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門開，鬼門開了出鬼怪。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雞蛋雞蛋磕磕，里面坐個哥哥，哥哥出來上墳，里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里面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掉進河里回不來。

“那你有哥哥嗎？”面目模糊還少了一只眼球的小鬼跟在紅蓮依身后。從土地廟到黃泉路，他一直喋喋不休，稚嫩的聲音在各種哀嚎中尤其突出。在鬼門關給他買的吃食居然沒堵住他的嘴，紅蓮依一時也想不通這樣活潑的孩子怎么會早早地往生，她一介鬼差除了能看到他的路引之外也沒法了解這孩子的生平。

“沒有。”紅蓮依自記事起就在陰間做鬼差，她的任務只有給閻王做工，如此便有每月的例錢發放。至于什么親人，鬼也有親人嗎？

他仰頭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天，似乎因為沒有看到星星而感到失落。當他視線往下時又因為看到紅色的花海而驚喜“哇！這就是彼岸花嗎？”他俯下身用手攏起一朵在手心，又想起來自己已經聞不到香味，便直起身子略顯尷尬地拍了拍腦袋。

紅蓮依直接折下塞到他手里，看到他捧著花，抿起的嘴將干在嘴上的泥撐開，碎土屑掉到他裂開一道口的衣領上的茫然模樣，紅蓮依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趕了，她負責的是包括小鬼在內的一批鬼魂，不能被這個小鬼纏住浪費時間。

“姐姐等一下！”小鬼跑到紅蓮依身側把花簪在她頭上，沖她憨憨一笑“謝謝姐姐請我吃蘋果！”

這下輪到紅蓮依愣住了，她眼神看向鬼魂前行的隊伍，確保隊伍井然有序后才敢將視線放回小鬼身上。

黃泉路外是一望無際的曼珠沙華，天是沉悶的黑，夾雜其間的鬼火忽明忽暗，獨他能打破死氣。

紅蓮依楞久了，小鬼也從憨笑變成了大笑，他咯咯地笑著，剩的那只眼球掛在眼眶亂顫“你好像我奶奶......奶奶看的電視劇里的村口大妮！”

“快走！不然用鞭子抽你！”紅蓮依瞪了一眼小鬼快步向前。

“好姐姐！我錯了！”小鬼把嘴一癟趕忙認錯賣乖“其實你戴花的樣子像我姑姑，我姑姑對我可好了，她也很漂亮哦！”

“我沒生氣。”紅蓮依轉頭看向小鬼“工作期間不能生氣。”她遵守工作規定是一碼事，她確實沒學過生氣是另一碼事。

“那你會嫌我吵嗎？你不要不和我說話好不好。”小鬼越說越委屈，就快要掉眼淚了。

看起來和紅蓮依差不多高的小鬼終究只是小鬼，還是會擔心沒人講話。他一路的活躍沒有換來除了紅蓮依以外任何一個鬼的回應，確實，他的年紀在這一批隊伍里是最小的，他們往生前的思想是不一樣的，走在往生路上的考量也就不一樣，或許有的鬼已經在想下輩子脫身在富貴人家，可他還在想能不能交到冥界的好朋友。

“不吵。你繼續。”紅蓮依牢記地府人文關懷守則，于是放慢了腳步等小鬼跟上。

“孟婆是老奶奶嗎？”

小鬼沒問孟婆湯好不好喝這有點出乎紅蓮依的意料，不過她還是解答了小鬼的疑惑“不是，等你親眼見過就知道了。”怕小鬼問她孟婆的樣子，紅蓮依干脆建議小鬼自己去看，反正遲早是得見的。

“還有多久可以喝孟婆湯啊......”

“再走幾個時辰吧。”紅蓮依發覺已經接近曼珠沙華的盡頭不由得皺起眉。

“哦......我有點想奶奶了。”小鬼的語氣顫抖，耷拉的嘴角掛不住臉上覆蓋的薄薄一層皮肉，離開彼岸花田的瞬間，小鬼喊到“我想回家！”兩行血淚從空洞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小鬼的哭聲喚起眾鬼的情緒，浩浩蕩蕩的隊伍竟爆發出尖銳的悲鳴，一種從胸腔中擠出來的，裹滿心頭血的聲響。其間不乏“我要回家”的呼喊。隊伍逐漸騷動，變成翻涌的鬼潮。

這里便是可以送鬼魂們短暫重回陽間的望鄉臺了，每每到這隊伍都會難以控制，鬼差們早已見怪不怪，更多是覺得麻煩。紅蓮依熟練地抽出腰間的鏈蛇軟劍朝隊伍甩去將波動的隊伍堵截在柵欄一側。眾鬼皆呆呆站定，不多時便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泣聲，他們大多恢復了人世的記憶，認清了臺下的親眷友人，重新懷揣起這份陰陽兩隔的痛苦，就算手伸的再直也沒法觸碰彼此了。紅蓮依不大懂此時此刻的悔恨悲喜，她只覺得應該讓他們停的久一些，再久一些，但其他鬼差告訴她沒必要，因為停的越久就越舍不得，而且在這一刻才想明白的道理只會徒增遺憾。

紅蓮依右肩一沉，是小鬼靠著她。

“我看到姑姑了，她在哭，可是我沒法給她擦眼淚。”小鬼抹了一把臉“還有爸爸、奶奶......”

“再等等，可以回去的。”紅蓮依將手按在小鬼頭上生硬地揉了揉。

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從另一頭延伸至望鄉臺，鬼魂們踏上路的剎那，他們腳下激蕩起點點微光，升騰到空中化為引路的流螢，穿梭于鬼魂間，纏繞著鬼魂的發絲。那是一條——回家的路。

“我的孩子才九歲！讓我看看他！”

“孩子，我不怪你......媽媽愛你......”

“爸爸！教官揍我！我好痛！”

頭七回魂日，了卻人間事，過時不返者，魂飛魄散。”紅蓮依囑咐道。

小鬼趕忙邁步追趕隊伍，卻好似想起些什么又退回紅蓮依身側“你會等我嗎？在這等我們嗎？”小鬼攥緊紅蓮依的衣角。

“嗯，我會等。”紅蓮依點點頭順勢推了一把小鬼，直接把他送到了隊伍中間。

小鬼被鬼魂推搡著，艱難地側過頭沖紅蓮依喊道：“我可能會回來的很遲！請您等等我！”聲音夾雜在鬼魂的悲鳴中顯得格外堅定與誠懇。

紅蓮依沒有回應，公事公辦是她的原則。

待鬼魂盡數離去，蜿蜒小路消散在黑暗中。紅蓮依聽著風聲，神情淡漠。

遠處傳來又一陣哀嚎，是另一隊鬼魂。這里永遠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哭泣聲，紅蓮依識趣地跳上欄桿讓出陰陽路。

“奇怪，小蓮應該在的啊，難道我看錯了？”后來的鬼差環顧四周連紅蓮依的衣角都沒看到便尋一清凈地休息去了。

紅蓮依長舒一口氣，好險，差點就要被抓去喝酒了，上班期間喝酒被抓住了是要扣績效的。以往幾千年都沒有這個規矩，可自從小冥王去人間渡劫歸來，不僅不似從前那般喜怒無常，還制定頒布了成套的冥府典律，規矩更加森嚴，冥界的治安也越來越好，用小冥王的話來說這就叫“與時俱進”、“遵紀守法”，紅蓮依倒是貫徹得很徹底。

突然一道黑影從紅蓮依眼前閃過——倒像是個人？！紅蓮依朝黑影方向甩出一鞭，那黑影倒地滾了兩圈現出原形。

紅蓮依跳下欄桿，踱步至那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