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得對，這國內男女一旦留洋回來，首個不待見的就是自己的親人和伴侶。

只是先生國志留洋心意已決。

且他溫聲安慰我，秀云你永遠是我的靈魂愛侶，你會永遠支持我的對嗎？

我笑著點頭，我們已婚十數載，他又素來穩(wěn)重，斷不是那種人。

可留洋歸來時，卻見他一身筆挺洋裝，身邊還跟著一個時髦嬌俏女人，身著新式洋裙，頭發(fā)燙的微卷，笑著在他身旁問道。

「師兄，這就是你家中那位裹小腳的舊社會女性嗎？」

1

我和先生國志青梅竹馬，自小定親。

我冷家是中醫(yī)世家，祖上曾在太醫(yī)院任左院判，族中也陸續(xù)有人在朝中任職，清朝滅了后，家中在羊城開了間藥堂，靠著祖上萌陰，生意還算不錯。

先生家中世代經商，公公又在商會任副主席，在羊城頗有威望。

我年滿十八歲后，先生正值二十二歲，兩家便劃了八字下了聘，八抬大轎辦了婚禮，不出兩年我生下長子郭家長孫，公公大喜，取名郭承恩。

國志真如母親所說變了個人，他留洋歸來后將他的「小師妹」養(yǎng)在外面，置了個西派洋宅，除了個煮飯的老媽子，未添置其他人伺候，說是叫人伺候是舊社會陋習。

他最近看著我總是一副嫌棄模樣，清秀俊朗的眉目微皺：「秀云，你能不能別在穿著這身灰撲撲的長襟，總是一副老掉牙做派！世界都變天了，我們要與時俱進，新社會已經來臨了！」

我嚅囁了半天，只說出一句：「有時間去看看承恩，他課業(yè)重，你總能指點他的。」

他英俊臉龐充滿冷漠，點點頭，匆匆離去。

過了幾日，郭府接到寧府下的帖子。

寧府在羊城極為出名，寧家老爺子掌握著羊城的兵馬防御，但聽聞他是個守舊派的人，極其討厭洋人那些玩意。

公公把國志叫回府中，囑咐他千萬不能胡來，去寧府付宴萬不可穿這身洋皮。

院中都能聽見他滿含怒氣的埋怨：「新時代了，還玩這套老式把戲，跟不上時代注定被時代淘汰，洋人不厲害怎么會把清朝滅了！」

公公和他大聲爭執(zhí)，隨后他奪門而出。

看著院子里抬著藥碗的我，他臉上充滿戾氣：「看到你這副做派就倒盡胃口，你看看芙兒就是多么新派的女子，你能不能跟別人多學學！」

芙兒正是他留洋時的小師妹，汪月芙。

他溫柔綣眷眼神已經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指責。

我極度后悔，為什么我不聽母親的話，他留了洋果然就變了，洋人真是害人的玩意，家中高堂和發(fā)妻被他如此不待見。

我只有忍下心中情緒去安慰公公：「父親，你且惜著身子，你這幾日略有咳嗽，兒媳給你熬了潤肺去燥的藥。」

公公擺擺手，順了順氣：「秀云，國志這里你趕緊跟著勸勸，去了寧府要是惹得寧老爺子不快，那就壞了大事了！」

我低頭應是，勸著公公喝下了藥。

我怎么勸？我又見不到國志，他現在恨我極了，想到他的冷淡態(tài)度一連幾日我無法入眠。

過了幾日聽到母親身子不適，我匆匆離了府去探望母親，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擔憂又頗為嚴厲的看著我。

「秀云，我聽說國志留洋回來，到處鬧得家中不寧。」

母親果然問起這事，只是我前次沒有聽她的話，并不想過多說起此事。

「母親莫聽他人胡說，國志只是這幾日鬧些情緒，哪有那么夸張。」

母親將藥碗狠狠砸在桌上，大怒說道：「你還想著騙我，國志養(yǎng)了人在東門大街，早就人盡皆知了，你啊！你……冷府臉都被你丟盡了！我早就說了，千萬不要放他去留洋，洋鬼子會控制人的腦子，你就是不聽勸！你家丈夫芯子已經被洋人換了！」

我沉默不語，我就知道母親肯定會知道的，先生在外面養(yǎng)了人，現在又對我冷漠冰冷，冷家的臉面真是被我丟盡了。

母親見我不說話，拿著一串桃紅木制的手串丟給我。

「這是我今晚去找高人求的，你戴在身上。這是防小人的，又開了光，要是國志被鬼迷了，這個能起用。」

又一臉不爭氣的看著我：「回去吧，做好兒媳的本分，伺候好公婆，管教好承恩。」

我緊緊捏著手串，回了郭府，有了手串我睡眠略有改善，每日能入睡一個時辰了。

2

不知公公怎么勸了國志，在寧府付宴這日，他竟脫下了洋皮，換上了長袍，久未見他穿著這身，我一時竟看得怔了。

他出國回來后將留了多年的辮子剪了，又續(xù)起短短的頭發(fā)，不知哪個發(fā)廊里絞的頭發(fā)，雖然頭發(fā)短了許多，卻顯得極為精神。

他雖年過三旬卻保養(yǎng)極佳，還和年輕時候一樣，只是臉色并不好，俊逸的臉龐勾勒出硬朗的下顎，薄薄的嘴唇緊抿著。

我不敢在穿原來那身櫻白華絲長衫，今日身著一身雪青色的絲綢旗袍，又讓丫鬟盤了一個時髦些的發(fā)髻。

看著國志，我走上前去，他卻頭也不回先上了轎車，我愣神片刻也上了車。

轎車里雖狹窄，卻像隔著天塹。

我像是得了瘟病的人，令他絲毫不敢靠近，他緊緊挨著右邊車門，臉色冷漠不耐，我也不敢輕易開口，一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了寧府。

他急忙下了車，頭也不回的率先進了宅子。

我的心冰涼一片，為什么我做了改變你仍然看不到，我內心開始怨恨國志！

公婆隨后也下了車，公公臉色鐵青，狠狠剜了國志一眼，婆婆也臉色不好，過來拉著我的手。

「秀云，別多想了，進去吧！」

來寧府付宴的人，非富極貴，但來往的人都知道寧老爺子做派，無一人敢穿著洋裝帶洋玩意。

寧宅也一副老派裝飾，依舊是庭院連廊，雕梁畫棟，池子里養(yǎng)了好些錦鯉來回游動。

不料夜晚宴會，國志還是捅了簍子。

寧府仍舊使用燭火照明，未修繕電燈。

夜宴時，賓客正歡，眼見天色越暗，國志嗤笑一聲嘲諷。

「老掉牙了，現在誰不是安了電燈，頂著燭火吃飯看得見嗎？也不怕吃到鼻子里去了，哼……」

聲音不大不小，恰逢他人語頓暫歇之際，這話竟一時被寧老爺子聽了進去。

眾人臉色凝重，寧老爺子更是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公公急忙抬了酒杯出來道歉：「犬子言行無狀，還請老爺子見諒。」

又呵斥國志：「逆子，你給我過來跪下，趕緊給老爺子磕頭認錯。」

國志也嚇了一跳，看著如此嚴肅的氣氛，他還是懼怕了，在堂中磕頭認錯。

老爺子見他磕了幾個響的，才慢吞吞回話。

「諸位，我年紀長些，就倚老賣老說句不中聽的話，電燈電話那些洋東西你們喜歡，可是我寧家只要我在一天就不能有這些玩意，我孫皓之就是留洋回來，留洋不全是壞事，但老夫最痛恨的就是留洋回來就忘了祖宗的人，數典忘祖之輩我寧家不歡迎！」

我聽后心中痛快許多，又見著國志額頭隱見血跡，內心有些心疼。

我們一群人灰溜溜的回了府，公公唉聲嘆氣愁容滿面，吩咐總管去取府中那座白玉羅漢送去給寧老爺子消氣，國志坐在車上一言不發(fā)。

他臉龐嚴肅，緊抿雙唇。

「國志，回府后我?guī)湍惆~頭的傷口可要仔細著，萬一留了疤……」

他眼光如電朝我看來，語氣陰陽怪氣。

「你在看我笑話，心中也覺得寧老爺子說的對！？」

我怕他心情不佳，對傷口恢復不利，就順著他的話。

「寧老爺子年紀大了，同他計較干什么，新時代已經來臨，就連我這個舊女子也覺醒了，電燈多么方便，為什么不用呢？」

他露出久違的微笑。

「秀云，你說的對。」

我內心雀躍不已，他似乎恢復些原先穩(wěn)重模樣。

回了府，我替他包扎傷口，他也極其配合，包扎時露出母親送我的手串，我一直貼身戴在手腕上。

他疑惑問道：「這是什么？」

我順口回答：「母親替我求的，說是高僧開了光，保平安的。」

他如踩痛腳般一把推開我，眼神大變，朝我怒吼。

「冷秀云，你就是骨子里的封建迷信，我怎么會有你這種妻子，真是丟臉，芙兒就從來不信這些，什么神仙保佑、高僧開光？只有人定勝天！事在人為而已！」

說罷，他大步離去，門被他摔得一聲巨響。

國志似乎真被奪了心智，我首次正視起這件事，他根本不像是我的丈夫，心中密密麻麻的涌上一股恨意！睡眠再次變差，手串亦無法改善。

羊城中辦起了女子洋學堂，我想了想還是報了名，我在羊城現在丟盡了臉，這幾日國志在外面養(yǎng)人的事不知為何上了報紙，街邊賣報小童都在口口相傳。

「賣報嘍，賣報嘍，福利坊大少留洋歸來欲休妻另取新式女學生，家中糟妻裹小腳穿長襟，老舊做派怎得小開喜歡嘍！」

我數日不敢出門。

更不敢回冷府，母親差人幾次讓我回去，想到母親的嚴厲嘴臉，我找了托詞不愿回去。家中肯定已經亂做一團，只等我回去大發(fā)雷霆，害他們丟了冷府的門面。

我確實丟盡了冷府的面子，這都是國志害的！

我將報紙狠狠揉捏一團，報紙中還舉例說明某某大少痛恨舊式包辦婚姻，回國首要就是休妻，妻子被休后回了娘家，沒幾日就上吊自盡了，我暗暗驚心，為得國志喜歡，只得背著公婆和母親報了新式女子學堂。

我怕別人笑話，褪去了以往常穿的長襟，換上一身學生服，頭發(fā)不在梳成發(fā)髻，扎了兩個辮子垂下來，只是這一雙小腳，動作一大便怎么也遮不住，格外顯眼。

我還是咬了咬牙，進了學堂。

教書先生是名年輕男子，他溫文爾雅，語氣幽默，不知不覺間緩和了我緊張情緒。

他解釋著一些外國思想，還說讓我們叫他寧老師，稱現在都不叫先生了，都喊老師，他帶著一副黑漆漆的匣子做展示，說待會要給我們拍照留作紀念，又跟我們解釋這副黑匣子作用。

排隊拍照時，我想躲在同學身后，不想讓人注意到我的小腳，寧老師卻笑著和我說。

「冷秀云同學，你就站在那里吧！不要動了。」

我只得僵硬的露出笑容拍了照。

下了學堂，我內心思緒復雜，不一會兒，寧老師竟然追上了我，他笑容滿面云淡風輕般。

「冷秀云同學，我是寧皓之，你忘了我們見過面？」

我在腦中思索，寧皓之？寧……那不是？我驚訝出聲。

「你是寧老孫子，寧皓之？」

他眨眨眼睛，故作先生姿態(tài)：「你就是這樣直呼老師名諱？」

我又笑了笑，趕忙道歉：「寧老師對不起，學生不該如此無禮。」

寧皓之和我一路說笑，到了校門口，又作了分別。

他真是一個不一樣的留洋歸來的人，他為什么就沒被洋人奪了心智呢？

3

回了郭府，聽說國志今日破天荒的回來了，丫鬟說老爺在等我，讓我去大堂，我急忙換下學生服飾，找了身杏黃銀花旗袍，挽了發(fā)髻匆匆趕去。

大堂今日格外不一樣，我進去看到公婆、國志，還有她，汪月芙。

眾人見我進來，臉色不一，我慘白著臉給公婆見了禮。

國志嗤笑一聲撇過頭去，汪月芙似笑非笑看著我。

我僵硬著身子坐下，看不見的那只手緊緊掐著自己大腿，生怕在他們面前失態(tài)，國志急不可耐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