛要張嘴,余芳把一摞碗交給姥爺:“姥爺,你幫我把碗送廚房,我待會兒洗?!庇喾加幸饽猛攵伦±褷?shù)淖?,姥爺?shù)脑挍]出口,她已然知道老人家要說什么,不外是護著她,不外是勸潘愛蓮別貪財,這無異于火上澆油,她余芳早已不是十幾年前那個退縮在姥爺羽翼下的怯懦無助的小姑娘,現(xiàn)在的她,早就成長為一個可護全家老小周全的家事操盤手。
兩個女人不咸不淡又閑扯了幾句,潘愛蓮無功而退。余芳端著一盤水果和一個塑料盒子走進小屋。姥爺正拿著兩個高矮胖瘦不分伯仲的小藥瓶發(fā)愁呢。姥爺鎖著眉頭問外孫女:“芳啊,人一老真成了個廢物,你瞧我,又鬧混了這倆瓶子里的藥哪個吃過了哪個還沒吃,要不這倆藥我都再吃一遍?”余芳奪過藥瓶,把塑料盒子遞給姥爺:“藥哪能是混吃的?姥爺,我給你在網(wǎng)上淘騰了個寶貝,七天多格分裝藥盒,我把你每天要吃的所有藥都裝在這一個小格子里,譬如今天是星期六,你就吃‘星期六’這個格子里的藥,飯前吃大白藥片飯后吃小白藥片,晚上吃粉色藥片,你一看這個格子里的藥片全沒了,這就表示你全按時按量吃過了,就踏踏實實放心吧!”姥爺接過盒子,愛不釋手。余芳幫姥爺往藥盒里分裝藥片。姥爺拿起盤子里的一塊芒果往余芳嘴里塞。一屋子的天倫之樂。
門鈴響。伍家平開門,伍寶旋風(fēng)般沖進來,沖著老哥就嚷:“哥,我要跟黃小尊離婚!”甩出這句話,她才看到伍家平身后一客廳的梁家人,紛紛以看好戲的表情打量著她。
伍家平尷尬道:“胡鬧!你倆又抽什么瘋!上次鬧離婚是因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黃小尊把你的LV披肩用洗衣機絞成破抹布了,這次又為了什么?”反正這件事早晚會鬧得舉家皆知,索性豁出去吧,伍寶理直氣壯道:“我跟黃小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那個二貨玩網(wǎng)游被騙1200塊,報警后人家警察告訴他涉案金額不足2000塊錢沒辦法立案,你猜怎么著?那個強大的二貨又往騙子賬號轉(zhuǎn)賬800塊!”
潘愛蓮撲哧一樂,幸災(zāi)樂禍地露出嘴角一塊豁牙。梁山來了精神頭:“伍寶啊,這種事你怎么能找警察?警察叔叔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們這雞零狗碎的,找我啊!找我才算你找對人了!這種事我最拿手了,由我出馬包管追回你所有損失,你多少出一點車馬辛苦費就行!”梁蔻蔻懶理大人是非,進大臥室找樂樂逗趣。
伍家平覺得眼前冒黑線:“這個黃小尊,真是萬里挑一的奇葩!伍寶,你跟黃小尊結(jié)婚還沒滿一年呢,但凡大事小事你都拿離婚當(dāng)緊箍咒念,我這耳朵都起繭子了,黃小尊能不神經(jīng)錯亂瞎折騰么?離婚這事到此為止,再也不準(zhǔn)提!錢被騙了只能找警察。他人呢,你把他叫過來,看我怎么收拾他!”
余芳聞聲走過來,用眼神示意伍家平熄火,邊問伍寶邊撥手機號:“你倆鬧成這樣肯定還沒吃午飯吧,我給黃小尊打電話,天大的事吃飽肚子咱們一起解決!”伍寶要攔沒攔住。樓道里傳來手機鈴聲,余芳和伍家平一對眼神:“敢情這闖禍的主兒就在門外候著負荊請罪呢!”
黃小尊的確徘徊在門外。他是尾隨伍寶一路而來,既沒勇氣進門,也沒勇氣離開,嫂子余芳的來電替他解了圍。
黃小尊臊眉耷眼地進門,伍寶搶白他:“你還有臉跟來?我要是你,早一頭撞墻了!”黃小尊礙于臉面,自衛(wèi)還擊:“多大點事你至于鬧離婚么?不就兩千塊,回頭我去哥們的修車行干兩天活兒全掙回來了!”
潘愛蓮插科打諢:“伍寶,你可真有福氣,找了這么一個不但能花還能掙的香餑餑!小尊啊,不是舅媽說你,你下次有心劫富濟貧,別選那不認識的主兒,兩千塊打了水漂人家也不會跟你說聲謝謝。下次你有錢沒地兒花找我們家這位,他不會玩網(wǎng)游,可他斗地主、下跳棋、打麻將、推牌九樣樣全拿,只要你舍得出錢,他保證讓你玩得樂翻天!”梁山配合著妻子頻頻點頭。
這都哪兒跟哪兒??!
客廳里正亂七八糟鬧不清呢,從大臥室出來樂樂尖著嗓子的號啕聲。所有人紛紛涌向大臥室。老爺子是第一個奔赴過去的,一進門就看到他心肝寶貝般的樂樂被梁蔻蔻按倒在地,梁蔻蔻抬巴掌揮向樂樂的臉頰。護孫心切的老爺子腦袋一下炸了,本能的沖上去攔住梁蔻蔻的巴掌,一撥,一推,梁蔻蔻整個人向后彈去,腦袋磕到衣柜把手,立刻飚出含淚版海豚音。
老爺子一把抱起樂樂,上下查看,口中安撫:“樂樂乖,樂樂不哭,讓太爺爺看看,太爺爺給揉揉就好了……”樂樂的臉頰上清晰可見幾根緋紅色的指印。
潘愛蓮可是個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虧的主兒,她沒看到女兒對樂樂施暴的一幕,只看到了老爺子對女兒動手的瞬間,當(dāng)即眼睛都紅了:“哎呦喂,別人家老輩都是胳膊肘往里拐,偏疼嫡親孫子孫女,咱們家可倒好,事事跟人家反著來,胳膊肘往外拐,下狠手打著親孫女護著重外孫,我今兒可真開眼了,別的不說,委屈了蔻蔻姓梁姓了二十多年!一口一個爺爺?shù)睾傲四畞砟辏 ?
梁山也跟著來勁:“蔻蔻,磕著后腦了沒,你學(xué)醫(yī)的你知道,這下非同小可,趕緊上醫(yī)院瞅瞅去!”
余芳給樂樂擦眼淚問緣由,樂樂著實被嚇壞了,余芳哄了又哄,他才抽抽搭搭哭訴,他貪玩動了小姨梁蔻蔻的平板電腦,梁蔻蔻當(dāng)即翻臉對他動拳腳。一旁的梁蔻蔻見有父母給撐腰,也不示弱:“樂樂!你別凈揀對你有利地說,你怎么不說自己手賤把我沒來得及P圖的照片發(fā)給我男神了?你們知道這后果有多嚴重么?他發(fā)來一串感嘆號就再也不搭理我了!我……我還指望將來能嫁給他衣食無憂做少奶奶呢!”
余芳正色道:“蔻蔻,不是我偏袒樂樂,他一小屁孩哪會玩什么微信,應(yīng)該是他誤打誤撞給發(fā)出去的,你當(dāng)小姨的原諒他這次,回頭我好好教育他,一定讓他改了這壞毛病。話分兩頭說,如果這‘男神’看了一張你的真實版照片就扛不住撤退了,你還敢指望一臉褶子、掉牙駝背的跟他白頭混到老么?依我看,這種不靠譜的男人,早散早安生?!?
伍家平也隨聲附和。老爺子心里過意不去,上前探視梁蔻蔻:“蔻蔻,別怪爺爺,爺爺也是一時心急失了手……”梁蔻蔻負氣推開爺爺,人閃一邊去。潘愛蓮棲身橫在女兒前面,一臉的不依不饒:“樂樂在你們眼里是小孩子,蔻蔻在我們眼里也是沒長大的孩子,倆孩子鬧騰沒什么對錯可講,我最公平,各打五十大板!不過,爸,您可是咱們家的元老,從前是單位一把手,現(xiàn)在是咱家一把手,動手打?qū)O女可不是您該做的事,今天這事,您得還我們一個公道!”梁山掰著指頭算賬:“最起碼上醫(yī)院得照個CT掃個描吧,沒事還得歇一星期病假呢,營養(yǎng)費誤工費陪護費……如果有事,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那就全家上下都得遭罪嘍!”
一旁的黃小尊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們干脆明搶得了!見過不講理的人,沒見過你們這樣不但不講理,連德行都不講的衰人!要說公道的話,是你們先動手打了樂樂,我們還沒要道歉和賠償呢……”
伍寶忘了自己跟黃小尊就差割袍斷義了,倆人干脆跳到一個戰(zhàn)壕里,黃小尊沖鋒陷陣,她就搖旗助威起來:“就是就是,要算賬咱們得從頭算起,嫂子與我哥當(dāng)年結(jié)婚剛度完蜜月,舅媽大人您就以患上心臟病、慢性腎炎無法照顧老人為由,把姥爺送到我哥嫂家來了,這一住,就是五年。明眼人都知道,您那些所謂的病都是幌子,就是覺得姥爺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了,擱家里看著礙眼鬧心,趁早把‘老包袱’脫手才省心快活!也就是我哥嫂老實好欺負忍氣吞聲,您四處打聽打聽,有外孫女帶著姥爺出嫁的么?有當(dāng)舅舅、舅媽的每星期上門吃拿搜刮的么?”
黃小尊給伍寶鼓掌叫好。伍家平喝止這兩人繼續(xù)添亂。被揭了短處的潘愛蓮尖著嗓子撒潑,梁山?jīng)_著老爺子發(fā)難,目睹眼前亂局的余芳差點氣炸肺!樂樂是這場人仰馬翻鬧劇中唯一聽到門鈴響個不停地,他扯扯媽媽衣角,帶著哭腔說:“媽媽,有人來了。”
伍家平抽身去開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媽,你怎么來了?”
門外的中老年婦人,身形清瘦、衣著簡約、眼神喜悅,正是伍家平和伍寶的老媽文根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