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一響，豺群立刻化整為零，嘩啦一聲潰散了。

一位四十來歲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漢子從巖石背后站起身來，拍拍蹲在身邊的一條大黃狗的后腦勺，喝了聲：“洛戛，快上！”

頓時，青灰色的巖石叢中飛出一股黃飆。

假如是巖羊群、馬鹿群或野牛群，遭遇伏擊，總是互相擠在一起順著一個方向逃跑，誰都害怕逸出群體會成為獵人和獵犬追捕的目標(biāo)。草食動物的這一品性，恰巧幫了獵人和獵犬的忙，在追捕中永遠也不會犯方向路線的錯誤，追到最后總能撿到一只筋疲力盡掉了隊的獵物。豺要比巖羊、馬鹿、野牛狡猾得多了。豺群遭遇到伏擊，就像炸了窩似的朝四面八方逃散。

綠色的樹林里，東南西北到處都是豺悲哀的囂叫，到處都有豺紅色的身影在晃動。

假如換成一條普通的草狗，或者換成一條初出茅廬缺乏狩獵經(jīng)驗的小獵犬，肯定會先去追逐離自己最近的那只豺，追到半途，突然發(fā)現(xiàn)另一只豺離自己更近些，于是便丟棄先前的目標(biāo)，改換追擊的路線。如此這般更換了三五次目標(biāo)后，所有的豺都會逃得無影無蹤的。豺群四散逃命的目的，就是要混淆追逐者的視線，動搖追逐者的決心，分散并消耗掉追逐者的體力，在追逐者猶豫彷徨徘徊時尋找死里逃生的機會。

洛戛是不會輕易上當(dāng)受騙的。

洛戛不是日曲卡山麓常見的那種粗腰短腿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土狗。它的母親是尕瑪爾草原國營農(nóng)場的一條身價很高的進口牧羊犬，它的父親是一條從昆明軍犬學(xué)校畢業(yè)的正在日曲卡雪山哨所服役的軍犬。在它身上，既有英國哈利亞犬、德國迷你篤更犬和愛爾蘭雪達犬等名貴西洋血統(tǒng)，又有云南高山犬和本地土狗的遺傳基因，或許還隱匿著一星半點狼的血脈。它雖有洋狗的高貴，卻沒有洋狗的嬌氣；它有本地土狗吃苦耐勞的特性，卻沒有本地土狗的窩囊猥瑣。

豢養(yǎng)洛戛的主人，獵戶寨村長阿蠻星，用一頭牦牛外帶七張冬狐皮的昂貴代價，把它從國營農(nóng)場那位鷹勾鼻的牧羊人手里換了來。洛戛也確實值這筆錢。在它身上完美地體現(xiàn)了雜交優(yōu)勢。它體格高大，差不多是當(dāng)?shù)赝凉返膬杀叮凰闹氶L，寬胸窄腰，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奔跑起來快疾如風(fēng)。即使以善跑著稱的長耳兔，一旦被它盯上，也很少有逃脫的。它唇吻尖長，一口結(jié)實的犬牙白得像冰粒，泛動著寒光，能一口咬穿堅韌的熊皮。它長著一身黃毛，光滑得就像用水晶石磨過，還能奇異地變幻色彩：進入紅山土地帶，它緊縮茸毛，金紅色的毛尖湊成一片，整個身體就變成金黃泛紅；進入枯黃的深秋草原，它蓬松開茸毛，金紅色的毛尖下面便是一片純粹的土黃，這使它很容易蒙蔽獵物。

洛戛跟隨阿蠻星已一年多，無數(shù)次攆山狩獵，積累了豐富的追捕經(jīng)驗。面對四散潰逃的豺群，洛戛就瞄準(zhǔn)一只毛色艷紅的母豺窮追猛攆。母豺上山它上山，母豺下坡它下坡，母豺鉆灌木叢，它也跟進灌木叢，不受任何干擾，一心一意拼命追擊。不一會兒，它和母豺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已聽得見母豺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了。

母豺拐了個彎，踩著一片罌粟花朝前飛奔，呦呦，向同伴發(fā)出求救的叫聲。

突然，一叢稠密的罌粟花里躥出一只黑耳朵公豺，斜刺著從洛戛面前躥過。黑耳朵公豺離洛戛實在太近，豺尾幾乎蹭著洛戛的狗鼻子了。看起來黑耳朵公豺已累得口吐白沫，似乎還跛了一條前腿，仄仄歪歪跑得很慢。洛戛只需一個撲咬就可以咬住那條骯臟的豺尾，仿佛是一個可以白撿的便宜。但洛戛并沒有改變自己的追擊路線。它明白，一旦它掉過頭去追黑耳朵公豺，這家伙立刻就會跑得比兔子還快。豺是種高智商的詭計多端的動物，黑耳朵公豺嘴角邊的白沫是假的，跛腳也是佯裝出來的，目的就是要讓洛戛產(chǎn)生容易捕捉的錯覺，把那只毛色艷紅的母豺從困境中解救出去。洛戛已經(jīng)跑累了腿，假如丟棄跟它同樣勞累的母豺，而改追精力充沛的黑耳朵公豺，是無法追攆得上的。

洛戛仍然緊緊盯著母豺不放。對付豺，重要的就是鍥而不舍，窮追到底。母豺的速度漸漸放慢，囂叫聲也變得低沉嘶啞，凄凄慘慘。洛戛曉得，照這樣追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母豺就會累癱在地，在它凌厲的撲咬下徒勞地掙扎兩下，便成為它口中的獵物。

當(dāng)它叼著母豺回到阿蠻星身邊時，主人一定會伸出繭花粗糙的手撫摸它的脊背，賞給它一根骨頭的。這么一想，它追得愈發(fā)起勁了。

又有兩只公豺從山茅草里冒出來，攔在母豺與洛戛之間，豺眼兇光閃爍，張牙舞爪似乎要和洛戛作困獸斗。洛戛毫無畏懼地迎頭沖過去。它曉得，豺不像狼那樣有跟獵人和獵犬殊死拼搏的膽魄。豺深知人的厲害，尤其懼怕人手中握有的那桿能噴火閃電的獵槍。只要獵槍炸響，空氣中彌散開刺鼻的火藥味兒，豺便心無斗志，不敢戀戰(zhàn)。再說它洛戛體格高大，這兩只公豺果真膽大妄為敢攔住廝殺，也不是它的對手。

果然，兩只公豺見洛戛躥到面前，“呦——”地怪囂一聲，分左右兩頭逃進草叢。

洛戛看都不朝那兩只色厲內(nèi)荏的公豺看一眼，狗尾巴平平地和脊梁形成一條直線，腳下生風(fēng)，繼續(xù)朝疲于奔命的母豺追去。

豺群的車輪戰(zhàn)術(shù)破產(chǎn)了，又沒有誰有勇氣跳出來同體魄和狼不相上下的洛戛較量，都曉得這討厭的狗有獵人和獵槍撐腰，誰惹得起呀。豺們一只只溜之大吉，整個豺群都逃遠了，只拋下孤零零的一只母豺。

母豺繼續(xù)頑強地奔逃著。

洛戛離母豺只有二十多步遠了。突然，母豺一個左拐彎，朝一片紅松樹林跑去。洛戛很納悶，紅松樹林稀稀拉拉，既沒有灌木可以隱蔽，又沒有洞穴可以躲藏，對正在逃避強敵追蹤的母豺來說，無疑是條死路。難道這只母豺已逃得昏頭昏腦糊里糊涂了？不，不可能。豺生性狡黠，不可能在危急關(guān)頭犯傻的。母豺一定想搞什么鬼名堂了。洛戛警覺起來。瞧這母豺，一面奔逃還一面偏仄腦袋偷偷朝左側(cè)窺探。洛戛順著母豺的視線瞥了一眼，立刻識破了母豺的心計，母豺是在玩聲東擊西的把戲哩。母豺假裝往紅松樹林跑，其實真正的逃跑路線是左側(cè)怒江江畔那塊紅土坡！母豺是想利用身上那層保護色來逃過劫難。

動物身上皮毛的色彩在進化過程中往往變得和周圍的環(huán)境非常協(xié)調(diào)，這有利于隱蔽自己，逃避天敵，求得生存。日曲卡山麓的豺多為紅色或褐紅色，因為這一帶土質(zhì)為紅色，尤其是怒江兩岸，由于水土流失嚴重，大塊大塊山坡沒有植被覆蓋，裸露出褐紅色的酸性土壤。豺一旦置身于怒江江畔的山坡，幾乎與大地融為一色，即使以千里眼著稱的金雕，也很難在一片炫目的紅土中識別出豺的身影來。

一旦讓母豺逃進那塊紅山坡，母豺就會像魚游進水似的輕松自在。母豺隨便跳到哪塊土坷垃旁，突然弓起脊背靜止不動，就得讓它洛戛好一陣找，才能辨明哪幾塊是山土，哪一塊是豺背。而母豺已小憩了一陣，喘過氣緩過勁兒來，又飛也似的奔逃了。狗的嗅覺和聽覺都極其靈敏，視覺卻相對來說要弱一些，和帶有自然保護色的母豺在紅山坡上周旋，就像閉上一只眼與獵物玩捉迷藏，當(dāng)然對洛戛不利。

決不能讓母豺的詭計得逞。

母豺果然是在玩聲東擊西的把戲，眼看就要逃進紅松樹林了，突然一個九十度的急拐彎，嗖的一聲朝左側(cè)那塊紅山坡躥去。幸虧洛戛早有準(zhǔn)備，不然的話，準(zhǔn)會被慣性帶著朝前滑去，等返過身來，已貽誤了時機，彼此拉大了距離，母豺就贏得充裕的時間逃進紅山坡了。

就在母豺剛剛轉(zhuǎn)身的瞬間，洛戛一甩狗尾，四爪騰空，緊跟著在空中完成了拐彎動作，不但沒浪費時間，還爭得了時間，把自己和母豺的距離又縮短了一半。

現(xiàn)在，一條黃毛大公狗和一只紅毛小母豺已差不多首尾相銜，近在咫尺了。洛戛暗中使勁，準(zhǔn)備進行兩級前撲。這是它捕獵的拿手好戲。

狗的前撲和躥躍是兩碼子事，雖然姿勢有點雷同，都是兩條后腿用力朝后蹬，兩條前腿齊嶄嶄朝前挺舉，但內(nèi)在的差別卻是很大的。前撲時，脊梁先弓后挺，狗尾豎直，腹部收縮，腰肌大幅度繃彈，狗頭盡量朝前探伸，落地時四只狗爪做摟抱撕扯狀；而躥躍時，狗身體的各個部位動作都很節(jié)制。一個躥躍最多能跨出一米，一個前撲卻能達到兩米開外。躥躍可以不間斷地連續(xù)進行，前撲卻不行。前撲時，所有的意念、勇氣和力量都集中在狗爪狗牙上，準(zhǔn)備落到獵物身上后立即和獵物扭成一團。假如前撲落空，一般的草狗銳氣頓減，要好一陣兒才能緩過勁兒來；就算是訓(xùn)練有素的獵狗，前撲落空，奔跑的姿勢已經(jīng)散了形走了神，要重新進行第二次前撲，需要好幾秒鐘才能把散了形走了神的姿勢重新收攏回來。能不停頓不間斷地連續(xù)進行兩次前撲的狗是十分罕見的。

洛戛是狗中的佼佼者，在這方面可說是獨領(lǐng)風(fēng)騷。它憑著極其靈敏的反應(yīng)和極其協(xié)調(diào)的動作，一次前撲落空后，在四爪落地的一瞬間，散了形走了神的奔跑姿勢會奇跡般地恢復(fù)原狀，眨眼間身體又能像支箭朝前飛出去，簡直比澳大利亞袋鼠還利落。它就憑這套兩級前撲的技巧，捕捉了無數(shù)只極善奔跑的麂子和巖羊。

洛戛又跟在母豺后面追了幾步，冷不防撲了起來。它沒有吠叫，不叫的狗才善咬。

母豺驟然間加快了速度，哧溜一下躥到前面去了。這在洛戛的意料之中。豺不可能像蠢笨的豪豬那樣一次前撲就被撲倒的。洛戛剎那間又進行第二次前撲。母豺已經(jīng)是竭盡全力在飛奔了，但速度還是比不上狗的前撲來得快。洛戛計算得十分準(zhǔn)確，第二次前撲的落點正好是在母豺的脖頸上。它的兩只前爪可以穩(wěn)穩(wěn)地摟住豺的腦殼，兩只后爪踩住豺背，把豺蹬翻，在豺驚慌掙扎之際咬住豺的頸窩。

洛戛犯了一個強者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輕敵。它低估了母豺應(yīng)付危機的能力。

被洛戛緊追不放的母豺名叫達維婭，是埃蒂斯紅豺群中最年輕漂亮的單身雌性，今年剛滿三歲。三歲是豺的黃金年齡，體力、精力和智力都處于鼎盛時期。達維婭曾跟獵狗打過兩次交道，憑著豺聰慧的頭腦，都是很容易就把獵狗甩脫掉的。它沒想到這一次這條大黃狗卻這么難以對付，簡直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智商似乎也特別高。豺的拿手好戲諸如接力奔逃、車輪戰(zhàn)術(shù)等等都騙不了它，簡直像個無法擺脫的幽靈。當(dāng)洛戛第一次前撲時，它使出吃奶的力氣一陣狂奔，總算幸免于難。它以為大黃狗前撲落空后追擊速度會減慢，它可以趁機拉大彼此間的距離，沒想到討厭的大黃狗能連續(xù)兩次前撲。幸好它兩只尖尖的豺耳貼在腦殼上，一面飛奔，一面諦聽身后的動靜。它聽見尾后的空氣再次被撕裂，一股刺鼻的狗氣味再次從空中散播下來。眼看四只狗爪就要像一張網(wǎng)罩住自己的身體了，它急中生智，猛然剎住腳步。“嗖——”大黃狗的身影掠過它的頭頂飛到前面去了。好險啊，狗屁股竟坐在它的豺頭上了。這不大雅觀，卻是一個反咬一口的好機會，也讓大黃狗嘗嘗豺的厲害！它閃電般地朝大黃狗的后腿咬去。

大黃狗的動作比它快捷，它的豺嘴還沒來得及噬咬，大黃狗兩條后腿猛地往后蹬踢，動作很像是馬在尥蹶子。它沒有防備，被踢中下巴頦，身不由己朝后仰倒。它是沿著怒江旁的山脊線在奔逃，一個仰倒，咕咚咕咚順著山坡朝怒江滾落下去。幸好坡勢不太陡，又長著一層松軟的狗尾巴草，沒傷著筋骨。一直滾到江邊，才好不容易翻爬起來。這一跤跌得它暈頭轉(zhuǎn)向，還沒回過神來呢，大黃狗已順著斜坡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朝它壓下來。它沒有其他選擇，只好朝怒江逃去。

怒江正值汛期，兇猛的洪水夾帶著大量紅山土在落差很大的峽谷間暴跳如雷。水位漲得極高，把地勢較低的樹林和草地都浸沒了。一層一層的浪互相撲擊著噬咬著吐出一團團渾濁的紅泡沫。

豺雖然會游水，卻只能在風(fēng)平浪靜的水塘里游游，不可能從濁浪翻滾的怒江里泅渡過去。母豺達維婭實在被逼急了，望見江邊有一棵枝杈繁茂的珍珠栗樹泡在淺水灣里，便不顧一切地跳了上去。

達維婭沒想到，自己這一跳，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埃蒂斯紅豺群未來的命運。

洛戛后悔自己不該冒冒失失跟著母豺跳到珍珠栗樹上來。它求勝心切，以為母豺已被自己逼到絕境，只要跟著母豺跳上這棵躺在江邊的珍珠栗樹，就能在樹梢的盡頭把母豺咬翻逮住。

洛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跟著母豺跳上去后，剛才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擱在江岸的珍珠栗樹忽然間活動起來，還沒等它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珍珠栗樹已載著它，還有那只該死的母豺，駛離了江岸，迅速漂向江心。

這事其實并不離奇。洪汛期，怒江兩岸經(jīng)常發(fā)生滑坡現(xiàn)象，整棵整棵的樹被滑落的山坡帶進怒江，順著浩浩蕩蕩的江水漂流而去。這棵珍珠栗樹就是從上游漂來，又被沖到岸邊，剛巧一根彎曲的樹枝掛住江邊的一塊礁石，就像船被拴上樁一樣，停擱下來。母豺跳上去后，那股沖力使本來就掛得不牢實的樹枝從礁石上脫鉤；洛戛緊跟著往上跳，就像一根無形的竹篙猛撐了一下，珍珠栗樹便又順流而下了。

母豺逃到樹冠，抱著一根丫形樹枝；洛戛趴在樹根的一塊老疙瘩上。彼此相距約二十米。

開始，洛戛還想繼續(xù)完成主人交代的追捕任務(wù)。母豺待在樹冠，三面環(huán)水，無路可逃。它伸開帶鉤的狗爪，抓住粗糙的樹皮，朝前挪動。剛爬了兩三米，珍珠栗樹漂離了水面較為平靜的淺水灣，進入湍急的江心，猛烈晃蕩起來，它用狗嘴咬住伸出水面的細樹枝，四只狗爪緊緊摟抱住樹干，才勉強沒被搖落江中。無窮無盡的水浪接踵而來，珍珠栗樹猛烈地起伏顛簸。洛戛雖是杰出的獵狗，卻從未經(jīng)歷過水上鍛煉，很快就頭昏腦漲了。連站也站不穩(wěn)，還怎么撲咬呀，它不得不放棄繼續(xù)向母豺攻擊的念頭。它想，反正母豺已是網(wǎng)中魚，籠里鳥，陷阱里的麂子，就讓它多活一會兒，等珍珠栗樹漂回岸后再收拾也不遲。但愿這棵珍珠栗樹只是在同它洛戛開個小小的玩笑，在江心漂游玩耍一陣，就會靠岸停泊。

它的希望很快落空了，珍珠栗樹漂進江心，就像被穿了鼻繩的牛，被激流牢牢地牽拉著，在蜿蜒的怒江里順流而下，絲毫沒有要靠岸的意思。

太陽在烏云中若隱若現(xiàn)，日光由東邊升至頭頂，又向西邊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