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肩擔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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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序
謹以此篇,獻給篳路藍縷、艱苦卓絕的客家先民
“牽狗上廣東——”小時候,每當爸爸牽著我的小手上屋后那個山坡時,常會念起這句話。小小的我并不知道為什么要把狗牽上廣東,只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玩的游戲,我會故意賴著不走,甚至往后退,讓爸爸用力拉。爸爸越用力拉,我念得就越起勁。長大一點后,我常拉著弟弟妹妹做“牽狗上廣東”的游戲,就像拔河,玩得不亦樂乎。又常聽大人說“牽狗不上灘”,大意是說人和狗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牽不動,比喻一伙人做事心不齊,沒有凝聚力。兒時的記憶里,似乎“牽狗”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但我不明白,這狗自由自在的,干嘛要牽它。
近幾年,奶奶已經九十多了,她勞碌一生,終于清閑下來。清閑下來的老人都喜歡回憶往事,奶奶也不例外。奶奶的回憶絮絮叨叨,不是很連貫,有些內容常常重復:“那個時候做米賣啊,半夜三更還在用米碓子打米。”“挑不起喲,跌一跤,膝頭蓋跌爛了,回家還要挨大人的罵喲。”“哥哥挑雞上廣東,雞得了瘟病,一路走一路死,走得手軟腳怠喲。”“哥哥打肩擔回來,一袋子銅錢倒在桌子上,一家人圍著看,嘩啦嘩啦地數啊。”“阿哥出門半個月喲,老妹想你十五天。”從奶奶的回憶里,我第一次聽到“打肩擔”這個詞。農村有句老話:“世上三樣苦,挑擔打碓挖坪土。”奶奶的記憶里,挑擔的苦,無疑是刻骨銘心的。
后來,我在同其他一些老人的聊天中,又多次聽到“打肩擔”一詞,他們說起打肩擔,含著很復雜的感情,懷念、自豪、苦澀、嘆惜……我非常好奇,打肩擔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工作?
查閱史料后,我了解到打肩擔是以前山區貨物流通的主要方式。興國是一個客家人聚居的山區貧困縣,農民可供耕種的土地少得可憐,生活非常艱難。民國初期,在北洋軍閥的統治下,在地主的盤剝下,興國人民“上無片瓦下無片土,家無立錐之地”。當時,很多青壯年被迫無奈出遠門,靠打肩擔謀生。肩擔路上有江湖義氣、奇聞趣事,一些肩擔客走了好運發了財;但更多的是江湖險惡、天災人禍,很多肩擔客落下傷病丟了命。土地革命后,在革命進步思想的引領下,肩擔客紛紛投奔紅軍,參加革命。
漸漸的,我有一股沖動——我要記下打肩擔的歷史。
然而,這一段歷史對我來說畢竟是陌生的,要搜集素材,必須大量采訪。有人告訴我,鄰村有個101歲的老紅軍,他年輕的時候去打過肩擔,叫我盡早去采訪,早一天是一天,這么老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沒了。
我立即起程,買了水果點心,在爸爸的帶領下,找到了劉明均老紅軍。那天正好中秋節,老紅軍的兒子孫子重孫都在家,很熱鬧,聽我們說明來意后,熱情地招待了我們,并一定要留我們吃午飯。
老紅軍耳朵有點背,得湊到他耳邊大聲說話才能聽到。他的牙齒全掉了,口齒不清,很多內容得他兒子在一邊翻譯補充。盡管如此,我還是采訪到很多珍貴的資料。老紅軍十四歲開始跟父親打肩擔上廣東,一年里,走了九個來回。他告訴我上廣東經過的地方:北斗山、于都、門嶺、牛頭江、嘉應州、平源、吉潭、梓山、盤古隘。(這些地名他并沒有按順序說,有的說的還是老地名,我憑感覺記下來,回家后,仔細對照地圖,又向其他人求證,才理出從興國上廣東的肩擔路線:興國——于都北斗山——梓山——會昌莊口——周田——筠門嶺——盤古隘——尋烏澄江——吉潭——南橋——廣東平遠——梅州。)老紅軍說,他第一次去廣東,住伙店,要出去買東西,認不到路,就以一個賣蒜子的婦女為記號,買了東西回來,賣蒜子的卻走了,他找不到伙店,沿街一路哭,大半夜,父親找到他。一次,他牽的五只狗被當地老表打散了,他哭著牽著剩下的兩只狗繼續往廣東挑鹽,回到家后,卻看見走散的狗先回家了,真是高興啊。一次,父子倆挑的雞到筠門嶺全死了,全靠同伙們的幫助才順利回家。一次,他在梅州遇見土匪,一個嘴角有顆黑痣的土匪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叫他“放下擔子,拿出錢來,不然殺掉。”他老老實實交出身上的三個大洋。后來,他同父親去找興國同鄉會,會長出面幫他要回了錢,他千恩萬謝。老紅軍說,打肩擔太苦,他吃不消,打了一年肩擔,再不肯去。正趕上興國來了紅軍,他就報名參加紅軍,那時,他穿著草鞋,敲鑼打鼓送得去,發一支駁殼槍,幾發子彈,他不會用,嘩啦嘩啦一下就打光了。后來,他參加長征,在湘江戰役中負傷并與隊伍失散,沿路乞討問路,一年多后,輾轉走到廣東,遇見興國的肩擔客,才帶他一起回家。回家后,他只能重操舊業。
我還想向老紅軍了解更多細節,可是吃過午飯,老紅軍開始犯困,要睡午覺,我們不便多打攪,只得告辭。
我整合采訪所得,寫了兩萬多字的短篇《肩擔客》。一些文友看過后,一致認為,這是一個好題材,幾乎沒有人寫過,好好挖掘打造,寫成長篇,定能一鳴驚人。我大受鼓舞,決定重振旗鼓,再次出發。
要重新創作,就要繼續采訪。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劉明均老紅軍。可是,當我們再次來到老紅軍家里時,老紅軍已經臥床不起,他目光混濁,沒有牙齒的嘴巴一直張著,仿佛一個幽深的山洞,上下嘴唇包著萎縮的牙齦,呼哧呼哧的氣息從嘴巴里出入,拉風箱一般。家屬說,老人一個星期前摔倒了,一直就這么躺著,吊著一口氣,恐怕是沒幾天了。我已不能再說采訪的事,留下慰問品,遺憾離去。
爸爸說,鄰村的廖樂蘭很會聊天,帶我去找他。廖樂蘭的腿不是很方便,但很健談,他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了他聽到過的打肩擔的故事。他大伯打肩擔,走到北斗山,餓了,走不動,就去挖地里的紅薯吃,再到溝里喝兩口冷水,挑著擔子打釘子肩撐到了家。有個叫羅嘞的肩擔客,力氣大,有武功,過渡船的時候,按擔子收費,他把兩個人的擔子合成一擔挑上船,省下了一擔的過渡錢。廖樂蘭一邊說,還要瘸著腳一邊演,真是生動。他又告訴我們,他大伯的事他堂哥廖樂通或許更清楚,我們可以去問問。
我們去找廖樂通,他不在家。令人感動的是,下午,廖樂通老人親自到我們家里來了。他說,肩擔路上有很多劫匪,肩擔客們都是結伙上路的,走到危險地帶,小團伙會停下來,等到其他團伙再一起通過。他父親打肩擔都是跟一個叫羅嘞的人同去,羅嘞有功夫,能保護大家。一次,他父親賣雞,一個老板看他父親年輕,出幾塊錢定金,等到散市后,伸頭在雞籠里東挑西撿,壓價錢。興國的肩擔客看見,一哄而上,壓住那老板,要那老板出高價收購所有的雞。他給我們唱肩擔客的山歌:哥哥出門上廣東,一走走到北斗崠,北斗崠是拜一拜,保護哥哥冇病痛。我問老人,“羅嘞”是誰。他說,羅嘞是東口村的,大名鼎鼎的肩擔客,前幾年才去逝,活了九十六歲,羅嘞的親人,肯定知道更多的事,不妨去找找看。
爸爸又帶我去東口村,一打聽,發現羅嘞的侄子就是爸爸的老同事黃廷升老師。黃老師告訴我們,羅嘞兩百多斤,一餐能吃下三斤豬肉,能挑三百多斤的擔子,有武功,五六個人近不了他的身。羅嘞后來當了紅軍,半路打擺子,留在地方醫院,沒跟上大部隊,回家后又去打肩擔。黃老師還說,他的爺爺,也就是羅嘞的叔叔,是郎中,常帶著祖傳的七心丹、九藥丸和羅嘞一起上路。他爺爺有一面小鼓,一路走一路搖,老土匪知道是他叔侄倆,一般不敢搶。有一次,叔侄倆從廣東挑鹽回來,經過一條小路,樹林里竄出五六個蒙面人,把叔侄倆套住,爺爺說:“把你們的燈籠抬高一點。”但那幾個是新出道的土匪,聽不懂,仍動手搶。羅嘞拿起扁擔,毫不客氣地橫掃過去,轉眼間就把五六個土匪打得跪地求饒。
一次,我與均村中學的謝海明老師聊起打肩擔的事,他告訴我他的一個親戚鄭遠禎老人曾去打過肩擔,可以帶我去采訪。謝老師親自開車帶我去找鄭老伯。正好在一家小店里遇見鄭老伯和四五個老人在聊天。我們說明來意后,店主很熱情地擺好桌子泡好茶讓我們坐著慢慢聊。鄭老伯說,牽狗很麻煩,有的伙店嫌臟,不肯接,狗也吃飯,算一個人的飯錢,狗天熱時不肯走,得一個人在前面牽,一個人在后面趕,繩子要是攪在一塊,解開很費勁,一不小心還會被狗咬著。有的人從梅州挑很多鹽回來,到路上發貨腳,請沿路的婦女挑一程。興國人出門都很團結,兄弟一樣,一人有難,全體支援,有的縣就不團結,各顧各的,現在我們說某個人是“打鐵佬”,說的就是他不顧大伙只顧自己。
采訪中,胡源清老人對我的幫助特別大。胡老是退休老干部,記憶力好,很健談,他的父親、爺爺都是老肩擔客,跟他講過很多打肩擔的事情。胡老說他老家有一根撐棍,是他爺爺打肩擔時留下的,他告訴我撐棍長什么樣子,有什么作用,并找來一根棍子親自演示。胡老還告訴我打肩擔的其他裝備長什么樣,稍腳類似籮筐,有大空隙,輕便;油簍用竹篾編成,內貼油紙,用桐油糊住,不漏油,很輕便。胡老說,他父親18歲開始打肩擔,三十多歲就累出了氣管炎,長年臥床,英年早逝。肩擔路上有很多土匪,這些土匪平時是農民,遇上機會就蒙上面當土匪,路上常能看見血跡傷員病號甚至尸體。胡老村里有個肩擔客,路遇土匪,搶得只剩褲子,嚇得魂都沒了,回到家后,沒幾天就死了。
社富鄉同鄉會會長謝秀松知道我寫肩擔客的事,主動打電話說他的父親打過肩擔,可以去采訪。謝善登老人告訴我:肩擔路上,一個咸蛋要吃近十天;受傷了,就往傷口上撒鹽;每次回家,妻子都能心有靈犀地在離家三十多里的地方接上他。
非常感謝那些被采訪的熱心人提供的那么多素材,有了這些素材,肩擔路上的一個個人物漸漸在我腦子里活起來,他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他們在肩擔路上走著、說著、笑著、哭著,汗流浹背、步履沉重。我多想同他們一起挑著擔子從興國出發,走到廣東,再從廣東回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沒有勇氣,沒有時間,沒有人同行,即使走,也找不到原來的路,物非人也非,走也白走。那就找幾個有代表性的地方象征性地走走吧。
第一次尋訪由我家先生開車陪同,目的地是于都梓山和會昌筠門嶺。
幾次迷路,終于來到梓山鎮,茫然地停下車吃早餐,趁著等待的時間,我突兀地問年輕的老板娘: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去打過肩擔的老人家?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是打肩擔,但她說老人家倒是有,房東家就有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奶奶。我冒然走到后院,果然看見一個老奶奶拄著拐杖坐在墻角里曬太陽,我問她是否知道打肩擔的事,說了半天,她只是搖頭,是聽不見我說的話還是聽不懂或者是不知道?反倒是另一個房客走上前來告訴我說,她媽媽就打過肩擔。我非常高興,趕緊請她帶我去找,但她有事,走不開。她告訴我她媽媽名叫段香發,住在五里多遠的機木嶺村、叫我們自己去找。按照她的提示,我們果然找到了正在鐵路邊砍柴的段香發老人。老人88歲,十五歲開始,從梓山挑鹽去興國,都是幫老板挑的,十幾個人,男男女女都有,一趟得80個銅殼子腳力錢。他們吃不飽,沒力氣,過北斗山的時候,腳發軟,求老板給頓飽飯吃,老板就請伙店里煮了一甑紅薯絲拌飯,讓他們飽餐了一頓。晚上沒床睡,她坐在別人床邊挨到天亮,凍得縮成一團。我問老人,有沒有去廣東打過肩擔。老人說,沒有,那么遠的路,女人哪受得了,說著,老人無限感慨地唱起歌來:“廣東挑鹽實在難,路又崎嶇人又蠻。上崠當得樓梯子,樹葉泡茶要錢買。”我又問老人,當年跟她一起打過肩擔的還有健在的嗎?老人感嘆道:都不在了,就剩她一個了。不過,老人說,河對面有個觀老板,他們家幾輩人都在梓山河邊開伙店,見過很多肩擔客,可以去找一找。
我們幾經周折,真又在河對面找到了觀老板。但觀老板說,開伙店是他父親時候的事,他家的伙店早拆了,現在蓋了新樓房,兒子兒媳在經營服裝生意。看到我們有些失望,觀老板說,可以帶我們去河邊看看,那里還有一些老房子沒有拆。走在梓山的古街上,兩邊的房子大都已無人居住,年久失修,都快要倒塌了。我們走進一家保存尚完好的房子,主人說那是曾經的伙店,進門是一個大廳,廳后一個木樓梯通往二樓,樓梯后面是廚房,廚房后面是一個小院子,有幾排低矮的小平房,是茅廁和關狗關雞的地方。二樓都是客房,大間小間,都用木板隔開,房間里已經不見床,都堆滿雜物。觀老板又帶我們到河邊,指給我們看梓山河的上、中、下三個碼頭,他說,當年,這些碼頭可繁榮了,每天的商船來來往往,貨物裝上卸下,人群擠擠挨挨,現在,都荒廢了。
離開梓山前往會昌筠門嶺,先生的一個同學介紹我們去找周田村的王書記,說他會給我們安排好采訪對象。果然,等我們到達時,王書記已經找好一個打過肩擔的人,87歲的王秀禎老人。老人15歲開始打肩擔,從周田挑雞牽狗去梅州,從梅州挑鹽回筠門嶺,來回10天。一路上,有很多“打短棍”(打劫)的,都蒙著面,只露出兩只眼睛。路上有很多死雞死狗,得了病,沒死的也扔掉。快到梅州城的時候,很多婦女來接腳,大部分接腳的人是為了掙幾個苦力錢,也有商鋪來撈貨的,或是伙店來拉客的。
采訪完王秀禎老人,王書記又帶我們到筠門嶺老街上參觀。筠門嶺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明代起便一直是贛粵閩商品運轉的重要埠岸和樞紐,它是一座因河而生因鹽而興的歷史名鎮。繁榮時期,穿鎮而過的貢江河邊同時擁有十幾座鹽倉,油、鹽、米、豆、雜貨、熟食等商鋪比比皆是,每天有成百上千的肩擔客往來穿梭。密布河岸的客棧遺存,是筠門嶺商貿繁榮的歷史見證,只不過如今大都已是破敗不堪,斷壁殘垣。
第二次尋訪,我只身坐火車前往梅州。到達梅州時,是凌晨五點多鐘,天還沒有全亮,我走出火車站,一伙摩的司機圍著我,問我要去哪里。我哪里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說,我想找老人,老房子,了解以前打肩擔的事情。聽我這么說,一些司機無趣地走開,只剩一個上了年紀的司機,說他聽過打肩擔的事,可以帶我到江北的公園里找晨練的老人了解情況。公園里果然有很多晨練的老人,我鼓起勇氣向他們打聽打肩擔的事,大部分人被突然問起,覺得莫名其妙,不太愿意或是不太知道怎么回答,少部分人被問道,會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告訴我。有的說,他知道一條古道,是原先江西人挑鹽走的路;有的說,他知道一家旅店,現在還在,叫廣賓旅店,以前很多打肩擔的人在那里住宿;有的說,梅州的鹽是從潮州經松口鎮運過來的,松口鎮現在還有很多老鹽倉呢;有的說,他的太爺爺挑鹽去江西,在路上撿回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帶大后,成為了他奶奶。有一個退休的老公安正好晨練完畢,他說可以帶我到老城區去看看,他家就在那個廣賓旅店旁邊。
我跟著老公安去老城區,走在狹窄破舊的街道上,仿佛穿越歷史,回到了那個遠去的年代。廣賓旅店真的還在,只是現在已改做倉庫。在老城里,到處可見“客家”字樣,客家包點、客家美食、客家服飾、客家手飾,連語言也都是大同小異的客家方言,天下客家是一家,走在梅州老城里,真的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
漫無目的地游走老城區,信步走到一個摩的司機面前,請他帶我去客家博物院。司機姓吳。路上,他問我從哪里來,為什么要去客家博物院。我說明來意,他馬上說,他媽媽就去打過肩擔,可以帶我去家里采訪。我高興得不得了,真是太巧了,有句時髦的話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真的信了。我買了些水果,去拜訪吳司機的老母親。老人家叫宋菊英,今年89歲,回顧起打肩擔的往事,她眼淚汪汪,不停感嘆“那時苦啊,真是太苦了!”老人家十六七歲挑鹽去筠門嶺,沒錢吃飯,就吃巴蕉蔸,吃得全身浮腫,沒錢住店,就蹲在伙店門口的墻角里露宿,凍得渾身發抖。路上打肩擔的人很多,來來往往,像趕集一樣,都穿草鞋,用爛布做肩墊,路上死人也很多,沒人埋,等到發爛發臭了,義務善社的人才會草草掩埋。我和老人聊天的同時,吳司機忙著在廚房煮肉丸,他說這是梅州的特色肉丸,其他地方吃不到這么新鮮的梅州肉丸。我無限感激地端起滿滿一碗肉丸,吃在嘴里,果然特別鮮美。
從吳司機家里出來,他又送我到客家博物院,我要給他車錢,他不肯要。我一再堅持,他才收下50元。臨走時,他留下電話,說有事可隨時找他,他還告訴我,他們村還有一個打過肩擔的老人,現住在敬老院,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帶我去找她。目送著吳司機騎著摩托車沖進瓢潑大雨中,我心里特別溫暖,這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帶給我的由衷的感動。我在客家博物院整整參觀了一個下午,了解到客家人的歷史變遷,生活習俗,認識了很多客家名人,深為客家人團結合作、堅毅不拔、勤儉創業、冒險樂觀的精神品質而驕傲。
第二天一早,吳司機發來短信,問我要不要去找敬老院的那個老人。我感覺疲倦,不想再走,沒有同去,這讓我辜負了吳司機的一片好心,更成為此次梅州之行的一大遺憾。現在想彌補,又怕像劉明均老人一樣,已經來不及,不敢再去觸碰。
第三次尋訪由興國縣作協的劉惠龍和陳玉桃兩位帥哥陪同,前往于都的北斗山。用手機導航,老是帶錯地方,問了好些人,終于找到北斗山。水泥公路直通山頂,但彎曲陡峭的盤山公路仍然讓我們走得膽顫心驚。站在北斗山頂上,四處崇山峻嶺如洶涌的波濤,一層層直涌到天邊。遙想當年,肩擔客們挑著重擔,翻越一座座高山,走過一道道橫排,何等辛苦!公路兩旁,偶爾能見到一段段沒有被修路時挖去的殘缺的石階古道,現在的人,連空著手走路的都難找幾個了,又到哪里去尋覓肩擔客的身影?山坳里,還有一排完全倒塌了的老伙店的殘磚斷瓦,落寞地訴說著當年那一段艱苦的歲月。
第四次尋訪尤其令我感動。我想接著走完從筠門嶺到梅州的那一段路程,臨行前,我試著向周田的王書記打電話,看他能不能給我在盤古隘找個向導,沒想到王書記竟爽快地答應親自同去。我到達筠門嶺的時候,王書記已安排好午飯,并派人在車站接我。吃完午飯,王書記又安排車把我帶到盤古隘,他的一個朋友王老板熱情地接待了我。王老板帶我到盤古隘的街上轉悠,說這條街原先兩邊都是伙店,可繁華了。盤古隘上沒有河,沒有湖,用水全靠兩口井,這兩口井很神奇,常年不干也不溢,一口井里養不活魚,但做的豆腐特別鮮嫩,一口井里小青蛙小魚兒活蹦亂跳,釀的酒特別香醇,以前打肩擔的人路過,都要喝喝井里的水,防病祛災。王老板又帶我到生佛寺,給我講生佛寺的傳說以及它的一些靈異事件。王老板的伯母在生佛寺里做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身體依然硬朗,慈眉善目,不停地念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她也曾打過三年肩擔,后來被土匪搶光了,回到家里哭了好幾天,再不敢去了。王書記在盤古隘安排了豐盛的晚飯,吃過晚飯后,又叫人開車帶我過尋烏。離開時,我能說的除了感謝還是感謝,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何以如此熱情地幫助我,我只能解釋為這是人本性中的善良。
下一站要重點尋訪的是一個叫玉水的古村。從尋烏坐班車去梅州,路上有好幾處堵車,司機不得不改變路線,走了一條偏遠的小路。四個多小時的顛簸,加上妊娠反應,讓我一路昏昏沉沉閉目養神。快到梅州城的時候,我突然睜開眼睛看外面,一眼就看到公路邊“玉水古村”的牌子,真是神助我也!我激動地跳起來,讓司機停車。路邊有一家小餐館,門前閑坐著幾個人,我向他們打聽玉水村,他們說,離玉水村還有十五六里的鄉道,不通汽車。我請他們用摩托車送我進去,他們就推舉了一個滿頭黃毛,一身泥巴的小青年來送。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摩托車沿著鄉道往里走,越走越荒涼,我開始有些緊張,不知道那小青年將把我帶向何方,他會不會起害人之心,萬一出點什么事,我連一點線索都沒給家人留下,我甚至不敢掏出手機打電話,怕反而激怒了他。既然上了“賊”車,就硬著頭皮住里走吧。總算順利來到玉水村!玉水村群山環抱,林木蒼翠,古屋、古橋、古榕、古道、古客棧錯落其中,好一派田園風光。玉水村是以前梅州至江西的重要通道,走在村里的石砌古道上,耳邊仿佛還縈繞著肩擔客辛酸凄美的山歌聲:“挑擔阿妹苦難言,一步唔得一步前,挑得重來挑唔起,挑得輕來又沒錢。”“窮人日子苦難堪,跳遠迢迢來挑擔。食多食少也愛去,腳盤血水流腳踵。”村中住著的大多是老人,我問見到的幾個老人,知不知道當年打肩擔的事。他們指著門前的石砌古道說,怎么會不知道,在以前,這就是省道,每天挑擔經過的人像螞蟻牽線一樣,接連不斷。小青年饒有興致地陪我一起參觀,他是搞花木場的,對村中的古榕古桂花樹很感興趣,他很驚訝還有打肩擔一說,聽到我想要寫小說,更是驚訝,言語中還充滿期待,似乎是他帶我來采訪的,這小說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勞。看到他那單純的樣子,我為之前對他的懷疑感到慚愧。從玉水村出來,小青年叫我去他的花木場里看一看,我沒有拒絕。走進他的“花開富貴”花木場,才知道這小青年其實也是個小老總,替他哥哥管理著幾個大型花木場,生意做得很大。在他的花木場里,我第一次見識了樹葡萄,并親口嘗了,酸酸甜甜,很好的味道。我要付他車費,他堅決不收,說就當是他也參觀了一回。我之前還擔心他會狠狠宰我呢,看來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除了感謝,我還能說什么呢?臨走時,我特意問了他的名字——黃裕達。
這兩年里,為著搜集肩擔客的素材,我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人,了解了很多事情,一路走,一路收獲,一路感動。肩擔客作為一種職業,早已退出歷史舞臺,但他們貧窮、辛苦、危險的生活狀態,勤勞、堅韌、團結的精神品質深深地震憾了我,我要記下這一段歷史,以此激勵后人艱苦奮斗、自強不息。我采訪中遇到的那些人,他們的熱情、樸實、真誠給了我巨大的幫助,讓我相信人間處處有真情,只要勇敢去闖,路就在腳下,我要一一記住他們的名字,以表達我內心深處最誠摯的感激。
第二次動筆,我寫成了十五萬字的小長篇。小說以肩擔客們的謀生、抗爭、覺醒為主線,并融入了客家人的歷史變遷、民風民俗、精神品質,以此向篳路藍縷、艱苦卓絕的客家先賢獻禮。之后的五六年里,我又陸續修改了十余次,想起賈島的“推敲”,想起盧延讓的“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想起曹雪芹的“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感觸特別深。
然而,因為種種原因,小說一直未正式出版。去年五月份,縣文化館原館長潘毓祥去梅州出差,他說,來到梅州就想起了《肩擔客》,催我要趕緊出版。是啊,這幾年,我都生出兩個小孩來了,《肩擔客》也是我的一個孩子,懷了那么久,要讓它出來見世面了!潘館長不但催促我,還逐字逐句審閱、補充、修改文稿,并協同縣紅土地研究會主席劉開連聯系出版事宜。潘館長和劉主席的這份恩情,我終生難忘。
《肩擔客》,我的孩子,帶著對一段歷史的敬意,帶著對所有關愛的感恩,小說終于要與世人見面了!我希望他是可愛的、陽光的、充滿活力的;我更希望他能被讀者接納、珍愛,捧在手心里細細品讀,久久回味。
廖曉云
2021年5月29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