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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土司之死
咸豐五年(1855年)仲夏。
南方山區的天氣已經異常悶熱。
在桂西北大石山區,有一個群山環抱的小城。從城北穿龍巖洞口流出的喬尹河和從城東公母塘流出的九曲河,貫穿這個小城,這兩條河水在城西南匯合,到京里村又穿山過洞,潛流地下五十多公里,到坡月地界變成了盤陽河。數百年來,兩條小河孕育了這個小城,給它帶來無限生機、無限希望。小城處處流水潺潺,兩岸垂柳依依、綠樹成蔭,瓦屋茅舍掩映其中。這就是桂西名聲顯赫的土司衙門所在地——鳳陽州城。
鳳陽境內多山。
土司衙門就坐落在九曲河畔,一座大石山腳下。大石山的山腰赫然出現一個大巖洞,洞口朝州城大開。清清的流水從公母塘流出,穿過茂密的樹叢,從衙門的石墻下面流過,九曲河把州城隔成兩重天地:水溪這邊,大墻內,整齊排列著風格各異的木樓、亭榭,雕梁畫棟,富麗奢華;水溪那邊,石墻外,瓦屋茅舍,參差錯落,高矮不齊,雜亂無章。一水之隔,把石墻內外分成了富與窮、奢華與貧寒兩個強烈反差的世界。
衙門朱紅色的大門口,一左一右屹立著兩個石獅子,昂首云天,傲視過往行人。一條長長的青石臺階,從衙門一直延伸向一座石孔橋,過了石孔橋就是州城大街。
往日,這里人進人出,格外熱鬧;今天,這里卻是門庭冷落,人員來往稀少,十分冷清。
衙門里,人們行色匆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陰沉、干澀。誰也不敢大聲喧嘩,人們在交頭接耳、在推測、在揣摩。對未來局勢,大家憂心忡忡。
穿過亭臺樓閣,直通大院里最高大、最奢華的土司雕龍畫鳳木樓。在二樓的土司臥室里,土司韋平太正處于彌留之際,這個垂死之人卻遲遲不肯斷氣。一對無神的三角眼睜了又閉,閉了又睜。干枯的嘴唇艱難地張開又閉上。一只枯瘦的手緊拉著床邊八歲幼兒的小手,久久不放。
看得出,這個垂死的老土司,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擔心自己這個幼兒的命運。
韋氏官族的主要人員已被召集到土司病榻邊,等候土司的臨終遺言。
土司的病榻邊,坐著他年輕、美艷異常的世襲誥命夫人李氏,站著他七個弟弟:韋清義、韋清強、韋清政、韋清普、韋清云、韋清鳳、韋清河。七個同父異母兄弟目不轉睛地盯著油盡燈枯的土司,希望他開口把遺囑留下:由誰來擔任輔佐小土司韋松原治理州政的“協理爺”。
可是,病榻上的土司卻一直不開口。
土司不開口,屋里的人干著急。兄弟七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里七上八下。
在這個屋子里,只有誥命夫人李氏對土司的身后安排心中有數。她端坐在床邊,不動聲色。她知道,不到最后一刻,土司是不會開口的。自古以來,權力這個東西,能讓人想入非非,能讓人發瘋發狂,能讓人變成兇殘的野獸、六親不認,做出許多超乎常理、常情的事。對自己的每一個弟兄都知根知底的土司爺,當然意識到自己斷氣后,種種危機的存在。此刻,他一息尚存,他知道開了口意味著什么。
站在土司床邊的韋清義,在韋氏官族這一輩人中排行老二。他中等身材,外表壯碩、干練,那滴溜溜亂轉的雙目,使人覺得他很精明能干;他的眼角上,比其他弟兄多了幾道皺紋,也多了幾分老練沉著和世故圓滑。如果論資排輩,這協理之職非他莫屬,因為他是老二嘛,排隊也應該先排到他。可是,這也要等土司大哥開口宣布才能算數。因此,此刻的他,是七兄弟中最盼望大哥開口的一個。他見土司大哥一直不開口,便低頭靠近土司的枕頭,附著他的耳根大聲說:“哥歲[1],七個弟兄都站在你跟前,讓哪一個來輔佐松原侄兒治理州事,你總得有個交代了。”
韋清義的話音剛落,年紀跟他差不多,外表高挑單薄、神態冷漠傲慢,打扮得油頭粉面的老三韋清強也湊上前,大聲說:“兄弟們都等著你開口哩,你該說話了。”
對韋清義、韋清強的大聲追逼,李氏十分反感。她心里想:人還沒有斷氣呢,你們急什么急?你們就那么迫不及待,那么心氣浮躁了?她一雙美艷的大眼睛里,流露著不滿的神色。這位體態婀娜多姿、臉色紅潤、美艷異常的少婦,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她把兒子韋松原攬在自己懷里,用自己的身軀支撐著幼兒纖弱的身軀。
稚氣未退的韋松原依偎在母親懷里,一雙不諳世事的雙眼忽閃忽閃。
燈油將盡,燈火將滅。韋平太土司仍然瞇著眼睛不開口。
老四韋清政,在幾個弟兄里,長得算是英俊、斯文,一舉一動彬彬有禮。他走近大嫂李氏,用手撫摸著侄兒韋松原的小腦袋,輕聲地說:“乖,叫一聲爺歲[2],他會聽到你的叫聲的。”
乖巧的八齡童韋松原,聽了四叔的話后,伏在土司父親的枕邊,奶聲奶氣地說:“爺歲,乖兒聽話,乖兒在你身邊,在跟你說話呢。”
兒子的聲聲呼叫,似乎讓垂死的人回光返照。土司艱難地睜開眼睛,目光在每個弟弟的臉上一掃而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老四韋清政的臉上,終于開口了:“協理之職……老四來承擔。”
老二韋清義,聽了土司的臨終遺囑,立即怒形于色。想罵,卻不敢罵。因為,他身邊就站著身佩寶劍、身材魁梧、對土司大哥忠心耿耿、武藝高強的老六韋清云。他知道,這是事先安排的。誰要是在這個時候表示不服或者不遵,按祖宗傳下的規矩,格殺勿論。把老六安排在自己身邊,這是明擺著,只要自己稍有反抗,瞬間就會人頭落地、血濺床前!
老三韋清強,跟老二一樣,也是一百個不服土司的遺囑,但他也不敢表示半點不滿。因為,他身旁就站著身佩寶劍,跟老六一模一樣,也是身材魁梧、武藝高強,對土司大哥忠心耿耿的老七韋清鳳,也等著動手。
沒多久,韋平太土司便兩眼翻白,喉嚨中發出“咔嚓”一聲,斷氣了。
李氏伏在亡夫身上慟哭。七個弟兄,除了有智力障礙的老八,都一齊跪在韋平太床下,號啕大哭。當然,哭聲中,有真慟,有假嚎;有真哀,有假悲;有真情流露,有故作姿態。孰真孰假,各自心中明白。
土司衙門里,平時土司用來審事斷案的大堂,如今變成土司的靈堂。鳳陽州下轄的六個哨,方圓二百八十多里的貴族、紳士、老財、保甲頭目絡繹不絕前來吊喪。鄰近的東蘭州、泗城州、那地州、慶遠州等也派了使團前來吊唁。小小鳳陽州城,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吊唁者。
黑色挽幛,各色紙馬、紙牛、紙羊、紙屋排著長隊,被人抬著捧著,步履沉重地走過石孔橋,踏上長長的石臺階,緩緩進入衙門。朱紅色的衙門大門被白幡、黑紗遮蓋,連把守大門的一對石獅子也被披上了黑紗。
衙門長長的石臺階下,鑼鼓聲聲,木魚陣陣。十八個和尚在祭臺上頌念經文,嗩吶長號在吹奏如泣如訴的送喪調。入夜,用大鍋頭做成的桐油燈臺,一個接著一個在大街上排開,一堆堆柴火被燒燃,把土司衙門和整個州城照得亮如白晝。大街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在壯族人的眼里,葬禮是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個禮儀。由道公或師公主持和完成的各種人生禮儀,貫穿每個人的一生。而人生的最后送葬儀式,更不能等閑視之。尤其在土司家族這樣顯赫富貴的人家,土司老爺去世,一次隆重盛大的道場是一定要做的。
此時,衙門外的廣場上,穿著紅衣紅褲,戴著牛頭馬面面具的龐大師公隊伍,在銅鼓、蜂鼓、鑼、镲的鼓點中,粗狂地起舞。十八面銅鼓、十八面蜂鼓,在衙門外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把上百人的跳神隊伍圍在中央。
鼓點中,一個個舞者學著螞螞(青蛙)的動作,前撲后仰、左彈右蹦。這是壯族人用于送葬的最隆重的“跳神舞”。跳舞的人有牛頭、馬面,有羅漢,有魔公、道公、師公。師公和道公一起在一次道場同做法事,這也是壯族獨特的送葬儀式。只見他們在銅鼓的鼓點中整齊劃一地旋轉、跳躍、穿行,一個個舞步嫻熟、動作流暢快捷,場面氣勢恢宏,狂野奔放,令人眼花繚亂。
一位主持師公,站在衙門外搭起的高高祭臺上,揮舞著木劍,口中又唱又念,腳下大步起舞。只聽他唱道:
我等對天設祭臺咯哦,
叫韋妹引領眾神來擺陣咯哦。
第一路調孫悟空啊,
第二路調二郎神啊,
第三路調李哪吒啊,
還調韋姓親家雷公爺咯哦。
平常時呀沒聯絡,
住在哪郎場嘛也不知,
如今天昏地暗請得到。
請一個風流仙呂洞賓真厲害,
云游四海騰飛來咯哦,
八仙過海來自蓬萊島咯哦。
天清清啊地靈靈,
有請五湖四海神明來祭祀咯哦。
……
接下來,便是“踩泥”[3]環節。主持的道公和師公帶著各自的十八位徒弟走下祭臺,在鼓、鑼、镲聲中,由死者的親生兒子韋松原捧著死者牌位,跟在道公、師公們的后面,進入靈堂,把死者的牌位虔誠地捧上祠堂正中央。然后,道公們圍繞靈堂“轉喪”。
“踩泥”環節大約持續了兩個時辰。
接著,是最為壯觀的室內師公舞[4]。氣勢恢宏的狂舞場面震懾人心,把祭祀活動推向了最高潮。
當地人常說:“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平時戒備森嚴的土司衙門,普通州民是不能進來的,今天卻敞開大門,這叫“與民同哀”,誰都可以進衙門去號喪和哭靈一番。這“八字開”的衙門,平時沒有與民同樂,如今卻讓百姓與它同哀。
在山高皇帝遠的桂西北山區,很少有人知道天下還有一個坐在紫禁城里的皇帝,他們只知道,土司就是他們的“皇帝”,就是說一不二的衣食父母。這喪事,當然是氣勢恢宏、盛況空前。小小州城,家家戶戶的大門口都懸掛上黑紗、白幡,點著蠟燭和香火。州城處處如喪考妣,彌漫著香火氣。
土司靈堂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挽聯、挽幛。韋平太土司的巨型靈柩,擺在靈堂正中。前來吊唁的人們排著長隊,輪流進靈堂號喪哭靈,同時給小土司韋松原和誥命夫人李氏下跪鞠躬。
按大清律——土司制度是父死子襲,無子嗣者,兄終弟繼。老土司一斷氣,他的兒子哪怕還在襁褓中,也是名正言順地繼承老子的土司官位。
小土司韋松原,已經在靈堂上被折騰了一天一夜。他顯然已不耐煩這沒完沒了的禮儀——跪拜亡父、跪拜祖宗,以及對來客迎來送往,他真想跑回房間,或靠在母親的懷里,睡一覺,哪怕是打一個盹。
可是,母親用雙手架著他的肩膀,用自己的身軀支撐著兒子的身軀,讓兒子堅持住。年輕的母親心里明白,今后兒子的安危,還得仰仗這些進進出出的叔們爺們、哥們姐們、相識的或不相識的吊唁客的扶持。今天,可別冷落了他們。
一身素裹,亭亭玉立的李氏,扶著兒子站立在靈柩旁。一雙悲哀的大眼,依然魅力無窮。她偷偷觀察靈堂上韋氏兄弟們的舉動,也留意各種吊唁者的神態。
參加吊喪的人們,各懷心事,慢慢從土司靈柩旁肅穆走過。除了專門請來的一群哭婦有聲無淚地干號,真正痛哭的人也不多。
這時候人們關心的似乎不是土司的死,而是他年輕美麗的夫人和年幼無知的兒子的安危;關心他那七位兄弟是否心甘情愿讓一個不曉事理的八歲幼兒安安然然地承襲土司的位子。
許多人是帶著看熱鬧的心態來參加吊唁的。土司家族內部曾出現的爭權悲劇,便是在新老土司交替的時候發生的。人們有理由相信,韋平太土司的去世,土司衙門里隨時都可能“有事”發生。
前來吊唁的人們,十分留心韋氏七兄弟的一舉一動。當然,人們最關注的人物理所當然是老二韋清義、老三韋清強。因為論資排輩,輔佐幼兒治理州政,應該是他二人中的一個。然而,遺囑卻讓老實巴交,平時從不拋頭露面的老四韋清政當協理。長幼顛倒,順序不當,歷來是內亂的禍根。
大街上,一隊隊官兵來往巡邏,如臨大敵,更帶有一種神秘難料的氣氛。
新任土司協理、老四韋清政,一身白孝著裝。他以主人身份對來自各地的賓客迎來送往,熱情周到,不失禮節。這位被土司大哥臨終授命的協理,還算是盡心盡責。
老五韋清普,協助四哥接待、應酬各方賓客,也算是禮節周到。
孿生兄弟老六韋清云、老七韋清鳳,身佩寶劍,像兩尊守護神,時刻不離韋松原母子左右。
老二韋清義,老三韋清強,雖然也在靈堂上,但跟其他兄弟相比,顯然不那么自然、協調。兩人臉色陰沉、冷漠。他們對所有的來賓不冷不熱,愛理不理。兩人各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生悶氣。
老三韋清強看見老二韋清義獨自一人在一邊生悶氣,有意走到他身邊,跟他套近乎。老二對他點了點頭,似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本農哨哨總黃爵勛、長里哨哨總龍顯貴、泗茍哨哨總羅紹達、里喇哨哨總陳仁亮、鳳陽哨哨總韋勉之,帶著各自的吊唁隊伍,捧著三牲禮品、挽幛、幡旗、紙馬紙牛,排著長隊進靈堂吊唁來了。
哨總們都帶來了自己的吹鼓樂班,他們像是要比排場、比聲勢、比熱鬧,嗩吶聲、鑼鼓聲一個比一個高,把整個靈堂吵得天翻地覆。實際上,這不是一次單純的吊唁活動,這是一種政治利益的重新組合與爭斗。
走在前頭的本農哨哨總黃爵勛,高大英俊、瀟灑自如、相貌堂堂。他一身武士打扮,那走路的姿勢,使人一看便知道是武學功底頗深的人。
黃爵勛走到李氏和小土司跟前,行了抱拳禮。他直直地盯著李氏,討好地說:“夫人,請節哀,土司大人不在了,我們都聽夫人的。誰要是敢對小土司不恭敬,我黃爵勛首先不答應。”
這無疑是一番效忠宣言,李氏愛聽,老二、老三卻十分反感。
李氏兩眼放光,一張靚麗臉龐配上婀娜多姿的身材,更顯風姿綽約,處處散發著成熟女性的魅力。而且,她是個很有智慧的絕色美女,難怪韋平太土司自從娶了她以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了,千般寵愛都傾注在她身上。
李氏微笑著對黃爵勛說:“夫君在世時,跟黃、龍、羅、陳四大棒家情同手足,過從甚密。如今夫君走了,還望四大棒家一如既往,多多關照我們孤兒寡母。”
黃爵勛望著這位身穿孝服還是楚楚動人的美艷少婦,心里升起一種渴望。他極盡討好之能事,說:“夫人,世世代代,土司這個寶位是嫡傳,我們只認這個老規矩。誰要是壞了這個老規矩,我們不會坐視不管。”
話中有話,這些話顯然是有所指的。韋清義、韋清強聽了,拉長著臉。而李氏滿意地點頭說:“上幾輩人庶爭嫡位、血濺衙門的慘狀,希望不要在我兒這一輩重現。可是,不把孤兒寡母放在眼里的大有人在。今后,若有庶爭嫡位的丑事發生,還望各位哨總們主持公道,協助我家老六老七扶正祛邪。”
黃爵勛頗有豪氣地當眾承諾:“夫人,六爺七爺手下的一千多兵丁聽你的,本農哨我手下的五百兵丁也聽你的。誰要是跟你過不去,你吩咐一聲就是。”李氏給黃爵勛投去贊許的一瞥。美人的眼神,真有一種勾魂的魅力。
黃爵勛剛離去,李氏小聲吩咐身邊的韋清云:“留七弟在這里陪我就行了,你快去給黃哨總他們送行。”
韋清云剛走出衙門,就看見黃爵勛正在門外階梯一側等候他。黃爵勛向韋清云行了一個抱拳禮,說:“給六爺請安了,小人有話要稟告六爺。”韋清云也還對方一個抱拳禮,說:“多謝黃哨總,有話請講。”黃爵勛小聲說:“此處人來人往,多有不便,請另找個地方。”
韋清云和黃爵勛并肩走下臺階,走到韋清云、韋清鳳兩兄弟平時練功習武的演武堂。這地方,十八般兵器樣樣齊全,在兵器架上依次排開。平時未經批準,是不允許外人進入大門的。韋清云讓隨從在門口警戒,然后對黃爵勛說:“這些弟兄都是我的心腹,黃哨總有話但說無妨。”
黃爵勛壓低嗓門說:“小人得到可靠消息,自從土司爺病重以來,衙門二老爺跟芝山哨勞蚌那邊的人過從甚密,你們不可不防啊。”
韋清云先是一愣,緊接著,他感激地對黃爵勛說:“黃哨總真不愧是大哥生前最信得過的人。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太重要、太及時了,我和大嫂、四哥還有七弟十分感謝你。”
黃爵勛知道,這個才滿二十歲的州團練總把頭,不僅武藝過人,也頗有頭腦。韋清云過去深得老土司信賴,如今更是誥命夫人最有力的依靠。在這個衙門里,他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在夫人面前,他說話比他四哥還管用。黃爵勛討好地對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韋清云說:“六爺,今后你盡管把爵勛當成自己人。對誥命夫人和小土司,我和你們三位爺一樣,絕對忠心耿耿。”
韋清云點頭說:“剛才你對嫂夫人說的那番話,我都聽到了。這個時候,最需要你這樣忠心耿耿的人。許多事情你都跟我們想到一起了。清云、清鳳一介武夫,年輕無知,勇武有余,智謀不足,今后還得請你多指教。就是我們四哥,今年也只是三十剛過,為人處世也不比我們懂得多少,還要請你為他多出主意。”
黃爵勛:“感謝六爺信賴。指教談不上,爵勛比你們癡長幾年,見的事情多了,也多長了幾個心眼。勞蚌那邊有人告訴我,你二哥不久前到勞蚌去跟葛老發、朱老寬結成拜把兄弟。葛、朱兩家本來是你們韋氏官族的宿敵,認敵為友,這可是反常得很啊。還有,不知六爺有沒有留意到,芝山哨哨總冉福沒有前來給土司爺送葬。你們得提防有人內外勾結,引狼入室,篡位奪權。”
韋清云點頭表示贊同,他若有所思地說:“如此看來,大哥生前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黃哨總,非常感謝你給我們及時通風報信。”
黃爵勛:“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們兄弟間的事、衙門院子里頭的事,作為外人,我就不好說三道四了,但畢竟是旁觀者清。再說,土司爺生前待我不薄,眼看著有人想篡位奪權而無動于衷,我就太對不起土司爺了。”
韋清云:“我們向來把黃哨總看成自己人,感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依你看,我們該怎么辦?”
黃爵勛:“心中有數,靜觀其變。兵權在你手里,該出手時就出手,先發制人。”
韋清云:“好,大哥生前就是這么吩咐我的。黃哨總,你完全跟我們想到一起了。”
黃爵勛:“我在幾個哨總當中還算是有一點人緣的,我會一一找他們交個底。不過,你們兄弟間的事,我就不好插手了。今天看來,六爺雖然年紀輕,卻很有主見,一點也不糊涂,看來你們是有所防備了,我也放心多了。”
韋清云:“話雖這么說,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防不勝防啊。”
黃爵勛:“所以說,要靜觀其變。狐貍不出洞,獵手也無奈。況且,你們是親兄弟,過早地撕破臉皮,也讓你們陷入不義。請六爺轉告夫人和四爺,州內最有實力的本農哨、里喇哨、泗茍哨的哨總、棒家們都會聽夫人的。鳳陽哨哨總韋勉之是夫人的親舅舅,就更不用說了。至于韋清義的岳父、你們的親家龍顯貴,他平時跟我還算談得來,也還算聽我的話,我會去找他談談,明之以道理,曉之以利害,讓他不要不識好歹,糊里糊涂跟著女婿走。”
韋清云:“黃哨總想得那么周到,回頭我一定稟告嫂夫人和四哥。”
黃爵勛:“那爵勛就先告辭了。”
韋清云:“黃哨總好走,我們會隨時跟你聯系的。”
衙門大院,在韋清義家的客廳里,韋清義、韋清強兩個同父異母兄弟正在低聲密談。
韋清義給老三倒了一杯熱茶,主動跟這位向來對自己咬牙切齒、見面就怒目而視的三弟套近乎。韋清義說:“三弟,老大過世后,你是第一個踏進我家門檻的弟兄。”
韋清強似乎也忘了過去跟老二的芥蒂,說:“哥,這協理之職,怎么講都應該先輪到你。如今卻廢長立幼,讓老四來取代你,不公平嘛。”
韋清義也故意撩撥對方的火氣,說:“就算那死鬼對我有成見、有偏見,按理說也應該先輪到你老三,但是他看中的卻是老四。他對你也不放心嘛。”
韋清強憤憤不平:“哥,我們就這樣罷了不成?”
韋清義冷冷一笑:“罷了?憑什么罷了!你我同樣是韋成啟的親血脈,憑什么他嫡子嫡孫坐得江山,我們就坐不得江山?”
韋清強:“你這話正是我多年來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韋清義:“這事得從長計議。七兄弟中,老四有印權,老六老七有兵權。他們都聽李氏的。老五是看他們的臉色行事。稍有不慎,老六老七這對武功無敵的雙胞胎兄弟,隨時都會收拾你和我。州內六個哨,有四個哨不會聽我們的。就是我那岳父龍顯貴,我也沒有十分把握讓他聽我的。芝山哨的冉福跟我過從甚密,倒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
韋清強:“是呀,芝山哨哨總冉福這次就沒有前來吊喪,這家伙,連裝裝樣子都不會。”
韋清義:“不是不會裝模作樣,是他根本不愿來。再說,芝山哨哨總冉福也只是傀儡,在芝山哨,真正說得上話的是葛老發、朱老寬。”
韋清強:“在靈堂上,黃爵勛賣力地討好李氏,這家伙真會挑時機。”
韋清義:“你沒見那黃爵勛,在靈堂上色瞇瞇地盯著李氏,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看樣子,李氏讓他下油鍋,他也敢往里跳。羅紹達、陳仁亮跟黃爵勛向來過從甚密,對黃爵勛言聽計從,他們也會站在李氏一邊。韋勉之是李氏的親舅舅,更不用說了。我們絕不可輕舉妄動。我有一計,能讓李氏身敗名裂,然后我們再慢慢收拾這孤兒寡母。”
韋清強:“哥,有何妙計,請你快講。”
韋清義詭秘地說:“古往今來,絕色美女是禍水的一大把。西施是不是?貂蟬是不是?我們的土司大哥娶了李氏這么一個又鮮又嫩的絕色美女,不是福,而是禍。如今,男人西歸,你想想,一個二十來歲的美艷少婦,她能耐得寂寞、守得空房?黃爵勛又是個騷勁十足的色鬼,對李氏早就垂涎三尺,我敢說,得不到李氏,黃爵勛誓不罷休。除了黃爵勛,在我們幾兄弟中,打李氏主意的也不光是你老三,還有老四。你敢不承認?”
說的也是,韋清強過去一直在打大美人大嫂的壞主意,特別是在大哥疾病纏身的兩年時間里,他或明或暗地挖空心思去勾引大嫂,可惜,都是白費心機,碰得一鼻子灰。聽了老二的話,韋清強尷尬地說:“我確實為她神魂顛倒、日思夜想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我早就對她死心了。不過,我倒不曉得老四也打她的主意。”
韋清義:“你以為老四是正人君子?他每逢跟嫂子在一起,那眼睛直勾勾的,簡直像是著了魔、丟了魂。我早就曉得他暗戀那個勾人魂魄的嫩嫂子。在我們這里,弟娶寡嫂是名正言順的事。如今他當了協理,豈甘心把鳳陽州頭號美人送給黃爵勛?所以,我們不如讓李氏成為黃爵勛和老四爭奪的燙手山芋,讓他們斗個你死我活。”
韋清強:“一箭三雕,哥,你這個主意妙極了!”
韋清義:“倘若這三個男女糾纏在一起,好事就來了。誥命夫人失節,有何臉面面對列祖列宗?到時候,我們就有理由收拾這母子倆。”
韋清強:“哥,我真服了你。我們這幾個兄弟中,沒有人像你這樣的工于心計。今后,我們兄弟倆要密切來往,互相關照。老弟我過去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有大量,千萬莫計較。”
韋清義:“八兄弟中,我老二你老三,你離我最近,你我年歲相仿,我不關照你還關照哪個?過去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我們都忘了它。從今以后,要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韋清強連連點頭,說:“今后,我們該怎么做?”
韋清義:“孤立老四,拉攏老五,提防老六老七,架空那孤兒寡母,創造機會讓黃爵勛多跟李氏接觸。哈哈哈!”
這陰毒的點子,說得韋清強連連點頭。韋清強笑著說:“黃爵勛我最了解,你這鬼點子肯定有效。”
韋清義心里想,你不也是一樣的貨色嗎,你的風流韻事還算少嗎。不過,在韋清義看來,世間沒有永恒的好人壞人,也沒有永恒的親兄弟,只有隨時可以變化的利益關系。眼下他得依靠這個曾經跟自己有過橫刀奪愛之仇的同父異母老弟,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不再計較了。
他沉吟許久,才側過臉叮囑老三說:“高明的獵手對付自己的目標總是以靜制動,不露聲色。記住,黃爵勛并非等閑之輩,這個人精明得很,你我二人未必玩得過他。老四你別看他平時不露聲色,他對李氏是絕對忠心耿耿,追隨到底。何況,老六老七對李氏死心塌地,唯李氏馬首是瞻,而且,那老六也不是頭腦簡單的一介武夫。我們要耐心等待時機。我最擔心的是李氏把老四、老六、老七和黃爵勛抱成一團,那才是鳳陽州所向披靡的勢力。老大過去在老四、老六、老七身上所花的心思太多,我們卻忽略了跟他們套近乎。今后,你我得多親近老六老七,至少得讓他們不跟我們作對,壞了我們的大事。你要記住,在公開的場合不要跟他們過不去,你平時對任何人都傲慢無禮的姿態也要收斂一點。兄弟,你我可是手無兵卒啊。”
壯族人治喪,要例行許多儀式,經歷七七四十九天的漫長喪葬期。按壯族人的習俗,大富大貴之家,死者入土后,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死者的親屬們都得吃齋打坐,陪伴著日夜念經的和尚守候在靈堂上,壯族人叫“坐道場”,漢族人叫“守靈”。
對于韋清義、韋清強來說,坐道場是一件苦差事。當年,他們的老子、老土司韋成啟死的時候,老二老三都沒耐心守過一天靈。如今,向來對他們不懷好感的土司大哥死了,他們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怎愿意為他守靈、為他苦熬打坐!當然,為了篡位奪權大業,老二老三也不敢跟其他弟兄們太過不去。因此,有時候他們也到靈堂去走走,去坐坐。
這一天,韋清義、韋清強來到靈堂上,一左一右靠著老五韋清普打坐。韋清義關切地對老五說:“五弟,你打坐了一夜了,到床上去躺一下吧,讓三哥接替你。”
平時養尊處優的老五,巴不得有人開這個口呢。他對二哥點了點頭,說:“我確實太困了。二哥,有你這句話,我要去躺一會兒了。”
韋清義:“去吧,到我那里躺一躺,我讓人給你捶捶腿、揉揉背、解解乏。”
老五當然曉得二哥找人給自己“揉揉背、捶捶腿”的含義。喪葬期間,不僅禁葷,還禁色。而對老五來說,葷、色是每天都不能缺少的東西。這些,二哥很懂。
韋清普:“二哥真是善解人意,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韋清義:“走吧,我帶你去。”
韋清義帶著韋清普走出靈堂,直往自己那棟木樓走去。韋清政、韋清云、韋清鳳眼看著老二把老五帶走,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韋清強臉上卻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韋清義那棟二層木樓的客廳里,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肉,香氣撲鼻。這些天吃齋,已讓韋清普饑腸轆轆,肚皮難受得要命。明明想大快朵頤,韋清普卻故意難為情地攤開雙手,對韋清義說:“二哥,喪葬期間,我可不敢開葷啊。”
韋清義豈會不知老五的小心思?明明喉嚨里咽著口水,卻假裝半推半就。他拉著老五坐下,說:“五弟,也真難為你,這一生挨這樣的苦已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老土司韋成啟死的時候)。在二哥這里,你就不要為難自己了。我今天幫你解除一切禁忌。”說著,他把手一招,屏風后面走出一個唇紅齒白、體態迷人的絕色美女。
韋清普雙眼為之一亮,神情亢奮起來。美女走到韋清普身邊,大大方方地拉著他坐下。韋清義對老五說:“來,美女加美酒,解饑又解饞。今天的開禁,你知我知,旁人無從知曉。你放心好了。”
美女一雙纖手給老五捧上一杯酒,老五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酒壯色膽,當著親哥哥的面,他拉過美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雙手不安分起來。
韋清義笑瞇瞇地說:“食色,性也。我暫回避一下,你們慢慢玩。玉姑娘,你可要好好伺候我五弟啊。”
韋清義一番話,點燃了一對男女的欲火。韋清義站起來,掩門而去。出門時,他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韋清義背著手,在衙門院子里四處轉悠。靈堂上傳來的木魚聲,陣陣鑼鼓聲,以及和尚們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對這些,他無動于衷。他估計老五吃也該吃飽了,玩也該玩夠了,才慢悠悠地返回自己的木樓,輕輕推門而進。此時,韋清普和那位叫玉姑娘的美女正在穿衣服、綁褲帶,云雨過后的一對男女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韋清普笑著對二哥說:“二哥,玉姑娘是我見過的最令人銷魂的女子,我真不想把她還給你了。”
“好說好說,只要五弟你喜歡玉姑娘,就讓她一直廝守在你枕頭邊。其實這位人見人愛的玉姑娘是二哥專門為你找的。二哥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哪里還有精力去拈花惹草。你和玉姑娘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哩。”
韋清普喜出望外,他感激地對二哥說:“二哥,你最心疼老五。你讓我怎么感謝你呢?”
韋清義:“你我親兄弟,還客氣什么。大哥不在了,我就是最大的。長兄為父,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今后,你做人做事對得起二哥我就行了。”
韋清普:“那還用說!老五有恩必報,我會報答你的。”
酒色這兩樣東西,在一些人身上最能顯示無窮的威力。老五韋清普就是這種人。韋清義知道,這老五,今后即使不跟自己同心同德,至少也不會跟自己作對,壞了自己的大事,他實際上已經把老五掌握在手里了。
韋清義把老五再請到酒桌上,說:“我們兄弟再喝幾杯,我很久沒跟你把盞交心了。玉姑娘你再陪我們多喝一點,讓我五弟盡興。”
玉姑娘會意,緊挨著老五坐下,又是夾菜又是敬酒。她風情萬種地對老五說:“早就聽說五爺風流倜儻,今日有幸會面,果然名不虛傳。你我有緣,還得感謝二爺牽線搭橋。五爺若不嫌棄,小玉就跟定五爺了。”
韋清普捧著玉姑娘拿酒杯的手,將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也回了一句肉麻的話:“這張甜嘴,真讓人疼不夠、親不夠。大哥有美艷驚人的李氏大嫂,二哥有花容月貌的月嬌二嫂,我老五有你玉姑娘,也不枉為男人了。”
韋清義聽了老五的話,知道自己下的功夫沒白費。他故意問老五道:“五弟,二哥對你如何?”
韋清普:“沒得說的,二哥重親情,重義氣,見多識廣。七兄弟中沒人比得上你。”
韋清義:“可是,老大卻對我有成見。偏不讓我輔佐年幼的侄兒理政,倒讓老四當協理了。”
韋清普:“我也不曉得大哥是怎么想的。論資排輩,應該是二哥你才對。”
韋清義:“應該當的卻當不上,不應該當的卻當上了。五弟,你說這公平嗎?”
韋清普:“是不合理、不公平。不過二哥,既然老大已親口留下遺囑,你只好認了。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土司的話就是‘王法’,哪個不服就全族共誅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不愿看到我們七個兄弟在大哥歸天之后鬧翻了臉。”
韋清義:“你放心,不服歸不服,但我不會跟老四過不去。往后,他會明白,二哥是向著他的。”
韋清義知道,談話該適可而止了。他也不指望老五像老三那樣完全站在自己一邊,這個花花太歲能保持中立、不壞自己的大事就不錯了。他對老五說:“有機會你轉告老四,盡管我不平、不服,但我不會跟他過不去,更不會殘殺兄弟,讓他放心好了。今后他們有什么事,你要及時給二哥通風報信,二哥絕不會虧待你。你需要二哥幫辦什么事,就盡管說,你的事就是二哥的事。”
在靈堂上打坐、臨危受命的鳳陽州土司協理韋清政,看見二哥把五弟叫了出去,他知道,這個鬼心眼特別多的二哥,又在搞什么名堂了。嫂夫人一再叮囑過他,這些日子要特別留意老二老三的一舉一動。嫂夫人的話,他一直記在心里。他見老二、老五走出靈堂后久久不歸,就用手肘碰了碰坐在自己左右的老六韋清云、老七韋清鳳,把他們也帶出靈堂。
韋清政把韋清云、韋清鳳帶到與土司大堂只有一墻之隔的另一個公堂,三兄弟坐下后,韋清政對兩位弟弟說:“我不說你們也明白,二哥三哥對大哥沒有把協理之位交給他們,一直心懷不滿。憑二哥三哥的為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這些日子他們行蹤詭秘,很少來守靈。就是來了,也是裝裝樣子,心不在焉。剛才,二哥把五弟叫出去了,老半天了還不回來。我有預感,這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們能鬧騰到哪里去?權勢在我們手里,諒他們也不敢亂來。”長得比四哥高出一頭、威猛雄壯的老七韋清鳳,甕聲甕氣地說。
韋清云對孿生弟弟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大哥在世的時候,二哥三哥從來就不服管教,跟我們這幾個兄弟從來就合不來。剛才黃爵勛告訴我,近來老二跟我們韋氏官族的死對頭葛老發、朱老寬來往很密切。大哥生前就說過,當不上協理,他們是要鬧事的。我們兄弟之間,怕是不會相安無事了。現在,要提防他們內外勾結,引狼入室,篡位奪權。有備無患,我們不可不防。”
老六韋清云與老七韋清鳳是孿生兄弟,兩人的外貌簡直一模一樣,但在性格上,兩人卻粗細分明。老六凡事總比老七想得更遠,老七也凡事總是聽老六的。
韋清政:“六弟說得好。大哥在世時在你們身上花的心血沒有白費。其實,這協理之職,我們三兄弟哪個來當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輔佐松原侄兒,都是為了韋氏基業長盛不衰。大哥臨終托付于我,大概是因為我比兄弟們多讀了幾年書,為人還算是忠厚老實。既然大哥相信我,我就盡力而為。我們三兄弟,如今是誰也離不開誰。”
老六若有所思,他神色莊重地對老四說:“大哥生前已有預感,他曾一再叮囑我,無論什么時候都要保護好松原,保護好嫂夫人。他還叮囑我,要我們三人同心同德,全力輔佐侄兒。我們要對得起大哥的知遇之恩,讓大哥九泉之下放心。我和老七是在大哥面前發過誓的,哪個想背叛祖宗遺訓,篡位奪權,我們決不答應,也不會手軟。”
老七也信誓旦旦地說:“哪個敢動松原一根毫毛,我們代表列祖列宗,格殺勿論。”
老四對兩個弟弟說:“不過,二哥三哥畢竟是我們的骨肉兄弟,同門相殘到底不是光彩的事。要耐心勸他們,不要走到那一步。道路并不只有一條,而且彎路未必就是最遠的路。耐心也是一種力量,有時武力做不到的事情,耐心和信心能夠做到。”
老六對四哥說:“明人不做暗事,我去找二哥談談,讓他以韋氏基業為重,不要做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必要的話,先對他來一個敲山震虎。四哥你去跟五哥聊聊,跟他打個招呼,別讓他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銀子。”
韋清政:“好,就這么辦。這些日子,七弟你要多待在團練總部,有什么風吹草動,你靈醒[5]一點。松原和嫂夫人那里,一刻也不能缺少護衛,這方面六弟你就多花一點心思。”
韋清云找上韋清義大門來的時候,韋清普已酒足飯飽,在玉姑娘的攙扶下離開了客廳。飯桌上,杯盤狼藉;飯桌下,吃剩的魚骨、雞骨、豬腿骨丟滿地面。
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剔牙齒的韋清義,看見韋清云推門而進,站起來打招呼:“喲,五弟剛走,六弟又到。六弟是不是也想到二哥這里開開葷?”
老六看了看滿地的骨頭,故意問道:“二哥,如今正是大哥的哀葬期,到開葷的時候了嗎?”
在這個身材魁梧、武功非凡的同父異母老弟面前,韋清義向來有點怵,說話也不敢像對待別人那樣放肆。他自知理虧,不得不承認:“還沒到開葷期。”
韋清云:“那么,你這大魚大肉的,還讓五哥跟你花天酒地,是什么意思?”
“六弟是不是為這點小事向二哥興師問罪來了?”韋清義反守為攻了。他知道,老六雖然勇武過人,但也不是蠻不講理之輩。
韋清云:“興師問罪現在還談不上,我只想向二哥討教一點道理。”
韋清義:“也用不著太認死理。七七四十九天不讓韋氏官族任何人沾一點肉腥,不說娃崽受不了,大人也受不了。韋氏官族天生是吃香的喝辣的。”
韋清云:“老一輩就是這么定下來的,世世代代都是這樣。二哥是個聰明人,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是不是不想照辦?”
韋清義:“有些該改的規矩也得要改。”
韋清云:“這么說,祖宗傳下來的嫡子嫡孫承襲土司位的規矩,也得要改?”
老六這話,簡直是咄咄逼人了。韋清義心里想,只要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出言不慎,這個六弟就會翻臉不認他這個二哥。他才不上這個當哩。他笑著對老六說:“六弟說到哪里去了?改什么也不敢改祖宗定下的這個規矩。你放心,二哥沒有那么大的膽量,也沒有那么大的能耐。況且,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二哥我是有分寸的。”
韋清云知道,一向伶牙俐齒的老二,又在跟自己暗中較勁了。他不想跟韋清義費太多的口舌,他來這里的目的,一是想勸他為善,二是想“敲山震虎”,給這位向來心懷不軌的老兄打一打邊鼓、敲一敲警鐘。他見客廳的筷子筒里有一大把竹筷,就走上前,把所有的筷子都收攏在一起,遞給二哥,說:“二哥,給你。”
韋清義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六,問道:“你把這么多的筷子遞給我干什么?就我們兩兄弟吃飯,也用不著那么多筷子。”
韋清云:“你能雙手一下子把它們折斷嗎?”
韋清義:“這么一大把新筷子,都是老南竹做的,沒有蓋世神力,哪能一下子給折斷?”
韋清云:“我能。二哥你信嗎?”
韋清義:“我曉得你武功厲害,但雙手折斷一捆新筷子,沒有千斤神力,難。”
韋清云:“二哥不信你六弟有這種神力?”
韋清義:“你是凡人,不是神人,哪來的那么大腕力?”
“二哥你看吧。”只見老六雙手往前一伸,運足力氣,“咔嚓”一聲,一捆嶄新筷子在他手中被折成兩半。
韋清義被驚呆了,這是一尺來長的一捆新筷子啊。能雙手折斷一捆短竹筷的人,那腕力也能抓起一個大活人,活活把他撕成兩半。聽說,老六老七的師父、五臺山和尚覺慧大師就有這樣的本事。看來,老六老七已深得師父的真傳了。韋清義怔怔地看著這位同父異母老弟,心里想,這可是篡位奪權中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啊。
韋清云見二哥怔怔地看著自己,便笑著說:“小菜一碟,讓二哥見笑了。二哥若有興趣看看我和七弟的武功,可以到演武廳去走一走。我和七弟能單手托起兩百多斤重的石墩,左手甩,右手接,那才是真功夫呢。州團練一千多個弟兄,在我和七弟的調教下,一個個身手不凡。大哥臨終前托付我,要我和七弟協助四哥,同心同德輔佐松原侄兒。大哥的知遇之恩,我沒齒難忘。但愿我們幾個兄弟,一個個好自為之,都不要做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否則,我不會手下留情。”
該說的都說了,韋清云也不管老二反應如何,便行了一個抱拳禮,離開了老二的客廳。
韋清政來到韋清普的木樓下,扶著光滑的欄桿上了樓。韋清普的房門緊閉著,韋清政敲了很久,韋清普才出來開門。見是四哥,韋清普堵在半掩半開的門口,極不自然地不問自答:“太困了,我回房躺一下。”
“是嗎?困了當然可以躺一下,可是,你好像跟二哥喝了很多酒,滿嘴酒氣。”韋清政也不管五弟歡迎不歡迎自己,推開房門,進了房間。
床上躺著一個陌生姑娘,模樣長得很俊俏。她滿臉通紅,羞態萬端,一張大紅錦被遮住半身。那姑娘滿臉通紅地躺在那里,錦被遮下不遮上。
韋清政沒有對老五發火,只搖搖頭嘆氣說:“五弟,你就不能忍耐一些時日,隔一段日子再干這種事?”
老五紅著臉,如實相告:“二哥牽的線搭的橋,我一見她就喜歡得不得了,等不及啦。”
當著陌生姑娘的面,韋清政不想讓老五太難堪,他擺頭示意老五走出房間。
兄弟倆走到院子里,韋清政這才一本正經地問:“這姑娘是二哥找給你的?”
韋清普:“是二哥剛剛幫我找的。”
韋清政:“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這個時候幫你找女人,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記得二哥對你向來是不關心的。”
韋清普:“現在關心也不遲。長兄為父,他現在畢竟是最大的。”
韋清政:“得了二哥的好處,就替二哥講好話了。我當然巴望二哥永遠對你好,對我好,對我們幾個弟兄都好。可是,我怕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韋清普:“看來四哥對二哥成見太深。二哥對大哥沒有把協理之職托付給他,是感到不理解、不公平,可是他并不想跟你爭奪這協理之位,不會跟你過不去,更不會為此而大動干戈,殘殺兄弟。”
韋清政:“這是他對你說的?”
韋清普:“是他剛才親口對我說的。還讓我如實轉告你。”
韋清政:“那他為什么不親口對我說呢?他又不是見不到我。這協理不是我爭著當的,是大哥權衡利弊,決定讓我當的。大哥臨終托付時你們都在場,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二哥也用不著對我躲躲閃閃,用不著背著我去拉攏這個兄弟,收買那個兄弟。越這樣做,越說明他心中有鬼。”
韋清普:“四哥多心了,不就是一餐酒飯、一個女人嗎,也談得上拉攏、收買?我不會站在二哥一邊反對你,也不會站在你一邊反對二哥。都是自己的哥哥,我誰也不得罪。”
韋清政:“但愿如此,我就怕你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銀子。”
韋清普:“數銀子有什么不好,我巴不得數多多的銀子哩。”
對于這個老五,老四也無話可說了。不過,他相信,他的不偏不倚倒是真的。他屬于那種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的人。逼急了,反而會把他推到老二那邊。七個兄弟中,除了癡癡呆呆、什么也不會的老八韋清河,老五倒是八面玲瓏、不偏不倚、誰也不得罪。
老四拍著老五的肩膀說:“我也不想多說了,你好自為之。今后有什么事,你找我也許會比找二哥、三哥更可靠,我會真心實意幫你。現在,你還是跟大家去守靈吧。”
說著,他轉身朝誥命夫人李氏那棟樓房走去。那是整個院子里最高大、最奢華的一棟木樓。
注釋
[1]方言,意為土司大哥。
[2]方言,孩子對土司父親的尊稱。
[3]在盛滿米的九只碗里插上蠟燭擺成九宮圖,道公們按照九宮圖形踩走,俗稱踩花燈。
[4]師公輪流表演“武技”、雜技,用獨特的舞步祭祀。
[5]方言,靈活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