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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全勤獎女士
那個女人,東山結衣偷偷地稱呼她是“全勤獎女士”。
難得今天沒過來嘛。結衣剛想到這兒,背后就傳來了一串腳步聲。
“來了來了來了。”
她忍不住小聲嘟噥。
“來棲君他今天也休假?”
全勤獎女士——三谷佳菜子緊緊貼著結衣站定。為什么就非要這時候來啊?結衣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時鐘。
正好六點。是下班時間了。
“他為什么休假?你問過他原因嗎?”
三谷聲音隆隆,結衣明白,含含混混地打馬虎眼只會拖長時間,于是只好回答她:“不知道啊……我沒問他。”
五分鐘之內能逃脫嗎?稍晚一點可就趕不上上海飯店的限時暢飲了。在六點半之前點餐,中杯啤酒只需半價。但是……
“你,不、知、道?”三谷湊得更近了。
三谷和結衣一樣都是三十二歲。總之就是極度認真的一個人。三谷從不帶薪休假,也不允許其他人帶薪休假。要是有任何人請假,她都會像現在這樣不斷地追問理由。
“為什么?你是負責教育他的前輩吧?就這么放任來棲君不管嗎?”
來棲是今年春天入職的新員工。他剛剛結束了為期半年的研修,本年度的秋季開始擔任結衣的助理。
“我沒有放任他不管,申請帶薪休假的流程我都告訴他了呀。”
“你怎么凈教他這種東西?新人根本不需要帶薪休假吧?”
不管是不是新人,員工都有權帶薪休假。請假時也沒有義務講清休假理由,他人也不該像這樣咄咄逼人地追問,這些都是由勞動基準法決定的。
她告訴三谷很多次了,但是這個人,根本不能理解。
“我做新人的時候根本沒休息過哦!新人還未能獨當一面,所以應該一直留在工作現場,在前輩身邊勤懇工作才對啊!”
“等他來上班的時候我會告訴他的。那么我就先走了。”
啤酒在召喚,她心癢地正準備站起身。
“現在的年輕人也太嬌慣自己了吧。”
三谷快速移動到了正擋住結衣去路的位置。
“這就是所謂的賣方市場唄。所以人力也對應屆畢業生熱乎得不得了。入了職,然后就被東山這樣閑散的前輩教育。”
說我閑散是什么意思?結衣本想反問她,卻又被三谷搶了先。
“說起來,東山你周五好像也休假了吧?為什么?”
“參加法事。”
“真的是去參加法事了嗎?真不是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一邊眺望成田機場起飛的飛機,一邊喝啤酒’去了嗎?”
“真的是參加法事去了。還有,不是成田機場,是羽田機場。要是坐在成田特快上,那還沒到機場不就已經喝醉了嘛。哈哈哈。”
三谷一副“你少跟我打馬虎眼”的模樣,回她道:“假如說,你是真的去參加法事了,那你也休息得太頻繁了吧?”
在規定的帶薪休假天數內休息,有什么問題嗎?她很想這樣回敬三谷,不過還是忍了回去,伸手按下了電腦的關機按鈕。
“啊,你干嗎關機啊?我還沒說完呢!真是的,種田先生可是覺都不舍得睡地在工作呢。”
三谷提到的種田,是比結衣年長三歲的前輩。他已經是結衣他們團隊里的副部長了,和三谷一樣,種田從不帶薪休假,也從未比結衣早下過班。
我怎么就和這樣一幫人分到一個團隊里了呢?結衣兀自嘆息著,撈過自己的包包,將手機扔了進去。
“哦,不管怎么說,你就是鐵了心要下班嘍。有的有的,你這樣的人我還真見過。讀初中的時候我們班上就有個你這樣的人。全班集合排練大合唱比賽那天,那個女生說,當天要和媽媽一起去看演唱會,所以不參加練習了。我可是一天都沒歇過呢!整整三年,我都拿全勤獎。為了拿到這個獎,我可是——”
糟糕了。說到全勤獎可就沒完了。結衣找準空隙從她身側躥了過去。
“啊,讓你給逃了!”
“不好意思,我先下班了。”
在被三谷趕上之前,結衣打了卡,逃向了走廊。
她一路小跑著去乘電梯。
結衣所在的這家公司主要承接各種企業的電子市場推廣業務,比如網站或App等,并提供相關咨詢服務——至少公司簡介上是這么寫的。然而,就算照搬這種說明,身邊的親朋好友依然搞不清楚這份工作究竟是在干什么。所以結衣一般會說,“就是給別家公司做網站的。”
這家公司在業內算是規模比較大的了。公司職員有三百人左右,不過因為不需要配置什么大型設備,所以只需租用寫字樓中的一層就足夠了。但是這棟寫字樓很大,所以就算一路無阻,順利從工位跑到樓外也要花個五分鐘。
結衣按下電梯按鈕,正焦急等待的時候,種田晃太郎從遠處的特殊通道走了過來。明明都十月份了,種田卻只穿了件薄T恤。體形也還保持著大學打棒球時候的模樣,總之是個運動系男生。
“這就要回去了?”種田搭著話過來。
“不行嗎?”
“你可真的是每天都準時下班呢。”
“種田前輩偶爾也試試早點回家吧?”
結衣其實已經看到了。晃太郎手上拎著的袋子里,裝著一盒速食炒面。
“做不到哇。我從今年開始就一直在加班,休息日全還給公司了。完全沒時間跑步啊。”
去便利店買晚飯的時候,他是為了保持肌肉力量所以專挑特殊通道爬了十五層的樓梯吧。結衣聽罷這樣想道。他還真是一點沒變。
“從今年開始一直……這都十月底了啊。”
“因為一直加班,所以我剛拿了項目最優秀獎哦。”
結衣注意到了晃太郎臉上那副“快來表揚我”的表情。她并不想表揚這種加班的行為,但是也沒辦法。
“真棒!真厲害!恭喜你哦!”
“謝謝。能為公司貢獻業績,這是我的榮幸。”
晃太郎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敬了個禮,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來。
“哦,對了,結衣。”
聽到晃太郎這么說,結衣微微瞪了他一眼。都和他講過多少次了,不要直接稱呼她結衣。
“反正也沒人聽見啊……”晃太郎小聲嘆道。
“所以一走神就容易在別人面前露餡兒嘛。”
“就算露餡兒也沒大礙吧,反正我們已經分手了呀。”
晃太郎和結衣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分手了。二人交往的時候,晃太郎還在其他公司工作。決定跳槽到現在的公司,正是決定分手前不久的事兒。本來以為同在制作部門的話會很尷尬,不過晃太郎被分去了其他小組,所以兩個人基本沒有交集。
但是,那也只維持到了今年夏天。制作部經歷了重組,從本周開始,他們兩個人就在同一小組工作了。晃太郎是小組的副部長,結衣只是普通的項目負責人。
“請叫我東山,謝謝了。”
結衣再次強調。光是現在這樣,三谷就已經給她貼了個工作不認真的標簽。要是同組上司和自己曾是男女朋友的關系暴露了,那她可就更難準時下班了。
自入職以來,不論是多忙碌的時期,結衣都是準時下班。
也不是完全沒有加班的情況,但是非常少。這家公司本來就提倡“盡量不加班”。結衣進入這家公司至今已有十年,她一直貫徹著公司的作風。
然而,最近隨著從其他公司跳槽過來的人員增多,這種作風逐漸開始受到威脅。剛才的那個全勤獎女士——三谷佳菜子就是跳槽過來的。
“算了,不提這個。我想說的是福永先生那個新案子的事。”
“福永?”結衣一臉疑惑。她沒聽過這個名字。
“想不起來了?明天開始福永先生可就是我們組的新部長了啊。他接手的第一個案子,我想要讓結……要讓東山你來主抓,所以需要你現在去做份報價單。”
現在?結衣皺起眉。晃太郎對著她身后說了一聲:“您先請。”
結衣轉過頭,原來是電梯到了。聽到晃太郎的話,電梯里的人點點頭,伸出手準備按下關門的按鈕。
“結衣啊,你也三十多歲了吧?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啊。”
你怎么又喊我結衣了?你為什么要擅自決定讓我主抓這個案子?她有好多話想說,但是——她馬上又再次按下“下”的按鈕。
電梯里的人都是一副“門怎么又開了”的表情,結衣跑進電梯里。
“我不會更努力了。”
緊接著,她按下了“關門”按鈕。
“喂!那報價單呢?”電梯門合上前一秒,還能看到晃太郎皺著眉的臉。
上海飯店就位于一棟綜合大樓的地下,距離公司只有步行五分鐘左右的路程。
走下昏暗的樓梯,就能看見一扇倒貼著一張“福”字的玻璃門。據說這叫“倒福”,發音和“到福”一樣,有“祝愿福氣滾滾到來”的寓意。
結衣猛沖進店里,正和幾個常客大叔聊天的店主王丹神色不悅地轉過臉來望著她。她的頭發在腦后松松地綁了個結,身上套著一件黑色的圍裙,正在收拾空位上的碗盤。
“今天來得真晚啊。限時暢飲馬上就要結束了哦。”
“太好了!還以為今天趕不上了呢!啤酒,啤酒,總之先上啤酒!”
“好,好。對了,新聞翻譯我弄完了,你拿走吧。”
王丹伸手從收款臺那里摸到一卷紙,遞給結衣。
“幫大忙了!我這邊正好要求明天上交呢。翻譯費還和上次一樣可以吧?”
結衣脫下外套,接過了那卷紙。紙上寫的是一些與中國網絡媒體相關的新聞。是她的部長要求她翻譯的。
“給我開張發票好吧?我可以報銷。”說到這兒,結衣突然想起她的部長已經換人了。新部長的名字……記得是叫福永。
“錢都無所謂的。我們關系好嘛。”王丹的日語帶著些中國口音。
這家店剛開張的時候,偶爾閑逛來吃飯的結衣發現菜單上的日語有些錯誤,于是告訴了王丹。當時也沒有其他客人在,所以當場就改正過來了。緊接著這家店的生意就紅火了起來,王丹似乎認為這是結衣的功勞,所以自那時起就對她十分友好,不過她臉上總掛著一副不悅的神色。
“吃點兒什么?”
現在溫度已經跌得很低了,真想吃點熱乎的呀。結衣一邊落座一邊想著。不馬上點單,王丹就要溜去后廚了,所以她決定點一份咕咾肉套餐。
“啊,咕咾肉啊。好的……你最近好像都是一個人來哦。”
“這里以前總和晃太郎一起來嘛,再帶別人來也太尷尬了。”
“但是,一個人來吃飯有點不劃算了。”
“王丹,總之先上啤酒哇。”
這家店的單人套餐其實已經很便宜了,但是雙人套餐竟然也是同樣的價格。結衣擔心這樣下去店里會虧本,但是王丹怕價格定高了就沒人來了。順帶一提,“王丹”的中文讀音跟日文的“餛飩”相同,這名字一聽就很香。
王丹遞上酒杯。
結衣立馬痛飲起來,然后滿意地舒了一大口氣。就是為了這一刻,所以她從白天開始就不敢攝入水分,現在看來真是值得!全身的細胞都沉浸在啤酒的滋潤中。就在這時,結衣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說起一個人來吃飯……之前靠墻坐的那個人最近好像都沒來欸。”
平時結衣在這個時間來店的話,靠墻總坐著一位上年紀的男性,獨自一人吃著晚飯。吃完之后會說一句“我回公司了”,然后抱起他的公文包離開飯店。
“啊啊,那個人啊,他死了。”王丹一邊摞著隔壁桌上的碗碟一邊說道。
“啊?”
“他同事來店里的時候是這么說的。”
“為什么……為什么去世了啊?”
“聽說他胸口痛,但是還硬要工作到早上。第二天就有人發現他死在公司了。發現他的人真是可憐。我也挺可憐的,難得的一位常客就這么走了。”
啤酒的苦味扎著結衣的舌頭。那個大叔,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知道他每次都會點回鍋肉,還會用泛著油光的卷心菜拌飯吃。
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媽媽發來的LINE信息。
“星期五是二十五回忌,別忘了哦。”
結衣緊盯著手機屏幕,問了問坐在旁邊的一位正吃著餃子的常客大叔:“二十五回忌,那是人死之后多少年舉辦的法事啊?”
“二十四年。”
大叔正用筷子夾著煎得脆脆的餃子往香醋里蘸。自從被下放到了分公司,大叔的零花錢就被他太太收去了很多,所以在這家店里也凈點便宜餃子吃。
“那么久了啊?對哦,那年我才八歲呢。”
“二十五回忌還辦?一般不是頂多辦到十七回忌嗎?是給哪一位辦儀式啊?”
結衣正要回答,另一個常來吃飯的大叔插話進來。
“二十四年前,那不就是1992年嘛。正好是泡沫危機時期呢。”
大叔用飯館提供的熱毛巾卷擦著額頭沁出的汗珠,一臉懷念的表情。結衣記得他好像是一家小工務店的老板,喜歡吃辣的,今天自己點了份火鍋。
“在那之前不久,日本還好得很呢。房產好賣,生意好做。對了,電視上還經常播那個營養飲料的廣告,里面那個公司職員,走起路來可真是虎虎生風啊。那個廣告歌我現在還記得怎么唱呢。”
于是,常來吃飯的幾個大叔慢悠悠地唱了起來:
“黃色和黑色是勇氣的證明,二十四小時奮戰不休……”
幾個人唱得亂七八糟的,但是到最后卻意外找齊了,大家都不由得臉一紅笑了起來。
這首歌我知道。結衣心想。爸爸也常唱這首歌。每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他會一邊系領帶,一邊哼唱這首歌。
“但是如果真的工作二十四小時,人可就死了啊。”
“真傻啊。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啊……真是。”
大叔們一邊舉起酒杯“致敬”,一邊絮叨著。眾人都望著那空蕩蕩的收款臺背后。那一片墻面上貼著在店里開忘年會時大家聚在一起的合照。結衣受王丹邀請,也參加了這次聚會。那張照片中,回鍋肉大叔正抓著一副方便筷充當麥克風,激情洋溢地唱著《木棉手帕》。
店內的氣氛沉郁了下來,大家再無話可說,都分頭啜飲起了自己杯中的酒。
結衣一邊吃著端上來的咕咾肉,一邊翻著推特。她關注的某一個名叫“愁”的賬號,今天發表了無數新動態,個個都憂心時下。
“過勞死的人數在不斷增長。每年超過兩千人因職場問題自殺。”
其實應該發一段稍微陽光點的新動態呀。想到這兒,她腦中突然閃過剛剛晃太郎提到的那位新領導福永的臉。
他們曾經見過面。這個福永,是晃太郎在上一家風險投資公司工作時的老板。她和晃太郎還在交往中的時候,曾在新宿的街頭偶遇過福永。
當時,福永根本就不看結衣一眼。他任由晃太郎介紹,始終一臉尷尬地沉默著。結衣記得自己當時感覺這人好奇怪,這樣的人真的是公司老板嗎?他那雙始終沒有看向自己的眼睛,空洞且幽暗,令人感到渾身發冷。
“那種見面不會打招呼的人,您怎么看?”
結衣又去問吃餃子的那個大叔。
“不會打招呼?啊,不行不行。我女兒要是帶著這種人回家,我直接否決。”
“是不是太認生了?”結衣歪著頭。當時晃太郎是這么解釋的。
“嗯,最近不少年輕人都挺認生吧。”
“但感覺那個人應該已經四十多歲了。”
“現在這個時代的話估計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但是我不太喜歡這種人。”
結衣也是這么想的。且不論對錯,她就是不喜歡這種人。
那次新宿偶遇后不久,晃太郎就離開了福永的公司。結衣也和晃太郎分手了。她以為自此以后再不會見到福永了。甚至,她都快把曾經見過福永這件事忘了。
但是,他為什么要跳槽到原部下所在的公司呢?
此時,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是同一小組的吾妻發來的進度報告郵件。明明告訴過吾妻,不要在下班時間發送工作郵件的,結衣小聲發著牢騷。突然,滑動手機畫面的手指停下不動了。進度報告上顯示,他和三谷正遵照種田的要求,趕制一份報價單。
“明天前想要完成評估工作必定十分艱難,但是我們一定努力攻克難關。”
應該是剛下班的時候晃太郎要求自己做的那份評估文件吧。因為被她拒絕,所以晃太郎又去找了吾妻和三谷。她心里總感覺有點內疚,于是讀起了這個案子的概要。
這個案子的委托方是星印工廠有限公司。星印是一家很有名的衣料雜貨制造公司,設計精煉,品質上乘。這家制造和銷售原創商品的公司近些年成長十分迅速。上個月,星印決定收購一家性質類似的公司——幸福手帕公司。所以他們的需求是,將公司主頁進行大幅的更新調整。正式的交付時間是四個月之后,也就是來年的三月初。
結衣一邊思索一邊閱讀著委托的各項要求,當視線落到預算額度時,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這也太少了。這個預算根本實現不了啊。
晃太郎究竟想干什么呢?據傳聞,之前他在其他小組的時候工作也是備受好評的。既然做了能拿最優秀獎的案子,那應該是能為公司帶來巨大利益才對啊。從入職那天開始,他應該就沒接過這樣荒唐的案子。
難道這件事和那個叫福永的人加入小組之間,有什么關聯?
感覺不太妙……我先做做調查吧。
結衣開始給剛剛還在瀏覽的“愁”字賬戶寫起了委托郵件。
第二天一早走進公司,結衣看到三谷正一臉埋怨地等著她。
“就是因為東山小姐你昨天跑掉,結果我留下來加班了欸。領導指派我幫吾妻工作,我只能勉強自己加班。結果,咳,結果今天早上就開始咳嗽起來了。”
身體不舒服的話,明明可以拒絕加班的呀。或許是結衣的這種想法表現在臉上了吧,三谷瞪起了眼睛。
“帶薪休假的事,咳,你已經嚴肅警告過來棲君了吧?”
“還沒,我才剛到啊……比起這件事,你一直在咳,沒關系嗎?”
“這個程度的咳嗽,咳咳,算什么。我高燒三十九度照樣不休息。從初中到高中,咳咳,我一直都拿全勤獎獎狀。咳,大學沒有全勤獎這個設置,但是我在第一家公司的時候,也是月月都拿全勤獎金的,咳咳。”
結衣皺起臉來。光是聽她講話就難受得要命。
“好啦我已經知道了。請你好好去醫院看看吧。咳嗽如果疏于治療就容易轉成哮喘的。一旦發展成哮喘,那可就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嗯?”
結衣說罷,丟下一臉不安的三谷,開始尋起了來棲的蹤影。
來棲正站在復印機前悶頭復印著大量資料。
“你在干什么呢?”
聽到結衣的聲音,來棲一臉疲憊地望向她。
“三谷前輩命令我復印會議資料……”
估計就是那個報價單的復印吧。這種東西,郵件群發之后讓大家分頭在自己的電腦上看不就行了嗎?結衣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那個,三谷是不是和你說了什么?比如帶薪休假的事……”
“沒,還沒有。但是估計她早晚會來找我。這種公司,我還是辭職吧。”
“哎呀哎呀,別這么說啦。”
結衣輕輕拍了拍來棲的肩膀。他動不動就把辭職掛在嘴邊,這一點也挺讓結衣頭痛的。
來棲是這家公司難得的高學歷員工,長相標致,業務方面也學得很快。人事部對他的期望似乎也很高。
但是他總是口無遮攔,讓結衣這個帶徒弟的前輩提心吊膽。
“別在意別在意,你就當是參考意見,聽聽就好。”
“但是,會被強制要求的吧?”
“那倒是……”結衣沒法否認。
“之前也是,強制要求我要比正式上班時間提前三十分鐘到公司。這種做法屬于犯法了吧?”
“嗯,那倒也是……”這一點,結衣也沒法否認。
“企業這么黑心,所以我想辭職啊。”
“稍等一下。三谷下次要是又提這件事的話,我會幫你擋的。到時候如果你還是接受不了,那就……不過考慮到我的立場,暫且先忍忍好嗎?”
“就是說我辭職也會影響到東山前輩的考核,是吧?”
“也包括這一點。”結衣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反正和他講些藏著掖著的話,他也是油鹽不進。
來棲噗地笑出了聲。
“我還挺喜歡東山前輩你這一點的。好吧,我知道了。如果說是為了東山前輩,那我可以忍……但是,是為了東山前輩哦。”
這不是逼我感恩嗎?算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總之能讓他先學會忍耐就好。這么一來,來棲的事兒總算告一段落了。
接下來,就是那樁案子了。結衣看了一眼表,九點十分。會議如果延長,今天開始工作的時間也會推遲。這樣一來,自己準時下班就會顯得更加突兀。所以必須速戰速決。
“這個案子我認為接得有些輕率了。”
會議剛一提到星印工廠的案子,結衣就馬上舉起手說道。
“輕率……是嗎?”
新上任的部長福永清次喃喃道。
今天是他第一天來公司報到。但是和兩年前那次偶遇一樣,他沒同任何人有眼神接觸就走進會議室,然后扭扭捏捏地做了個自我介紹。
聽說福永賣掉了自己的公司,這件事結衣倒并不知情。好像是晃太郎剛一辭職就立馬賣掉的。自那以后,直到被結衣所在的這家公司挖過來為止,他一直輾轉于行業內的各家公司。
這個行業長期人手不足。像福永這樣跑得了現場工作,還有管理經驗的人才馬上就能找到下家。再說了,他本來可是社長呢。雖然現在進的是所大公司,但卻變成了跑現場的部長,結衣對這一點還蠻驚訝的,他不會感到屈辱嗎?
然而,福永本人卻愉快地微笑著說“能回歸一線工作真的很高興”。結衣想:他或許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差勁吧,那么我就更應該說得坦率些了。
“對。輕率。”
再怎么說也不該接下這個案子。結合委托方給出的期望預算來看,報價算得太低了。一眼看過去,這個報價也得翻倍——總之我們需要更多人。
“業務部門的人為什么沒有當場提出來呢?”
“這個案子不是從業務部那邊接的。”晃太郎回答道,“星印工廠是福永先生過去的老主顧,他們聽說福永先生來了我們這邊,于是就又找過來委托我們。”
“真高興呀,還能想到我。”福永微笑著說。
“可是,這個程度的預算,我們沒法外包的。”結衣說。
“外包?這家公司經常把業務外包出去嗎?”福永面向晃太郎問道。
“大部分情況下都沒辦法在工作時間內做完。”結衣回答。
“不外包出去就做不完是嗎?”福永又問晃太郎。
這感覺好奇怪。他為什么不直接問結衣呢?
“這個嘛……”晃太郎道,“我們如果加班加點的話,應該差不多。”
來了來了。晃太郎的口頭禪。結衣當即搖了搖頭。
“一開始就奔著加班去是不行的。如果把工作內容掐得太緊,一旦出現問題,整個流程就要亂套了。”
“東山小姐只是不想加班吧?咳。”
三谷用手按著嗓子,插話進來。
“咱們這位東山小姐哦,表上的時針一跳到下午六點整,她就會準時沖出公司,工作呀什么的都會丟一邊的。”
“我沒有丟一邊。當天的工作我都會好好完成才下班。”
“欸?是嗎?”福永好像對她產生了些興趣般地小聲說,“那你工作效率蠻高哦。”
“東山說的話您不用在意。咳咳……咳。她這人比較奇特。”三谷邊咳邊繼續說,“我有個想法。接下來這四個月,我們小組所有人都主動放棄帶薪休假,如何?”
“哈?”坐在結衣身邊,正在寫會議記錄的來棲發出一聲怪叫。
“還有,雙休和法定假期也都不休了,咳。這樣一來,咱們的預算就夠用了,不找外包也行。咳咳。”
“這家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來棲敲擊鍵盤的手停在半空。
“還有你,咳。來棲君,你除夕新年都給我來公司上班,彌補你昨天翹掉的工作,咳咳。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要休息?難不成你是感冒了嗎——咳咳咳——管你是感冒還是什么的都得上班呀——咳咳!!我都這個樣子——咳咳咳——了我咳咳咳——咳成這樣我也——咳咳咳……”
光是聽三谷這樣咳,結衣就感覺很窒息了。她立即回敬道:“放棄帶薪休假以及雙休和法定休假,這些都違反勞動基準法了哦。”
“光想著偷懶的新員工——咳咳——要什么法律啊——咳咳咳。我不會放過他的。”
“您懂法嗎?”
結衣正皺起眉反問,來棲卻用一種打從心底里感到煩惡的語氣低聲說:“就是啊。”
“嗯?”
整個會議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來棲身上。他垂著頭繼續說道:“我昨天過生日,所以休假了。好了,我解釋完了。你滿意了吧。”
“生日?這么無聊的破事你就休假?咳咳——”
“不不,三谷小姐,話不能這么說。他可能是和家里人一起慶祝了,也可能和自己的女朋友有約……是吧,來棲君?”
“沒。我自己在家打游戲了。”
“咳咳咳,你說什么?!我都咳成這樣了都還來上班呢——咳咳咳!!”
“你咳嗽關我什么事啊。”
來棲大聲嘆了口氣。
“我倒想說,你這個咳嗽能不能解決一下啊?我做會議記錄的時候你全程咳得吵死人,會議內容根本聽不清,也沒法寫。”
“對前輩要——咳咳咳咳,東山你——咳咳咳——說句話呀,咳咳咳。”
三谷的意思大概是讓自己教教來棲,和前輩講話應該是什么態度。
可是,比起這件事——她更擔心三谷,三谷劇烈地咳著,整個身子都在發抖。會議室的其他人也都紛紛擔心起三谷的狀態,大家都已經無心開會了。
“來棲君這是在擔心你呀。他的意思是,你應該趕緊去醫院看看……是吧?是這么想的吧?是吧?……呃,你別看他沒說話,但是臉上寫的就是這個意思啦。”
“可是……我不能開會開到一半就去醫院啊,咳咳咳,這樣太不負責任了,咳咳咳……”
三谷咳得眼淚汪汪,肯定很難受吧。事已至此,那就應該說得更清楚些。
“三谷小姐,你昨天身體不舒服,還堅持加班把這個報價單做出來了是吧?你已經做了很多事了,接下來交給我就行。”
三谷表情動搖了起來。她面露遲疑,似乎有點想順從結衣的意思。
正在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晃太郎說話了:“那就這么辦吧。我其實一開始就是想讓東山去主抓這個案子的。”
這傻瓜!結衣剛要暗罵的瞬間,撞上了三谷兇惡的瞪視。
三谷的意念似乎通過腦電波傳到了結衣腦中: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結衣明顯感覺對方憤怒的矛頭從來棲那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會議開到預定時間就結束了,報價單的事福永準備再考慮考慮。可是還有什么可考慮的呢?只能直接告訴客戶這個價格拿不下來了呀。
結衣情緒不暢地走出會議室,三谷就等在門外。
“東山,你要是主抓這個案子,可千萬不能——咳咳咳,不能休息呀。”
結衣無奈了。這人竟然還沒走啊。
“不,我會正常休假的,而且我也不準備做這個案子的負責人。”
結衣嘆了口氣。關于這件事,最好還是馬上和三谷說清楚比較好。
“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會準時下班,也會在想休假的時候帶薪休假的。”
“為什——咳咳咳咳咳——”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為什么……總之,我是決定了要這樣做,才進了這家公司。你沒有權利對我的決定說三道四。對來棲君也是一樣,負責教授他業務的是我,所以請你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工作——咳咳,工作會——咳咳咳,工作得要——咳咳咳咳,工作是——咳咳咳咳……”
就在結衣的忍耐終于到頭時,三谷連續的咳嗽聲突然止住,奮力大吼出一句:“工作就是要拼死去做!必須要強迫自己努力、更努力才行!”
一些剛從其他會議室走出來的同事都在看向她們這邊。人人表情中都寫滿了疑惑。
結衣望著眼前的三谷。“死”,這個字在她的大腦中伴隨著無數過往的回憶飛速旋轉起來。被發現時已經成了一具冰冷尸體的回鍋肉大叔、在自己還小的時候哼唱“二十四小時奮戰不休”的爸爸,還有——兩年前的晃太郎。
結衣感覺脊背一涼,渾身發冷。她緊緊盯著三谷。
“拼死、強迫……這種詞,別隨隨便便掛在嘴邊好嗎?”
三谷似乎感受到了結衣散發的可怕氣場,不由得語塞。但是緊接著,咳嗽仿佛又要沖上嗓子了,她弓起身子奔向廁所。
“我看那人是真的腦子有病。”
來棲出現在結衣身后。他突然一臉恍然大悟地望向結衣。
“啊!三谷該不會是自己想做負責人吧?那我可不干。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勞基法,要是她做負責人,那我一定一秒都不等,馬上從這個黑心企業逃跑。看來還是得東山前輩來做負責人,這樣才能攔住她呀。”
我做不到。結衣別過臉,躲開了來棲的視線。
“做領導很不容易的,我受不了這樣的辛苦。”
進入這家公司沒多久,結衣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剛才會議結束時她也說得非常清楚了,自己是不會做這個案子的負責人的。
“東山前輩就不能為了我忍一忍嗎?我可是為了東山前輩才強忍著待在這兒的呢。”
聽他這么說,結衣倒想問“你究竟什么時候忍過”。
“如果是三谷來當負責人,那我馬上辭職。我可不想拼死工作。”
又開始鬧著辭職了。結衣忍不住想嘆氣,就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說:“那你就試著拼死做一次吧。”
不知何時起,晃太郎站在了他們二人身后,目光灼灼地望著來棲:“你年紀這么輕,試著拼搏,說不定能看到一些什么呢。”
“看到另一個世界嗎?”
“傻瓜,我不是那個意思。”晃太郎表情緩和了下來,笑道。他看上去似乎并不討厭來棲。或許是晃太郎從小學就開始打棒球、成天混在男生堆里的緣故,他其實很偏愛那種不開竅的后輩。
“怎么形容呢,就像頭腦里有鴉片瞬間釋放出來一樣。越是被催促追趕,就越是感到充實!”
“哇,那不就是腎上腺素依賴癥嗎?”
來棲一臉不適地反問。
“就是類似于士兵想要再度體會廝殺快感,于是忍不住想再回到戰場的感受嘛。欸?難道你們都沒在網上見過這個說法?所以,種田前輩一到休息日就會有戒斷反應對吧?”
晃太郎沉默了,他似乎想反駁,但只張了張嘴就又閉上了。
“是不是戳到你的痛處了?”結衣輕聲笑著問道。
他們兩個人剛開始交往時,即便和結衣在一起,晃太郎也總是心不在焉。他頻繁地翻看手機郵箱,一副迫不及待想回去工作的樣子。如今,他也還是老樣子吧。
“算了,總而言之吧,”晃太郎清了清嗓子,“三谷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有時候,我們就是需要帶著拼死的覺悟去工作的,這就是公司。”
“嗐……”
來棲發出既說不上是回答也說不上是嘆息的聲音,兀自走向了自動販賣機。晃太郎一臉驚訝。
“最近的年輕小伙子都是他這副模樣嗎?”
“至少比最近那些沒辦法溝通的中年男人強多了吧?”
結衣看著晃太郎,話中帶著嘲諷。
“你是說福永先生?……哎,先大度些吧,他還需要點時間適應。”
“那星印工廠的案子怎么說?你也清楚那個條件咱們肯定做不了吧?”
“在我待的上一家公司,給出那個條件挺正常的。”
正常。包攬一個報價如此低的工作,再逼員工去拼命,算正常?
“對于一家小型企業來說,想要得到工作的話,或多或少都得勉強自己去拼一拼。像東山小姐這樣從一開始就在大公司工作的人是不會懂的。”
“嗐……”
結衣發出和來棲一樣似是而非的嘆息聲。
在之前那家公司,晃太郎一直是這樣拼命支持著福永的工作的嗎?
“你要是擔心交付時間,那就自己來做負責人……”
“不,請允許我拒絕。”
“話是這么說,你本來也不能拒絕的吧。我只是覺得強迫你答應不太好,所以才這樣請求你同意的。”
“如果你堅持認為我都三十多歲了,應該再努力一些,那我覺得你就是在多管閑事。”
“我單純是因為想讓結……想讓東山你來做負責人而已。在同一個團隊共事后,我看到你的工作表現,就做了這個決定。好啦,拜托你好不好?”
有那么短暫的一瞬,結衣險些動了心。但是,她已經不想回到兩個人交往時那種被晃太郎耍得團團轉的狀態了。
“如果能讓我準時下班,那當然可以。”
“當然不行了啊。再怎么說,負責人也不可能不加班的吧。”
“那么就請允許我拒絕吧。”
“你這個人真是……好吧,我明白了。那我就好好考慮一下怎么才能讓你接受加班這件事吧。”
真難纏。結衣這樣想著,準備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然而——
“最近,你還和柊有聯系嗎?”晃太郎追問道,“……看你這表情估計就是還有聯系吧。拜托你,別管他了。不要干涉他好嗎?”
“我沒有干涉他呀。只是有事拜托他。”
“嗯?于是你就在工作上抄近道對嗎?”
晃太郎從自己胳膊下夾著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張紙。那是結衣請王丹翻譯的新聞。上一任部長已經離職了,于是結衣便將這份文件交給了晃太郎。
“你為什么總是這樣把工作推給別人去做呢?怎么就不能自己做?”
“我只是走正規流程花錢外包而已。王丹大學的專業就是日語,比起我自己來做,這份工作交給她能更節約時間和成本,我是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之后,才……”
“我說的不是你的做法,是你的這種毫無熱情的工作態度。再這么下去,你這一輩子可能就這么渾渾噩噩地結束了啊。你就不能在工作上更拼命一些嗎?”
晃太郎的熱血言論連珠炮似的發射了過來。
結衣輕輕地做了個深呼吸,回敬道:“或許將來會有想拼命的那么一天吧。但是,就憑福永先生接的這種草率的案子,我可不想把父母給的寶貴生命拼進去。”
晃太郎看著結衣,一臉“你可真頑固”的模樣道:
“總之,不要再和柊聯系了。”
“抱歉抱歉!我遲到了。”
諏訪巧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他解開西服扣子坐到餐桌邊,展開菜單點起了餐前酒。
“沒事的,沒怎么晚呀。我也才剛到。”
諏訪巧預約的這家意式餐館就在結衣公司附近。因為預定時間是從晚上八點開始,所以結衣下班后先去了咖啡廳讀書打發時間。
“傍晚有個碰頭會拖了很久都沒開完。你敢信嗎?客戶那邊的部長,竟然讓我們把準備好的資料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讀一遍欸。就連這么一丁點兒大的注釋都要讀!”
諏訪巧用手指比量了一下字的大小。結衣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們兩個人是從一年前開始交往的。巧所在的公司接手了結衣負責的企業官網,結衣和負責業務的巧開了幾次會之后,二人逐漸熟稔了起來。
和結衣一樣,巧也是那種早早做完工作準時下班的類型,從不勉強自己去蠻干。這也正是他們二人意氣相投的點吧——而且巧本來也是那種會把時間花在個人興趣上的人。
“這周末咱們在哪兒生火呢?”
“市內的露營場吧。這個不叫生火啦,叫燒柴才對。我買了這些東西。”
諏訪巧把手機里的照片滑給結衣看:經典鋸刀品牌的鋸子、焊接時使用的手套,以及銅制的水壺……
第一次聽說“燒柴”這個詞的時候,結衣還以為就是在院子里燒燒火烤烤紅薯。結果巧聽到她的想法之后竟捧腹大笑。原來結衣說的那種其實是燒落葉。而巧要做的是去深山和樹林里,使用嚴選道具生起柴火,和友人們圍坐火堆,一手握著咖啡杯談笑風生。
“買了這么多,你媽媽知道了又要發火的吧?”
“還說呢!她竟然命令我把春天剛買的一套漁具全處理掉欸!我們大吵了一架。”
巧和結衣同齡,今年三十二歲。他現在還和父母住在一起。因為方便借家里的車,而且也有空間擺放戶外用品。
“我好想帶著結衣一起去燒柴呢。”巧慢悠悠地說。
在沉迷釣魚前,巧的興趣是采蘑菇。結衣曾經參與過一次。但回程是周日,在車里搖晃到夜里才到家,第二天早上整個人都很疲倦,當天很難完成工作準時下班。
“估計最近不行了。我們這邊新來了個部長,現在有點亂七八糟的。”
“種田不是你們小組的副部長嗎?你是不是挺高興的?”
“才沒有。正相反,我現在為這件事頭痛得很。”
“又來,你明明很高興嘛。而且他工作能力很強對吧?因為沒把他挖來,我們公司的人事特別沮喪。不管是多么十萬火急的案子,只要他一出手就一定能夠擺平,而且速度超快——連日通宵,一天都不休息。一般人可做不出來這種事。”
巧笑瞇瞇地望著眉頭緊鎖的結衣,一臉揶揄她的模樣。
在和巧開始交往之前,她才剛和晃太郎分手。她和巧說了不少晃太郎的壞話。巧始終在她身邊默默地聆聽著。他還告訴結衣,去羽田機場看飛機起飛降落,能讓心情好起來。
只要結衣說想見面,巧就算中斷工作也會趕到她身邊。一開始結衣很驚訝,沒想到世界上竟然還存在這樣的人!不過,不知不覺間她也逐漸習慣了。
“對了!差不多也該把結衣介紹給我爸媽了。”
“是嗎?我們倒也該有點行動了哦。那我也和家里人說一聲。”
他們兩人準備明年夏天結婚。
走出餐廳后,巧對她揮了揮手,走進了地鐵站。望著巧的背影,結衣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正向著未來大步前進著。
和晃太郎分手的時候,也正在談婚論嫁。雖然還沒收到訂婚戒指,但已經拜訪過了雙方父母。結果這樁婚事還是告吹了。
雙方家長見面的那一天,晃太郎沒有在預訂的餐館現身。
晃太郎的父母慌了神,連連念叨:“這種日子總不可能還在工作吧。”結衣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跑去晃太郎的公寓一看,結果正如她所料。晃太郎抱著枕頭蜷在沙發上。他連著熬了三天三夜,在回家換衣服的時候失去意識倒下了。
結衣用力搖醒了晃太郎,問他:“工作和跟我結婚,哪個更重要?”
晃太郎把臉埋進枕頭里,沉默了半晌后,聲音中強壓著慍意答道:“當然是工作。”
其實結衣心底里已經預想到他的答案了。但是,他這樣等于親手把二人共度的時光都抹殺了一般,把結衣傷得很深。她明白了,其實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愛過自己。他愛的是工作,結衣永遠只能靠邊站。
所以當巧談到結婚的時候,結衣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因為她不想再輸一次了。巧毫無停頓,立即回答:“當然是和你結婚。”
結衣目送巧下了地鐵,正準備向車站走,后背卻感覺到了一道銳利的目光,她轉過身。
三谷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似乎剛剛走出公司。她用手帕捂著嘴巴,身子劇烈地顫抖著,隨即狠狠瞪了結衣一眼,向車站方向走去。
她又加班了?沒去醫院?明明都咳得那么厲害了……難道是在較勁兒嗎?因為不想把負責人的位置讓給自己嗎?
隨她的便唄。她就算當上負責人,我也還是會一如既往準點下班的。結衣打定主意邁開腿,衣服口袋里的手機卻震了起來。是“愁”發來的郵件。
郵件名為:《小心福永清次》。
結衣立馬點開了郵件。
“愁”是小晃太郎九歲的弟弟使用的賬號名稱。
他名叫種田柊,進入社會第二年便辭職在家。從那以后,除了吃喝拉撒還有洗澡,他已經兩年都沒有走出過自己的房間了,是個名副其實的“家里蹲”。
在柊變成“家里蹲”之前,他們曾經見過一面,就在晃太郎帶著結衣去自己家見父母的時候。種田柊和運動系的晃太郎截然不同,給結衣的印象是既敏感又內向。柊比晃太郎小很多,據說他是在全家的小心呵護下長大的。聽晃太郎講,父親明明嚴厲得可怕,可是對柊卻溺愛有加。
當時問候過家人之后,結衣便留在種田家一起吃飯。而柊就只會沉默著聽人講話,就算結衣和他搭話他也只會回答“是”或“不是”,似乎十分羞怯怕生。
所以,和晃太郎分手后,突然收到“愁”發來的郵件時,結衣嚇了一跳。內容只有短短一行:“我辭職了。”下面還添加上了他推特的賬號。究竟為什么要聯系結衣呢?她不太明白。
也許,有些話比起家人更想說給外人聽吧。所以結衣并沒有問原因,她覺得最好還是等柊主動告訴她吧。
有時候,結衣還會拜托柊幫自己搜集一些工作所需的信息。不過這種委托實在沒法走公司報銷,所以都是結衣自掏腰包,給些零花錢程度的報酬。原本結衣的想法是,給他找點事做,總比任他日復一日地不停地發些負能量的推特要強吧。結果,柊反饋給結衣的信息竟出乎意料地準確,信息來源也經過了詳細的核查。柊做事非常認真到位,結衣覺得他工作兩年就辭職實在有些可惜了。
回到自己家之后,結衣躺到沙發上,又把柊剛剛發來的郵件重新看了一遍。
不過,還真沒想到事態會糟糕成這樣啊。
福永自稱是把公司賣掉了。但實際上,晃太郎走后公司里的人開始紛紛辭職,眼看撐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找了熟人的公司,把自己的公司吞并了。這才是事實。
柊在郵件里說,這次調查時間太短了,所以先寫這些。接下來他似乎準備去搜一搜辭職員工的社交軟件,再深挖具體信息。
“我很擔心我哥。感覺他又會變得像在之前那家公司一樣了。”
柊其實特別掛心哥哥。但是,他現在似乎完全不和晃太郎講話,而且也沒說過為什么。
結衣關了郵件。說不擔心是騙人的。可這又是晃太郎自愿要去做的工作,實在沒轍啊。
他們還在交往的時候,晃太郎就總是在公司加班過夜。尤其是訂了婚之后,他甚至很少去結衣家,吵了再多回架都沒有改變。
我會和諏訪巧結婚。我要和愿意陪伴在我身邊的人,一同度過寶貴的人生。
結衣想轉換一下心情,于是從冰箱里拿出啤酒,打開了電視。
頻道正好在NHK上。是一部老紀錄片的重播。黑白影像之中,一群日本兵沉默地在山道上行走。似乎是關于戰爭時期的內容。感覺好壓抑。正想換臺時,腔調陳舊的旁白聲響起:“……被稱為太平洋戰爭中最草率的戰斗計劃,它究竟為何能夠實行呢?”
“草率”,結衣被這個詞吸引了注意力。她放下了手中的遙控器,準備接著看下去。這次戰斗的名字叫英帕爾戰役。
這場戰役的名字結衣聽過。但是再具體的內容就不清楚了。
“英帕爾戰役,指的是昭和十九年,日軍試圖拿下敵軍據點——英帕爾,所發起的一次進攻。因為作戰計劃過于草率,導致日軍死者超過三萬,這場戰役以日軍慘敗告終。”
三萬人?死了這么多人?結衣仿佛被深深吸引住,她緊緊盯著畫面。
“領導作戰的,是以勇猛果敢聞名的牟田口廉也司令。”
“這個司令定下的作戰計劃非常荒唐。他要求近十萬大軍遠赴緬甸和印度,徒步越過國境所在的山脈,可是不論是食物還是武器的供應都連所需十分之一也沒達到。即便如此,牟田口仍堅持認為這場戰役日軍能贏。”
食物和武器不到十分之一……就算是結衣這種對戰爭不甚熟悉的人也覺得太胡來了。
“當時也有人反對這一計劃。時任補給專家,已在陸軍服役二十年的小畑信良少將認為:一場沒有補給的戰爭,幾乎等同于讓士兵們在一片未開發的叢林中受死。可是牟田口卻認為小畑的看法太過‘消極’,并革了他的職。”
不愧是戰爭年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神論。
但時至今日,仍有這樣的人存在。三谷就是如此。她還聲稱要放棄帶薪休假。這不就是“棄假戰役”嘛。
結衣隱隱感到胃疼了起來,她關上了電視。
帶薪休假是必要的。誰都會有身心失衡甚至崩潰的日子。無視自己身心的悲泣聲堅持工作,最終就會落得和回鍋肉大叔一樣的結局,永遠地休息下去了。
結衣又拿起一罐新的啤酒。她把冰涼的罐體貼在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上,思索著。
三谷想當負責人,那就隨她便好了。但這件事就這么放任不管也不行啊。三谷做了負責人的話,肯定不會允許結衣準時下班的,來棲估計也會辭職,屆時狀況估計會非常慘烈。
可是講道理三谷又不聽。
就像兩年前的晃太郎一樣。就算結衣強調說“周末也加班真的很不正常”,他也權當耳旁風。所以,結衣實在是不想再看到他那副讓她感到痛苦的模樣了。
結衣握著啤酒罐的手指收緊起來。當時,結衣沒能說出那番敲開晃太郎心門的話。如果當時真能說出口,他們的感情或許就不必如此悲慘收場了吧。
結衣走到窗邊,望著東京閃爍著微光的夜色。
她租住的公寓距新宿大概十五分鐘的電車車程。從這間公寓向外看,也能看到高層大廈。
結衣父母家距離新宿要更近一點。結衣小時候能從獨門獨棟,但狹窄逼仄的自家窗畔,望見正在建設中的東京都廳,其他高層大廈也紛紛拔地而起。每當家里辦法事,家中的親戚大叔們就聚在一起,大發豪言壯語,說什么:“是我們創造了這個豐饒的日本,所以就算結衣爸爸沒回來,你也要堅強、要忍耐哦。”
英帕爾戰役投入了約十萬人。其中超過三萬人死在了戰場上。
該有多少家庭緊抱著父親、兄弟、兒子的遺像哭泣呢?
就在這時,結衣眼前浮現出兒時起一直眺望的父親的背影。
對了!
結衣立即給媽媽發了信息,告訴她自己現在要回趟家,借爸爸的“那個”用一下。
第二天來上班時,結衣看到三谷頭上貼著退燒貼。
雖然從藥店買了藥吃,止住了咳嗽,但是似乎又開始高燒不退,她硬撐著眼皮,強打精神對著電腦。這人就是在死犟吧,結衣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對她說:“三谷小姐,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去趟醫院吧。”
“你別管我!我絕對不休息!”
“如果你得的是流感可怎么辦?聽說咱們公司已經有其他同事中招了。至少檢查一下身體吧。做了負責人之后,健康管理這一環也很重要啊。”
“讓我做負責人?種田先生是這樣說的?”
“不是啦,但三谷小姐看上去很想當呀。”
“我,我才沒有……”
三谷臉紅到脖子根。
“是因為東山小姐堅持個人生活大于工作,那我就有可能不得不去當這個負責人了——只是提前做了這樣的心理準備而已。而且,就算是流感,我也照樣會來上班的。”
“就是因為這種人,流感才會擴散開來呢……”
等著結衣下達指示的來棲走到她們背后小聲嘀咕。
“我當年去上學的途中被車撞了都沒休息!渾身是血地走進教室,在校醫室處理了一下,堅持到放學我才去醫院。”
“真可怕。”
“來棲君,你少說兩句吧。”結衣勸道。
“喂!你!從剛才就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三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來棲。
“我告訴你,我知道你討厭我。那我也不會慣著你的!我可不像東山那樣八面玲瓏。”
說誰八面玲瓏呢!結衣不由得有些窩火。我要是真想取悅所有人的話,肯定是乖乖加班更簡單吧!
“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欸,全勤獎究竟有啥了不起的?”
來棲也真是的,這種時候還在火上澆油。
“就是因為想拿獎于是帶病堅持上學的學生,還有逼著小孩去拿獎的家長和老師越來越多,所以我們學校早就把全勤獎廢掉了。而且,越是那種拼命拿全勤獎的學生,學習成績越是平平。只不過看他們那副努力的樣子還怪可憐的,所以誰都不好意思苛責罷了。”
對著三谷那張徹底僵住的臉,來棲還不罷休地又補了一句:“我覺得進入社會之后,能做出什么業績才更重要吧?”
“來棲君,你自己在工作上還沒做出什么成果呢,說這話不合適吧?”
結衣話音剛落,就感覺自己壞事了。來棲只轉了轉眼珠子,陷入了沉默。是不是我話太重了?結衣心下一涼,就聽到三谷一邊渾身顫抖著一邊爆發出哭喊:“我有什么辦法?!我除了認真根本沒有優點了啊!”
“像我們這種在就業冰河期求職的人,跑了幾十家、幾百家的公司面試,就算拿到了內定[1],也一直不敢松懈,擔心內定會隨時被取消掉。總算找到工作,周圍一個同期入職的同事都沒有,內心擔憂不安沒人可以傾訴,一想到要被解雇了該如何是好,我就怕得不敢休息。”
三谷拼命咳了咳,又繼續說道:“所以,為了報答雇用我的公司,我一定要拼命工作,一定要對得起我的身份。我認為,這是身為一名員工該有的工作姿態。畢竟,要是連認真這項優點都去掉的話,我就徹底一無是處了。東山小姐其實也是這么想的吧?要是去掉認真,那我就無處容身了……”
三谷說罷大聲哭起來。她倒在椅子里,一副怕被人拽走的模樣,緊緊抓著椅子扶手。
“所以,我絕對、不會、回去!我還要、加班!……”
三谷的后脖頸已經汗涔涔的了。
“我沒明白。”來棲一臉蒙,“什么叫對得起我的身份?”
結衣沒理會來棲,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三谷身邊。
“三谷小姐,嗯……我想請你看看這個。”
她把一副很舊的老相框遞到三谷眼前。里面嵌著一張照片,畫面上的男人四十上下,身穿明亮的米色西裝,面露微笑。看得出他是一個過去的——泡沫經濟時代的上班族。
“這是我爸的遺像。”
聽到結衣這樣說,三谷的眼睛突然睜大。
“從我小時候起,我家的電視上就放著這張照片。以前那種老式電視不是特別厚嘛。我媽不想讓家里的小孩忘了他,于是特意擺在那兒的。”
“欸,那……星期五的法事……”
結衣猶豫了一下,回答她:“是我爸的二十五回忌。”
三谷用她那發著高燒的大腦拼命計算。
“東山小姐和我同年……那就是,在你八歲的時候?”
“我爸也是從來都不休息的。”
結衣說罷把照片立在自己膝上,凝視三谷的眼睛。
“那時候還沒有每周雙休的制度,但是我爸連星期日都在工作,到家的時候天都亮了……我好想他。但是他回到家之后總是筋疲力盡的,明明都累成那副模樣了,他還是會爬起來上班。我好恨搶走爸爸的那家公司。當時我還小,不懂什么叫過勞死,但是卻特別害怕。我怕爸爸有一天扔下我們死掉……”
三谷痛苦地喘著氣,結衣望著她繼續說道:“我看見三谷小姐,就想起了我爸爸,這讓我感到很痛苦。”
“那……東山小姐每天準時下班,也是因為你父親過勞死了,所以?”
“三谷小姐。”
結衣凝視著三谷說道:“你說自己如果沒了認真這一點就一文不值了。我覺得這只是你對自己的一個誤解吧?其實并沒有這回事呀。我覺得三谷小姐還有很多其他的優點呢。”
三谷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忙問結衣:“真的嗎?比如說?”
“呃,這個嘛……我們交情尚淺,所以還不太好說。但,但是呢,你的這些優點早晚會開花結果,為我們的團隊,不,為整個社會做出貢獻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再這樣勉強自己的身體了,請你保重身體,好好休息吧。”
結衣伸出手,覆在三谷汗津津的手背上。
“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啊。”
三谷低頭望著自己手背上結衣的那只手。結衣通過皮膚的感觸,察覺到三谷整個人的身體突然脫力了。
“東山小姐的手,冰涼冰涼的,好舒服啊。”
三谷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在了椅子里。
“我要回家……幫我……叫輛出租車……我讓爸媽帶我去醫院……”
結衣深深點了點頭,又用力捏了捏三谷的手。
“三谷小姐,你真的很努力了。”
要是當時也能對晃太郎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好了。告訴他:不論是工作還是結婚,你都可以不在乎,你是我珍愛的人,所以我不想你死啊。
結衣扭過頭對著來棲說:“你把三谷小姐扶下樓吧。我去叫出租車。”
“欸?怎么感覺東山前輩干的活比較輕松啊?”
結衣將一臉不服氣的來棲推向三谷,自己轉身去找電話,這時她才發現,晃太郎和福永正并排站在自己眼前。他們什么時候來的啊……
晃太郎一臉震驚地望著結衣,遲疑著正準備張口說話時——
“正如種田君所說,東山君,你非常適合做這個項目負責人。”
福永對晃太郎說道。
“是吧?真的很為同事著想。”
結衣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向福永。這個人的語氣為何如此漠然呢?結衣感覺渾身一陣戰栗。這個團隊的主管難道不是你嗎?
“福永先生。”
等她反應過來時,那句話已經脫口而出了:“我會的,我可以做這個案子的負責人。”
我在說什么啊!快撤回這句話!她心底里的另一個自己在高呼。可是,已經覆水難收了。
“欸?你真的愿意嗎?”晃太郎望著結衣,仿佛在問她:這樣真的好嗎?
結衣點了點頭,斜瞟了一眼福永。
“請把報價單給我。我來好好地重改一遍。”
聽到她這樣講,福永露出大松一口氣的神色。
“這可真是幫大忙了。”
他看著結衣,這還是兩人的第一次眼神接觸。福永顯得有些尷尬。
“正好星印工廠也在催促二次報價單了。但是我還不太熟悉咱們這邊的流程,正不知該怎么辦呢,我現在就發你。”
福永說完這番話,步伐悠然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敲起了鍵盤。
結衣給出租車公司打了一通電話,又吩咐來棲陪同三谷下樓去乘車。
她剛放下聽筒,就看到晃太郎向自己走過來。他四下張望,確定周圍沒有人后壓低聲音對結衣說:“謝謝你,接下了負責人的擔子。”
“我并不是為了種田先生才接下的。”
結衣仍舊望著福永。她有種預感,這個人會成為自己的天敵。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爸爸的事……原來你是那么想的……所以你當時才對我發那么大火。雖然為時已晚,但我現在多少明白了你的想法。”
晃太郎似乎回憶起了他們兩個人整日爭吵的過往,一字一句地說道。
“結衣愿意下決心把你的這些想法都先封存,承擔起負責人的擔子,我真的很感激。”
結衣皺起眉頭看著晃太郎。
“誰要封存了?我當然還要準時下班,一如既往。”
“啊?”
“我是不想讓那種把命往公司里搭的危險人物做領導,所以才同意當這個負責人的。我當然不可能加班。”
“你真這么想的?”
“好了,我該回去工作了。”
“算了。隨你吧。”晃太郎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說,“首先,我是很感謝你的。不過我也有話要說……就是你爸的事情,我可沒戳穿你。”
“什么事情?”
“就是你爸嘛!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兩年前我還見過他呢。”
結衣眨了眨眼。
“我剛才有說他已經死了嗎?”
“我說你呀……”
“好了,別聊了吧?我得抓緊做福永先生的報價單了。”
結衣把父親的照片塞進自己包里,嘆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為什么非要做滿二十五回忌啊!”
今年已經六十四歲的父親一見住持走開了,趕緊伸開了雙腿放松。
“一般不就做到第十七回嘛,忠治這是故意找碴吧,太鬧心了。”
父親口中的“忠治”,是二十四年前去世的祖父,也是此次法事的主角。他和父親一向不和,所以父親至今仍直呼其名。
“故意找碴是什么意思呀?”結衣的嫂子一臉疑惑地問道。
一邊的哥哥解釋道:“爺爺快不行的時候,老爸還泡在公司呢。說是有工作回不去。所以爺爺咽氣前很痛苦地說,讓那小子給我辦三十三次法會!……是吧,結衣?”
“嗯嗯。”結衣點了點頭,“哦,對了,媽,這個還你,謝謝啦。”
“哇!這不是你爸的遺像嘛!真懷念呀。”
“遺像?爸爸不是好好的嗎?而且,照片里看上去好年輕啊。”嫂子疑惑地歪了歪頭。
“就是開玩笑的稱呼啦。”
媽媽忍俊不禁地捂住嘴。
“當時這兩個孩子還小,我是怕他們倆忘了爸爸長什么樣子,所以才把這個照片擺在電視上的。不是說嘛:越早準備遺像,人就能活得越長。再加上祈禱他不要過勞死的愿望,所以才有了這個說法。”
“爸爸當時那么忙,家里人一定都挺寂寞的吧?”
“嗯,哎……當時嘛。”媽媽表情復雜地笑了笑。
結衣望著一直在抱怨腳麻的父親。
約定好兩家家長見面,可是晃太郎卻沒出現的那天,全場只有父親絲毫不驚訝。面對連連道歉的晃太郎父母,父親反而很袒護晃太郎,說什么“男人優先工作是理所當然的”。
東山一家走出寺院,一行人閑逛回家。
結衣跟在帶孩子的哥嫂一家后面,和父親肩并肩走在一起。兩個人都不說話,感覺氣氛有點尷尬,于是結衣搭話道:“最近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
父親一臉等著人關心的表情。
“我待過的那家公司做了退休人員跟蹤調查,結果好多人一退休馬上就去世了。都是為了創造豐饒的日本,結果耗盡了自己的身體啊,我最近狀態也很差……感覺活不長了呀。”
“我聽媽說你明天還要去打高爾夫呢,要不就別去了?”
父親沒回答她。他一覺得事態不妙就會假裝聽不見。
結衣本來也打算就這么保持沉默的,結果最終沒忍住還是問道:
“爺爺是不是參加過戰爭呀?他該不會也參加過英帕爾戰役吧?”
“什么?你說英帕爾?”
父親見終于出現一個能和女兒聊得起來的共同話題,聲音里透著欣喜。
“你提到這個那我可是很熟的。最近我正鉆研歷史呢!每個月啃一本近現代史,還請書店幫忙選書呢!下次我再好好給你講講。”
“那就算了。我接下來很忙的,沒時間。”
“你呀!時間這種東西都是硬擠出來的欸!尤其是和父母相處的時間!”
事到如今說什么呢?
她小時候,父親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每天瘋狂工作,被稱為“企業戰士”。現在,結衣一見到這種人都還會覺得很痛苦。都是因為有這層緣故,自己現在還成了負責人的首選。
雖然到交工為止只剩四個月,但是當了負責人,我一定要保證全組成員都能每天準時回家!結衣下定決心,抬頭望向藍天。
“從那時起,電視機就越來越薄嘍。”
她聽到走在前面的媽媽這樣說,聲音里帶著懷念。
注釋
[1]即企業的錄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