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大閘蟹的故事

北漂離開她一直生活的南方小池塘，穿過江南水鄉密密麻麻通匯交織的水道，從京杭大運河折入元和塘，長途跋涉半個月后終于來到了朝思暮念的陽澄湖。

和身邊穿梭而過的青背、白肚、黃毛、金爪的陽澄湖大閘蟹相比，她這只外來蟹顯得黑而瘦小，但是這無礙于她第一次來到陽澄湖這個螃蟹圣地的激動心情，和自己生活的小水塘相比，陽澄湖水面清澄寬闊，碧綠的水面躺在藍藍的天空下，一簇簇的蘆葦沿著湖邊自由的生長，長成了環著湖的一條天然的綠堤，蘆葦中間間或生長著將枝條垂碰到水面的柳樹，把陽澄湖的水面襯得更綠了。

北漂趴在岸邊，身體浸泡在湖水中，慵懶的享受著湖水的洗禮，替她洗去一路的艱辛。豎起來的兩只眼睛露在湖面之上，呆呆地看著陽澄湖上空的天，天上浮著悠閑的白云，扶著云緩緩而行的風在湖面漾起漣漪，漣漪偶爾打濕她看不夠美景的眼，使眼前的景更顯明亮了。

傍晚，夕陽也被柔暖的微風吹散了灑在湖面上，散落了滿湖金黃。此時的陽澄湖像個盛滿了閃閃珍寶的寶盆了。

除了轉動雙眼欣賞隨時間變幻的景，北漂一動不動的呆到了夕陽西下。但此時的陽澄湖還是亮堂的，因為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光又把湖面鍍成了銀色。實在是坐得太久了，北漂想活動一下筋骨，順便換個角度欣賞陽澄湖，她爬上岸，隨風輕輕擺動的蘆葦叢中一棵向湖面傾倒生長的柳樹正在用它的柔枝撥弄著水面。她順著被皸裂的樹皮包裹著的樹干爬上這顆不高的柳樹，一直爬到了一枝伸在水面上空的枝干頂端。她聞到了風中吹來的蘆葦清甜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氣，空氣攜著蘆葦的清香和陽澄湖的水氣直滲到她的五臟，這使她記起了從卵孵化出來時呼吸到第一口氧氣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陽澄湖，我來了！”

北漂松開了緊緊抱著樹枝的腳，縱身一躍，彈離了柳枝，在空中優美的前后翻了個身，“撲通！”竄進了月光下的陽澄湖。重力拉著她的身體下沉，湖水的浮力托著她以最理想的速度下降。她伸開兩只大螯和八條腿，輕輕閉上眼，任由在重力的拖曳和浮力的托舉相互作用下緩緩下沉。

“撲通！”一聲清脆的落水聲從水面傳來，北漂下意識睜開了眼，朝著水波漾來的方向張望，一個寬大的身形正朝著她快速潛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腳拽著她拼命往湖面游去。在竄出水面的那一刻，在皎潔的月光下，這個剛才模糊的身形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這是一只身體健碩的雄性大閘蟹，從體型上看，約莫有兩個北漂大小，左右兩只大螯健而有力，感覺稍一使勁便能摧枯拉朽，張開的腳頎長，使得原本寬厚的身材勻稱而優美。他的一雙大眼睛盯著北漂，沒有一絲應該與他的大螯相配的兇光，有的只是和他的勻稱身材才配得上的溫柔和關切。

“你沒有受傷吧？”大個子打量著北漂問道。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狀況，北漂愣住了。

“我叫抹汗，是這一片的巡邏蟹。”大個子自我介紹。

“我叫北漂，今天是我第一天來到陽澄湖?！北逼忂^神來。

“你剛才太不小心了，居然從樹上掉進了湖里?！蹦ê龟P切地說。

北漂害羞的眨了眨眼，然后大方地解釋了她是因為愛慕陽澄湖才從遠方趕來，剛才是被陽澄湖的美景所震撼，情不自禁縱身躍入湖中的，還饒有興致地講述了在跳水過程中體會到的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由。

“那真是虛驚一場，我作為這片區的巡邏蟹，因為處理緊急事態，也曾跳過幾次水，倒是沒什么特別的感受。”抹汗邊說邊用右螯擦自己的額頭，不好意思的作抹汗狀。

他們倆邊聊邊游，重新游回了岸邊。月亮不知不覺已經掛在了陽澄湖的正上方，照得湖里湖外越發的敞亮。風兒也到了要休息的時候了，吹得越來越慵懶了，更像是打著輕微的呼嚕的夜所吹出來的時斷時續的氣息。這是一個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夜晚。

北漂再一次爬到了剛才躍起的位置，她招呼著呆站在樹下的抹汗爬上來。擁有矯健身手的抹汗不費吹灰之力輕松來到了樹稍。北漂伸出她的四只右腳勾住了抹汗的四只左腳。

“閉上眼睛，什么也別想，我們一起跳下去?！?

當北漂看見抹汗收起了兩只高高豎起的大眼睛，她也閉上了眼。

“一、二、三，跳！”兩只大閘蟹腳拉著腳高高躍起，抹汗只感覺到月光下清冷的空氣拂過自己的身體，一下子不可見的空氣也仿佛變得可觸摸，可感知了。抹汗感覺自己被北漂牽著跌進了一堆高高的棉花糖里?！皳渫ǎ　闭麄€身體扎進熟悉的陽澄湖，像是剛穿過高高的棉花糖，又摔進了厚厚的棉花垛。他的身形舒展，他的心比身形更舒展，他希望自己一直下沉，享受這棉花垛般的湖水，享受這自由自在。

“撲通！”“撲通！”“撲通！”……連續的落水聲，讓巡邏蟹抹汗從沉醉中回過神來，他睜大眼睛向四處警覺地張望。

越來越明亮的月光穿透陽澄湖清澈的湖水，原來是幾只青蛙躍入了陽澄湖。等到抹汗攜著北漂鉆出湖面時，他們看得更加真切了，有更多的青蛙從樹上，從蘆葦桿上吹著歡快的“呱呱”的口哨縱情躍向湖面。湖里沒有睡意的小鯽魚、小白魚、小蝦米也學著樣奮力高高躍出水面，又滿心歡喜的將自己狠狠摔在湖面上，濺起一團團白色浪花。

北漂和抹汗開創的跳水運動給原本平靜的陽澄湖的一個小角落帶來了無比的歡樂。青蛙一只接一只跳水，小魚小蝦在躍水，不敢往水里跳的蟋蟀引吭高歌來助興。這是自由的夜晚，這是歡樂的夜晚。抹汗拉著北漂繼續一次又一次地跳進夜色中的陽澄湖，他們嘗試各種不同的姿勢，不同的空中動作。他們忘了一共跳了多少次，只記得最后一次是相互面對面，緊抱著對方的身體，自由暢快地跌進了歡樂而鬧騰的陽澄湖。

“嗖！”一片泛黃的微微卷著邊的柳葉奮力掙脫柳枝的牽扯，在空中舒朗地翻覆著身體，最后輕盈落在湖面上。

一片浮云遮住半個月亮臉的時候，這場歡樂盛宴的各路參與者才陸續退了場。在抹汗依依不舍，欲言又止準備和北漂說再見的時候，他不停揉搓著兩只大螯，憋了好久終于不好意思地開口：“那你今晚住什么地方呢？”這問題既是關心北漂的住宿問題，又是希望得到明天在哪里能遇見北漂的答案。

“我第一天到陽澄湖，還沒想好住哪兒，就在附近走走看看歇歇?！?

抹汗一會兒搓著兩只大螯，一會兒用右螯擦著額頭做抹汗狀，他一緊張就這樣子。

月亮的臉從浮云中鉆出來的時候，他挺了挺寬闊的胸膛：“陽澄湖雖大，但是蟹洞資源有限，你找個住所也不容易，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家就在……就在這附近……你可以……暫時住我家。”說完兩只有力的大螯開始不停地抹額頭的汗。

“好吧，如果沒打擾到你的話。”經過剛才的接觸，北漂覺得身體健碩，說話靦腆的抹汗頗有安全感。

“不打擾，不打擾，完全不打擾！”抹汗因激動說話更不太利索了。

抹汗的家是一個長約五十厘米的洞穴，洞穴的盡頭在洞壁的兩側各有一間內洞，他把其中一間給北漂暫住。

這天晚上抹汗沒能像往常一樣，一趴下就呼呼睡去，他一遍遍回想著剛才和北漂腳牽著腳跳水的情形，這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愉悅感，心跳加速促使血液循環加快，全身添了使不完的勁。經過反復的回憶和確認，他確信這是愛情的魔力！

在另一個內洞的北漂也睡不著，她起初以為是陽澄湖的美景使她激動的睡不好覺，很快發現她滿腦子想得都是剛才和抹汗一起跳水的片段，回憶就像是一大桶取之不盡的蜂蜜，越回憶越甜蜜，越難以入眠。

第二天白天北漂跟著抹汗去巡邏，順便把周邊的景色仔仔細細地欣賞一遍。晚上他們倆照舊來到月光下的柳樹邊，在青蛙、蟋蟀、魚蝦陪伴下歡快的跳水。

但是他們倆的睡眠質量比第一天更差了。

第三天晚上的跳水，他們的腳牽得更緊密了，身體貼得更近了。

回到洞里休息的時候，他們倆都越發煩躁得睡不著了。抹汗的心跳更快了，感覺隨時都可能蹦跳出胸膛，血液在周身飛快地亂串，渾身都是勁就是沒有能夠使力的地方，他難受的要命，渾身火辣辣的發癢，于是他不停地抓自己的胸膛，抓自己的背，撓自己的螯和腳，想掙脫這難以抑制的癢，想平息這揪心的難受。黎明的時候，當他又一次因癢得難受使勁拉扯自己身體的時候，生生的將胸膛、背、螯和腳上的甲殼給完整扯了下來，脫掉了原來包裹著全身的甲殼，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次蛻殼。他想起父母曾告訴他，只有找到真正的愛情才能完成大閘蟹最后一次的蛻殼。

朝霞染紅陽澄湖的天空的時候，蛻了殼的抹汗照例來約北漂一起去巡邏，他驚奇的發現北漂的身邊也蛻著一具完整的甲殼。他倆相互看看對方又看看自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而由于北漂拉扯甲殼用力過猛，居然扯掉了自己的一只腳。

抹汗終于勇敢地抬起頭，“我要和你一起過！”

“可我又小又丑?！?

“在我眼里你最好！”

“我現在還是只殘疾蟹?！?

“我……我也是只殘疾蟹！”沒等話說完，抹汗用大螯夾住一條蟹腳，猛一用力將其扯了下來。疼得他額頭不停地滲汗，臉上卻洋溢著開心的笑。

“你真傻！”

“我媽說傻蟹有傻福！”

每當月亮高高懸在陽澄湖夜空上的時候，總有兩只缺腳蟹腳挽著腳，領著一群青蛙，在蟋蟀們的高歌聲中從湖邊的柳樹上歡快地縱身躍入湖中，還總有幾片心癢癢的柳樹葉子學著樣不顧一切縱身飛進風中。

……

離抹汗家不遠的地方，住著同樣身體健壯又本分老實的狂潮和他美麗的妻子秋波。他們倆自結合之日起，一直過著平靜安定的生活。

一天下午狂潮出去覓食，正在午睡的秋波被水面上傳來的巨響攪醒，出于好奇，她爬出蟹洞想去看個究竟，由于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水面上傳來聲響的方位，當她穿過一叢湖底水草的時候，無意識地鉆進了捕蟹人設下的地籠。等她反應過來為時已晚，她和另外幾只比她早些時間誤入地籠的大閘蟹一起在地籠內四處攀爬，尋找出口，但是他們的努力沒有斗過捕蟹人的智慧，最后只能擠在一起相互安慰，秋波一想到再也見不到狂潮，痛哭了起來。

很快他們被捕蟹者撈起來，快艇載著他們往岸邊碼頭飛快地駛去，碼頭已經被人們擠得滿滿當當的了。大閘蟹們料到自己將馬上成為人們口中的美味佳肴而惶恐不安，左沖右突，但無濟于事。他們被帶到了一個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的半圓形舞臺上，然后被分配到舞臺上穿著印有大閘蟹圖案旗袍的美女們手中，美女們一個個微笑地看著手中驚恐不安的大閘蟹，熟練的將大閘蟹浸入新鮮的牛奶中，芳香爽滑的鮮牛奶滑過秋波堅硬的甲殼，她惶恐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她感到全身說不出的舒爽。接著比牛奶更稠更滑的精油被傾倒在秋波的背上，美女們開始技法嫻熟的用柔嫩而富有彈性的拇指和食指揉搓著大閘蟹們的背、肚、大螯、腳以及各關節連接處，揉捏的力度把控得恰到好處，讓秋波沒有感到一絲疼痛，只覺得渾身發酥，周身無力，確切地說是不想使力，任其擺布。她甚至連睜眼的力也不想使，閉上了起初不安的雙眼盡情放松的享受這份從未體驗過的舒坦。按揉結束后，大閘蟹們的右螯都被戴上了一個戒指形的塑料環。稍后他們又被帶回到快艇上，快艇飛快的向陽澄湖里駛去，在捕獲他們的位置快艇停了下來，將他們放回了陽澄湖。

秋波完好無損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晚，狂潮正在蟹洞外急得團團轉，不安的四處張望，他已經跑遍了附近的水草叢，向周邊所有的鄰居打探了秋波的下落，但是一無所獲?，F在看到秋波完整的回來，狂潮激動地流下了開心的眼淚。準確的說，秋波不僅是完好無損，還是戴了一只戒指狀塑料環回來的，略略平復了激動心情的狂潮也發現了這個礙手礙腳的玩意，當他試圖用自己的大螯夾開塑料環的時候，被秋波制止了，秋波說她覺得挺好看的。對于秋波的話，狂潮從來是不折不扣執行的，他全身心地疼著她，愛著她。

秋波將下午有驚無險的神奇經歷原原本本告訴了狂潮，她越說越興奮，狂潮越聽越害怕，他慶幸祖宗保佑，祖墳上冒青煙，把秋波送還到他身邊，并再三叮囑秋波以后千萬不要亂跑，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去辦。她好一切都好！

晚上狂潮由于白天的過度擔憂和四處奔波耗了心力，現在壓在心頭一顆石頭已然落地，他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但是秋波卻睡不著覺了，她不是因為經歷險情而心有余悸，而是在一遍又一遍回味泡了牛奶，涂了精油后揉捏的無比美妙的感覺，她越想心越癢，心癢周身都癢，越癢越難以入睡，一直失眠到了天亮。

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

第三天狂潮注意到了秋波氣色很差，他關切地問長問短，想要讓秋波高興起來。秋波將上次不慎被捕又莫名其妙被釋放后，自己每天都在想著牛奶泡澡，精油涂抹，全身按捏，以至于吃不香睡不好渾身不舒服的狀態和盤托出。狂潮又急得團團轉，只要秋波開心，他干什么都行，但是現在他不知道該干啥。轉了好多個圈，費了好多腦力，他終于想到一個辦法。他去附近的一個小淤泥灘挖來了淤泥，涂抹在秋波的身上，淤泥雖然沒有牛奶的芳香，也不及精油的膩滑，但當淤泥抹過全身時，秋波感覺周身舒爽。接著狂潮開始用他的兩只大螯給秋波按摩背部，但是大螯外堅硬的甲殼按在秋波背部的硬殼上，惹得秋波一陣陣喊疼。狂潮又開始急得團團轉，轉過幾圈之后，想出了辦法，他牽來一段水草，把水草纏在兩只大螯上，將其裹得嚴嚴實實，然后用包裹著水草的大螯給秋波全身按摩。水草雖然不如美女技師的手指富有彈力，還是給秋波帶來了久違的舒坦。

狂潮和秋波笑得樂開了花。

終于秋波可以睡好覺了！

每天狂潮干完當天的活計，就幫著秋波抹淤泥，按摩全身。半個月后手法日益精進嫻熟。但是秋波卻少了一開始由于新鮮感帶來的滿足感，抹淤泥和水草按摩的感覺跟她記憶中的牛奶、精油，美女技師的手指帶來的體驗比較起來，一天不如一天，經過半個月體驗，從一開始兩者區別不大，現在她感覺簡直是天壤之別。

她又開始整夜睡不著覺了。這種心里的難受勁加之周身肌肉、關節、毛細血管的不舒服沒完沒了地困擾著她。

終于在一個狂潮外出干活的午后，秋波離家出走了。她雖然漫無方向的走，但是目的很明確，終于功夫不負有心者，她搜尋到在茂盛的水草中間隱藏著一條地籠，她找到了地籠的入口，絲毫沒有猶豫毅然決然地鉆了進去。

這一次她再也沒能回到陽澄湖。

狂潮四處打探和尋找秋波，但沒得到一點音訊。為了能在秋波回來時，第一時間和她團聚，狂潮不再外出干活，他在自家蟹洞干起了給大閘蟹們按摩的營生。一得空他就站在門口高高抬起雙眼四處張望，可惜望穿秋波也不見秋波，由于用眼過度，他的視力日漸下降，最終失明，但是他獨創的按摩技法卻越來越高明，以至于享譽整個陽澄湖了。

……

當今年的第一縷秋風響過陽澄湖澄澈的湖面的時候，我和趙錦春正在陽澄湖畔的一個農家樂推杯換盞，我倆經常閑來無事沒目的找個小飯店喝點小酒，但今天有明確的主題，慶祝我幾天前意外的當上了我們濱湖鎮農商行的行長。

我大學畢業回到我們鎮上的農商行工作，從柜員到客戶經理一直干到副行長。

我們鎮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鎮，向西三十里是太湖，往東十里是陽澄湖。鎮上既保留了江南水鄉古色風情，又在鎮邊興建了大片的工業園，因此我們鎮既是聞名遐邇的古鎮，又是新興的工業強鎮。所以它既是古的又是新的，中國人最懂得調和矛盾，這樣才是穩定的，和諧的。

中國人做事還最講究個理，有理才能走遍天下，走遍地球，走遍太陽系、沖出銀河系，按理說，我是不可能這么快就晉升為行長的，因為我們的行長還年富力強，他全面主持濱湖鎮農商行的工作時間也不長，實在找不出個理來提拔我這個副行長，加之我也實在是寒酸的很，沒有人來幫我論個理或者編個理。

但有時候事物的發展不是一直固定的螺旋式上升的，這或許就是人生的精彩，世界多彩的緣由所在，生物在演化過程中除了進化還有變異的存在，外國佬也盼望著天上掉個餡餅下來。

沒有驚詫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沒有驚喜的人生是不豐富的，我們前行長的驚詫造就了我的驚喜。

準確的說是一只太湖王八給前行長帶來了驚詫，給我送來了驚喜。

一個月前，我們單位宴請鎮上工業園里最大的本地企業易發科技一行。那天晚飯是在我們鎮上最地道的“王小二”農家樂吃本地菜系：手剝蝦仁、響油鱔糊、冰糖野生河鰻、松鼠桂魚、一品香芋煲、扁尖老鴨湯……最后一道菜是紅燒野生甲魚。不知道是食客們因酒精激發的興奮勁麻痹了味蕾，還是飯店老板王小二那天一不小心稀里糊涂上了只真正野生甲魚，一桌食客都夸甲魚味道正、足夠野！于是把王小二喚到包廂里狠狠夸贊了一番。王小二挨個敬了一輪酒，然后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脯，拍得肋骨咚咚作響，發誓道：“絕對！野生甲魚！這只甲魚一出生就是在太湖蘆葦蕩里喝母乳長大的！往上查三代、三十代都是家住太湖灘！當年吳王夫差示愛西施的時候，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這只甲魚的太爺爺的太爺爺的太爺爺！抗日戰爭時期，太湖游擊隊隊員負傷在太湖邊小漁村療傷，是這只甲魚的爺爺游了一天一夜，又費力爬了半天陸路，最后趴在了負傷游擊隊員的病床前，傷員喝著它爺爺熬的湯才迅速康復，重新奔赴戰場英勇殺敵！這只甲魚是名門之后，烈士之后！”眾人笑得前俯后仰，頻頻碰杯。王小二接著說：“甲魚是今天早上太湖漁民送來的，在它肚里掏出一大串甲魚蛋，這可是難得一遇的大補的美味，比甲魚肉更是鮮美！”我們前行長習慣性拿出大干快干、攻堅克難動員大會的干勁，高高揚起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揮：“加菜！王八蛋！”

“好嘞！馬上！王八蛋嘞！”王小二嗓門頓時提高了八度！晚宴后的第三天，前行長還在回味王八蛋美味的時候，被人舉報了。舉報的內容是違規超標接待客戶，總部紀檢部門高度重視，第一時間派出工作組奔赴案發現場了解情況，查看了當天的菜單，并核實相關情況，最后形成調查報告：9月12日晚18點至21點，支行行長宴請易發科技一行，總共六人參加晚宴。按我單位接待標準規定，每人不超300元計，當天的接待標準應該在1800元以內，據查實，當天實際消費1900元，違反接待標準規定，情況屬實。后附：發票、菜單、談話記錄。

王小二農家樂四號包廂顧客菜單

手剝蝦仁80

冰糖野生河鰻300

松鼠桂魚210

……

……

……

紅燒王八蛋100

合計：1900元

很不巧，此時正趕上我們單位在正風肅紀，嚴肅查處違規違紀事件之際，更不巧的是調查中又發現了前行長其他違規問題，不久后我們前行長不幸下臺了，我被提撥為濱湖支行行長。

好事者對舉報人有各種猜測，但凡有人問前行長舉報人是誰？他都會惡狠狠地回答：“王八蛋！”

那天晚宴的事我是事后聽說的，因為我沒有參加，本來我是應該參加的，但是我臨時有事請假沒有參加，而恰恰我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因此我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是我沒有舉報，損人的事我是不做的，哪怕是利己的也是不做的，每個人有自己的底線，這是我的底線。當然如果我事先知道有人要舉報，我也不會揭發的，那樣會損了舉報人，這又突破了我的底線。當然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舉報人是誰，雖然我很想知道這個舉報人是誰，我想知道他是誰是為了提防自己被舉報。

反正現在我的嫌疑是最大的，一時半會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了，但是我不會去跳黃河的，黃河離我太遠了，太湖我也不會去跳的，太湖的水質還在持續改善中，現在跳下去洗洗，沒準是越洗越臟。

有底線的人是有底氣的！流言就如同霧霾，來勢洶洶，遮天蔽日，但是耐住性子，最終都會消散在風里，這點我是深信不疑的，因此流言最盛的那幾天，我就早晚默念三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特別是每次上完廁所，我都要默念一遍。俗話說心誠則靈嘛！

本來我確是要一起參加晚宴的，但是我沒有。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時間離晚宴開始還早得很，我一個人百無聊賴，感嘆時光匆匆，人生苦短。我看著辦公桌上的鉛筆，想到它越寫越短，我突然覺得我就是那半支鉛筆；看到辦公桌上的橡皮，想到它越擦越短，我突然覺得我就是那半塊橡皮；看到辦公桌上的圓珠筆，想到里面的墨水越寫越少，我覺得我就是那支用了一半的筆；看到辦公桌上的一張A4紙，上面寫了一半內容，我覺得我就是還剩一半空白的A4紙了，突然一陣清風吹進辦公室，吹起了A4紙，把它一直吹出了我的辦公室的門口，一恍惚我就回過神來，我覺得或許風給我帶來老天的信息，我應該出門走走！

像我這樣心思縝密理性思維的人，按理是不應該和老天的信息有什么通感的，但是今天我想偷個懶出去走走，所以我認為當我正把自己想象成一張A4紙的時候，老天吹了口氣，派了陣風兒把我桌上的A4紙吹到了我門外，就是要求我出去走走，一定是這樣子的。

幾縷淡淡的白云抹在湛藍的天空，懶洋洋的一動不動，太陽明晃晃照著大地，照得我大大的眼睛瞇小了一半，頭頂上麻雀們三三兩兩的一伙接一伙地飛過。往各個方向飛的都有。

我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呢？花了五秒鐘飛速思考，我決定去鎮西的甘露寺逛逛。甘露寺離我單位不遠也不近，走路過去十幾分鐘，正好達到散步放松的目的，又不會太累。甘露寺門口有個算命鋪子，算命先生是瞎子阿三，我忘年交的摯友，最近也確實好些日子沒見，應該去探望一下。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甘露寺也是我們銀行的客戶，平時都由我負責維護客戶關系，我們銀行負責幫助甘露寺開設賬戶分類管理他們的各項資金，賬目清晰，從不曾搞混一筆資金往來，因此深得甘露寺住持覺明大師的信任，在一來二去的交往中，我和覺明住持關系也越走越近。

這樣一來，私訪閑逛和公務拜訪兩者倒是兼得了。

當然如果換成是隨性的趙錦春那更簡單，連我的五秒中的思考也省卻了，想到去哪就去哪唄！

甘露寺始建于唐朝，歷經唐宋元明清，屢建屢毀、屢次修繕。最后一次大修是在九十年代初，寺雖不大，但內有烈帝殿、大雄寶殿、觀音殿、鐘樓、鼓樓、天王殿、地藏王殿等多處殿宇。覺明住持領著兩個小和尚每天念經誦佛。阿三在甘露寺山門左首的偏殿打理算命營生。

起初甘露寺的香火不是很旺，而阿三的算命的名聲在我們鎮上日益遠播，阿三需要更大的平臺，甘露寺需要聚攏人氣，于是十年前在覺明當了甘露寺住持后，阿三搬到了甘露寺。鎮上百姓從此也得了方便，需要拜佛就去甘露寺、需要算命也去甘露寺，拜完佛心里還不太安心的，就順便再算個命。算完命還覺得不踏實的，就再拜個佛。好比把心愿放進了保險箱，拿鑰匙鎖了，再設密碼轉幾圈，雙保險，終歸踏實了。

當然甘露寺的香火慢慢興旺起來，主要得益于覺明住持的管理和品行。

覺明住持中等身材，長相雖普通但是從頭到腳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安靜平和之氣。他平時愛好書法，寫得一手好字，于是鎮上的很多人去求他的字，他從不論高低貴賤，但凡求字之人有個正經而恰當的理由，例如給父母親祝壽，喬遷新居等他都一一滿足其要求，且分文不取。鎮上原有的幾個所謂的“書法大師”就吃不開了，只好吹胡子瞪眼珠子了，生意越來越慘淡，有人甚至早早改行干起了油漆工。

鎮上有人家操辦喪葬事宜，為彰顯孝悌，超度亡靈，也會請覺明住持帶著徒弟去做場法事。但凡時間湊巧，條件允許，他也是有求必應，不取任何酬勞的。按照鎮上的傳統習俗，法事從日落時分開始，一直要到第二天的日出時分結束。覺明住持將法事流程精簡至兩個小時，整個儀式簡約而不簡單，莊重而不隆重，既很好的寄托了親人的哀思，又不至于浮夸和勞心費物，深得鎮上百姓的認可。

據說覺明住持老家在河南嵩山腳下，從小在少林寺院墻外偷師學藝。在他二十出頭的年紀，他愛上了少林寺山腳下一個唱著山歌，領著一條大黃狗放羊的牧羊女，他成天幻想自己就是那條大黃狗，終于熬到那條大黃狗老死的一天，以為自己從此可以替代大黃狗，沒曾想牧羊女傷心不已，從此離開了嵩山，不知所蹤。覺明從此了斷紅塵，皈依佛門，開始了修行之路，因天資聰慧加上后天刻苦，終獲大成，多年后來到甘露寺當了住持。

至于覺明住持是否真的在嵩山腳下長大的就不得而知了，或許只是鎮上人們的一種美好想象。我們鎮上的人都認為出生在河南嵩山的僧人身價是要高一點的，就像出生在陽澄湖的大閘蟹身價總是比其他外來蟹高出許多。至于大閘蟹是否真的產自陽澄湖，一般食客就很難加以甄別了。但是一般來說吃過的人都說自己吃的是千真萬確的正宗陽澄湖大閘蟹，其中一半人是真因為缺乏專業知識而判斷有誤，另一半人則是管他正不正宗，既然錢已經花了，就愿意相信是正宗的，這樣錢才花的不冤。以至于最后大家本末倒置，只關心產地而忽略了最重要的品質，熱衷于噱頭，而對事物的實質視而不見。

秋天的甘露寺是個休閑愜意的地方，太陽光透過寺內我們鎮上年歲最老的那棵銀杏樹小扇面樣的葉子，灑在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打碎了的強光在地面上像一個個金元寶晃人眼，幾只看熱鬧的麻雀在樹上騰挪跳轉，嘴巴里嘰嘰喳喳叫喚個不停。

擺在甘露寺左首偏殿是阿三的算命攤，一張八仙桌，四張靠椅置在桌子四周，桌子左右各掛一聯：“到底命里有沒有”，“聽我跟你聊一聊”，正上方懸一橫批“機不可失”。

那天我到甘露寺的時候，一個愁容滿面的中年婦女剛好和阿三一本正經地聊完她的上半生，阿三開始一本正經地指點她的下半生。

阿三瘦長身材，瘦長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同樣瘦長的腦袋，瘦長的腦袋上粘著個寬而大的鼻子，寬大的鼻子上掛著一副圓形邊框的黑色墨鏡。鎮上的人都形容阿三瘦的像根竹竿，再配上他幾乎從不卸下的大黑墨鏡，老遠望見，仿佛一桿高高的竹竿頂端，水平掛著一副黑色的性感胸罩。

阿三自然不是瞎子，但是由于常年戴著墨鏡及從事算命行業的需要，就被喚作瞎子阿三了，這稱呼也加深了他在這一行的地位和專業性。墨鏡后藏著一雙洞明一切的眼睛，至于這眼睛究竟是什么形狀，到底有多深邃大部分人就不得而知了，因是極少有人見過他卸下眼鏡的樣子。戴深黑墨鏡的好處就是能在看清別人的同時，防止別人窺探到他的神機。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的心靈里裝著‘天機’，怎么能把窗戶打開呢，必是需要關得嚴嚴實實的才好?！疤鞕C”就像肯德基里裝滿冰激凌的大圓桶，只有付了錢，才會給你擠出一點來。

阿三是本鎮人氏，自幼聰穎，按現在流行的說法是妥妥的學霸。那一年高考，大家都堅信他將創造鎮上有記錄以來最好的高考成績。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阿三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兩個青面獠牙，身披甲胄九尺多高的壯漢擎住了他的左膀和右臂，使他不得動彈，接著一個白頭發白眉毛白胡子的道士飄然而至，優雅的將手中的拂塵逆時針甩了小半個圓，對著阿三說道：“你乃天上文曲星下凡，焉能參和凡間高考。急急如律令！”話音剛落，只見道士優雅的將手中的拂塵順時針甩了小半個圓，連同那兩個大漢一起化作三股青煙不見了蹤影。阿三一覺醒來，準備趕赴考場一展身手，忽覺得雙臂酸麻不已，以致雙手失去了控筆的能力，急得汗如淚下，淚如雨下。最后雨如尿下也全然顧不上了，為了使雙手恢復功能趕上高考，到處求醫，按摩、針灸、草藥偏方一一嘗試，可惜均無絲毫效用。阿三一連哭了三天，待最后一天高考結束，居然神奇般的恢復如初，他從此斷了高考的念頭，我們鎮少了一個高考狀元，多了個算命先生。究竟阿三是否真是文曲星下凡，抑或整個事件只是他受不了高考的壓力導致的心理和生理反應，也無據可考了。但是鎮上找他算命的人就像相信自己吃的是正宗陽澄湖大閘蟹一樣相信他是文曲星轉世。

我是素來不相信算命一說的，命是個未知數，是個解不出答案的X，因為給的已知條件不足夠充分，不足以驗算出X，但是每活過一天都在增加一點已知條件的信息量，讓你離獲得答案更進一步，直到你離開人世的剎那，它終于給足了所有的已知條件，就可以輕松解出人生這道方程式的答案了。

但我對從事這行業的阿三還是很好奇的，我一直想弄清楚他算命的原理是什么。是系統的學習過算命的理論？但是好像沒聽說過；是自己在腦海里形成了一套解讀世界的思維體系，還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被一個閃電辟了一下，從此和上帝建立了某種聯系？難道真是文曲星下凡？抑或他是憑著生活經驗以及察言觀色，尋找出了一般規律，給前來問命運之人對付幾句放之四海大多情況下皆準的套話？反正我從小就很好奇，但是沒有去打聽過，天機不可泄露，規矩我懂。

那個中年女人付完咨詢費起立轉身離開的時候，阿三直了直身，招手示意我過去坐下。

“應該是一陣風把你吹來的吧！”阿三把沏好的茶遞給我。

他居然提到把我吹來的那陣風。但是我沒有感到驚訝，我習慣了他們這行業的神神叨叨，游走在確定和不確定之間的措詞，模糊在籠統和具象邊界的說辭。我可不是那個剛付完咨詢費的中年婦女，我閑來沒事時，也喜歡把自己的人生在腦海里像炒黃豆一樣反復翻炒，我可不喜歡別人對我的人生說三道四，左右我的人生還得我付費，這我是斷不能接受的，當然免費更是不能接受的，便宜沒好貨，免費的那基本是殘次品了。

阿三已經年過五十，我今年才三十。他倒確實曾給我免費算過一回，那是在我上幼兒園時候，一天放學回家，我對著路邊瘋狂生長的野草叢撒尿時正好被他撞見，他盯著我的小雞雞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直到我藏好了我的小家伙，他才收了目光，然后一本正經的對我說將來我定能考上大學。那次倒是算得挺準。

茶確是好茶，喝起來清爽甘冽，聞起來陣陣清香沁人心脾，是正宗的本地碧螺春。雖不是當季的茶，碧螺春以清明之前采摘的嫩芽為最上品，可能是由于甘露寺內陰涼通風，適于保存，也可能是因為沖泡茶葉之水取自寺內那口古井，增了些許甘甜。

“正想著打電話邀你來一趟，沒成想你就出現了！”

“老兄有什么吩咐？”

我參加工作后養成了一個習慣，一般稱呼男性客戶和朋友，不論年紀，都用“老兄”一詞，上了年紀的人聽了感覺年輕了不少；比我小的，則從我語氣中感受到的是備受尊敬。當然我和阿三不是客戶和普通朋友關系，我是真心把他當兄長待的，他也是真心把我當小弟處的。

“正巧覺明住持想找你今天下午開車載他進趟城?！?

“小事一樁，完全沒有問題的！”我爽快地應承，“我馬上回單位取車，早去早回?！蔽疫€惦記著不能誤了晚上單位應酬之事，當然我也很確定是絕對誤不了的，離晚宴還有差不多四個小時時間。而我們鎮離姑蘇城也就二十多公里路程，開車打個來回兩個小時綽綽有余。

“爽快！那你去取車，我去支會一下住持。我們倆都覺得找你辦事是最靠譜的！”阿三從事的行當，決定了他是鼓動人做事的專家，用盡量少的話潛移默化的讓你心甘情愿的把活干了這是他的專業技能之一。當然我決定應承下這件事是出于和阿三兄弟般的情誼，出于對住持的尊崇。

原來覺明住持要去的是姑蘇城里一家專門經營筆文房四寶的“伴園書畫坊”，“伴園書畫坊”位于姑蘇城西萬年橋堍，是一幢三開間的粉墻黛瓦的蘇式老宅子，古色古香的中式裝修，透著滿屋子的書卷氣。店老板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姓高，人送外號高人。著一身棉麻復古唐裝，人也頗有書卷氣，平時除了經營筆墨紙硯，喜篆刻，愛書法，猶好研究蘇幫菜式，據說一只太湖草蝦他只要瞧上一眼，立辨雌雄不在話下，還能看出它是處于青春期還是更年期，是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還是正遭受中年危機的困擾。

高老板和覺民住持相識多年，住持的書法用品幾乎都是在店內采購，這次店內剛新進了一批湖筆、徽墨、宣紙和歙硯，便第一時間通知了覺明住持。

我很高興這次有幸陪同住持前來，雖然我不善書法，但是了解點相關知識，以便今后附庸風雅時也能湊合幾句談資，倒也不無裨益。

喝過老板泡的碧螺春茶，寒暄過后，覺明住持開始仔細鑒賞起毛筆來，我畢恭畢敬地站在他身旁，聽他仔細分析和講解每枝毛筆的材質、性能、做工優劣等等，他講得頭頭是道，我聽得津津有味。約莫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終于把店內全部的毛筆鑒別完畢，而后默默思考了十分鐘，終于選了一支最中意的毛筆。

一支看似簡單的毛筆居然有這么大的學問，我算是長了見識。同時我十分擔心而且隱約預感到接下去看似更加簡單的一張宣紙也一定藏著大大的學問，看來今天的晚宴我有遲到的風險。

果不其然，為了選一刀適合的宣紙，覺明住持又用去了整整一小時。我精準的算計了一下時間，如果現在我們立馬返程，應該還能將將趕上單位的應酬。

當住持拿起第一錠徽墨的時候，在一旁的我連聲贊道：“好墨！果然好墨啊！”我希望他盡快選定目標，以便我們及時回濱湖鎮。然而覺明自顧自慢條斯理的欣賞，沒有理會我的意思。

當他拿起第二錠徽墨的時候，我故意提高音量裝作興奮地喊道：“這個好！比剛才的還好！”覺明轉過身平靜地看著我：“稍安勿躁。”我明顯感覺到他平和的目光一覽無余地看透了我的小心思，我不好意思地低了低腦袋。

一小時之后，當他選定了一方徽墨，又漫不經心挑選歙硯的時候，我雖然內心焦急但是沒敢開口催促，我發信息告知我們領導我有事被耽擱了，但我會盡快回來，預計應該能趕上宴會的下半場。

漫長的一小時過去了，阿彌陀佛感謝天感謝地感謝覺明終于選定了一方心儀的硯臺，現在往回趕，應該還能湊上個宴會的尾聲。

正當覺明付完賬，我幫忙收拾好所購之物準備驅車回轉的時候，高老板說他最近一直潛心研究蘇式素面的做法，頗有心得，想現做一頓素面請住持和我品鑒。

今晚注定和單位的晚宴無緣了！在高老板誠懇地盯著覺明住持等待回應的時候，我偷偷瞟了他一眼。

高人果然有高人之處！手工搟制的面條細長而且筋道，面湯清澄但香味濃郁，雪菜炒蘑菇的澆頭帶著恰到好處的鮮甜。我剛吃了第一口，已經把缺席晚宴的遺憾拋在了腦后，當我稀里嘩啦一口氣下肚三大碗，準備下手第四碗的時候，細嚼慢咽的覺明住持才吃了大半碗，他對狼吞虎咽的我微微一笑：“稍安勿躁?！?

就這樣在稍安勿躁中我錯過了一場心浮氣躁的晚宴，成了我們鎮農商行的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