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啟七年十月。

乾清宮，西暖閣。

朱由檢閉上眼，歷史的大幕如走馬燈般在他眼前上演：

崇禎元年，1628年。

陜西大旱，爆發農民起義。

崇禎二年，1629年。

山海關總兵趙率教戰死，袁崇煥擅殺毛文龍。

崇禎三年，1630年。

皇太極兵臨城下，滿桂戰死，袁崇煥下獄并被凌遲處死。

接下來的十四年，

孫承宗自裁，曹文詔自裁，黃德功自裁....

盧象升戰死，孫傳庭戰死，楊國柱戰死....

洪承疇投降，祖大壽投降，吳三桂投降....

崇禎十七年，1644年。

崇禎披頭散發，像鬼魅一般走向煤山那棵歪脖樹，罵了句“諸臣誤朕”。

大明亡。

看完崇禎悲壯的一生，朱由檢陷入迷茫之中。

穿成皇帝是好，可為什么是崇禎？

一說他剛愎自用，刻薄寡恩，志大才疏，是他親手葬送了大明。

一說他不好色，不貪財，不貪圖享樂，是大明史上最勤勉的皇帝。

其實都有道理。

歷史是復雜的，人更是復雜的。

這個鍋全讓崇禎背顯然不合理，史上一直都有大明亡于萬歷的說法。

大明這個爛攤子，運行將近二百六十年，早已千瘡百孔，風雨飄搖。

這時候就是把太祖朱元璋從棺材里請出來再做皇帝，除非推倒重來，否則也是個完蛋。

可問題是，皇帝本就是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的總頭子。

推倒重來那就是革他們自己的命，完全不可能。

除非有金手指，否則朱由檢不認為自己有本事中興大明。

穿越前，他不過是個最基層的鄉鎮公務員，做群眾工作可以，當皇帝勵精圖治，銳意改革，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萬萬沒那個本事。

王安石，張居正，這些大改革家都未能完成的歷史使命，他一個小白穿越者，憑幾本歷史書，幾集百家講壇，幾部電視劇就想力挽狂瀾對抗歷史車輪？開什么玩笑？

要知道，如今大明的局面，前所未有的艱難。

西南土司未平，西北民變又起，域內未弭，建奴又至。

嘉靖以前，只有邊陲鱗甲之患，萬歷手里，也不過建奴為了封賞逞兇。

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及至建奴內犯，威懾京師，甚至到了天子守國門的地步，這是前人也絕少遇到的艱難處境。

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穿越者，在沒有金手指的幫助下，都會像他一樣聽天由命，把頭埋進褲襠，做一只蠢萌的鴕鳥。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朱由檢才能心下稍安，理直氣壯的躺平擺爛。

現在這個時點，崇禎繼位一月有余，滿打滿算，距離大明亡國還有十七年時間。

十七年擺完，說不定還能再穿一次。

拿定主意，朱由檢反倒心情舒坦，將目光收回到紫檀木御案上。

案上堆滿了奏折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

前世崇禎繼位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了魏忠賢披紅的權力。

當然語氣委婉，是以體諒廠臣，珍重身體的理由搪塞過去。

如此輕描淡寫剝奪魏忠賢權柄，又沒有明發上諭，是試探也是較量。

為何魏忠賢卻仍掛著司禮監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的兩個頭銜讓朝野上下揣測琢磨，這就給權力留下了分野的空間。

朱由檢對前世崇禎的瞎折騰不感興趣，只是厭煩這個“歸正于上”的舉動，最終卻落到了自己頭上。

堆積如山的奏折，需要一件件批閱，而且日復一日，每日如此。

他甚至同情起了崇禎，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

召對群臣，針砭時弊，高談闊論，一談就是一整天。

每天手批章折，動輒數千言，當真是十七年如一日，毫不覺得厭倦。

唉，有什么用呢？

瞎折騰而已。

越努力越失敗。

還不如擺爛。

朱由檢微微抬手，潛邸舊人貼身太監徐應元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

首先是一塊軟白的濕手巾遞到他手里，然后進參湯和燕窩。

旁邊，盒蓋揭開，里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

朱由檢漱了口，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躺在龍床上慢慢嚼著，感覺舒服多了。

好像也只有在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極度奢享中，朱由檢才會尋到一些樂趣，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史上的崇禎節儉宮內用度，把自己搞得苦哈哈的，妄圖用以身作則來感化群臣，其實就是自我感動而已。

道德綁架這種老祖宗玩剩下的東西，對朝堂上這些老陰比來說，連當廁紙都看不上。

因此，朱由檢不打算繼續遵從前身崇禎那套行事作風，該享樂照樣享樂，大明王朝根本不缺他節約下來的這三瓜兩棗。

朱由檢丟下內閣首輔黃立極領銜所奏《恭辦圣訓告竣，請旨遵行》那道奏疏，不由得嘴角勾起，掛出一絲冷笑。

“圣訓？請旨遵行？”

“一幫老陰陽人！”

“你們愛咋咋，老子才懶得管。”

朱由檢心中腹誹，又拿起紫檀御案上的另一份奏疏《糾劾貪污御史疏》。

這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楊所修上書彈劾兵部尚書崔呈秀的奏折。

不得不說，楊所修這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文人政治敏感度極高。

天啟剛剛駕崩，他便馬上嗅到了給新帝交上投名狀的機會。

一朝天子一朝臣，楊所修這個投機份子深諳此道。

此人嚴格來說也是閹黨成員，只不過是閹黨里的邊緣人物，長期得不到重用，便想搶那從龍之功，賭一生榮華富貴。

朱由檢純粹抱著看故事的心態翻開奏疏看了幾眼。

“崔呈秀并綰兩篆，兼掌兵部、監察院兩方大印，集兵權憲紀于一身，出入烜赫，勢傾朝野....”

“其人厚顏無恥、貪污腐敗、窮兇極惡、獻媚成性、睚眥必報....”

楊所修不愧是進士出身，彈劾崔呈秀這道奏疏寫的是聲情并茂，曲折離奇，故事跌宕起伏，數據詳實考究，當成小說看也挺有意思。

看著看著，朱由檢慢慢看得入迷了。

漸漸地，

朱由檢也從這道奏疏中摸到了不少門道。

奏疏中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想了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折中去細心體味。

朱由檢越看越是興奮，越是深陷其中。

果然，擺爛帶來的短暫樂趣遠不及權力滋生出來的長期快感讓人上癮。

忽然，

朱由檢頭暈目眩，冷汗涔涔，渾身有一種無處著力的虛浮之感。

楊所修這道奏疏的末尾，赫然出現了一行行金色的文字。

【官場現形記：楊所修受魏忠賢脅迫，上達此疏，犧牲崔呈秀，保全魏忠賢。事成之后，保舉楊所修為兵部右侍郎。】

官場現形記？

居然能看到奏疏背后的真相和內幕！

金手指？

朱由檢屏住呼吸，一連看了十幾道奏疏，每一道奏疏的末尾，都能看到一篇官場現形記。

好家伙，什么陰謀詭計，什么魑魅魍魎，什么蠅營狗茍，在官場現形記里展現的淋漓盡致。

要知道，權力的實質就在于對信息的掌握和控制。

沒有信息談何決策？

沒有決策談何權力？

沒有權力談何治國？

官僚集團對信息的壟斷，直接造成皇帝對視野之外的權力失控。

各級官僚的欺上瞞下，實際上讓皇帝變成了聾子瞎子。

皇帝看上去是在做決策，實際上是在官僚們設計好的程序里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人擺布。

而金手指的出現，等同于擁有了上帝視角，信息繭房被一舉蕩破！

可此時朱由檢沒有覺醒金手指的歡呼雀躍，反而變得心情沉重。

如果說覺醒金手指前他可以理直氣壯的躺平擺爛，那覺醒金手指之后呢？

再想躺平，好像變得不那么理直氣壯了。

唉，我真沒想覺醒金手指啊！

看這節奏，是要讓我中興大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