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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什么是愛呢
狗蛋兒把雨夜那尸體處理妥當了,就晃悠到店里買了個蛋糕。
我就這么跟在他后頭,飄飄悠悠地回了家。
他把自個兒拾掇干凈,到沙發那兒一坐,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點上了蠟燭。
那燭火晃啊晃的,把他那張清瘦又還算俊朗的臉給照亮了。
“這是你走后的第十年吶。”
狗蛋兒盯著蛋糕,眼神那叫一個溫柔,輕聲說道:“生日快樂啊,丫丫。”
丫丫,就是他給我取的名兒。
狗蛋兒向來不待見甜食,以前我一饞小蛋糕,他就笑話我,說我跟個沒長大的小屁孩似的。
這會兒呢,我趴在桌子邊兒,眼巴巴地看著他大口大口把整個蛋糕往嘴里塞,饞得我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混蛋玩意兒!”
我氣呼呼地瞪著他,湊到他耳邊大聲嚷嚷:“喂!這明明是給我過生日的蛋糕好不好,咋我一口都撈不著啊!”
可狗蛋兒跟沒聽見似的,繼續美滋滋地吃著奶油花。
我這才猛地想起來,我都死了,他哪兒能聽見鬼說話呀。
“得嘞,這次就再讓著你吧。”
我小聲嘟囔著,眼光落到他手背上。
剛才那家伙帶著彈簧刀呢,狗蛋兒弄死他費了老鼻子勁兒,還掛了彩。
這會兒他手背上橫著一道嚇人的傷口,鮮血直往外冒,順著胳膊往下滴,吧嗒吧嗒地落到地毯上。
我抬起那半透明的手指頭,輕輕碰了碰他的傷口,小聲問:“傻蛋狗蛋兒……疼不疼啊?”
狗蛋兒沒搭理我,還是一門心思地吃著蛋糕。
等把最后一口奶油咽下去,他就進臥室,去拿昨天剛買回來的新裙子。
我可高興壞了,在半空中悠哉地轉了個圈兒。
“又有新裙子穿咯!”
剛從臥室出來,狗蛋兒頓了一下,突然又轉身回去了,沒一會兒,他拿著一雙紅舞鞋出來了,也一塊兒放進了鐵盆里。
我更樂呵了,像塊牛皮糖似的黏在狗蛋兒身上,嘰嘰喳喳說了好多句“你可真好”。
客廳里,狗蛋兒把裙子和鞋點著了。
那火光一點一點的,那條白裙子就到我身上了,紅舞鞋也穿得穩穩當當。
我滿意地點點頭,光腳飄了十年,可算有鞋穿了。
狗蛋兒這人粗心大意的,隔三岔五就給我燒裙子,可老是忘了燒雙鞋。還好我是鬼,能飄來飄去,不然走路不得累死啊!
這雙紅舞鞋,我十年前就稀罕得不行,可狗蛋兒買了十年,在床頭擺了十年,都舍不得給我穿。
我飛到他肩膀上趴著,沒忍住小聲抱怨:“小氣鬼,喝涼水,哼!”
狗蛋兒突然笑了一下。
可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聽見我罵他了呢,心虛得趕緊從他身上溜下來。
“丫丫。”
夜里靜悄悄的,他喊了我一聲,聲音平平淡淡的,可又透著那么一絲想念。
他說丫丫,以后我就不給你燒裙子了。
我剛想撒撒嬌、耍賴皮呢,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汽笛聲。小區周圍被警車堵得水泄不通,好多人上樓來,舉著槍齊刷刷地瞄準了狗蛋兒。
他們來了。
狗蛋兒一點兒都沒反抗,就這么被戴上手銬,押下樓去。
我在他后面飄著,跟著他上了警車。
一路飄到審訊室,有個年紀大點兒的警察,看樣子跟狗蛋兒認識。他眼神挺復雜的,拿出一張照片,放到狗蛋兒面前,問:“……你跟她,到底啥關系?”
狗蛋兒一聲不吭地盯著那張照片,老半天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笑了笑,眼神特別坦誠:“何警官,我倆沒啥關系。”
“撒謊!”
一個臉生的年輕警察一拍桌子,對狗蛋兒的態度很不爽:“……沒啥關系,那你為啥要弄死那五個人?!”
他沒撒謊。
我默默靠在狗蛋兒肩膀上,隔著虛空,看著照片里十八歲的自己。
是我走得太早了。
早到,我們都沒來得及變成戀人。
我跟狗蛋兒,是十二年前一個午后碰上的。
那時候我正在練舞室里跳得渾身是汗,彎腰的時候,透過二樓的落地窗,我瞧見了那個高高大大的拾荒少年。
他渾身灰撲撲的站在樓下,看我的眼神卻清亮得很。
其實在這之前,我就見過他好些回了。
可就在那個午后,我第一次下了樓,穿著舞鞋走到他跟前,沖他伸出右手,歪著頭看著他:“你好呀,我叫巧巧。”
估計是沒想到我會下樓,狗蛋兒一下子愣住了,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在衣服上使勁兒擦了擦手,才輕輕握住我的手,剛碰一下就松開了。
“你好,狗蛋兒!”
他看上去又激動又緊張,連主語都忘說了,那局促的樣子把我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下他更慌了,整個人都不自在了。
暖風吹過來,我把耳邊的碎發別到后面,好奇地看著他:“……咱倆這算不算認識啦?”
狗蛋兒也笑了,用力朝我點點頭:“那當然!”
認識了,就是朋友啦。
我仰起頭,看著那雙干凈又真誠的眼睛,在太陽底下跟他相視而笑。
故事就這么在這個春天開始了。
跳芭蕾舞的姑娘,遇上了拾荒的少年。
姑娘在一個午后下了樓,于是陽光就照到了少年身上。她跟他認認真真握了手,兩人都打定主意,要做對方的好朋友。
那天,我們在大樹底下坐了好長時間。
狗蛋兒跟我說,他是個孤兒,是拾荒的爺爺收養了他,靠撿破爛把他供到了高中。
爺爺年紀大了,拾荒的就換成了這少年。
“等我賺夠了錢,馬上就帶爺爺去醫院檢查身體!”
狗蛋兒側臉全是汗,眼睛亮閃閃的。
他坐的地兒離我有點遠,他倒不覺得撿破爛丟人,就是怕弄臟我的白裙子。
“你可真厲害啊!”
我托著下巴,真心覺得狗蛋兒牛氣,“……不光學習好,還能自個兒養活自個兒。”
跟他一比,我就跟家里養的米蟲似的。
狗蛋兒聽了,青澀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這有啥,我就是個撿破爛的。”
“可是狗蛋兒,你不會一直撿破爛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我覺著啊,像你這樣的人,干啥都能成。唔,那句話咋說來著?”
我拍拍手,站起來搖頭晃腦地背初中課文:“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狗蛋兒被我逗樂了,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覺得……你說得太對了!”
我跟他一塊兒笑,笑完了,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我看著他,眼饞得不行,忍不住感慨:“要是我跳舞也能像你這樣,老得第一名就好了。”
“你跳得已經好看得很了。”
見我情緒低落,狗蛋兒笨嘴拙舌地安慰我,“……真的,你跳得老好看了!”
“可是跳得好看跟跳得好,那是兩碼事兒啊。”我在他旁邊坐下,耷拉著腦袋說,“而且,我也沒覺得自己跳得多好看。”
狗蛋兒急得腦門兒上都是汗,他不太會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沒事兒,在我心里,你就是第一!”
“你別喊我巧巧,喊我丫丫!”
回應他的是我一連串的笑聲,這家伙咋這么笨吶,安慰人就跟講冷笑話似的。
狗蛋兒明顯松了口氣。
他皮膚曬得有點黑,整個人看著特樸實。
笑了好一會兒,我終于停下來。
“丫丫。”
他輕輕念了一遍這倆字,看著我,一臉認真:“狗蛋兒以后就喊你丫丫,行不?”
夕陽照在他身上,他的眼神干凈又純粹。
我輕輕點點頭,說了聲“行”。
后來我跟狗蛋兒說,其實我是失獨再生的閨女。
打小起我就曉得,我爸媽比同學的爹媽老了差不多二十歲。
我以前有個姐姐。
她又聰明又漂亮,跳舞更是一絕。可十八歲那年,姐姐生了場大病,臨走前她說:“爸媽,再生一個吧。”
于是兩年后,我呱呱墜地。
我就像是姐姐人生的復制粘貼,她是因為,我就是所以。
姐姐叫巧巧,我也叫巧巧;姐姐留長發,我也得留長發;姐姐眼角沒淚痣,我眼角那顆淚痣也不能留。
跳舞這事兒也是一樣。
其實我在跳舞上沒啥天賦,就因為姐姐跳得好,我也被送進了舞蹈室,去學姐姐最愛的芭蕾。
爸爸說,媽媽生病了,只有我變成姐姐,她才能好起來。
所以我只能當巧巧。
我心里明白,所以每次回家,都小心翼翼地扮著姐姐的角色。
可我就是個“山寨貨”。
我沒姐姐聰明,沒姐姐漂亮,也不像姐姐那樣,打小就會跳舞。
我不愛吃姐姐喜歡的東西,也不喜歡姐姐喜歡的顏色。
姐姐文靜,我卻活潑得很。
我和姐姐,壓根兒就是兩個人。
這些破綻老是被細心的媽媽發現,每次她察覺到我不是姐姐,就會突然崩潰大哭。
她驚恐地把我推開,拼命搖頭:“你不是巧巧,你不是我的巧巧!我的巧巧呢?老公,咱們的巧巧在哪兒啊?!”
爸爸可失望了。
他說:“巧巧,你咋不再努把力呢。”
“再努力點兒,就能更像你姐姐了。”
我知道爸爸不容易。
當年給姐姐治病,家里的錢都花光了。媽媽精神不太好,沒法出去工作,只能在家待著。送我學跳舞,又是筆不小的開支。
爸爸工作忙得很,頭發都早早變白了。
我不想讓他失望,就拼命想變成姐姐,可后來才發現,根本做不到。
我就是個笨小孩。
永遠都成不了姐姐。
這十六年,我一直被困在“巧巧”這個殼子里,怎么也掙脫不出來。
直到狗蛋兒出現,笑著喊了我一聲“丫丫”。
這沉悶的世界,總算透進一絲光。
我學校在城東,狗蛋兒的學校卻在城西。
于是雙休日在大樹下碰頭,成了我倆心照不宣的約定。
每周這兩天,我倆都忙得很。
我在舞蹈室里壓腿、轉圈,他就拎著編織袋去拾荒賣錢。他總會在那棵大樹旁等我下課,因為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吃午飯。
跳舞得控制體重,媽媽把我當成姐姐,準備的飯菜量少,還都是姐姐愛吃的那幾樣。
我對香菇過敏,可餐盒里永遠都有香菇。
我把香菇夾給狗蛋兒,饞他飯盒里的土豆。
狗蛋兒一聲不吭地把香菇吃完了,后來,他的飯盒總是裝得滿滿的。
他會把我不愛吃的菜都夾走,再把自己做的菜分給我。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狗蛋兒好像啥都會。能賺錢養活自己,考試總是第一名,做的飯還那么香。
一開始我還挺不好意思,后來熟了,就直接從他飯盒里搶土豆吃,吃完還理直氣壯地提要求:“狗蛋兒,下周我還想吃土豆!”
好脾氣的狗蛋兒同學幾乎立馬就答應了,心里卻犯嘀咕:咋會有人這么愛吃土豆啊?
一直吃這個,難道不會膩嗎?
“當然不會啦!”我撐著臉,認真地說,“我要是喜歡啥,就會一直一直喜歡,永遠都不會膩!”
狗蛋兒就看著我笑,那模樣傻愣愣的。
他坐得離我沒以前那么遠了,我能清楚地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和干凈的眼睛。
拾荒可是個苦差事,狗蛋兒經常忙得汗流浹背,渾身是灰。但他不想臟兮兮地來和我吃飯,所以總會在我下課前,換上干凈衣服。
這儀式感挺奇怪的,可我特喜歡。
就像每次見他之前,我都會揣上一顆檸檬糖,偷偷塞到他口袋里。
我一直以為狗蛋兒把這些糖都吃了,等我變成阿飄后才發現,我給他的檸檬糖他一顆都沒動,全存了起來,裝在一個漂亮的玻璃罐里。
特別想我的時候,他就會打開玻璃罐,把糖倒出來數上好幾遍,然后再放回去。
他老是這樣。
明明挺聰明的一個人,卻凈做些傻事兒。
我永遠都忘不了,少年時的狗蛋兒捧著飯盒,眼神小心翼翼,又局促又緊張地跟我說:“丫丫,你吃我的吧。”
“飯盒我洗了好幾遍,不臟的!”
當時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兒的,后來看到狗蛋兒數糖我才明白。
原來這種悶悶的感覺,就叫心疼。
放暑假后,狗蛋兒去大排檔打工了。
興許是明白我永遠比不上姐姐,爸爸不再要求我在跳舞上出成績了。但媽媽堅信要給跳舞的姐姐準備午飯,所以爸爸還是堅持送我去學跳舞。
一周兩次的舞蹈課,變成了一周四次,整個暑假我都在家和練舞室之間來回跑。
我和狗蛋兒還是一起吃午飯。
可大排檔中午就營業,到深夜兩三點才收攤,狗蛋兒的作息變得黑白顛倒,我們的午飯,成了他的早飯。
狗蛋兒特守時,從不遲到。經常是我剛下課,他就已經拿著飯盒在樹下站著了。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跟他說,我終于真心喜歡上跳舞了。不用總想著拿第一,跳舞就成了一件特放松、特開心的事兒。
說著,還在他面前轉了個圈。
我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狗蛋兒認真聽著,眼睛亮閃閃的。我回到他身邊坐下,歪著頭問他:“你呢?狗蛋兒,你咋樣啊?”
狗蛋兒看著我,突然笑了:“我挺好的,丫丫,謝謝你惦記。”
“挺好是多好啊?”我不太滿意他的回答,鼓起腮幫子,“論述題來啦,這位同學,請把你的挺好詳細說說!”
狗蛋兒被我逗樂了,琢磨了一下,開始“答題”。
他說大排檔離練舞室近,能和我一起吃午飯,他可高興了。
又說老板人不錯,知道他家困難,還說開學后也能去幫忙,工資按小時算,讓他別再去拾荒了。
還說爺爺身體硬朗多了,不用繼續吃藥了,他打算開學前帶爺爺去檢查一下。
狗蛋兒說了好多好多,我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突然發現他黑了不少。等他起身離開,我才發覺,就算我站在臺階上,都得仰著頭看他。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這少年偷偷地、飛速地長大了,輪廓慢慢有了大人的模樣。
生活的苦沒把狗蛋兒打倒,反倒讓他更堅強、更勇敢,也更成熟了。
這是好事兒。
我透過落地窗,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就覺得特高興,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狗蛋兒就該這樣,他本來就厲害。
旁邊一起練舞的同學瞧見我,打趣道:“又跟你的小乞丐吃飯去啦?”
“他才不是乞丐呢。”
我轉過頭,認真地告訴她,“他拾荒是為了養活自己。”
狗蛋兒才不是乞丐。
他啥都會。
大排檔的老板說話算話,開學后,真讓狗蛋兒去幫忙了,不僅管飯,時薪還挺高。
有了這份收入,狗蛋兒輕松多了,終于不用再去拾荒,也終于肯跟我并排走了。
我知道狗蛋兒不自卑,可在我面前,他總是把自己放得很低。以前送我回家,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跟在我身后,遠遠看著我進了單元樓,才肯離開。
他不在乎別人叫他“乞丐”“撿破爛的”,但絕不能接受別人把這些詞跟我扯到一塊兒,他比我還在乎我的名聲。
這少年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護著我,希望我永遠是湖里那只潔白的小天鵝。
我都知道,啥都知道。
所以我也想讓狗蛋兒知道,不管他是拾荒還是刷盤子洗碗,我都覺得他特厲害。靠自己雙手掙錢,一點兒都不丟人。
我還特想了解他的一切。
所以我纏著狗蛋兒好久,非要他帶我去大排檔,他拿我沒辦法,只好答應了。
國慶假期最后一天,我見到了傳說中人挺好的老板。
老板三十來歲,肚子圓滾滾的,不過菜做得賊好吃。看到我,他瞅著狗蛋兒,笑得一臉壞:“喲,這位是?”
狗蛋兒悶聲悶氣地說:“我朋友。”
老板點點頭,“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似的打趣道:“懂了,女朋友唄?”
“不是!”狗蛋兒耳朵尖都紅了,氣呼呼地瞪了老板一眼,“都說了是朋友,她還小,你別瞎扯。”
老板也不反駁,背著手慢悠悠地往后廚去了。
狗蛋兒把我領到一張桌子前,拿帕子把桌面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桌面锃亮,這才停下。
“丫丫,你坐。”
狗蛋兒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手里拿著抹布,身上還系著圍裙,看著莫名地賢惠。因為他人高馬大的,抹布和圍裙在他身上顯得特別小。
我憋著笑,從書包里掏出作業。
狗蛋兒撓撓頭,見我開始寫作業,他走到一邊,也開始干活兒。
下午吃飯的人不多,主要是做些準備工作。
狗蛋兒戴上橡膠手套,在大鐵盆前坐下,長臂一伸,就開始刷盤子洗碗,動作麻溜得很,不一會兒就把一盆子碗碟洗得干干凈凈。
看他又開始擇菜洗菜,我扔下寫了一半的卷子,蹦到他身邊。
狗蛋兒忙得滿頭大汗,抬頭看見我,疑惑地問:“是有哪道題不會嗎,丫丫?”
“不是。”
我在他身邊蹲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我來幫你!”
狗蛋兒擇菜的手頓了一下。
他看著我,眼里滿是溫柔的笑意,輕聲卻堅定地拒絕了我。
狗蛋兒說:“丫丫,你不該干這些事兒。”
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嘴角會出現一個小梨渦,里面裝滿了陽光和清爽。他的五官越來越俊朗,漸漸有了少年到青年的成熟穩重。
狗蛋兒啊,長大的速度可真快。
我懂他的堅持,就乖乖回到桌邊坐下,繼續做卷子。
我做一會兒題,就看一會兒狗蛋兒。
感覺到我的目光,狗蛋兒手里的動作越來越慢,耳朵尖也越來越紅,最后干脆把小板凳挪了個地兒,背對著我坐下。
“小氣鬼狗蛋兒!”
我小聲嘟囔了一句:“……看一眼都不行。”
狗蛋兒的背影一下子僵住了,我趕緊心虛地低下頭,裝作認真讀題的樣子。
哎呀,他耳朵咋這么靈啊!
后來啊,我成了大排檔的常客。
老板經常讓狗蛋兒帶著我在這兒蹭飯,偶爾還會親自下廚,給我們做道硬菜補補身子。不過大多時候,我吃的都是狗蛋兒親手做的。
每次被老板瞧見,他就會沒好氣地罵狗蛋兒:“……我這兒干凈著呢,之前也沒見你吃壞肚子!”
這會兒狗蛋兒的耳朵就跟聾了似的,手里翻炒的動作不停,鐵鍋里直冒香氣。
我被饞得圍著他直打轉,眼睛死死盯著鍋里的土豆燒肉,不停地問:“還有多久才好啊?”
狗蛋兒瞅著火候,安撫我:“快了快了。”
結果十分鐘過去了,土豆燒肉還沒好,我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我餓啦,狗蛋兒,我想吃肉,嗚嗚。”
狗蛋兒一下子心軟得不行,趕忙翻箱倒柜給我找吃的。最后在蔬菜堆里摸到個橘子,麻溜地扒了皮遞給我,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丟進老板裝零錢的紙盒里。
我捧著他剝好的橘子,踮起腳,硬把第一瓣喂到他嘴里。
“甜不甜?”我問。
狗蛋兒用力點頭,笑著說:“甜!”
我也嘗了一瓣,舌尖上一股子淡淡的水味,還有點酸。我抬起頭看向他:“真的好甜!”
狗蛋兒沒忍住,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老板實在看不下去了,慢悠悠地晃過來,突然丟出一句:“土豆燒肉好啦!”
狗蛋兒趕忙去洗碗拿鍋鏟,生怕我餓著。
我看著他忙前忙后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狗蛋兒這脾氣咋就這么好呢?
萬一被別人欺負了可咋辦?
也不知道為啥,一想到狗蛋兒被欺負的畫面,我就愁得不行,還直冒火。
不過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這純粹是瞎操心。
那天下午,大排檔來了幾個黃毛混混,一坐下就點了半桌子菜,把老板和狗蛋兒忙得夠嗆。
我正寫著作業呢,突然感覺身邊站了個人。
一抬頭,是混混里的一個,那家伙吊兒郎當的,笑起來就沒安好心,伸手拉住我就往他們那桌拽:“妹妹一個人啊?走,陪哥哥們喝幾杯!”
我厭惡地皺起眉,使勁兒甩開他的手。與此同時,狗蛋兒也沖了過來,大手一攬,把我護在了身后。
那個混混推了推狗蛋兒,發現面前這人紋絲不動,頓時火冒三丈,動手了:“……媽的,給臉不要臉!”
狗蛋兒擋開混混的拳頭,跟他扭打起來。
坐著的那幾個混混見狀也站了起來,老板趕緊把我推進屋里,抄起鍋鏟,也加入了混戰。
我又害怕又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打架,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狗蛋兒,然后就瞧見了一個陌生的他。
在我面前的狗蛋兒,向來都是真誠溫和,靦腆害羞,脾氣好得沒話說。
我一直覺得他就是只溫順的小綿羊,可這會兒眼前的狗蛋兒,兇狠得像頭野狼。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暴力的他。
眼神冰冷,出拳毫不留情,明明是一對三,卻絲毫不落下風。沒過多久,那幾個鬧事的就都躺在地上哼哼了。
狗蛋兒還沒停手,剛剛拉我的那個混混被他壓在地上,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老板解決完他那邊的人,大聲喝道:“狗蛋兒!”
我這才回過神,趕緊跑到狗蛋兒身邊攔住他。抱住他手臂的那一刻,不知為啥,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我哭著喊道:“別打了,別打了狗蛋兒,會坐牢的……”
他們根本不值得,別臟了你的名聲。
狗蛋兒聽到我的哭聲,一下子清醒過來,喘著粗氣停了手。轉頭看了我一眼,立馬慌了神。
“不哭不哭,丫丫不哭。”
他手忙腳亂地幫我擦臉上的淚水,說話都不利索了:“沒事的,丫丫別怕,有我在呢!”
我看著他臉上的擦傷,吸了吸鼻子:“狗蛋兒……疼不疼啊?”
狗蛋兒拼命搖頭:“不疼不疼,一點都不疼!”
“騙人!”
看著他那笨笨呆呆的樣子,我心里難受得要死,沒忍住哭得更厲害了,嘴里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狗蛋兒,狗蛋兒……”
你以前,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在我還沒認識你的時候,在你還沒能力反抗的時候,是不是被別人欺負過很多次啊?
狗蛋兒哄了我半天,我還是哭個不停,甚至還抱住他的腰,眼淚鼻涕蹭得到處都是。狗蛋兒身體僵著,也不敢推開我,最后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腦勺。
“丫丫不哭,我真的不疼……”
他的聲音很輕很軟,像是在做一場美夢。
笨蛋狗蛋兒。
我在心里暗罵了一句,怎么可能不疼啊?
“嘖,別抱著了。”
老板趕走混混,走過來扔給狗蛋兒一瓶碘伏,嫌棄地擺擺手:“……大白天的,在這兒演偶像劇呢?”
狗蛋兒的體溫很高,透過衣服傳到我臉上,我這才大發慈悲地放開他,拿過他手里的碘伏,扯著他手臂就往屋里拉。
剛剛還兇巴巴的少年,這會兒像個害羞的小媳婦兒,紅著臉跟在我身后,進屋后老老實實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沖他抬抬下巴:“脫衣服。”
“啊?”
狗蛋兒臉一下子紅透了,急得直擺手:“不行不行,丫丫,你別這樣……”
“噗,你想啥呢狗蛋兒?”我被他這純情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我是讓你脫掉襯衣,給你手臂上藥!”
剛剛打架的時候,有個混混扔了個凳子過來,被狗蛋兒用手臂擋住了。雖說凳子是塑料的,但那么大的勁兒,肯定會有擦傷。
聽完我的話,狗蛋兒愣了一下。
他眼睛水汪汪的,可憐兮兮的。
小綿羊狗蛋兒乖乖脫掉外面的襯衣,露出洗得舊舊的白背心,包裹著他因為拾荒練得結實的身體,充滿力量又好看。
看著他身上臉上的淤青和傷,我后知后覺地生起氣來,拿著棉簽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嘶——”狗蛋兒輕輕吸了口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疼啊,丫丫。”
“不疼不疼,一點都不疼。”我故意學他說話,手下的力氣卻小了很多,“我還以為你是個鐵人,不知道疼呢!”
狗蛋兒不說話了,就看著我笑。
等我上完藥,他才垂著眼,輕聲說道:“對不起,丫丫,我以后不打架了。”
這個笨蛋!
我都快被氣炸了,他難道想站在那兒挨打嗎?!
可生完氣的下一秒,我又心疼起來,捧起他的臉,特別認真地看著他:“……不是不能打架,而是不能傷到自己。”
因為我會心疼啊。
狗蛋兒愣了幾秒,忽然笑了。
他特別鄭重地答應我,以后再遇到這種事,一定會保護好自己。
我心情這才好了起來。
看著他手臂上鼓鼓的肌肉,沒忍住戳了一下,硬邦邦還彈彈的,手感不錯,我又戳了好幾下。
狗蛋兒寵溺地看著我,他穿的背心已經很舊了,有點小,還破了幾個洞。
我沒忍住,手戳了進去,然后……戳到了他的胸膛。
“丫丫!”
狗蛋兒驚慌失措地捂住胸口,又馬上放下,還是捂住那里。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他閉上眼睛,羞恥得不敢看我。
我腦袋里“轟”的一聲,一股血直沖腦門。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丟下這句話,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出了屋。
狗蛋兒的生日在十一月初,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底。
他長得可快了,明明只比我大兩個月,卻比我高了一大截。剛認識的時候,我只比他肩膀矮一點點,現在都只能到他胸口了。
真不公平。
我站在臺階上,望著樹下的他。
深冬了,狗蛋兒終于穿上了棉衣,他衣服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兩件。
對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貧窮就像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到處都要用錢,就算狗蛋兒靠自己雙手掙了不少,還是不夠用。
我老是跟他說,心疼心疼自己吧,狗蛋兒,心疼一下自己,行不行啊?
他每次都說行,可下次見他,還是老樣子。
小氣鬼狗蛋兒,舍不得給自己買雙三塊錢的手套,卻舍得給爺爺買最好的藥,舍得給我買街角十五塊的小蛋糕。
“丫丫是小孩,小孩就喜歡吃蛋糕。”他一手捧著小蛋糕,另一只手點了點我的額頭,好看修長的手指被冷風吹得通紅,“……生日快樂啊,丫丫。”
我從背后掏出一副手套,得意洋洋地說:“看,我給你織的手套……親手織的哦!”
為了做這雙手套,我還拆了個棉花娃娃呢。
狗蛋兒呆呆地接過手套,背著個奶白色小挎包,看起來乖得不行,還有點傻。
小挎包是他生日時我送給他的禮物。
奶乎乎的小包被高高的狗蛋兒背上的那一刻,我一下子笑出聲來,實在是太奇怪,又太可愛了。
那時候他說,丫丫,以后別送我包了。
我問他為啥。
他很堅定地告訴我:“我會很愛惜,所以一個就夠了。”
現在他看著這雙手套,還是這句話:“丫丫,以后別再織手套了。”
“為啥呀?”
我笑嘻嘻地拿過小蛋糕,拆開包裝,打趣地看著他,“……因為你會很愛惜,所以一雙就夠了?”
“不是。”
狗蛋兒垂下眼睛,看著我輕聲說,“因為丫丫受傷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哎呀,被發現了。
突然就覺得好委屈。
“狗蛋兒。”
我想哭又忍著,聲音都有點哽咽了,“今天是我生日,可爸爸媽媽都不記得。”
爸爸媽媽只記得巧巧的生日。
可我不是巧巧。
以前我老是想,到底要等到啥時候,他們才能發現姐姐身后的我呢?
現在看著手里的小蛋糕,我發現自己雖然還是有點委屈,有點難受,但已經不像以前那么盼著他們的愛了。
說不定是因為,我的光出現了。
狗蛋兒說,我是他的太陽,但其實,他也是我的月亮。
在這浩瀚的宇宙里,太陽照亮月亮,月亮也大方地把太陽的光反射回去。
我和他,也在彼此的眼里閃閃發光。
“許個愿吧,丫丫。”
狗蛋兒溫柔的聲音傳來,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里許下了十七歲的生日愿望。
“丫丫和狗蛋兒,永遠不分開。”
狗蛋兒說,他覺得啥都在慢慢變好。
以前偶爾會覺得日子苦,可遇到我之后,就開始交好運了。
我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邊,偶爾還得踮起腳尖轉個圈,聽到他這話,總算停下來一會兒。
“吶,我說的。”我點了點他的下巴,指著遠處炸開的一朵朵煙花,認真地說,“狗蛋兒,你以后會越來越幸運的!”
狗蛋兒“嗯”了一聲,笑著點頭:“我信丫丫。”
小區到了。
狗蛋兒看著我走進單元樓,我剛走了一半,突然又轉身跑回他面前,笑瞇瞇地對他說:“狗蛋兒,春天就快到了。”
春天一到,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就像去年春天,你遇見了我,我也遇見了你。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老早。
挺讓人高興的是,我還在練舞室里,等著狗蛋兒來跟我一塊兒吃午飯。
不用再去拾荒,狗蛋兒白了不少。
我還發現,除了會做飯、賺錢、學習,他畫畫也厲害得不得了。隨便拿根木炭,就能把我跳舞的模樣畫得有模有樣。
我又一次覺得,狗蛋兒簡直就是無所不能。
這世上就沒有他干不成的事兒。
狗蛋兒聽了只是笑笑,扔掉木炭。比起自己在繪畫上有天賦這事兒,他更在意下次見面我想吃啥。
時間過得可真快,眨眼就到夏天了。
高中都過去一半了,我們都得開始琢磨以后到底要走哪條路。
我想了想,發現除了跳舞,好像啥都不會。
“我是不是特差勁啊,狗蛋兒?”
我有點沮喪,低下頭,但也就那么一下子,很快就又精神起來,興致勃勃地看著狗蛋兒:“你呢?”
“狗蛋兒,你以后想干啥呀?”
“我要當個商人,賺好多好多錢。”
狗蛋兒想都沒想,特堅定地說,就好像這個答案在他心里都琢磨了無數回,“……賺了錢,給爺爺養老,供丫丫跳舞。”
那爺爺和丫丫都有打算了,狗蛋兒自己呢?
“笨蛋狗蛋兒。”
我攤開他的手,把臉緊緊貼在他手心里,幾乎是求著他:“對自己好點兒吧,狗蛋兒,你就對自己好點兒,再好點兒成不?”
狗蛋兒溫柔地笑著說:“丫丫,我挺好的。”
他那雙眼睛干凈又明亮,透著點兒滿足,好像在說,只要爺爺和丫丫好,狗蛋兒就好。
大傻瓜。
狗蛋兒就是個大傻瓜。
可就是這么個傻瓜,把我心疼得不行。
“狗蛋兒,我改主意了。”
我從他手心里抬起臉,咧嘴一笑:“我以后也要賺好多好多錢。等掙了錢,送你去學畫畫,給你買衣服,還帶你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兒。”
“我跟你保證。”
我舉起手,特認真地看著他:“我會一直陪著你,你信我不?”
少年的眼神比月光還溫柔。
他說:“我信丫丫。”
真好。
狗蛋兒的未來里有我,我的未來里也有他。
那時候我們還小,對以后的各種想象,每個畫面里都有他,也有我。
這大概就是愛情剛開始的樣子吧。
第一次和狗蛋兒牽手,是我主動的。
我借口深秋冷,在大街上拉住了他的手。狗蛋兒臉一下子就紅了,總覺得周圍人都在看我倆。
可就算這樣,他也沒松開我的手。
不過狗蛋兒這人特講究儀式感,他覺得牽手、擁抱還有親吻,都得在鄭重表白之后才行。
所以后來我再想故技重施,想再拉住他的手,他咋都不上當了。
對著這么個純情的狗蛋兒同學,我突然就想小小地叛逆一下。
于是在他生日那天,等他閉上眼睛許愿的那一刻,我輕輕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狗蛋兒,生日快樂。”
“希望你往后的每一天,都比今天更開心。”
狗蛋兒睜開眼睛,表情特嚴肅:“丫丫,我十八歲了。”
我眼睛一下子亮了,還以為他要跟我表白呢。
結果等了半天,他跟我說:“我是大人了,丫丫還是小孩,小孩愛吃蛋糕,所以我生日蛋糕都給丫丫吃。”
誰稀罕吃小蛋糕啊,討厭的狗蛋兒!
我一把搶過他手里的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口奶油花,把底下的面包全留給他了。
狗蛋兒也不嫌棄,拿著我用過的勺子,把這個不像樣的生日蛋糕吃完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其實想說的是,等丫丫也成大人了,我就跟你表白,好不好?
離我生日還有兩個月。
狗蛋兒打了三份工,就想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送我一雙紅舞鞋。
表白嘛。
就一個小蛋糕,多不像話呀。
狗蛋兒總說,我和他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和他都是在生活里拼命掙扎的普通人,都在努力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
明明已經這么努力了,可老天爺就愛捉弄人,跟我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我學校在城東,狗蛋兒的學校在城西。
說不定互相喜歡的人就是心有靈犀。我還記得我十八歲生日那天,是個周五,下著大雨,到處又陰又潮。傍晚的時候,我坐上了去城西的出租車。
我那會兒心急火燎的,就想趕緊見到狗蛋兒。
我想跟他說,沒關系,我也可以跟你表白。
可我哪知道,就在同一時間,狗蛋兒抱著一雙嶄新漂亮的紅舞鞋,從城西往城東跑。
結果在人來人往中,我們錯過了。
我和狗蛋兒就只錯過這一次,可這一次,就是一輩子。
那輛出租車,把我帶進了我做夢都想不到的黑暗里。下了車,我就被路邊一個喝醉的瘋子拖進了沒人的小巷。
更可怕的是,喝醉的不止一個。
那些臟手捂住我的嘴,難聞的氣味噴在我身上,渾身疼得我啥都感覺不到了。
那些人走了以后,我好不容易動了動手指,眼前卻只剩一片黑。
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站在狗蛋兒身邊。
昏暗的房間里,他抱著一雙紅舞鞋,眼睛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電視里播報的新聞。
鏡頭里,五個中年男人臉上打著厚厚的馬賽克,一個女孩赤條條地躺在那兒,身下血流了一地,臉被刀劃得根本看不出原來啥樣了。
我看到她手臂上有顆小小的痣,那顆就連她爸媽都不知道,只有狗蛋兒知道的小痣。
她是誰啊?
哦,好像是我。
我低下頭,看見半透明的自己,這才猛地反應過來——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
我死在了十八歲,馬上就要長大成人的這一天。
狗蛋兒你看,這世上真的有鬼。
可有些人,那些活著的人,比鬼還可怕。
我好害怕啊,狗蛋兒。
你能不能……抱抱我啊。
我死的第一年,狗蛋兒瘋了似的學習。
那年高考,他成了省狀元。但他沒按之前計劃的選商科,而是報了法學。
狗蛋兒放棄了當商人,他在日記里一遍又一遍地寫我的名字,他說丫丫,我要為你討回公道。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那五個本該判死刑的人,在這事兒慢慢被人淡忘后,莫名其妙地從死刑變成了死緩,又從死緩變成了有期徒刑十年,最后還一減再減。
我跟著狗蛋兒去了大學。
他變化可大了,以前那個溫暖愛笑的少年,現在變得又陰郁又冷漠。他的專業成績總是第一,可總是獨來獨往的。
他在校外租了個小房子,里面就只放得下一張床。
床頭擺著一雙紅舞鞋,一罐糖,墻上掛著個小挎包,里面裝著一雙手套。
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
除了這些,我留給他的,就只有一次擁抱,一次牽手,還有那個落在他臉頰上、輕輕的吻。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喜歡他。
在這個小屋子里,狗蛋兒慢慢長成了一個像樣的大人。
他老是數糖,還經常對著紅舞鞋說話,睡覺的時候枕著小挎包,懷里還得抱著手套。
他偷偷去看過我爸媽。
爸爸老了不少,可能因為以前給我的愛不多,所以我死后,他和媽媽不像姐姐走的時候那么傷心。
我還看見了姐姐,又優雅又漂亮。她在爸媽身邊轉來轉去,舍不得離開。
我們隔著一扇窗,遠遠地望著。
姐姐的眼神里,有愧疚,有不知所措,也有疼愛。
我一下子明白,人的靈魂是靠愛活著的。誰最愛自己,靈魂就會守在誰身邊。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跟著狗蛋兒走了。
我死后第五年,狗蛋兒開始攻讀碩士學位,成了那種不管啥時候都彬彬有禮、又有學問又能干的優秀青年。
他都好多年沒過過生日了,卻經常給我買漂亮裙子,我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虛幻的裙擺像潔白柔軟的花一樣綻開。
我死后第七年,狗蛋兒已經是個特優秀的律師了。
關于我的卷宗,他翻了無數遍。
這一年,爺爺去世了,狗蛋兒在街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小孫女,笑得特和藹、特慈祥。
他看起來可幸福了,就好像人間所有的好都落到他身上了。
可我呢,就算都過去十年了,再看到這張臉,我這已經成了鬼的,還是忍不住渾身直哆嗦。
狗蛋兒平靜地回到家,給我燒了一條漂亮裙子,把玻璃罐里所有的檸檬糖都吃了。
他說丫丫,我要變成壞人了。
我早就知道,狗蛋兒他啥都能干成,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行。
就算是殺人,他也能做得干凈利落。
于是狗蛋兒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精心謀劃。在我死去的第十年,在我生日前那兩個月,狗蛋兒以牙還牙,把我受過的罪,全還給了那五個人。
二十七處刀口,被劃花的臉,折斷的手臂。
這是一場,遲到了十年的復仇。
等解決完最后一個人,狗蛋兒報了警。
掛了電話,他處理好雨夜中的尸體,去店里買了個蛋糕。
我跟著他飄啊飄,飄回了家。
看他把自己收拾干凈,到沙發那兒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點上蠟燭。
燭光照著他那張清瘦又俊朗的臉。
“這是你走后的第十年。”狗蛋兒看著蛋糕,眼神溫柔得不行,“生日快樂啊,丫丫。”
“今年你十歲了,該上四年級啦。”
“你語文肯定能考滿分,數學估計懸,你以前最討厭數學了,我給你講題的時候,你老是打瞌睡。”
“少吃點土豆,你正長身體呢,光吃土豆哪有啥營養,萬一長不高,你又該悶氣了。”
“知道丫丫是只小天鵝,可過馬路的時候別蹦蹦跳跳的,我不在你身邊,你自己得注意看紅綠燈,聽見沒?”
“我們丫丫,跳舞最好看了……”
狗蛋兒絮絮叨叨說了好多,我看著他,心里難受得快要喘不上氣了。
笨蛋狗蛋兒,笨蛋狗蛋兒!
我求求你了,心疼心疼自己吧。狗蛋兒,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好不好啊?
窗外,警笛聲響起。
狗蛋兒背上當年那個小挎包,戴上那雙手套,安靜地等著。
寂靜中,他輕聲說:
“對不起啊,丫丫,明年沒法給你燒裙子了。”
「狗蛋兒,你可是個律師啊,咋能知法犯法呢!」
審訊室里,年紀大些的警察看著交代完犯罪過程的狗蛋兒,滿臉痛心,「你沒背景,沒人脈,我們都清楚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都過去這么久了,你咋就還是放不下呢?!」
「背景?人脈?」狗蛋兒微微一笑,平靜地看著照片里的我,「……恰恰就是這些東西,讓我的丫丫受了天大的委屈。」
「何警官,我打小就生活在 B市最窮的地兒,天天聽著謾罵、羞辱,在一聲聲『野種』『乞丐』里長大。十六歲那年,有個跳芭蕾舞的姑娘走進了我的生活,她對著撿破爛的我說:『狗蛋兒,你啥都能成。』」
「她就像朵花,又白又軟,而我的生活就跟一攤爛泥似的。可這朵花,她愿意,甚至還盼著能在這爛泥里開放。」
「你知道嗎?她跳舞的樣子真的好看極了,我就想一直讓她這么美下去。」
「我早就買好了紅舞鞋,一直在等她長大。」
「可她卻死了,以這世上最殘忍的方式,死在了十八歲那天。」
狗蛋兒眼眶泛紅,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何警官,就差那么一點點,真的就差一點點……我本來可以、本來有機會成為世上最幸運的人。」
「我一直都敬畏法律。」
狗蛋兒終究還是沒哭,他從來都不哭,再難受也不肯掉眼淚,只是抬起通紅的眼眶,笑著看向對面那個痛心疾首的人,「何警官,我只是覺得,不能就這么算了。」
我眼睛酸酸的,凝視著我那永遠干凈明亮的少年。
是啊,憑啥就這么算了?
一句「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就能把那些受過的傷害都一筆勾銷嗎?
這個世界依舊看上去鳥語花香,歌舞升平,我們就像向日葵,全都爛在了地里。
隨著時間流逝,所有人都會忘掉,甚至都不愿意相信這世界上曾經發生過這么可怕的事。
假的,全都是假的!
狗蛋兒蓄意謀殺多人,手段殘忍,毫無意外地被判了死刑立即執行。
他是律師,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狗蛋兒從來都沒變過,他一直是當年那個善良又溫柔的少年,在雨夜殺人是他認為該做的,報警自首也是。
死亡對狗蛋兒來說,不是折磨,而是解脫,所以他平靜地接受了法律的審判。
「丫丫,我和他們不一樣。」
最后的七天里,狗蛋兒每天都會看著那個小挎包和手套,對著它們說話。
它們一直被他好好愛惜著,所以這么多年過去,除了時間留下的陳舊感,它們依舊完好無損。
「丫丫,我想你了。」
「每年你生日都下雨,是不是你也在想我?」
我輕輕地虛枕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是啊,我也想你。
傻瓜狗蛋兒,我每一天都在想你,可不只是生日的時候。
我看著他手背上那道嚇人的傷口,突然想起,我好像從來沒對他說過喜歡,他也一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濃烈的喜歡慢慢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就算捂住嘴巴,它也會從眼睛里流露出來。
我想,那大概就是無法言說、也不必言說的愛。
第七天,狗蛋兒等來了最后的審判。
藥物被冰冷的針管注射進他的身體,我年輕的愛人,痛苦地抽搐著,眼神漸漸渙散。
十年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終于看到了我。
想念、委屈、快樂、痛苦,無數的情緒在他眼中流轉變化,最后都化作了臉頰上幸福的淚水。
「我保證,我會一直陪著你,你信我嗎?」
「我信丫丫。」
傻瓜,我沒有失信。
一個吻輕輕落下,我溫柔地笑了起來:「狗蛋兒,春天就快到了。」
春天到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就像十六歲那年的春天,狗蛋兒遇見了丫丫,太陽撞上了月亮,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里,綻放出了夢幻又絢爛的光。
所以親愛的少年,別害怕。
我在下個春天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