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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 一九九二

七月底,湖面淹沒了臨水的石階。烏云越壓越低,孩子們在碼頭邊玩水,不愿上岸,見大人手拿竹棍、挽起褲腳,才大呼小叫著跑回了筒子樓。陣雨落下來鋪天蓋地,孑然立于鎮外的機械廠宿舍樓小小一棟,像飄零的孤島——遠遠看去。貼近了就能聞到油煙飯菜香,誰家在炒辣椒嗆得半層人都打了噴嚏,收音機電視機爭相比拼不絕于耳,滿滿當當熱熱鬧鬧的,談不上半點荒寂。

林月梅家在二樓,西面樓道的西側。緊貼樓梯不算好位置,但比一樓強,至少地面沒那么潮。此刻,她正蹲在門前給煤餅爐扇風。為了給女兒過七歲生日,今天下班時間還沒到,她就換下了廠里的工作服,一口氣忙到現在。事情太多,她大意了——把隔壁燉雞的香味誤認為是自己家的,剛剛才發現蜂窩煤不知何時熄了火,砂鍋都涼了。硬紙板在手里嘩嘩作響,她擦去額頭的汗,轉頭朝喧鬧的屋內扯開嗓子:“周亮國!周亮國!”

“爸爸不在!”一個稚嫩的女孩聲傳出來,伴隨著其他孩子的笑鬧,和遠處一聲悠長的雷鳴。

“你爸打個水還沒回來?”

沒人理會,當然林月梅也不指望讓一幫小孩答疑解惑。“顏顏你過來!”她喊著,一邊心急火燎地朝煤爐風口猛吹幾下,不幸被煤灰嗆到口鼻,“咳咳……顏……咳,顏顏!”

“哈哈該輪到我當老狼啦……啦啦啦我是穿粉紅色裙子的老狼……”

“顏顏!過來幫一下媽媽!”

“老狼老狼幾點鐘……”

“一點鐘。”

“老狼老狼幾點鐘……”

“兩點鐘。”

“老狼老狼幾點鐘……”

“你們小心點別摔壞東西!”喊完這句,彎腰起身的林月梅又蹲回去——罷了,孩子生日,讓她玩個盡興。好在煤球已經重新燒紅,再扇會兒風就穩了。擺動的右手不能停歇,她用左手扶住酸脹的腰,聽見樓道里傳來聲響,趕緊探出頭去。

“老程家的!”

上樓的女人低著腦袋,步伐匆匆,聽到喊話后腳步慢了,不安的視線投過來:“是不是雅文她——”

“不是不是,孩子乖的,”豆大的汗流至下巴,林月梅抬手抹了抹,看到女人一手拎著袋瓜子,一手抓著瓶白酒,“呵,警察辦案也要喝酒的?他們在哪?是不是都在方玲——”

女人聽不到似地重新低下頭,腳步又快起來。

“喂老程家的,”林月梅趕緊打住話頭,沖女人離去的背影喊,“要是看到我家亮國,讓他趕緊回家來啊!”

“家里一堆事不管,天天就知道去外頭湊熱鬧!”

后面這抱怨是說給自己的,卻讓樓道對面的鄭紅玉給聽了去。

“哎呦,今天這可不叫熱鬧,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兇殺案呀,哪個男的能耐住不去看?你家老周夠可以了,我家老高下班就不見人影了呢,”鄭紅玉微微笑道,一邊把鍋里的魚頭湯小心翼翼地盛進大碗,“別說男的,我都沒心思做飯了……”

林月梅不搭腔。

“唉,我們家老高挑三揀四,兒子又傳了他的種,這不吃那不吃的……不然啊,我看你做得夠多,孩子去你那對付幾口就行了……”

“是啊你做什么做嘛!”煤球終于熊熊燃起,林月梅放下紙板,叉腰站直,嗓門大得有些離譜,“能蹭一口是一口,反正有我看著孩子,你們都看熱鬧去,看個痛快!”

“大家都知道你最能干呀。”鄭紅玉勾嘴笑著,端湯進屋去了,這邊林月梅收獲“能干”的嘉獎,胸口的怒氣不僅沒消,還冒出一股委屈勁。越能干的女人越辛苦——打開煤氣灶煎帶魚的時候,她忿忿地總結——外面發生命案,受害人就住在樓上,誰不想去看看警察到底在忙啥呀?說得好像她就是個干活機器,就沒有好奇心似的!

實際上她對案子的好奇心比誰都重。下午,騎車去鎮上買魚拿蛋糕的途中,她恰好看到死者方玲玲的父母兄姐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出小樹林。若不是親眼目睹他們的悲痛欲絕,她不會有膽量朝轉移到路邊的尸體多看一眼,注意到蓋著白布的死者腳邊,有一雙沾滿泥土的高跟涼鞋。深紅色,皮面,尖細跟,大膽時髦的款式。幾天前這雙鞋還擺在正街的華美時裝店里,和妹妹林月荷逛街經過的時候,月荷還上腳試了試。誰想——

“十二點鐘!我來抓啦!!”

孩子們的喧騰打斷了她的思緒,緊接著嘩啦一聲,屋子靜了兩秒,隨即——

“嗚……媽媽!媽媽!嗚……”

拐進門里,林月梅看到了她最不想要見到的一幕:生日蛋糕從柜頂掉到地面,漂亮的奶油花摔成了爛泥。

“媽媽,媽媽……嗚……”女兒周顏站在蛋糕邊嚎哭,頭發上、肩膀上、粉紅色的新裙子上,都沾滿了奶油。其他小孩就呆若木雞地看著。場面一度很緊繃,林月梅竭力勸自己冷靜,開口卻依然在吼:“誰把蛋糕撞下來的?”

孩子們不敢動。周顏哭泣不已:“我不是……媽媽,我不是故意的……”

“你自己撞下來的!我就知道!你自己說說再怎么辦!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嫌我不夠忙是吧!”

周顏哭得更大聲。

“哭哭哭,從小到大一點長進都沒有,就知道哭哭哭!”

哭聲驟減,周顏鼻頭通紅,肩膀抖個不停,淚汪汪的雙眼害怕地打量著林月梅:“媽媽……”

“得好好收拾你一下,”看著女兒從頭臟到腳的樣子,林月梅往前一大步,抬手才發覺自己還抓著鍋鏟,“我——”

“是我撞的,林阿姨,”眼前突然橫現一個短發女孩,“剛剛是我撞到柜子,撞翻了蛋糕,不怪顏顏……”

女孩奮不顧身把周顏護在身后的急切和壯烈讓林月梅一愣,她放下鍋鏟,正準備解釋自己不會打周顏,誰想身后又冒出個人影,猛地把短發女孩拽到一邊,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聽見啪一聲——一個結實有力的巴掌,令女孩身體轉了半圈,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叫你亂來,我叫你不學好……”

見來人還要打,林月梅趕緊把她拉住:“喂老程家的!你干嗎呀!雅文沒做錯事!”

女人推開林月梅,一把拉起地上的女孩:“走,回家去!”

“等一下等一下,哎呀你干嗎呀,”林月梅手忙腳亂攔住母女倆,“干嗎呀老程家的,這么點事至于嘛……蛋糕不是雅文弄壞的,你別氣啦!我都——”

“就是我弄壞的!就是我撞的柜子!”程雅文狠狠瞪著她母親,決絕地揚起下巴,“蛋糕就是我弄壞的!”

還不到八歲的她,身高已經快趕上她瘦小的母親了——三年,或者四年之后,母親就將永遠處于她俯視的目光下。老程家的,或躍進家的——樓里所有人都這樣喚她的母親程麗娥——長得平凡單薄,平日里沉默寡言,發出的最大聲響不過是下雨天喊人收衣服,哪有今天這個耳光這么驚天動地。程雅文不服。

林月梅則是不解,拼命擋在母女倆中間:“唉,蛋糕不關雅文的事!顏顏,顏顏你快過來跟程阿姨說一下,是你自己弄壞的,不怪雅文姐姐……”

轉過頭卻見周顏又開始哭,她便忍不住在心里罵女兒不頂用。生日蛋糕不是為周顏一個人買的,月荷的女兒綿綿比周顏小一歲,生日恰好只比周顏晚一天,今天特意把兩人的生日湊在一塊兒過,蛋糕也屬于綿綿。怎么她就沒有哭鬧呢?綿綿這孩子,妹妹教得好,懂事起來是真懂事。想著,林月梅一邊護著程雅文,把程雅文推回屋里,一邊用目光掃過杵在屋里的其他孩子……咦,沒見著夏林南?

“綿綿怎么不在?”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無人應答。

“下午不是都在一起玩水的嗎?”

孩子們點頭,周顏止住哭泣,睜著紅紅的大眼睛往這邊看。

“那她怎么沒來?”

眼前稚嫩的小臉一張比一張茫然,林月梅知道自己問了也是白搭。窗外是濃稠的黑,雷鳴伏在四面八方,攪亂著雨的節奏,她突然焦灼起來,隨手把鍋鏟一放,匆匆脫下圍裙:

“周叔叔喊你們回家的時候,她一起回來了吧?沒跑到別的地方去吧?”

轉過身,她才意識到程麗娥已經悄然離開了。跨到門邊,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鼻而來,是鍋子里的帶魚。鄭紅玉不知何時來到了她家門口,正彎著腰,掀蓋子看砂鍋里的老母雞。

“鍋都要燒干了呀,我替你把煤氣灶關了,”見林月梅踏出門外,她笑笑,湊過來放低音量,“留著老程家的女兒干嗎呀,換作我,巴不得她……”

“你看一下小孩子,別讓他們亂跑,”林月梅的步子繼續朝外邁,“綿綿沒來,我去三樓找一下。”

她想當然地認為,綿綿——夏林南,這個對什么都充滿好奇的孩子,一定是溜到三樓看熱鬧去了。殺人案——別的孩子會在大人的勒令下與這可怕的三個字拉開距離,但是夏林南不會。這孩子聰明又膽大,難管,也就月荷自己壓得住。奈何前陣子月荷非要換單位,跟妹夫拌了個嘴就把好好的廠辦辭了,天天起早摸黑去遙遠的度假村上班,根本顧不著家。所以——踏上三樓朝方玲玲的屋子走過去時,林月梅腦海里閃過那雙不堪的深紅高跟鞋,心里莫名犯怵——所以綿綿肯定在這,擠在大人中間怎么趕都趕不走,說不定由周亮國帶著呢!

正想著,她望見周亮國就在前面,一手拎一把熱水壺,和鄭紅玉老公高建國一起從副廠長的屋子里走出來。剛要喊他,又見高建國后面陸續走出來廠長、副廠長、車間主任、廠辦主任等若干領導,及兩個警察。一行人沉著臉魚貫走過,林月梅不便吭聲,只好和樓道里的其他閑雜人士一樣,主動安靜下來,給領導們讓開路。待這伙人離開后,她聽到身后有人拉住副廠長的老婆姚香仙,問警察和領導們開會講了什么。

姚香仙擺手不愿說,耐不住邊上人左哄右哄,很快松了口:

“兇手是個慣犯,是該死,但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們女同志們尤其要明白,自己作風檢點,不賣弄風騷,比什么都安全。”

“半個月前供水隧道里的強奸案,也是這個人做的,對吧?”有人問。

“被強奸的那個女的也穿高跟鞋……”另一個人接嘴,引來眾人恍然大悟的“哦哦”聲。

“不只高跟鞋,還穿著無袖衫呢……”

“這方玲玲啊,這么年輕是可惜,但也太顯擺了嘛,天天花枝招展的……”

程躍進就站在林月梅邊上,一邊饒有趣味地聽著一邊往地上吐瓜子殼,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汗漬漬的胳膊時不時碰到林月梅的肩膀、胸口,嘴里散出渾濁的白酒味,令林月梅呼吸不暢。周圍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林月梅耳邊嗡嗡嗡的,心里堵得慌。隨便問了幾個人,都說沒看到夏林南。擠出人群,她驀然發現,沒法再往前走了——兩米開外,方玲玲屋外的走廊,已經被封條攔住。

有個警察蹲在門口,不受干擾地檢查著方玲玲的鞋架。架子矮矮兩層,上層擺著一雙塑料拖鞋,一雙廠里發的解放鞋,兩雙款式新穎的涼鞋,下層擺著兩雙手制的布鞋,兩雙旅游鞋。挺整潔的,屋子門口整塊區域都清清爽爽——不同于其他人家,方玲玲房門口的墻上掛著不知真假的翠綠吊蘭,嶄新的煤餅爐里插著幾支鮮艷的停著灰塵的塑料牡丹,木門外還有一面用過期掛歷和珠子串在一起的彩色門簾。

“她就不是個好好過日子的,一點都不穩重的,”隱隱約約地,姚香仙的聲音又竄入林月梅的耳朵,“她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要漂亮!家門口都搞得不像正經地方!她進廠一年了,我就沒看到過她用過煤餅爐,她連燒個水都嫌灰塵大懶得弄的……”

林月梅聽得有些發怔。前方,蹲身檢查鞋架的警察轉過頭來,對上了她探究卻失神的視線。

“這位女同志,”警察指了指封條,“麻煩你后退一點,別過界。”

林月梅瞬間回神,后退半步:“警察同志?”

身后人太吵,警察沒聽見,扭頭繼續看鞋架子。林月梅遂加大音量:“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警察循聲又望向這邊,林月梅身邊的幾個人也安靜下來,投過來好奇的視線。

“警察同志,你有沒有看見……”

莫名問不出口。林月梅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

“看見什么?”警察反問。他叫唐峰,有一張年輕認真的臉。

“沒,就是,”林月梅心虛地笑了笑,“就是我在找孩子呢,不知跑哪玩去了。”

“幾歲?”

“六歲,女孩,扎兩個辮子。”

“這兒沒有。”

當然沒有了。旁邊有人笑起來,拍林月梅的肩膀說“綿綿怎么可能往這跑”,林月梅也罵自己。她朝警察抱歉地笑笑,回身穿過人群,踩著濕漉漉的地面,一口氣下到一樓。

樓梯角到處都是水,全是外面打進來的,這雨下得跟瘋子一樣。雷鳴電閃,電路不穩,院子外的馬路上,昏黃的路燈忽明忽暗,時不時照亮湖邊發生命案的小樹林,怪嚇人的。林月梅急急忙忙穿過走廊,在一扇貼有大紅福字的木門前停下了,手掌乓乓乓拍門。

“綿綿?阿婆?在家吧?”

耳朵貼上去,依稀聽到床板的嘎吱聲,林月梅遂扒住門加大音量:“阿婆你慢慢來別摔著了!綿綿?綿綿!過生日啦!吃蛋糕啦!”

等了一兩分鐘也沒回應。林月梅正欲轉身跑回家拿鑰匙,木門啪嗒,開了。

“月梅啊……”一個駝著背的老太太緩緩伸出手。

“阿婆,待會兒給你端飯下來,今天有雞湯,孩子的蛋糕——”猛地想起蛋糕碎了,她嘆了口氣,握住老人皺巴巴的手,迅速把屋子掃一圈,“綿綿不在家里?”

相比門外走廊的雜亂無章,門內整潔溫馨得像桃花源。素凈白墻上掛著幾幅風景油畫,冰箱遮塵布和窗簾是同一色系的淡雅碎花,睡床和餐桌之間用一面輕巧的屏風隔開,玻璃瓶里不是塑料做的艷麗假花,而是貨真價實的真玫瑰,雖然——

玫瑰鮮嫩的花瓣已經衰敗,地面和別家一樣,避不開雨天帶來的臟水漬。

“月梅啊,月荷她……”老人兩只枯手懇切地抓住林月梅,“她沒帶傘,回不了家了啊……”

“哎喲您老就別瞎操心了,大酒店會沒有傘?月荷下班晚,肯定是等雨小點再回來,”林月梅對著老太太的耳朵提高嗓門,而后自言自語走進屋內,“去哪了這孩子……”

毛巾半掛在臉盆架中間,她順手拿起來重新掛平。小女孩下午玩水穿的粉藍衣褲被丟在臉盆里,地上到處是外面帶進來的泥水印,連精心鋪在老人床下的地毯都沒放過。這孩子——林月梅忍不住搖頭——可真會亂跑,從來不消停。屏風后面的衣柜門半敞著,她自然地走過去關門,又在伸手時轉念一想,把柜門完全拉開:“綿綿?”

另一扇柜門也打開:“綿綿,綿綿?”

她撥開垂掛著的幾件男士襯衫,探身摸了摸堆放在箱底的毛衣褲,沒人。把門關回去,合到一半又再度打開——怎么柜子空了許多,衣服少了?

扭頭看鞋架,三層的架子,最上層和最下層排得滿滿,中間是空的——林月荷的鞋子,皮鞋涼鞋高跟鞋,全都不見了。

一道閃電劃破窗外的夜空,緊接著一聲驚雷,震得林月梅雙手一抖,心也糟亂起來。困惑不安的視線在屋里轉了兩圈,定格在書桌上:臺燈、錄音機、磁帶、書、墨水、鋼筆、搪瓷杯、雅霜、香粉……血跡。

林月梅踉蹌了一下。

老人摸索著經過她,顫悠悠往床邊走,雙手摸過屏風,又摸書桌。林月梅趕緊上前一步,把她扶住書桌的手牽過來。她縮著肩膀,不敢再往書桌看第二眼,外面的雨聲雷聲都聽不到了,只感覺心臟咚咚咚跳個不停。老太太在床頭坐下后,手又開始摸索,林月梅便熟練地幫她擺好靠枕,蓋好毯子。恍惚中,她看見老人的嘴在一張一合,便靠過去聽。

“這個雷啊,這樣響,響得吾心里頭毛躁躁,”老太太說,“月梅啊,你給吾放個黃梅戲聽一下。”

林月梅點頭說好。把手伸向書桌,余光掠過桌邊的鮮紅印記,她往錄音機里塞進一張磁帶。樸實歡快的曲調遮住一些雨聲,老人的神態放松下來,林月梅這才調整好呼吸,壯著膽子湊近一點看血跡。

怎么有種難聞的氣味?

然后她看到紅印子邊上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裝滿了深紅色液體。她皺著眉把玻璃瓶拿到手里,擰開蓋子,蓋子里面自帶一個小刷子,放到鼻下一聞——

油漆似的,氣味太沖了。

是指甲油。

再看桌上所謂的“血”,不過是指甲油的痕跡。顯然是夏林南干的,這孩子不放過任何一個新鮮玩意兒,又在偷用她媽的化妝品了。

虛驚一場。又氣又笑地,林月梅把指甲油放回原位,才注意到眼皮底下還有個刺眼的東西。

一個微微鼓起的信封,就擺在碧綠的玻璃臺板中央,上面有三個娟秀的鋼筆字:“親姐姐”。

回望空掉的衣柜和鞋架,林月梅一下子明白發生了什么。她急急地把封口撕開,果然,信封里面,是一沓錢。

以及一張薄薄的信。

不用想也知道信里面寫了什么話。可是為什么——林月梅呆站著,發出無聲的吶喊——為什么要寫信給我?為什么月荷如此不負責任?

她有一種被擊碎的感覺,沖壓她的,是不可置信的憤怒、失望和委屈。她想,我果然是太能干了,對妹妹太好了,以至于她快三十歲了還分不出輕重,和老公鬧點不開心就甩手離開,不管這個家。她又想,我才不會拿這些錢呢,月荷你把我當作什么了?呵——望著“親姐姐”三個字,林月梅不屑一笑,隨即把視線移開,嘆了口氣——誰不想少做點事,少操點心啊?以后,不管月荷再怎么做出為難的樣子,妹妹家的事,她是再也不要管了。

想法雖如此,抬頭,看見雨水滲進窗縫,沿著淺綠色的墻面往下流,林月梅趕緊拿來一塊毛巾吸水;老太太側過身子要躺下,她眼疾手快地攙扶了一把。氣歸氣,她沒忘記自己進屋的主要目的是找夏林南。安頓好老太太,她走回屏風外,看著臉盆里皺在一塊兒的粉藍衣褲,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沒等她想明白,門口出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腦袋。

“小宇?”林月梅大喊,“季星宇!你過來!”

小男孩乖乖地從門外走進來了,和周顏年紀相仿,板寸頭,大耳朵,眉毛粗密流暢得像畫上去似的,雙目炯然,即便一臉緊張,看上去也相當精神。

“怎么了,顏顏又哭了?”

季星宇搖頭。

“雅文和皓皓打架了?”

季星宇又搖頭。看著他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林月梅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我知道了,你跟綿綿玩得最好,她什么事情都跟你講……來,告訴阿姨,”她在餐桌邊坐下,拉過男孩,“她是不是躲在誰家里看電視?”

季星宇眨了眨眼,依然搖頭。

“小宇,你是男孩子,”林月梅微微放下臉,“膽子要大一點,不要怕。”

季星宇垂下頭,鼓足勇氣,終于張開嘴:

“阿姨,綿綿說她不想過生日,因為明天才是她的生日,今天不是。”

林月梅“嗯”了一聲,心莫名提到嗓子眼,迫切地盯住季星宇。

“她去找她媽媽了。”

“跑出去了?什么時候?一個人?”

“換好衣服她就走了,但是她帶傘了,”像是要讓林月梅放心似的,季星宇格外正兒八經,“她帶了兩把傘。”

“兩把?”重復著這兩個字,林月梅惶惶看向角落里的鞋架,懸起來的心猛然坍塌——孩子說的沒錯。除了林月荷的鞋子,平日立在架子邊的兩把長柄傘也消失了。

“小宇,你快告訴阿姨,”林月梅抓住季星宇的肩膀,“綿綿是不是一個人走的?她是一個人走的嗎?一個人出去了?”

季星宇緊緊張張點頭:“她一個人去的,她說,媽媽沒帶傘,她要去接媽媽回家。”

林月梅扶著椅背站起來。也就是說,尚不滿六歲的夏林南,獨自走進這暗沉沉的雨夜,已經兩個多小時了。

-

夜晚九點,路燈熄滅,全世界黑暗無光,只剩下雨滴敲擊傘面的聲音;

夜晚十點,小轎車停在路中央。

時間是線性的,不為任何人停留,夏林南六歲的時候不懂,十六歲的時候不信。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永遠留在了六歲門前的那個雨夜。在所有關于童年的混沌記憶里,那個夜晚是一個絕對清晰的凸起,一個鋒利堅硬的鋸齒。雨點暴烈、溫柔、浩蕩無邊、沙沙細語,填滿了坐在自己年幼身子下的倒放的傘,也滲入了護在傘下的迷糊的夢。許久之后,忽然有光。車輪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輛小轎車緩緩經過自己,停下,在泥濘狹窄的馬路上,艱難地掉了個頭。

過于明亮的車燈刺得夏林南睜不開眼睛。揉了揉哭得腫脹的困頓雙眼,她看見車門打開了,走下來一個男人。

和一個女人。

女人下車的步伐遲疑,穿著高跟鞋。

一男一女兩個黑色身影在強光中靠近自己,夏林南害怕地尖叫起來,雖然——

女人一下車她就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媽媽,林月荷。

她獨闖雨夜的勇氣之源。

版權:起點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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