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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71評論第1章 戈壁解圍
我和藏族向導強巴在日曲卡雪山北麓古驛道上搭了一座牛皮帳篷,還在一棵云杉樹上設了一個瞭望臺,算是野生動物觀察站。
早已廢棄的古驛道,斷斷續續由東向西蜿蜒,就像一條陰陽分割線。古驛道的左邊,是一片黃沙與礫石組合的荒漠,地圖上把這兒叫做戈壁沙洲,當地山民稱它為死海。古驛道的右邊,溪水淙淙,綠草瑩瑩,鳥語花香,是被稱為生命之舟的尕瑪爾草原。
怒江峽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立體氣候,使這里的野生動物種類繁多,既有亞熱帶的孔雀與蟒蛇,又有溫帶的山貓與水獺,還有終年生活在雪線以上的雪豹和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孟加拉虎。對像我這樣從事動物行為學研究的動物學家來說,算得上是一塊風水寶地。
殘陽如血,給戈壁沙洲添了幾分蒼涼與恐怖;幾叢衰草,在薄暮中瑟瑟發抖;夕陽如虹,給尕瑪爾草原涂了一層胭脂,幾株花樹,姹紫嫣紅,美得無法形容。
我站在云杉樹的瞭望臺上,欣賞大自然如畫美景。
突然,寂靜無聲的戈壁沙洲傳來野獸的吼叫,由遠而近,一陣緊似一陣。我舉起望遠鏡觀察,哦,是一雄一雌兩只雪豹正在追攆一小群野駱駝。
雄豹體格魁偉,銀白色的體毛間鑲嵌著一圈圈紅褐色的環斑,顯得華麗富貴;雌豹身材略為苗條,長長的尾巴像梅里雪山終年不化的冰雪,白得耀眼,十分醒目。
被雪豹追趕的野駱駝共有五匹,四匹成年駱駝外加一匹半大的駱駝。那匹半大的駱駝一條后腿被豹爪抓傷了,受了驚嚇,體力不支,步履踉蹌,嘴角泛著白沫,快跑不動了。
兩只雪豹從左右兩側向野駱駝發起攻擊,雌豹發出恫嚇的吼叫以吸引成年野駱駝的注意力,雄豹則借灌木的掩護企圖將那匹半大的駱駝從駱駝群中分離出來。兩只雪豹配合默契,一看就曉得是具有豐富狩獵經驗的一對豹夫妻。
很明顯,四匹成年駱駝只要繼續悶著頭往前跑,很快就能擺脫雪豹的追殺。兩只雪豹已經將攻擊目標選定在那匹半大的駱駝,只要它一落單,素有雪域殺手之稱的雪豹就會立刻將其撲倒。而雪豹一旦狩獵成功,得到了可以裹腹的食物,便會停止追捕其他獵物。
舍棄某個個體,換回整個族群的安全,這是最佳生存策略。
一匹前駝峰歪耷的雄駱駝和另一匹毛色如秋天枯草似的母駱駝已經躥到前面去了,那匹負了傷的半大駱駝左側出現了缺口,雄豹扭腰急拐彎,想繞到左側對目標實施撲咬。就在這時,一匹胸部和脖子的駝毛已經脫落、眼瞼間皺紋縱橫的老駱駝揚起臉“吭”地發出一聲叫喚。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樣,已經逃到前頭去的歪峰雄駱駝和秋草母駱駝立刻停止奔逃,迅速返身跑回到半大駱駝身邊,封住了缺口。四匹成年駱駝放慢腳步,前后左右將那匹受了傷的未成年駱駝拱圍在中間。
我很自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彼此有著血緣關系的野駱駝群。在自然界,動物種群遭遇到猛獸襲擊,大難臨頭各自逃,個體間一般不會互相救援或互相掩護,只有血緣近親才會在奔逃的途中互相救助,只有父母對子女才會發生這種舍己救人的利他主義行為。
這群駱駝逃到離我藏身的云杉樹約五六十米遠時,那匹半大駱駝腿部的傷口大概疼得厲害,瘸瘸顛顛,跑幾步停頓一下,完全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又勉強走了一段,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動了。四匹成年駱駝尾朝內頭朝外,形成一個保護圈,將那匹半大駱駝圍在中間,吭吭叫著,朝雪豹示威地揚起蹄子,并張嘴做啃咬狀。
兩只雪豹也停了下來,蹲坐在離駱駝群十幾米遠的砂礫上喘息。
我曉得,這種對峙的局面維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幾分鐘,這兩只雪豹就會緩過勁來,兇猛地撲向這群駱駝。雖然這四只成年駱駝圍成一個圓圈,布下一個奇特的陣勢,但這種防御體系對付金貓猞猁這樣的中型猛獸也許還管點用,對付兩只雪豹就顯得脆弱了。
駱駝屬于大型食草獸,若論體積,一匹成年駱駝相當于兩三只成年雪豹大;若論耐力,雪豹更是望塵莫及,野駱駝能一口氣在荒漠奔走五六十里不會累倒,雪豹最多連續奔跑一二十里就會癱倒在地。但駱駝卻無法與雪豹抗衡。面對像雪豹這樣的猛獸,野駱駝還不如野牛、野驢或野豬有反抗能力。野牛頭上有犀利的犄角,數頭野牛尾朝內頭朝外圍成圈布成陣,尖刀似的牛角在天敵眼前晃動,確能讓雪豹望而生畏。野驢體小靈活,善于尥蹶子,能連續不斷用后蹄蹬踢來犯之敵,那驢蹄如鐵錘般厲害,要是不幸被踢著一下,輕則腦震蕩,重則傷筋斷骨,所以當一大群野驢頭朝內尾朝外圍成圈布成陣,驢蹄如戰鼓般咚咚咚叩擊地面,雪豹往往會知難而退。野豬嘴里有可怕的獠牙,尤其是公野豬,不乏拼命三郎精神,敢與強敵殊死搏殺,獠牙能掘開凍土食取樹根,所以雪豹雖然對野豬垂涎三尺,也會三思而后行。野駱駝既無可當武器使用的犄角,也沒令人膽寒的獠牙;雖說駱駝的蹄子很大,腳底板也長著厚厚一層堅硬的角質,能踢能蹬,但野駱駝身體笨重,不會尥蹶子,當然也就無法將蹄子當做有效的自衛武器。可以這么說,野駱駝遭遇到大型猛獸,除非發生奇跡,很難逃脫被撲倒咬死吃掉的厄運。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短暫的喘息后,兩只雪豹便開始對野駱駝撲咬襲擊。雪豹不愧是高山雪域最聰明最有謀略的獵手,它們采取騷擾戰術,突然躥到野駱駝跟前,在歪峰雄駱駝脖子上猛摑一掌,不等對方張嘴來啃咬,也不等旁邊的野駱駝來增援,立刻就急旋豹腰玩了個金蟬脫殼溜走了。過了一會兒,它又如法炮制,襲擊秋草母駱駝。在身手矯健的雪豹面前,笨拙的野駱駝被動挨打,毫無還手之力。一會兒工夫,四匹成年野駱駝有三匹負了傷,有的脖子被抓傷,有的胸毛被拔掉,有的臉被撕破。
擺在這群野駱駝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拋棄那匹半大駱駝,四匹成年駱駝現在逃命還來得及;要么被雪豹折磨得遍體鱗傷,四匹成年駱駝外加那匹半大駱駝一起死于非命。
可是,又過去了幾分鐘,這四匹成年野駱駝好像沒有要拋棄半大駱駝的打算,仍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吭吭哀嚎,徒勞地用蹄子抵擋雪豹的進攻。
看來,它們是下定決心死也要死在一起了。這很愚蠢,當然,也挺感人的。
突然間,我腦子里跳出一個新奇的想法,設法趕走這兩只雪豹,將這幾匹野駱駝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出來。
我是個動物學家,我當然知道肉食動物捕殺草食動物,是一種無可厚非的覓食行為,肉食動物要想生存,就必須施展其尖爪利牙,咬斷草食動物的喉管,撕開草食動物的胸腔,吮其血啖其肉啃其骨。這雖然看起來很殘忍,卻是天經地義的事,談不上是非善惡,沒必要路見恃強凌弱而拔刀相助。
我也曉得,大自然存在著一條食物鏈,人為地打破這條食物鏈,無端干預動物正常的生活秩序,就好比霸權國家粗暴地去干涉別國內政一樣,是有害無益的事。
我看得很清楚,雌雪豹腹部的乳房脹鼓鼓的,就像吊著一排熟透的柚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只才做母親不久的哺乳期母雪豹,在日曲卡雪山某個隱秘的巖洞或樹根里,有一窩嗷嗷待哺的小豹崽。這對雪豹夫妻肚皮空癟癟的,也許已經一天沒吃到東西了,假如阻止它們獵殺這些野駱駝,雌雪豹吃不到新鮮的駱駝肉,就分泌不出芬芳的乳汁,也就無法喂養那窩小豹崽,說不定可愛的小豹崽會因抵御不住半夜的寒流,而變成一具具餓殍,成為我橫加干涉野生動物正常生活秩序的犧牲品。事實上,我出手阻止這場雪豹對野駱駝的殺戮,對野駱駝來說是救星高照,但對這兩只雪豹而言卻是災星降臨;對野駱駝來說是一種菩薩般的仁慈行為,但站在這對豹夫妻立場上看卻是惡魔般的殘忍舉動。救野駱駝出苦海的同時,也把雪豹推到了危機的邊緣。
我當然也明白,野駱駝和雪豹都屬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談不上誰優誰劣,所以也不能用保護珍稀野生動物資源作為我采取行動的依據,來為自己辯護。
動物學家在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應嚴格保持中立。
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救援這群野駱駝。
除了覺得這四匹成年野駱駝甘愿為保護那匹半大駱駝冒同歸于盡的危險,符合人類的道德準則,精神可嘉,讓我感動外,我想救這群野駱駝的主要動因,是舍不得它們從我眼鼻底下消失。
野駱駝屬于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是很有價值的研究對象。
云南并不出產野駱駝,據史書記載,明朝末年,青海巴顏喀拉山發生大地震,形成巨大的泥石流,毀壞動物賴以生存的山林植被,許多野生動物被迫遷移,順金沙江流域南下,經四川入云南,滇西北日曲卡雪山一帶出現野駱駝的蹤跡。數年后,不曉得是什么原因,野駱駝數量急增,成為日曲卡山麓最常見的野生動物種類,至今仍留下許多駱駝山、駱駝谷、駱駝河、駱駝寨、駱駝橋等以駱駝命名的地名,可見當時野駱駝很多,在當地百姓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我曾看過一本名叫《秘滇雜譚》的木刻本古籍,上面說明朝崇禎年間,這一帶出現了專門捕捉野駱駝為生的獵戶,稱為“駝丁”。他們豢養了一種名叫“斑獒”的猛犬,成群結隊到荒漠圍捕野駱駝,馴養數月后販賣到陜西和內蒙一帶去。可好景不長,到了清朝初年,吳三桂以平西王的身份來到云南后,日曲卡雪山一帶的野駱駝便漸漸絕跡。那些以捕捉野駱駝為生的“駝丁”,紛紛轉業改行做其他生意去了。這以后的三百年間,這一帶再無人見到野駱駝的蹤跡。到如今,僅在內蒙和新疆人跡杳然的沙漠邊緣或戈壁腹地才偶爾能見到野駱駝的蹤影。而我,竟然在日曲卡雪山腳下見到在這一帶絕跡已經達三百年之久的野駱駝,不能不說是一種榮幸,一個驚喜,一項意義重大的發現。
云杉樹下,野駱駝形勢越來越危急,那匹看上去像首領的光脖子老駱駝也被豹爪抓破了眼皮,眼角滴滴答答淌著鮮血。受血腥味的強烈刺激,兩只雪豹的銅鈴大眼閃爍著饑饉的光芒,變得更加瘋狂,加快了進攻節奏,一次又一次地撲到野駱駝身上去撕咬。
我不再猶豫,對站在我身邊的藏族向導強巴說:“快朝天開槍,注意,別傷著這兩只雪豹!”
強巴是有經驗的獵手,舉起那支老式單響獵槍,槍口對著雄雪豹的頭頂扣動了扳機。“轟”的一聲巨響,霰彈射向天空,爆出一團青煙,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火藥味。雄雪豹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扭身朝后跳躥,雌雪豹也驚慌地跟著一起逃,兩只雪豹逃出幾十米遠,這才停下來膽戰心驚地回頭朝云杉樹張望。看得出來,它們害怕槍聲,卻又不甘心放棄已經到了嘴邊的駱駝肉。
我抓起一根樹枝拼命敲擊樹干,“咚咚咚咚”,就像擂響了一面木鼓,還“啊嗬啊嗬”地吼叫,恫嚇驅趕這兩只雪豹。
雪豹抬起頭來,虎視眈眈地望著我。野駱駝也瞪起驚恐不安的眼睛朝云杉樹上張望。
強巴往槍膛裝了一發子彈,瞄準兩只雪豹前面兩公尺的地上又開了一槍。子彈炸得泥土四濺,碎土和沙子雨點般地潑了兩只雪豹滿頭滿臉,它們低吼一聲,驚跳起來,倉皇向雪山上逃竄。
再兇猛的野獸,也害怕鏗鏘有力的木鼓聲和震耳欲聾的槍聲。
遠遠傳來雪豹凄涼的嗥叫聲。夕陽在地平線上躍動,噴吐著暗紅色的晚霞,夜幕馬上就要降臨了。干預了這對雪豹的獵食,打攪了它們的生活,我有點過意不去,只有在心里對它們說聲對不起,祝愿它們好運氣,在回巢穴的途中能逮著雪兔、沙獾或馬鹿什么的,有食物可充饑,母雪豹有乳汁可哺養它的小寶貝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