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鳥還記得，那只是最平常不過的一次宴席，偏偏隨金杯擲地而翻起軒然大波，撕扯出如今連坐百家、血流成河的局面。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瑣碎，教皇兄已經很久沒有來銅雀臺了。

青鳥難過，半伏在矮案上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腦子里卻盡是當時路過太掖池邊看見的那一幕——意氣風發的天子寵臣與另一模糊黑影互相推搡著，很快便滑入冬日冷池中，悄無聲息地斃了命。

他瞧見了，敏銳地察覺到這又是什么權勢傾軋，所以沒敢聲張，躡著腳也快步走了。

第二日在內宮得到陳生溺斃的消息，他本想裝作詫異驚恐的樣子，沒想到卻在皇姐愴然的一滴淚里丟盔卸甲。

他沒想到、沒想到陳生會與皇姐襄陽長公主有瓜葛。

窗外狂風大作，卷起千堆落雪，嗚嗚咽咽地哭嚎著。李青鳥又默默地開始想，若是在燕南，定然是沒有這樣吃人的大雪。

內侍阿令打簾進來，帶起一陣細碎聲響，驟然打破堂中寂靜：“殿下，除夕宴設在長樂宮，長公主的轎子已在外頭候著了，說是要等您一道呢。”

“袖爐也溫好啦，福團樣式的那只…”內侍一邊替緩緩起身的少年理著腰間革帶，一邊笑著說，“新筍初立，瞧瞧，這銅雀臺果真風水養人，養出您這么個玉樹臨風的貴人來。”

李青鳥伸手撫了撫鼻尖，羞惱似地偏頭，“銅雀臺幾十個差使，屬你最舌燦蓮花。”

待接過暖手的袖爐，少年便窩在厚實的狐裘里頭大步出了堂。

外頭風雪依舊，冷冽的寒風刮過他羊脂玉般的臉龐，凍得人雙腮桃紅，鼻尖綴上緋色。

踏過橫木上轎的時候，青鳥還在不安地想著要怎么面對皇姐。

然而過了這么些時日，襄陽長公主好似披上了另一層面皮，沒再有什么悲戚的神色了。

一如往日，她見人總是笑的，嬌俏的芙蓉面綻開笑意，雖不是什么傾國之貌，卻清淡宜人，別有一番氣韻。

“怎么這般慢，皇兄的轎子已經在前頭了！”她嗔了一句，伸手去撩開轎簾，指著前面一輛鑾金大轎給李青鳥看。

青鳥探頭咂舌，滿臉急切，“他素日里最厭煩這些，怎么這次跑得這樣快，快快快，起轎追過去！”

“王爺公主去得比皇帝慢，少不了又是一頓數落。”

正撇嘴喃喃著，他余光掃過襄陽，卻恰好捕捉到她柔和眼睛里一瞬即逝的暗芒。

那是罕有的、青鳥不曾見過的，一寸夾竹桃毒色。

他原以為姐姐李還嬌同他一樣無心權位。

畢竟他們，不過只是高大宮墻之下的螻蟻，卑賤出身，蒙天大運才沾上一點天家血脈。生母早已隱沒在血雨腥風之中，自己也被圈禁于皇權之下。

不去肖想，甘愿俯首臣服，整日只知享樂，就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但是李還嬌好像不信命。

她轉頭放下簾子，隨意擺了擺綴在鬢邊的粉色宮花，“聽說今年除夕宴辦得格外熱鬧，臣屬大波大波地請，不知道皇兄又是想做什么呢。”

試探似的，她那雙兔子一樣沒有威懾力的兩丸烏珠，又直勾勾地盯住青鳥，笑道：“這一月的驚濤駭浪還不夠，看來皇兄與母后，怕是要不好了。”

“噓——”

青鳥立即露出一副惶恐的神態，攤手道，“私談政事，可是殺頭大罪。”

迎上她的目光，李青鳥面色坦然。裝乖賣傻糊弄了這十六年，他的藝技已然爐火純青，讓李還嬌看不透。

到底是真的乖傻，還是立于危墻之下、不得不粉飾太平的乖傻。

不過，她并不急于立刻知曉答案。

襄陽長公主自從宮女肚子里爬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被迫地蟄伏。先帝那么多的兒女，最后封王封地的沒有幾個，青鳥是托平庸生母的福，襄陽不一樣，她自幼就靠自己了。

從一開始驕縱跋扈，仗著帝王疼愛目中無人，以為自己真是天下最尊貴的公主。到后來先帝駕崩，跌入萬丈塵埃，受盡無數冷眼，在太后跟前極盡卑微。

她吃過很多苦，學東西也很慢，但她還是學會了。

所以她只是笑著，輕輕揭過這個話題，“哎喲，瞧你說的，含沙射影的話普天之下人人都談，難道人人都要砍頭了嗎？”

“我知道分寸的啦，要不然能求得出宮建府的恩典？”

李青鳥也同她笑，握著袖爐的兩只手溫出了一些汗。就著這絮柔的話頭，他本想隱晦探問些陳生的事，轎子卻突然猛地亂晃，害他差點撞進李還嬌懷里。

長公主急忙出手穩穩地扶住幼弟肩頭，皺眉撩開簾子就問：“怎么回事，轎子走壞了？”

“是積雪厚重，抬轎的一個突然崴了腳，驚擾公主，奴才們真是罪該萬死！”小廝一頭磕進厚雪里，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無法，兩人只能先行一步下了轎子，站在宮道兩旁干瞪眼。

“希望咱倆別是最后的。”青鳥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李還嬌則一臉凝重，忽而勾起唇角，不合時宜地笑起來，“哼——什么腌臜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