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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征衣
公元221年夏,益州犍為郡,臨江村
陳默第一次見到官差時,正蹲在田埂邊搓洗沾滿泥漿的褲腿。
那是個燠熱的午后,蟬鳴撕扯著空氣,稻穗低垂,像一群沉默的囚徒。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緊接著是銅鑼刺耳的哐響。里正佝僂著腰,領三個披甲軍漢闖進曬谷場,一張黃麻紙在風中獵獵抖動。
“——奉漢中王令,三丁抽一,伐吳復荊!”
人群嗡地炸開。陳默攥緊手中的秧苗,指節發白。他看見父親擠到前排,灰白的鬢角在烈日下泛著汗光。
“軍爺,我家大郎去年剛死在漢中……”父親的聲音像被砂石磨過。
“少廢話!”領頭的軍漢一腳踹翻糧筐,金黃的谷粒潑濺在塵土里,“劉備大王如今是皇帝了!抗旨者以謀逆論處!”
陳默的指甲陷進掌心。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大哥被同樣的黃麻紙帶走,再回來時只剩一壇混著陌生骨灰的焦土。
里正忽然指向他:“陳家還有個幺兒!”
軍漢的視線掃過來時,陳默下意識低頭,卻瞥見父親袖口露出的半枚銅錢——那是家里最后的口糧錢。
三日后,村口老槐樹下
母親把曬干的蕨菜塞進包袱,手指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聽說吳地濕熱,這個能防瘴氣……”她突然哽住,轉身去擦陶罐,罐底映出陳默模糊的臉。
父親沉默地磨著柴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嘶啞的嗚咽。
“帶著。”他最終把刀遞給陳默,銅錢卻攥回自己掌心,“漢五銖,昭烈帝新鑄的……到了陰曹地府也別用。”
黎明時分,陳默跪別宗祠。供桌上積著厚厚的灰,關羽的木主牌位倒伏在香爐旁——去年官府禁了私祭關廟,說這是“荊州派蠱惑人心”。
官道上的囚車已經連成長龍。陳默的麻鞋陷進泥里時,聽見身后傳來嘶喊。回頭看見父親舉著柴刀沖向軍漢,像一截燃盡的枯枝撲向烈火。
弓弦震響的剎那,銅錢從父親指縫跌落,滾到陳默腳邊。
七月,白帝城外蜀軍大營
腐草混著糞便的氣味撲面而來時,陳默正被推進輜重營的柵欄。
“益州狗滾去最西邊的帳子!”押送兵啐了一口。陳默踉蹌著抱緊包袱,聽見周圍哄笑——帳簾撩起處,幾個荊州口音的壯漢正在賭錢,有人故意伸腿絆他。
“小心我的藥!”
清凌凌的女聲刺破喧囂。陳默栽倒前被人拽住后領,一截靛青衣袖掠過視線,袖口沾著深褐色的血漬。
抬頭對上一雙杏眼。那姑娘約莫十八九歲,發髻胡亂綰著,腰間皮囊滲出苦艾的味道。她身后跟著個跛腳老漢,正把半截人參往懷里藏。
“蘇蘅!又偷傷兵營的藥材?”賭錢的荊州兵突然站起來。
“偷?”叫蘇蘅的姑娘冷笑,“張校尉腿上箭瘡潰爛時,怎么不說是偷?”她拽起陳默往外走,低聲飛快道:“別謝我,他們專欺負新來的益州人。”
陳默摸到袖中的銅錢。它被體溫焐得發燙,像一粒將熄未熄的火種。
子時,輜重營最偏處的草棚
月光從茅草縫隙漏下來,在陳默掌心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盯著銅錢上“直百五銖”的篆字——這是劉備稱帝后新鑄的大錢,據說一枚能當百枚舊錢用。
“假的。”
草簾突然被掀開。蘇蘅貓腰鉆進來,懷里抱著個陶罐。“官府收糧都用這種錢,可市集上誰認?”她掰開陳默的手指,銅錢叮當落進罐底,和十幾枚同樣的錢撞在一起,“我爹就是信了‘直百錢換糧’,活活餓死的。”
陳默喉頭發緊。他想起父親倒下的身影,想起里正諂媚的笑,想起官差靴底沾著的谷粒。
“為什么救我?”
蘇蘅正在搗藥,石臼里的三七根發出澀苦的香氣。她動作頓了頓:“三日前運來的益州兵,死了兩成——沒人教他們系甲繩,過棧道時連人帶馬栽進江里。”月光描摹她脖頸的輪廓,那里有道結痂的鞭痕,“總要有人記住這些事。”
遠處傳來巡夜的梆子聲。陳默突然問:“伐吳真是為關羽報仇嗎?”
藥杵重重砸在臼底。
“看見中軍帳那面‘漢賊不兩立’的旗了嗎?”蘇蘅的聲音浸在黑暗里,“旗桿底下埋著三百具民夫尸首——累死的。”
五更天,營盤邊緣
陳默被尿憋醒時,發現草棚空了。藥罐下壓著片桑皮紙,畫著歪扭的江陵地圖——那是蘇蘅昨夜用炭條描的。
他鉆出草棚,看見天邊泛著詭異的赤色。晨風掠過糧垛,揚起細碎的糠秕,像一場微型雪暴。
“要變天了。”
老趙蹲在灶坑旁嘟囔。這個缺了食指的老輜重兵總愛自言自語,據說他參加過漢中之戰,左腿的箭傷每逢陰雨就滲出膿血。
陳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中軍大帳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摔杯裂帛之聲。
“荊州派和益州派又吵起來了?”
老趙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吵?糜竺的侄子剛運來三十車霉米——你猜這些米夠誰吃?”他忽然壓低聲音,“小后生,記住嘍,在軍營里活下來的秘訣是……”
號角聲驟然撕裂晨曦。老趙的話被吞沒在喧囂中,陳默只看見他的口型:
“別多嘴。”
風突然大了。中軍帳前的旌旗獵獵作響,旗角掃過土壘,露出半截新鮮的斷指——那是指揮筑營的益州督工,昨日剛因“延誤工期”被斬首。
陳默攥緊銅錢。東方的天際線上,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像一把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