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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條圍巾
我想把記憶寫在書桌的便箋上,夾在時光那層薄薄的扉頁里,期待有人會看見,希望沒人看得見。
我想走過四季,抵達深沉的海底。我想回到過去,找到夜晚的旖旎,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初中的時候,朋友看我失魂落魄,挑釁我。
“別傻了,人家不喜歡你。”
“我很愛她。”
“拉倒吧,能有多愛?滿世界都是草木,何必單吊死在一棵樹。要我說,你就該重振旗鼓,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溜到播音室唱一首情歌,報上名號,唱完在校園晃悠兩圈,第二天桌洞情書滿滿當當。”
“我就是很愛她,誰都替代不了。”
“多愛?”
“不要命的那種。”
“那行,講桌有瓶洗潔精,去死吧。”
我騰地起立,面露堅毅和視死如歸的決心,站到講臺,在全班同學地注視下,猛然往嘴里灌一大口。
緊接著,火辣辣的灼燒感在嘴里散開,我徹底感受到了洗潔精的能量,腐蝕舌根與上顎,一直流淌到咽壁。
我慌了,朋友急了。
手足無措地亂跳,大喊讓朋友報警。
“報”字剛沖出喉嚨,我驚奇地發現。
他娘的,吐泡泡了。
全班同學嘆為觀止,我心如死灰。
這是我第一次為愛情獻身。
銘心刻骨,迄今難以忘懷。
當天傍晚,我把差點讓我為之喪命的女孩單獨約在操場,大雪紛飛,靜悄悄地掛在我們的頭發上。
她扎著馬尾辮,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校服很干凈,但我覺得很冷。
何慧說:“你別這樣,我不喜歡。”
我眼圈泛紅,嘴硬地說:“能不能別走。”
“你能不能成熟點!”她喊得很大聲,說完轉身離開。雪下得很急,如同冬日的柳絮鋪滿操場,而她在上面狠心地踩下一個個腳印,重重的。
我沒有說話,戴著一條圍巾,我仿佛能聽到雪花壓抑地哭泣聲。
回到宿舍,朋友湊過來問:“咋樣?”
我沒回答他,趴在床底下,撿沒被打掃掉的煙頭抽。
小鎮初中,男生宿舍簡陋,十張上下鋪的小床,緊挨著擠在一間小房里。
哪怕是十張床,沒有錢,沒有煙抽,也散不掉哥當時的憂愁。
我沒找到煙頭。
朋友說:“跟我上廁所。”
朋友說:“喏,給你。”
我站在廁所,看著遞過來的一根香煙,大驚:“都周四了,你還有存貨?”
朋友說:“今天擱老陳那里賒的賬,兩塊錢三根,就這一根了,咱倆一人一口輪著抽,夠意思吧。”
朋友說:“咱們還小,未來女人不遍地都是,何必嘛。”
我還小,我聽不進去,嘬一口煙嘴被咬扁的香煙,信誓旦旦地說:“我要娶她。”
朋友接過去抽完最后一口,猛地往地上一扔:“傻逼。”
過了兩年,一次和朋友晚上擼串。
朋友喝一杯咬一口,突然想起什么,問:“那誰,還有聯系嗎?”
我滿臉疑惑:“誰啊?”
朋友一字一頓地說:“那個女的。”
我說:“哦,死了我都不知道。”
朋友放心地說:“看你的反應也算是放下了。我就說嘛,外面女人多得是,何必念念不忘一根雜草。”
我提醒朋友:“牛糞。”
朋友說:“當初人家跟你分手后,就馬上和別人在一起了,這兩年聽說又換了四五個呢。”
我一愣:“從哪兒聽的?”
朋友說:“不告訴你。”
喝到夜里十一點,我倆都喝大了,隔壁桌打起了架。
我心一狠,拍案而起:“走,去她家,我非得當面質問她。”
朋友驚了:“啥?村里啊?你去過嗎?大半夜人家不得拿掃帚攆你。”
我看著隔壁桌,說:“去過。碰見她媽,一緊張喊了聲奶奶,把我攆走了。”
朋友突然大叫:“走!不去是孫子!去看你奶奶!”
小鎮夜里十一點,沒有月亮,路燈還在亮,街邊商鋪早已閉店,只有幾家燒烤攤還在苦苦支撐。
我騎一輛陪我出生入死的電瓶車,載著朋友歪歪扭扭向著何慧家騎去。
村里夜萬分的靜,道路兩旁是堆滿玉米秸稈的水溝,耳邊是喋喋不休的蛙鳴。
眼前胡同像山谷一樣同樣幽深,往黑暗行進百米,便是門前一束夜燈。
我站在胡同外,被拐角的冷風打在臉上,朋友瑟瑟發抖,我一聲不吭。
傻傻盯著門前懸掛的一束燈,而白墻窗內有燈火還未熄滅。
就那么看著。
我點了一支煙。
我沒走進胡同。
我說:“咱們走吧。”
朋友一愣,順嘴就說:“干嘛你怕黑啊?沒狗。”
我不怕黑。
我想朝你而來,哪怕面前都是黑暗。我不敢朝你走來,因為我在黑暗里。
你不會看見我,我也不能觸摸你。
因為我怕狗。
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健身房工作,每天被店長拉起來擼鐵,何其殘酷,不擼沒業績。
店長說:“你背挺寬,練出來一定好看。”
我說:“謝謝謝謝。”
店長向我勾勾手,說:“來,加練。”
晚上下雨,我沒帶傘,沒有交通工具,和一位同事順路拼車走。
我看向車窗外,她看向我。
窗外霓虹生長在道路水漬,路面不斷被車輛碾過,沒有涼意,雨水在睫毛入眠。
她沉默地看著我,好一會兒,說:“以后我陪你。”
我看向她,問:“陪我什么?”
她說:“你要好好吃藥。”
我說:“我知道。”
她說:“我不想你一個人。”
我再次看向車窗外,小聲地說:“我也不想。”
直到下車,她沒再說話,但一路臉色堅毅,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渾身濕漉漉的回到房間,沒有用毛巾擦拭,坐在電腦前,起開一罐啤酒,咕咚咚喝起來。
她發來一條消息,內容很長,我記不清,只有最后一句。
她說:“小朋友,以后不要再淋沒必要的雨。”
隔日上班發現,她辭職了。
第二年小鎮夏天,我跟二輝在附近浴池洗澡,搓背拔罐,拜托師傅用了次奶鹽,收了十塊,略顯奢靡。
一時嘴饞,跑到小鎮公園附近,準備買串糖葫蘆。
大爺抱著稻草靶子,也不嫌重:“圓的兩塊,扁的三塊。”
我說:“為什么扁的貴一塊。”
大爺傲然道:“扁的香。”
我有種被忽悠的感覺,大喊:“你別以為我不懂,它倆一模一樣,人家縣城里還一個價錢呢。”
大爺看我急了,怕我跑,連忙道:“那扁的給你兩塊。”
我情緒上來,一時下不去,硬聲說:“我不要了!”
說完便準備離開。
“大爺,來串扁的。”
“誒,你怎么在這兒。”
“你別走啊。”
我停下腳步尋聲望去,嗯,面熟。
再看一眼。
“干嘛,認不出我來了?我何慧啊。”她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腦海里思緒萬千。
想到雪天壓抑哭泣的花瓣,想到深夜門前懸掛的一束燈火,仿佛有洗潔精要從我胃里翻騰出來。
我哆嗦著嘴說:“好巧哈,你怎么在這兒?”
她臉色疑惑,嘟了一下嘴:“嗯?因為我在這兒,所以在這。”
我訕訕地笑:“這樣啊,這樣。”
她噗呲一聲笑了出來,解釋說:“孩子要吃糖葫蘆,早上醒了就鬧,趁午飯來小鎮買點菜,順道給他買一串解解饞。”
孩子?光顧著看她,沒注意她牽著一只小小的手,羞澀地躲在何慧背后,眼神怯怯地看著我。
“乖,叫叔叔,叔叔給你買糖葫蘆。”何慧蹲下,兩只手揉著小孩的臉說。
我反應過來,連忙走到稻草靶子面前,拍了拍大爺的肩膀,說:“大爺,來一串吧,扁的。”
大爺冷聲道:“五塊。”
“你他媽。”
“拿好。”
找了個地方坐下,背后是吵鬧的人群,眼前一株垂柳隨風搖曳,枝頭劃過湖泊,濺起雨點。
我看著何慧,她看著孩子。
“你弟弟嗎?”
“我兒子啊。”
“哦。”“嗯。”
“多大了。”
“三歲。”
“哦。”
我面露尷尬,不知道怎么開口。
何慧說:“頭段時間我看見你了。”
我說:“哪兒啊?你怎么不叫我。”
何慧說:“你村里那誰結婚,新娘邀請我去,我看見你了,伴郎對不,可帥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還行還行。等會一起吃個飯吧。”
何慧斜我一眼:“我可結婚了,有娃的人,孩子他媽。”
我撓撓頭:“也是。”
何慧說:“我走了。”
我說:“好。”
何慧說:“想吃一家炸串,晚點人家收攤了。”
我說:“好。”
何慧說:“那我走啦。”
我說:“好。”
我看著她扶著孩子,小心翼翼坐上了車。夏日的柳絮也在漫無目的地飄著,她依舊扎著熟悉的馬尾辮,衣容整潔,眉間多了幾分愁容。
她慢慢地遠走,還是沒有回頭。
沒一段時間,和朋友商量去海邊兒,整理衣柜,棉衣下壓著一條圍巾,藍白條紋相間,拿在手里十分厚實。
坐的夜車,凌晨三點抵達,思來想去,反正也毫無睡意,不如現在就去。
我站在海岸線這邊,看著天空漸漸升起一抹魚肚白,霧色散去,有垂釣的人出現。
我看見日出一片連云,仿佛一條軌道,星空與云海交輝,列車行駛,天邊轟隆隆,從眼前到消失不見,有無數乘客揮手道別。
礁石上面斜插一根焦枯的竹竿,我把圍巾掛在上面,看著海風用力吹動這條圍巾,沒注意在夾層里飄出一張香葉色的便箋,跟著浪潮去到海面。
我轉身離去,這次沒有回頭。
而那張便箋上面是我在她離開第二年秋天寫下的一段話:
我想把記憶寫在書桌的便箋上,夾在時光那層薄薄的扉頁里,期待有人會看見,希望沒人看得見。
我想走過四季,抵達深沉的海底。我想回到過去,找到夜晚的旖旎,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