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寒冬。

在我七歲那年，我意外摔進了后院的一個池塘里，那里很偏僻，安安靜靜的，遠離了主宅的紛擾沉浮。

我從來沒想到魚會在這種環境里生存，魚兒能歡快地游動，可我卻好像被浸骨的池水束縛包裹，我的手腳在拼命向上伸，我的意識卻不斷往下沉。

真可惜，還沒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印記呢。那時候我就覺得我應該交代在那里了。

所以當我再次睜眼時，我是又哭又笑，不顧仆從們異樣的眼光，我光著腳沉默地去廟里磕了十幾個響頭，額頭磕破了也渾然不知。

雖然我的身體由此落下了病根子但是我卻很慶幸撿回了一條命。

我是家里的庶小姐，沒有太多人關心我的去向，當我從池塘邊醒來回到房里時，他們除了問候一句衣服怎么破了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我的生母原是主母身邊的一個丫頭，有一次家宴結束后她假借主母之命勾引了喝醉了的家主，第二天搖身一變成了府里的九姨娘。

她身段纖細，面容姣好，像一朵清晨初開的茉莉，潔白卻散發著清香。

旁人總說她命好，可在這大院中，又有誰命好呢？她開始很得我父親寵愛，許多人礙于此，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再忿忿不平一下。但隨著父親身旁的新人越來越多，她年齡也慢慢變大，她的屋里似乎也慢慢冷清起來，她不爭不搶，也失了寵愛。

有些下人仗著我年齡小以為我不記事，于是在奉主母命令照顧我的同時也經常抱怨被分到九姨娘這做事。

“唉真不是我說，讓我喂馬也好比在這伺候有盼頭。”

“可不是嘛，這九姨娘又當又立的，當初不擇手段成了姨娘現在又不屑爭寵，裝給誰看呢？”

虎落平陽被犬欺，更何況是一只本就微不足道的麻雀。她當初做的事被搬到明面上說道，許多下人也見風使舵地給她下絆子，克扣銀兩，吃冷飯冷菜是常有的事，主母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做的過分了也就輕飄飄挨兩下板子就過去了。

她只有在和我單獨相處時會常念叨:“這不是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當時我像失了智一般……這不對……”

她常在我面前作出這狀，我早已習慣，繼續幫她收拾著碗筷。但她卻在我不注意時突然尖叫起來，我被嚇得一抖，轉頭去看她，卻見她朝屋外沖去。

當我急忙地趕去看到她直直撞向屋外的大小姐時，急嘯的風聲隱匿在我的心跳中，斷斷續續的尖叫聲中我聽到了撲通一聲，那是同我當年落水是一樣的噗通聲。

下人們急急下水去撈大小姐，我顫抖著，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她，她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承認，那一刻我很恨她，她把我的命運也葬送了。

然而下一刻，我的眼睛里好像只剩她一個人的身影了，她就在我面前咬舌自盡了。

我的喉嚨破碎地擠出了幾聲嗚咽聲，眼淚像沒有了堤壩的河岸，一下子潰流出來。我踉蹌地向她撲去，血浸潤了她胸前的衣裳。

她顫抖著嘴想說些什么，然后意識到自己沒了舌頭，就用手挨了挨我的臉，又用盡她最后的力氣指向了剛剛被救上岸的大小姐。

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名字，在府里干活時，她叫小青。上位后，她叫九姨娘。只有在死后，這方小小的墓碑上才刻上了——蘇娥之墓。

在她死后，我常覺得我變得暴躁不安，善妒易怒，疑神疑鬼。但在我的記憶中，我好像不會是這種樣子。

有一次我在后院散心，看到了被眾人環繞的大小姐時，我經常會有一種莫名但滔天的憤怒和嫉恨從內心深處傳來，腦海里會想到各種惡毒的手段，但當大小姐離開我的視線后，那種憤怒似乎被人拿冷水澆下來，一想到剛剛不斷產生的惡毒心思，一陣冷寒爬上了我的脊骨，冷汗從夾縫中流下，我感到一陣后怕和悲哀。

長老們常說，大小姐是家族的驕傲和榮光，大小姐會帶領家族走到修真界的頂峰。許多占天樓的大師也常常神色激動，紅光滿面地高喊:

“吉星在世，福降九州”

莫名地，這名號就傳了出去，大小姐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在我十歲那年，大我一歲的大小姐在通靈閣測出了百年難遇的變異冰靈根，大小姐的名聲再一次席卷大陸。我收回了放在靈石上的手，看著面前毫無動靜的靈石，那種沉寂許久的憤怒又將我包裹起來，我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在成長的這些年里，我靠著順溜拍馬屁被長老安排在大小姐身邊服侍，見證了她是如何戰勝對手贏得滿堂喝彩，見證了她被無數風華俊貌的男子追求，見證了她是如何一步步踏上高梯成為了驕傲和……榮光。

即使在這些年里我用盡了手段，卻總能被她陰差陽錯的躲過去，我心中悲涼，總覺得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人在助她一臂之力。

有一天，我趁她熟睡在她茶里下了迷藥，其實我并不抱希望，但是沒想到這一次她終于中了我的計!我悄悄將她送到了青樓，好叫她從神壇下重重地墜下!可事成之后，我的心里卻沒有預想的那樣痛快，我感受到臉上有一陣冰涼劃過，留下了一道清亮的痕跡。

那一刻我后悔了，我轉頭奔向大小姐所處的房間，推開門的那一刻，平時合身的衣服卻把我絆倒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痛得一陣恍惚。我努力睜開眼睛去看眼前人，卻看見了大小姐冷若冰霜的面孔。我撲在她的腳前，像一只斗敗的喪家之犬。

我臉色唰地變白，我想解釋，可嘴唇卻控制不住地顫抖，一直緊繃著的線終于在此刻斷裂。我環顧了一圈，卻好像一直有看不清的迷霧阻擋著我，就像當年我望向母親時，她臉上的朦朧。

我沖向了窗外，就像當年蘇娥沖向大小姐一樣。我從高處墜落到一片湖中，那場七歲的溺水在我十七歲時淹沒了我。相似的季節，相似的人。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溺死在這片湖中，毀在了我自己手里……

人們常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小時也對此深信不疑，手上常戴著長老們給我從寺廟里求來的紅繩，一刻也不愿意摘下，好像它真的能給我帶我好運一樣。

依稀在一切都還很稀疏平常的一年除夕夜，九姨娘望著圓月，月光傾灑下來，她好似在這月光中醉了一般。月色給她蒙上了一層面紗，在黑夜中她的聲音也模糊起來。

“扔了吧。”她說

“什么？”我有點不太懂。

“那紅繩……扔了吧。”

“上天不會保佑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