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劫眉(第三卷):狐魅天下之故山舊侶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蠱蛛之毒
1
清風明月,星光閃爍,雖然是夜空,卻仍是疏朗開闊,仰頭觀之,令人心胸暢快。好云山的夜色縹緲如仙,頭頂是明朗星空,身周卻是隨風流動的迷蒙霧氣,漫步其中,望天觀地,宛若踏云而行,別有一份異樣的心情。
“嗚——啊——嗚嗚——”一陣陣狼嚎般的嘶吼由善鋒堂中心偏左的一棟房屋傳來,砰砰撞門之聲不絕,仿若其中正關著一頭猙獰可怖力大無窮的怪物。再看那房屋四周,門窗都以精鋼由外封死,墻壁之外堆著許多大石,甚至連屋頂都扣著七八丈鋼絲漁網,這等陣勢,可見屋內所關的“東西”有多么駭人。
一人坐在離房屋不遠的柳樹下,時漸深秋,柳樹正在落葉,夜色中片片纖瘦的黑影,隨風而下,落在人發際衣上,狀甚安然。這人身著灰色布衣,足踏一雙嶄新的云紋軟鞋,一頭銀發,膚色甚白,正是唐儷辭。
那如野獸一般被關在屋里的“東西”,自然是身中蠱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池云,此時距離他脫離茶花牢已有四日,身上雙毒齊發,痛苦難當,加上神志已失,便如瘋虎一般。邵延屏本要將他點穴,但他劇毒在身,蠱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都非尋常毒素,長期點穴只怕毒質淤積身上某處,引起難以挽回的后果,考慮再三之后還是放棄,只用繩索將池云綁了起來。結果毒發沒多久,池云就掙脫繩索,在屋里沖撞起來,邵延屏生怕他撞破屋子沖出來殺人,只得在屋頂扣上漁網,門窗釘上精鋼,再堆上許多大石,宛如把池云活埋在屋中一般,心中雖然萬分歉疚,卻是無可奈何。
四日之間,沒有人敢接近這屋子,雖然由一處破損的窗戶送入食物,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吃沒吃,若是沒吃,就算他是鐵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了多久。
屋外月光淡淡,照在唐儷辭身上,卻是十分靜謐安詳。
“唐公子,邵先生傳話說,請唐公子到前廳喝茶。”女婢紫云從庭院那端姍姍而來,眉頭輕攏,自從前些天唐儷辭無故昏厥之后,她看著這位公子便有些憂心。
唐儷辭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笑意溫善:“煩請紫云姑娘回復邵先生,我現在不想喝茶。”紫云臉上微微一紅:“唐公子不必與我客氣,叫我紫云就好,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那么……端一碗不太熱的粥過來,里面放一點蔥花和肉末。”唐儷辭目望房屋,“然后請邵先生傳令,由今夜到明日午夜,誰也不許進這院子。”紫云奇道:“一碗粥?從今夜到明日午夜,唐公子只吃一碗粥嗎?那怎么行?”唐儷辭微笑,轉了話題:“我想到了解毒的方法,紫云姑娘只要轉告邵先生就好,不要讓人打擾我解毒。”紫云大喜:“唐公子想到了解毒的法子,那真是太好了,池大俠有救了,我這就去說。”她轉身快步奔出,往邵延屏的書房奔去。
“啊——啊——”屋內嘶啞的號叫和撞門、撞墻的聲響依然慘烈,從前幾日到現在,仿佛沒有絲毫緩和,那里面的如果是個人,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是頭獸,又會是什么樣子?唐儷辭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屋前,手撫著墻上幾個被撞裂的縫隙、那精鋼之下全毀的窗戶,“呵……”無緣無故地,他低聲笑了一聲,那聲音不知怎的帶著一股冷冷的嘲笑的味兒。
他笑了這一聲,屋里安靜了片刻,似乎屋里的人聽見了他這一笑。
唐儷辭轉身背墻,斜倚墻角,抬頭望著星空。“這樣就覺得很痛苦了嗎?”他低聲道,“如果你一直活到八十歲,就會知道其實今天身上受的痛,永遠不如明日的……就會知道今天能讓你自殺的事,其實并不算什么。”他望著星空,慢慢地道,“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屋里短暫安靜了片刻,突然“嗚——”的一聲狂吼,屋里人對著唐儷辭所靠的那片墻壁猛力撞擊起來,砰砰之聲不絕于耳,就算屋里是一頭老虎也必定早已撞得頭破血流。唐儷辭不為所動,就那么靠著,一直望著很遠的地方。
“唐公子,粥來了。”紫云端著一碗粥,匆匆奔了回來,“邵先生說,既然是唐公子的吩咐,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他絕對不會讓人踏進這個院子一步,請唐公子放心。”唐儷辭頷首,接過那碗粥,紫云盈盈一拜,隨即快步離去。
2
“啊——”屋里再度傳來一聲凄厲的號叫,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這一塊墻角土木崩壞,塵沙揚起,墻上竟破了一個人頭大小的洞。唐儷辭轉過身來,只見洞內露出木桌一角,池云竟是將木桌擲了過來,擊破磚墻。木頭柔軟而輕,能擊破磚墻,可見池云發狂時的力道大得異乎尋常。唐儷辭將那碗粥擱在方才他坐過的大石上,再度回到屋前,只聽“咯啦”一陣顫抖的爆裂之聲,那破了一洞的墻壁轟然倒塌,一人形狀如鬼般凄厲可怖,顫巍巍地站在墻壁倒塌之后的洞口,披頭散發、渾身是血,散發著一股古怪的刺鼻氣味。
滿身是傷,一半是撞墻撞的,一半是自己抓的,猩鬼九心丸毒性發作之時讓人全身紅斑,痛癢難當,池云神志已失,就如一頭野獸,自然把自己抓得渾身是傷。唐儷辭凝視著他,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柔和:“餓了嗎?”
池云嗅到了粥的味道,驟然大叫一聲,雙目陰森森地瞪著唐儷辭,蹲下身來四肢著地,如野獸一般一躍而起,撲向那放粥的大石。唐儷辭右手向他后心抓去,池云的身子突地壓得更低,一溜煙如飛鼠一般躥過,唐儷辭一抓落空,后肘撞出,正中池云后心,池云“砰”的一聲倒地滾了幾滾,翻身躍起,怨毒的眼神惡狠狠地瞪著唐儷辭。
唐儷辭舉袖平伸,白皙的手指之中握著一物,池云眼色一變,喉中發出古怪的“呃呃”之聲,唐儷辭手中握的,正是裝有猩鬼九心丸的灰色瓶子。只聞風聲掠耳,池云那污濁的手指已凌空抓來,唐儷辭手指輕彈,那灰色瓶子“嗖”的一聲激飛上天,池云抬頭仰望,在那一瞬之間,唐儷辭晃身欺入,并指連點,封住他胸口幾處穴道,一抬手,池云應手而倒,摔入臂間。隨之,“啪”的一聲脆響,那灰色空瓶憑空墜下,摔得滿地碎瓷。
縱然是失常的池云,要和唐儷辭斗,仍是遠遠不及,就算是神志已失,唐儷辭對池云也是了如指掌。一陣怪味撲鼻,唐儷辭拾起袖子在池云臉上一番擦拭,漸漸露出池云那張臉來,胡須橫長,血斑點點,一張本來俊朗倜儻的面孔變得丑陋可怖,令人見之驚怖心酸。唐儷辭的袖子在他臉上抹拭,池云便狠狠張口來咬,嘴巴一張,唐儷辭手指一翻,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池云驀然一呆,那藥丸氣味辛辣,含有一種古怪的香氣,正是猩鬼九心丸!
吞入藥丸之后,未過多時,池云已不再狂躁,眼神卻仍是迷茫,唐儷辭拍開他的穴道,把他扶到柳樹下的大石旁坐下,端起那碗肉粥,微微一笑:“張嘴。”池云呆呆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團云霧,過了好一會兒,當真張開嘴來,唐儷辭一匙肉粥塞入他口中,他便咽下。
未過多時,一碗粥吃盡,池云精神略復,張了張嘴巴,似要說話,卻不成聲調。唐儷辭手指伸出,橫唇而過,擦去他嘴上粥的殘渣:“閉上眼睛,什么也別想,先好好睡一覺。”池云此時聽話至極,聞言閉上眼睛,倒頭便睡,也不管身后只是大石一塊。唐儷辭看著他,搖了搖頭,池云只是個孩子,不管武功練得多高、殺了多少人,仍然只是個孩子。
靜坐了一會,夜風更涼,霧氣之中更為冰冷,唐儷辭探手入懷,取了一個水晶酒杯出來,對著月光一照,酒杯晶瑩剔透,梨形的杯身頗長,宛如一泓清水,散發著一層迷人的神秘之氣。這水晶酒杯就叫做“水晶杯”,傳聞世上本有七個,萬竅齋珍藏一對,而這就是其中的一只。唐儷辭挽起了衣袖,橫指劃過左腕,左腕血脈破裂,鮮血流出,很快涌滿一杯,他以一塊白色綢帕包扎傷口,把那杯鮮血放在地上,人也席地而坐,背靠大石。
大石之側,池云沉沉睡去,鼻息均勻。
大石的另一側,唐儷辭倚石而坐,眼望遍地碎石塵土,過了良久,目光移到盛滿鮮血的水晶杯上,又過許久,微微一嘆。他很少真的嘆息,畢竟,能讓他感慨的事真的不多,這世上錯綜復雜、凄厲悲哀的故事,他已經歷過太多。中了暗算變成蠱人,殺人無數,對唐儷辭來說不算什么,但對池云來說,也許會是一項他承擔不起的打擊。
3
要讓他真的清醒嗎?
清醒,尤其是太過清醒,畢竟是人間最殘酷的事之一。
夜風輕拂,霧氣彌散,那盛滿鮮血的水晶杯外隱約凝了一層白霜,霧氣飄過,白霜隨即散去,而白霧再飄過,白霜又現……
就像那杯中的熱血,正和清秋的寒意搏斗,就像它縱然脫離了軀體,卻始終不甘冷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杯外白霜終于凝住,那杯中的鮮血漸漸分為三層,越往上顏色越淺。唐儷辭舉手握杯,只見水晶杯外的白霜漸漸增厚,唐儷辭施展陰柔之勁,讓那杯鮮血的溫度降得更低,但見血色漸漸轉為褐色,杯底濃郁的血層慢慢變為血塊,而上層的顏色更清。等到血層徹底凝為血塊,唐儷辭又取出另一個水晶杯,將上層清澈的液體倒入水晶杯中,手腕晃動,均勻而快速地搖晃起來。
他的血,因為特殊的原因,對世上大部分毒素都有抗體,所以如果提取血清,為池云注入免疫血清的話,也許可以解蠱蛛之毒。蠱蛛品種繁多,好云山上又缺乏真正了解此道的名醫圣手,與其坐以待斃,取免疫血清是相對妥當的方法。只是在如今的時代,缺乏制備血清的器皿和工具,不足的一切,他只能以人力代替,血清能不能成,誰也不知道。
一切看池云的運氣,而究竟是把他治死了是他的運氣、或是醫活了是他的運氣,便是池云自己,也很難回答吧?
一炷香時間之后,唐儷辭取出一個小小皮囊,將第二個水晶杯中澄清的液體吸取部分,存入皮囊之中,隨后拉起池云左臂,小桃紅一掠而過,在他左臂內側劃了一道雖不大卻頗深的口子,鮮血隨即涌出。池云吃痛,一驚而醒,唐儷辭托住他左臂將皮囊之中澄清的液體一下灌入他傷口之內,隨即五指伸出,牢牢按住那傷口,一股強勁的真力逼住傷口鮮血不得外流。池云只覺左臂傷口劇痛,一股刺痛的涼意順血而上,唐儷辭真力透臂而入,推動那涼意運行全身,池云一聲大叫,全身不住顫抖,片刻之后牢牢抓住唐儷辭的右手,昏死過去。
夜色深沉,明月緩緩蔽入云中,庭院之中一片黑暗,唐儷辭一揚手脫下套在中衣外的灰袍,連同扯開池云緊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席地而坐,仰首望著陰云涌動的夜空。
未過多時,地上浮起一層燥熱之意,夜空陰云更濃,豆大的雨點點點打下,再過片刻,嘩啦一聲,已是傾盆大雨。好云山水氣濃重,下雨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這種季節,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電閃雷鳴,眾人早已習慣,并不奇怪。
白嘩嘩的雨水連接天地,身周樹木顫抖,花草低伏,方才崩塌一角的房屋又逐漸開始滑落磚石瓦片,滿地的雨水流成泥水,耳邊盡是沉重的雨聲。
唐儷辭并未躲雨,池云也一樣暴露在雨中,暴雨閃電之中,兩人一坐一臥,任由雨披滿身,衣袍皆濕,勾勒出全身所有的輪廓,便如兩尊石雕鐵鑄的菩薩。
雨似乎下了很久,天漸漸亮了。
池云躺在石上,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因為整夜淋雨,他全身的污垢已被洗去大半,肌膚上毒發的紅斑也已褪去,然而受寒所致,臉色慘白。唐儷辭倚石而坐,衣袂委地,日光漸漸照到他濕透的衣袖,與池云慘白的臉色相比,他仍是臉色姣好,被日光照了一陣,似乎暖了回來,他轉過目光看池云,唇角微微一勾,說不上什么表情:“還不起來?”
池云全身顫抖了一陣,右手五指張動,似想抓住什么,轉過頭來,緩緩睜開了眼睛,右手抬起覆在臉上,沙啞地道:“我……我怎么會在……這里……”
唐儷辭側臉相看,輕輕一笑:“自然是我救回來的。”
“老子……老子做了些什么?”池云坐了起來,“老子的刀呢?”唐儷辭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問:“你現在記得些什么、不記得些什么?”池云皺眉,咳嗽了幾聲,甩了甩頭:“咳咳……老子記得跳下那該死的什么牢,他媽的一出好云山就被人沿路追殺,人人武功高得不像人,并且人人蒙面,老子抵敵不過,跳下那什么花牢。”唐儷辭眉心一蹙:“之后的事你就不記得了?”池云茫然看著他:“你是怎么把老子救出來的?那山頂一個坑,深不見底,你打破山頂了?”
4
“我早就說過,我神機妙算,武功天下第一。”唐儷辭語氣很淡,聽不出究竟是玩笑、或者不是玩笑,“要救你并不難。”池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老子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了?”唐儷辭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變幻莫測,其中一瞬閃過一絲說不出的寒意:“你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樣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會知道?”池云呆了一呆,抱頭苦苦思索,然而腦中一片空白,除了跳下茶花牢那一剎那的黑暗,腦中似有千百個人影晃來晃去,卻是不得頭緒,仿若在那千百人影之前有一道枷鎖,讓他抓不住其中的絲毫片斷,越想越是茫然,越想越是不安:“我……”
“你跳下茶花牢之后,頭在地上撞了個包,將自己摔暈了,一直到我將你救出,什么事也未發生。”唐儷辭冷冷地道,“所以不必想了,什么事也沒有。”
池云皺眉:“真……真的嗎?”唐儷辭勾唇淺笑,笑得毫無笑意,眼角眉梢挑起的全是一股子冰冷之意:“真的。”池云用力搖了搖頭,茫然道:“我有摔得如此重?”唐儷辭看了他很久,眼色自極寒極冷漸漸緩和,過了好半晌,他道:“有。”
他當真是摔昏了?池云聽著唐儷辭的說辭,心中是說不出的不安,驀然轉頭,入目傾頹毀壞的房屋,心中大震:“這是——”
“那是我拆的。”唐儷辭自地上緩緩站起,一把將池云從大石上提了起來,“既然醒了,那就走吧。”池云頸后要穴落入他手中,驟不及防被他提了起來,驚怒交集,張大嘴巴:“啊——”他尚未說話,唐儷辭提起人往前疾奔,強風灌入口中,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很多事都不對勁,跳下茶花牢之后的事真的絲毫想不起來,心中不安愈盛,但卻不愿細想,腦中一陣混亂、一陣空白,片刻之間,唐儷辭已把他提到另一處廂房之內。房內本有一人,見這兩人這般闖了進來,大吃一驚:“唐公子……”
“邵先生,”唐儷辭踏入邵延屏的屋子,臉色頓和,微微一笑,“池云已經醒了,煩請讓人送熱水過來讓他洗漱。”邵延屏剛剛起床,心中苦笑,這位公子自己不睡也當別人都不睡的,幸好他習慣好起得早,眼見池云神志清醒,頓時大喜:“他好了?”
唐儷辭眼神微斂:“自他摔暈之后,總算是醒了。”邵延屏一怔,他七竅玲瓏,聞一知十,立刻打了個哈哈:“池大俠這一昏昏了好久,總算無事了,可喜可賀,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刻讓人送熱水過來。”池云眉頭一皺,邵延屏這句話不倫不類,但他剛醒不久,腦中尚未清楚,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什么來。片刻之后,下人送上熱水,池云開始沐浴,熱氣蒸騰上來,一切迷迷蒙蒙,熱水潑上肌膚,陣陣刺痛,卻是不知何時遍體鱗傷。他呸了一聲,一勺熱水澆上腦門,白毛狐貍和邵延屏都不是什么老實人,說話不盡不實,老子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屋外,邵延屏和唐儷辭走出十來丈,臉色頓時一變:“池云他……”唐儷辭低聲道:“他忘了。”邵延屏失聲道:“忘了?他忘了他身中猩鬼九心丸和蠱蛛之毒,被煉成蠱人,在那茶花牢里殺人盈百、甚至還要殺你的事?”唐儷辭背對著邵延屏:“不錯,他打心底不想承認曾經發生過的事,于是便強迫自己忘了。”
“忘了?”邵延屏苦笑,“忘了也好,池大俠英雄俠義,若是毀于猩鬼九心丸和蠱蛛之毒,實在是蒼天不仁,忘了也好。”唐儷辭緩緩轉過身來:“他并非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愿承認而已,而不管是忘了,或是不愿承認,發生過的事都不會因此改變。”他淡淡地道,“人要學會承受,而不是逃避。”邵延屏臉上失了笑意,嘆了口氣:“但并非人人都一開始能如此清醒,逃避是種本能。”
“只要逃過一次,要站起來就很難,而要看得起自己更難。”唐儷辭平淡地道,語氣之中聽不出什么感情,“他讓我很失望。”邵延屏越發苦笑:“池大俠遭逢大難,能得不死已是奇跡,何況他還年輕,唐公子要求他一旦清醒就接受發生過的一切,未免太過。”唐儷辭緩緩地道:“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幼稚、就是懦弱。”邵延屏心中駭然,看了唐儷辭一眼,唐儷辭目中毫無笑意,臉上卻仍舊微微一笑。這一笑笑得邵延屏越發心寒,他自己對自己要求頗高也就罷了,他若是持著這種苛刻偏激的眼光去看人,有幾人能達得到他的要求?世上在他眼中的,能有幾人?
5
“你在想什么?”倏然間,唐儷辭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他,邵延屏只覺渾身都出了冷汗,強笑道:“我在想……哈哈哈……天亮了。”唐儷辭看了他好一陣子,回過身去淡淡一笑:“不錯,天亮了。”邵延屏長長舒出一口氣,越接近這位公子爺越了解這位公子爺,他便越是怕他,這位公子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意,孤寒的冷,自心中發散出來孤寒,像人在高處風愈冷,望下塵寰皆渺然的那種孤寒,因為太高、離得太遠、太孤傲,所以衍發出一股對人的不信任來。他見過的世面不可謂不廣,再孤傲自負的劍客也見識過,但都不是唐儷辭身上的這種冷,平時也不明顯,便在此種時刻清晰透骨。
仿佛他和這世間的一切距離遙遠,而他的所欲所求更是這世間的人事物所無法滿足的一般,一種空洞的孤寒、一種無解的寂寞。
也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所以很冷。
很寒人。
“聽說普珠上師已經返回少林?”唐儷辭靜立了一會,轉過身來,微微一笑,神色已和。邵延屏點頭:“按日程計算,應當快到了吧。”唐儷辭頷首:“接下來幾天,也是武林局勢關鍵的幾天。”邵延屏心中一動:“少林寺方丈之會,劍會可要派人參加?”唐儷辭目光流動:“邵先生可代劍會前去觀摩,表明中原劍會對少林寺的敬意。”邵延屏大喜:“我也正是此意,我帶十名劍會弟子前去參會,善鋒堂中有唐公子在,我十分放心。”唐儷辭平和地道:“邵先生盡管去,這里有我。”
“劍會中尚有成大俠和桃姑娘,董長老也正從洛陽折返,其余弟子六十六人,一切皆受你調遣。”邵延屏正等他這句話,中原劍會這個燙手山芋,只愁不能早早丟給唐儷辭:“明日我也準備前往少林寺,池大俠的毒傷……”
“放心,現在他想不起來,總有一天是要想起來的。”唐儷辭慢慢地道,“還有在善鋒堂游蕩的那名黑衣人,我保管他絕對不會在少林寺出現,也絕對不敢再襲擊你。”他說得很溫淡,邵延屏卻是大吃一驚:“你——你知道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唐儷辭微微一笑:“我知道。”邵延屏瞪眼道:“是誰?”唐儷辭眸色流轉,眼色很深:“這個……在少林寺方丈選出來之前,還是不說為上。邵先生若是信我,盡管去吧。”
“我當然是信你。”邵延屏慚慚地笑,說信自然是信唐儷辭的,只不過并非是一種心悅誠服的信,更寧可說是一種寒畏,若說唐儷辭是個將軍,則他邵延屏決計不會為了這樣的將軍去死的,而若成缊袍是個將軍,說不定情況便不相同。唐儷辭輕履走出三五步,忽而微微一笑:“你很怕我嗎?”
遲疑了一小會兒,邵延屏坦然道:“很怕。”唐儷辭緩步而去,背影卓然瀟灑:“會怕我的,都是聰明人。”
邵延屏啞然,這句話聽在耳中,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苦笑一聲,回房去看池云的情況,再點人手準備行囊,前往少林寺。
秋色漸濃,好云山云霧中寒氣漸盛,濕氣重,便讓寒冷更冷了十分。
垂柳逢霜,漸變白頭,滿園郁郁的青翠,化作一片蕭條之色。園中竹亭之內,一人桃衣如畫,懷抱一件淡紫色的夾襖,倚在亭中,不論遠觀近看,皆是佳人如玉,儀態萬千。
她自然是西方桃。
她在等人。
霧氣濃重,自樹梢凝水而下,宛若有雨,有人撐傘而來,灰衣布履,水霧迷離之中,就如一幅江南煙雨的圖畫。
“桃姑娘。”來人將傘收起,笑顏溫雅,意態安然,“等了很久了嗎?”
西方桃淺笑盈盈,嬌美溫柔無限:“等的是唐公子,無論等多久,我都不會厭煩。”她轉過身來,看著灰衣銀發的唐儷辭,“唐公子神通廣大,又出了我意料,”她輕輕地嘆了一聲,“我以為茶花牢外如此多的高手加上茶花牢內中蠱的池云應該足以要了唐公子的命,結果……你居然毫發無傷……”
“你很失望?”
6
“不,”西方桃柔聲道,“我很高興,人生……難得遇上一個很想贏的對手……”她抬手綰了綰頭發,“這幾天我有許多機會可以殺了池云,尤其是你昏迷的那一晚,我沒動手,你可有覺得意外?”
“池云現在的狀態,對你有利無害,我從不擔心你會殺他。”唐儷辭在亭中坐下,人影扶疏,眼神微垂,唇角未勾,卻能從下垂的眼睫處看出絲絲的笑,“你想殺的人……從來都不是池云。”
“哦?”西方桃似笑非笑,衣袖一拂,“那我想殺的人是誰呢?”
“桃姑娘想殺的人從未變過,不殺邵延屏,你就沒有機會染指中原劍會,不是嗎?”唐儷辭眼波流動,似笑含情地望了西方桃一眼,“可惜你一直找不到機會。”
“有唐公子在,就算我瞧到機會,也是不敢出手呢。”西方桃嫣然一笑,“但你讓他出門到少林寺去,不怕我在路上設下埋伏,悄悄殺了他?”唐儷辭斜倚竹亭的欄桿,手指托腮,目望遠方的迷離的水色,唇含淺笑,“殺邵延屏是一回事……我猜你這幾天沒有動手,除了找不到機會、懷疑我故布疑陣之外,還想出一個好主意……”他慢慢轉頭,看人的瞳色很美很深邃,“你打算殺了邵延屏,嫁禍給我,一石二鳥,上上大吉。”
西方桃目中掠過一絲驚奇之色,櫻唇微張:“有時候……你真讓人懷疑是人是鬼……”唐儷辭微微一笑,柔聲道:“今天約桃姑娘前來,是想提醒姑娘一件事——”西方桃眼波流動:“什么事?”唐儷辭道:“你若殺了邵延屏,卻不能成功嫁禍給我,那便是促成我入主中原劍會……”他輕輕呵出一口氣,在清寒的天氣里便是一團白霜,“我若真正掌權,我要殺誰便殺誰,從不忌諱任何人的想法,你明白嗎?”
西方桃臉色微變,咬唇不語。唐儷辭緩緩站起,背對著西方桃:“我之所以沒有像對付余泣鳳那樣對付你,不過不愿中原劍會受到刺激分崩離析,折損白道實力。若是我做了中原劍會之主……那立威之舉——第一件事就是殺你。”言罷,他忽而側臉輕輕一笑,臉頰雪白,腮上暈紅,煞是好看,隨之步履優雅,施施然而去。
西方桃望著他的背影,目中殺氣一掠而過,竟是森寒可怖,桃色衣袖中手掌握拳,指節咯咯作響,倏然拂袖轉身,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過了片刻,她修長的指甲輕扣竹亭的竹柱,嗒嗒兩聲輕響,心計已定,抖開紫色夾襖,襖中一只青黃色、極小的鳥兒振翅飛起,往天空自由而去。
過了許久。
“桃姑娘。”有人走近,語氣冷淡,“善鋒堂正逢多事之秋,你還是待在房里,少出門為妙。”聽這人的聲調,正是成缊袍,自從劍會突現蒙面黑衣人夜間游蕩一事,他便放棄返回師門,留下增強劍會的實力。
西方桃轉過身來,神情似有所憂:“成大俠,我在想……就我和普珠上師一路同行途中,曾經遇見幾個風流店的女役,聽她們私下議論,好像提及一個地方,名叫‘馮宜’。我一直沒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那似乎便是江湖‘名醫谷’所在,所以我想……那些退隱江湖多年的老名醫,難道會與風流店有所糾葛?或者是風流店殘眾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名醫谷?”
成缊袍微微一怔:“這個……姑娘可有向邵先生提及?”西方桃搖了搖頭,柔聲嘆道:“等我想起之時,邵先生已經出門前往少林了,而唐公子……他……他……”她臉頰紅暈,神情頗現幽怨之色,“我說話他都不聽,我想他……他開始討厭我。”成缊袍甚為詫異,不久之前方見這兩人摟摟抱抱,十分親熱,短短幾日便出現問題了?究竟是西方桃言過其實,別有用心;還是唐儷辭真是風流成性、對人使亂終棄?眼見西方桃雙頰飛紅,大顯羞色,成缊袍也不好多說,滿心疑惑,辭別而去,心中卻想抽空往馮宜一行,馮宜離此不遠,雖說名醫谷的老人家已不現江湖多年,但也該有所提醒。
見成缊袍沉吟而去,西方桃淺淺一笑,心情忽又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