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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有句老話說,吃蟹不吃鰓。”
“什么?”
慎一一邊問爺爺昭三,一邊用筷子夾起味噌拌竹莢魚泥,蓋在米飯上。味噌拌魚泥和米飯搭配在一起最好吃,這是昭三教給慎一的。然而,他本人在吃飯的時候卻只喝酒,不吃米飯。他總是用筷子尖在盤子上擦一下,撮起一點點魚泥,放入口中細細品味,然后端起酒杯,吸一小口清酒。
“就是說,我們可以吃蟹,但不能吃它的鰓。”
“我是問鰓是什么,鰓!”
慎一顯得有些不耐煩,坐在矮桌對面的昭三皺起了半白的眉毛。
“你這孩子,是不是進入叛逆期了?”
“是你不好好說話吧!同樣的話說兩遍!”
“吃蟹不吃鰓!”
“三遍啦!”
昭三晃動著瘦削的肩膀笑了起來,像掛在衣架上的一件襯衫。他饒有興致地等待著孫子的反應,而慎一卻覺得鼻子里有股熱氣沖了上來。
“爺爺怎么老是逗我呀?”
慎一本來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話說到一半就變成了喊。昭三的眼神變了,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孩子。
昭三逗慎一,慎一笑著反駁,平時吃晚飯時都是如此。慎一喜歡這樣的晚飯時光,也許昭三也是。慎一覺得很對不起爺爺,但他今天怎么也笑不出來。
“慎一,你在說什么?怎么了?”
母親純江拿著做菜用的公筷,從廚房走進起居室。
“都是你的錯!”在慎一回頭的瞬間,這句話幾乎要從他的嘴里蹦出來,但他還是忍住了,只是吐了一下舌頭。
“沒什么。”
“你怎么那么大聲跟爺爺說話?”
“沒事,純江,慎一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嘛!”
純江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回到了廚房。剛才中斷的搖晃平底鍋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鰓啊,就是這個黑色的東西。你看,它像粘在螃蟹肚子上的香蕉,是有毒的。”
“行啦!”慎一頭也不抬地說道。
昭三笑著嘆了口氣,把手里的蟹殼扔進了裝蟹殼的盆里。他盯著慎一,眼神像劃了濕火柴一樣失落。純江常用切成兩半的螃蟹做味噌湯。螃蟹是漁民從附近的碼頭打上來的,這種巴掌大的小螃蟹被低價批發給超市,純江買的就是這種小螃蟹。
“你是因為這處傷才不高興的嗎?”
昭三用下巴指了指慎一額頭右側的擦傷。
慎一不高興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但并不是完全像爺爺所想的那樣。慎一無法回答,便沉默不語。一直開著的電視機里開始播放六點的新聞,電視機畫面上是美空云雀[1]的復出演唱會,那好像是昨天在東京巨蛋[2]舉辦的。
“你在東京的時候去過那里嗎?”
昭三用筷子指著電視機屏幕。
“后樂園球場[3]我倒是去過。”
“和你爸爸一起去的嗎?”
提到一年前死去的兒子,昭三沒有一點兒猶豫,他總是能輕易地說出口,而慎一還無法做到。每當提到父親,慎一都要努力撕破情感的薄膜。
“嗯。”
“你去看棒球比賽了嗎?”
“嗯。”
“哪場比賽?”
“巨人隊的比賽。”
“這還用說嗎?在后樂園球場進行的比賽肯定是巨人隊的比賽啊!”
“后樂園球場也有其他球隊的比賽啊!”
“為什么?”
“就是有啊!”
昭三用鼻子“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他喝了一小口酒,咀嚼著嘴里的食物,耳朵輕輕地動著。
這座海邊小城離鐮倉很近,慎一是兩年前開始在這里生活的,那是小學三年級的夏天。慎一的父親政直本來在東京的一家商社工作,后來商社倒閉了,他們家不僅沒了收入,還必須搬出公司宿舍。恰好那時的政直也厭倦了大城市里污濁的空氣、擁擠的電車以及人們冷漠的面孔,于是他決定離開東京,搬到這座小城生活。此外,昭三的腿腳不便且獨居,政直一直很擔心他,據說,這也是他選擇和昭三一起生活的原因之一。
大海波光粼粼,卷起一道道白色的浪花。慎一眺望著海面,走在前幾天大人告訴他的上學路上。他感到既郁悶又興奮。然而,生活在海邊的同學們并沒有熱情地歡迎他,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很害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一個月前剛剛發售的電子游戲《模仿游戲》,班里的男生都在談論這個游戲。在下課時和放學后,他們總是玩《模仿游戲》,玩得熱火朝天,就算偶爾要玩別的游戲了,也總有人會蹦出“咒語”“怪獸”之類的詞兒,大家不知不覺中又說起了那個游戲的話題。慎一完全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游戲,他壓根兒就沒有電子游戲機。
政直本來說,慎一五月過生日時會給他買游戲機。可就在那之前,政直的公司倒閉了。父親和母親似乎忘記了生日禮物的事,慎一自己也假裝忘記了。
那時距今已經有兩年了,慎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游戲機,和同學們的交往也不順利。父母本來還說要在這附近蓋一座新房子,但由于政直去世,這件事也就沒有下文了。慎一和他的母親純江、爺爺昭三一起住在租來的房子里,這座房子是三座并排的出租屋中離馬路最遠的一座。
“純江,你也坐下吃飯吧!別忙活啦!”昭三伸著脖子向廚房喊道,他脖子上的喉結動來動去的。
純江好像說她正在做什么菜,繼續搖晃著平底鍋。昭三應該也沒聽清楚純江說了些什么,不過他也沒問,還是用筷子去夾味噌拌竹莢魚泥。
“她白天工作那么忙,現在肯定累了,還在那里一直忙活。”
政直去世以后,純江在附近的漁業協會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每周從周一工作到周六。雖然純江不是正式職員,工資不高,但這份收入加上昭三的退休金,再加上十年前船務公司支付的賠償金,勉強可以維持他們三個人的生活。
“可能不全是工作。”
慎一不禁脫口而出。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把話說了出來。慎一抬起頭,正好與昭三的視線相遇。
“這話是什么意思?”昭三問道。
“沒什么。”
慎一慌亂地垂下眼睛。幸好昭三沒有在意,他只是微微一笑,便看向電視。
“怎么問什么都是‘沒什么’啊?”
在慎一垂下的眼睛深處……
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又浮現出來。
那是他在海邊偶然看到的情景,那個情景就像一只沾滿沙子的粗糙的手,不斷地摩挲著慎一的心,他現在想來,還是覺得厭惡不已。
放學路上,慎一和同班同學春也一起向礁石灘走去,他們要去礁石后面查看事先放置在那里的“黑洞”。這個所謂的“黑洞”,其實是一個慎一設計的陷阱。他將一個容量為一點五升的可樂瓶,從靠近瓶口的位置用刀割開,翻轉過來,再將割下來的部分插進瓶子的切口,這就做成了一個手工魚簍。他們在魚簍里放上壓著它的石塊和小魚干,將其沉入礁石背陰處的海水中,過些時候再來看,瓶子里就會有小魚、小蝦和小螃蟹,運氣好的時候,他們還能捕獲鳀魚等其他魚類。
鳀魚都是成群結隊的,因此,若能捕獲鳀魚,那么其數量肯定不止一條,通常都是五條以上。捕獲鳀魚多的時候,他們甚至能看到十幾條鳀魚擠在狹小的陷阱里。他們捕捉這些獵物,既不是為了吃,也不是為了帶回家去養。他們只是摸一摸、玩一玩它們,便將其放回大海。不過,這也給慎一帶來了許多樂趣。在學校時,他一邊上課,一邊想象今天會有什么收獲,這是他的一大樂事。另外,對那些剛來到世間不久就要被丟棄的可樂瓶,他想到了它們的這一種妙用,這也是一件讓慎一暗自得意的事。
“還是只有寄居蟹啊!”
春也把牛仔褲的褲腿卷到膝蓋上,拿起“黑洞”,從下面觀察。春也的老家在關西的海邊小城,因此,他和慎一一樣是轉校生。
“鳀魚正往這兒游呢,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進來!”
慎一的身高不算高,但他比小個子的春也稍高一些,春也抬頭看著的“黑洞”,正好和慎一的視線齊平。泡軟了的小魚干上正趴著四只寄居蟹。
“小魚干應該還能用!”
春也只取出寄居蟹,又把“黑洞”沉入同樣的地方。
兩個人走在光溜溜的石頭上,為了避免滑倒,他們小心翼翼地向岸邊走去。回到岸邊后,他們穿上了襪子和運動鞋,弄濕了的手和腳被四月初的海風吹得冰涼。
“咱們烤寄居蟹吧!”
“你有打火機嗎?”
春也從牛仔褲口袋里取出一個紅色的廉價打火機,打著了火。在明亮的陽光下,火苗的顏色很淡,看不清楚。打火機上方的空氣正縱向扭動著。
慎一和春也成為好朋友后,春也沒過多久就告訴了慎一烤寄居蟹的方法——用火加熱螺殼,寄居蟹就會受到驚嚇,從殼里爬出來。春也第一次烤給慎一看時,慎一覺得非常惡心——寄居蟹“吧嗒”一聲掉在地面上。寄居蟹以驚人的速度爬行,看起來很像蜘蛛。最讓人惡心的是,它的身體左右不對稱,樣子十分瘆人。寄居蟹拖著軟軟的彎彎的肚子,在堤壩的混凝土路面上快速爬行。春也用手擋住它的去路,它立刻轉彎,迅速跑開了。
春也在它的前面放了一個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飲料瓶蓋,它用八條腿快速確認了一番,想要倒退著鉆進瓶蓋里。可是,瓶蓋不太好鉆,它急得團團轉,那動作看起來格外惡心。最后,它終于放棄了,又一次跑開了。春也拾起它,隨意地丟進海里。
“去‘加多加多’的后面吧?”
“加多加多”是馬路對面的一個廢棄的小酒館。有一次,他們在礁石灘那里玩打火機,被恰巧路過的愛管閑事的大叔制止,從那以后,他們想做什么不能被別人看見的事,就去“加多加多”的后面。
春也率先爬上了平緩的礁石斜坡。越往上走,能看到的礁石就越少,而沙子的面積漸漸變大,最后完全變成了沙灘。沙灘一直延伸到混凝土墻邊,上面就是馬路和護欄。
“春也,咱們的包呢?”
“你去拿過來吧!”
慎一背著兩個運動包向他的好友追去。轉校前他所在的那所小學要求學生,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要背雙肩書包,而他現在所在的這所小學的要求卻寬松許多,從四年級開始,學生就可以背任何類型的包了。沒有人告訴慎一這件事,因此,四年級的開學典禮那天,他是背著雙肩書包去學校的。那天,全班只有慎一和春也兩個人背著雙肩書包去學校。第二天,春也就提著流行款的運動包來上學了。而慎一現在用的阿迪達斯牌的運動包,是昭三在開學三個月后給他買的,那是在暑假前夕,昭三替純江去課堂參觀之后的事。
“‘加多加多’關門了,以后這里還會開新的店嗎?”
慎一跟在春也的后面走上臺階。這段臺階是很早以前兩個人一起用金屬罐和舊輪胎搭出來的。他們跨過護欄,來到了馬路上。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爸說,他希望這里能再開一家小酒館。”
春也的父親做著沿街售賣化妝品的工作,生意好的月份和生意不好的月份收入相差很大。聽說,生意好的時候,發工資的那天,他常常徹夜不歸。天亮的時候,春也會聽到開門的聲音,冰箱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杯子胡亂扔進水槽里的聲音,母親的說話聲,父親那音量更大的說話聲,接著又是母親的說話聲,然后便是父親為了蓋過母親的聲音的大吼聲,接下來就是摔東西的聲音。春也被哪個聲音吵醒,取決于當時的情況,但每次推拉門外面傳來的各種聲音的順序總是類似的。
“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小酒館,對吧?”慎一一邊往“加多加多”走,一邊說道。
春也沒有回答。
他們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之后,便走進了這家店前面的停車場。停車場入口有用木樁和鐵絲組成的防護欄,以防車輛進入,但人可以輕松進入。停車場里的路面雜草叢生,雜草像波浪一樣隨風起伏。慎一和春也跨過這片“波浪”,穿過停車場,走進店的側院,向后面走去。
這個昏暗而狹長的地方,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基地。
站在馬路上,看不見這里,這后面還有一個小山丘。圍墻的另一邊是一座破舊的平房,那里住著一對年邁的夫婦和一只瘦骨嶙峋且有些掉毛的狗。他們在這里玩的時候,盡量不發出很大的聲音,因此,老夫婦可能并不知道他們在這里玩。老夫婦的房子和“加多加多”都是嵌在山腳邊的,因此,這個秘密基地總是光線昏暗,地上堆積的落葉散發著苦澀的氣味。
店的后面有一扇上了鎖的門,門前有兩層臺階,他們常常并肩坐在上面。臺階的旁邊堆放著一些黃色的啤酒箱,這些箱子摞在一起,上面蒙了一層厚厚的沙塵。
“要是開一家游戲廳就好了。”
春也一邊說,一邊把寄居蟹零零散散地放在兩個人之間的空地上。這次,慎一不說話了。
“開一家點心店也挺好啊,在店門口擺一臺游戲機就行。聽說,很久以前,在咱倆來之前,有人在這里開過這種店,店的位置就在政府大樓那邊。”
當然,春也不是沒發現慎一家比較拮據,但他從來不刻意避諱與花錢有關的話題,這是他的一個優點。
“這只應該是最大的了吧!剛才我看見它的蟹鉗了!”
四只寄居蟹的螺殼都差不多大,春也挑了一個帶有白色花紋和粉色花紋的尖尖的螺殼,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慎一也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了家里的鑰匙。為了避免燙到手,慎一撿起身邊的兩片落葉,包裹住鑰匙的長柄,用手指捏著鑰匙,將其伸了過去。春也把寄居蟹倒過來,把螺殼的尖頭插進鑰匙的四方孔里。
打火機“唰”地響了一聲,火苗在這里的顏色比在陽光下的顏色要深許多。慎一拿著鑰匙,春也用打火機從鑰匙的下面烤寄居蟹的螺殼。十秒鐘之后,底朝上的螺殼口里露出了驚慌的白色蟹鉗。火苗繼續烤著,寄居蟹的身體便一下子都出來了,不過,它又馬上鉆了回去。其他幾只寄居蟹開始爬來爬去,但慎一和春也沒有看它們。
“啊!”春也不禁輕輕地叫出了聲,眼前的寄居蟹突然整個從螺殼里爬了出來。它掉到兩個人之間的地上,然后立即開始逃跑。它朝慎一跑過來,在混凝土臺階上發出微小的敲擊硬物的聲音,它的許多條腿好像鋼琴家的手指,仿佛正在彈一首快節奏的歌曲,它猛地奔向慎一。剎那間,慎一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只寄居蟹正攜帶著劇毒向他發起最后的反擊。慎一急忙躲開,不料,運動鞋的后跟被臺階的邊緣絆了一下,他向后踩空了,他的后背受到了猛烈的撞擊,緊接著,他的頭頂上不斷有啤酒箱掉落下來。
他一聲都沒吭。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被埋在黃色的啤酒箱堆里,就像在泡澡一樣,沙塵掠過他的臉頰,“嘩啦嘩啦”地往下掉。春也欠著身子,緊繃著嘴角,睜大雙眼看著他,而慎一的臉上大概也是同樣的表情。他們互相看著,誰都沒有說話。
突然,兩個人都大笑起來,笑得肚子疼。
“被人聽見啦!被人聽見啦!”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春也指了指墻的另一邊。慎一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笑聲還是從指縫中鉆了出來,他的胸口不住地顫動著,雙手更加用力地捂住嘴,可是,右手的食指卻不小心插進了鼻孔。這下子,他們再也忍不住了,春也一邊轉身,一邊抓住慎一的襯衫,拉著他往停車場跑去。他們的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大海,與此同時,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連經過的汽車的引擎聲都聽不見了。
“包……包落在那里了!”
春也突然想起兩個人的包。他用襯衫的袖口使勁兒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然后往“加多加多”的后面走去。慎一也想一起去,但他還是笑個不停,便朝春也擺了擺手。
“沒事,我去拿就行!”
慎一調整了一下呼吸,仰頭望去。山上的植物茂盛,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綠色,一棵形狀酷似西藍花的樹佇立在山頂上。空中彌漫著薄霧,遠處,一只飛鳥像打水漂的石子般橫穿天際。慎一的心里涌起一陣興奮,而他的胸膛和肩膀在大笑過后感到一絲疲乏。海風拂來,潮水的氣味包裹了他的臉,他被這氣味吸引,轉頭望向大海。
突然,他的視野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幕……
在道路左側大約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個按鍵式的紅綠燈。一個老奶奶和一條狗從臨海的那邊慢悠悠地向這邊走來,正在過馬路。那是住在“加多加多”旁邊的老奶奶。不過,慎一的視線并沒有停留在她的身上,而是停留在人行橫道前的一輛商務車上。那是一輛灰色的商務車,車頂裝有行李架。
車身打了蠟,锃光瓦亮,左邊的后視鏡反射著陽光。道路向右微微轉彎,因此,這輛車的車尾正對著慎一。透過微微發黑的后車窗玻璃,他可以看見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駕駛座上坐著一個短發男人,而副駕駛座上坐的是……
他的母親?
慎一呆立在停車場上,望著那個長發女人的身影。
駕駛座上的男人一邊說著什么,一邊將身體向副駕駛座靠近。慎一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嘴唇的開合和鼻子的形狀,就像看電影一樣。那個男人是誰?慎一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他,但一時想不起來。副駕駛座上的女人把臉轉向他,她看起來真的很像慎一的母親。兩個人的側臉之間,是那個盯著地面過馬路的老奶奶。
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似乎在等她走過去,老奶奶的身影在前車窗玻璃上消失之后,男人的嘴唇又動了起來。副駕駛座上的女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在否定什么,或是在拒絕什么。男人用力探出上身,將臉靠近女人。這時,女人說了些什么,把臉轉向前方,男人的臉也突然轉向同樣的方向。
接著,汽車開動,漸漸遠去。
紅綠燈變綠了。
十歲的孩子對什么事情也都大致知道一些了。剛才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慎一的眼睛里,他的胸口就像被一根堅硬的棍棒壓住一樣,他感到呼吸困難。
“怎么了?”
慎一的目光追著那輛開走的商務車,春也站在他的身邊,也伸長脖子張望著。商務車已經變得像小指的指甲那么大了。
“沒什么。”
是的,沒什么。
“那只寄居蟹怎么樣了?”慎一接過春也遞給他的運動包問道。
春也把緊握的右手松開了一點兒,給慎一看。裸露在外的寄居蟹在他的手指上警覺地動來動去。
“怎么辦?咱們把它放在沙灘上也行吧?”
慎一還在想著那輛開走的商務車的事。
“哎,咱們把它放在沙灘上,行嗎?”春也又問了一遍。
慎一這才轉過臉來:
“行啊,扔在那里就行!”
春也的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最后,春也獨自過了馬路,剛走到護欄邊,就把寄居蟹扔到了沙灘上。慎一看不見寄居蟹,只看見了春也扔它的動作。
“要是淡了,可以加點兒醬油啊!”
純江端來了一盤金槍魚的邊角料炒卷心菜,將其放到矮桌上,又返回廚房,拿來自己的米飯和味噌湯,坐在慎一旁邊。
“哎,你的工作……”
慎一盡量發出和平時一樣的聲音,但并不順利。純江揚起眉毛,像是要問什么,慎一移開了視線,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些大麥茶。
“是一直在辦公室里面嗎?”
“有時也會出去辦事,去郵局、銀行之類的地方。”
“走路去嗎?”
“是啊,我又沒有駕照,”母親有些詫異地笑著說道,“著急的時候,我就騎辦公室同事們公用的自行車去,怎么了?”
“沒什么。”慎一用說過很多遍的話回答道。
“云雀真是太堅強了啊!”昭三看著電視自言自語地說道。
他的睡衣布料因磨損而變薄了,他撓著左腿的膝蓋。他的左腿只到那里。膝蓋以下是一只假腿,發黑的樹脂腳后跟有些臟了,光溜溜地映照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
注釋
[1]日本著名女歌手。
[2]位于東京文京區的體育館。
[3]位于東京文京區的棒球場,1937年建成,1987年拆除,被東京巨蛋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