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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見鐘情卻錯過一生
在你眼中我是誰
作者:小清明
(1)
2021年6月19日,宋筠撕掉了日歷,發(fā)現(xiàn)這天諸事皆宜,唯不宜嫁娶。她自顧自地笑了笑,把立在床頭柜上的日歷扔進了垃圾桶,兀自躺在床上。
杭城的黃梅天才剛剛開始,夜晚十點半的潮濕空氣從半開的窗戶鉆進,她感到一陣胸悶。
“小筠,水給你放好了,今天還泡玫瑰花嗎?”陳姐拿著剛送來的花束,看了一眼大廳的石英鐘,“宋竹今晚恐怕也不回來了。”
宋筠淡淡地點了點頭,他不會回來的,他已經三個月不和她見面了。
今天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
宋竹在做什么呢?大概是和前女友難舍難分。
“陳姐,辛苦你,我今天會晚點回來。”宋筠說著給自己化了妝,還涂了宋竹向來不喜歡的偏橘色口紅。
他總是給她送玫瑰花,大約是他親愛的前前女友喜歡。
這個點,她之前在德國交的狐朋狗友大約都還沒有睡覺。
“南山路酒局dd。”她的消息發(fā)出去半分鐘,果然很多人回復了。
有人問她:“你們兩個喜好不一樣,習慣不一樣,我記得他還有個放不下的前任,杭城一枝花是怎么想不開和他結婚的?”
“今天誰請啊,這么扣,這種五年的茅臺也好意思拿上臺面。”
宋筠將酒一飲而盡,白酒辣喉,她的眉頭擰在一塊,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開了。
三年前的德國?四年前的巴黎?她可能早在高三的時候就喜歡上宋竹了。
她從小就不喜歡讀書,高三重新分班,她的前桌宋竹把高中三年的古詩文都復習完的時候,她趴在課桌上畫畫,輕而易舉地躲開老師的粉筆頭。同桌問她在畫什么,她朝著前面埋頭解題的男生努了努嘴,第二天,自詡“杭城一枝花”的宋筠喜歡年級第一“高嶺之花”宋竹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五中。
彼時她的小竹馬林嘉珹問她:“你確定你喜歡的是他?”
宋筠想不明白,就是覺得他是個好模特。
后來在許多人都要分別的那個夏天,她飛去巴黎,他頭也不回去了BJ。
宋筠和林嘉珹同在巴黎上學,大四結束,林嘉珹要去西歐旅行,臨行前宋筠問他要一張照片,他答應照片在國內,等兩個人都回國了就把照片給她。
凌晨的機場冷冰冰的,送走林嘉珹,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和她一樣圍著大圍巾,穿一件輕薄的羽絨服,發(fā)色烏黑。
如果不是在他身后坐了一年,她想必認不出宋竹。
打個招呼吧。
宋筠這輩子也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這么小心翼翼的時候,拋去了青春時的無畏和果敢,在異國被磨去了所有棱角,她故作平靜地走到宋竹身邊,裝成偶遇般驚喜抬頭:“你是宋竹?”
宋竹眼里盡是茫然,數(shù)年后她開始恨起宋竹當時的恍然大悟,如果他沒有遲疑后認出她,她可以把他當陌生人,于是兩條相交過的直線再也不會見面。
“我記得你在德國讀研。”話一出口,宋筠很快就后悔了,他們都多久沒見面,她對他的行蹤還是了如指掌。
“有些不太順心的事,來這里散散心。”眼前的人和宋筠當年記憶里的少年差別太大,興許是記憶會為念念不忘的人美化,她記得他話很多,不算很安靜的人。
宋竹的法語說得很好,正因如此,他在來的路上和一個法國人聊天,錢包被偷走了。宋筠請他喝了一杯咖啡。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太安全,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明明是我對這里熟一點吧。”宋筠和他撞了撞杯子,陶瓷茶具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總算找到自然一點的狀態(tài)。
(2)
宋筠喝到微醺,抱腿坐在沙發(fā)的角落處,有個妝容精致的美女對著她拿著的手機碰了碰杯。
宋筠疲憊地抬眼,她認出這個美女,正是這個點應該和宋竹在一起的他的白月光前女友夏宜溫。
“我還以為你和宋竹在一起呢,前女友。”宋筠收回視線,看著手機上有人飛機落地的消息。
夏宜溫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少在外面敗壞我名聲?我算他哪門子前女友。”
宋筠很想表示不是她總這么說,早在這天下午五點的時候就有新聞爆出,一線小花和前男友復合了。
“照片都有,真真切切的。”
“宋筠,你真的不是我的黑粉嗎?”
“我們什么時候認識的來著?”她醉酒后常常說出前后不搭的話。
宋筠認識現(xiàn)任的前任,比現(xiàn)任自己認識前任還要早。她讀大二的時候,公寓里合租的日本室友回國了,房東太太第二天就帶人來看房,宋筠見過她的新室友。
在某本冷門藝術雜志上。
夏宜溫是一個不太出名的平面模特,宋筠深知她人間富貴花的本質——除了有一張好看的臉和一副身材,什么也不會。
“原來姐姐這么賢惠,我以前都不知道。”夏宜溫倚著門,一邊笑一邊故作綠茶,宋筠手上的雞蛋落到地上,碎了。
不僅如此,夏宜溫還愛聽八卦。
比如宋筠在機場碰到宋竹那天,夏宜溫一直在門口等她回家,宋筠剛把鑰匙插進鎖孔,門大開,一張臉貼近:“這么晚回來,有艷遇?”
宋筠不理她,只想盡快睡個覺,約了明天和宋竹一起去盧浮宮看展。
宋竹心情不好,在巴黎的這一周,宋筠拋開所有的活動為他充當免費導游,夏宜溫好不容易拿到兩張瓦麗來貝林的照片展入場券,竟被宋筠拒了。
她給宋筠打電話,這廝正在貝爾維爾的小巷和宋竹聊得天昏地暗。
宋筠高一暑假旅游的時候來過貝爾維爾,她當時只知道這里是巴黎公社的起源地,來了以后卻被這里滿街的小型畫廊和咖啡館吸引住了,她覺得這是巴黎最值得一觀的地方。
她和同行的同學說:“等我們長大了,就在這里盤一家小店鋪,你在店里做咖啡,我在街上給路人畫畫。”
如果過膩了這樣的生活,我們就去攀巖,去蹦極,坐熱氣球飛過峽谷,待刺激消退,坐雙層巴士回到這條小巷。
然后一起等落日霞光掃到沿街墻壁五彩斑斕的街頭涂鴉上,等樓與樓之間艷麗的燈籠被點亮,等街區(qū)浸在夜的狂歡中,我們一起跳舞,一起喝醉,再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宋竹看著眼前神采飛揚地講述過去的她,很贊許地點點頭——盡管他不喜歡熱鬧,不喜歡他欣賞不來的色彩堆砌,也不喜歡咖啡。
不過宋筠和他記憶里的她一模一樣,就很好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會心情不好?”宋筠單手撐著腦袋,和數(shù)年前一樣沒變的余暉在她的臉上灑了一層夢幻的金粉。
他喝了一口蘇打水,沒有說話。
玻璃杯上有一片白色花瓣,宋筠討厭白色,也討厭這個時候沉默的他,他的話總是很少,一點也不像他。不久后宋竹自己說,他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到巴黎散散心。
聽至此處,夏宜溫把宋筠緊緊地摟入懷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蜻蜓點水一樣:“你什么都不說,我什么都知道。”
不知道局中誰的手機鈴聲響,放的是廖俊濤唱的《誰》,沒有人接電話,男聲一直唱,唱到“在你眼中我是誰”,宋筠捂住耳朵,埋頭進夏宜溫的懷里。
音樂聲戛然而止。
沒出半個小時,宋竹來接她了,她一聲不吭,乖乖地牽著他的手,偷偷摸摸地吻他的耳垂。
宋竹開著車,透過后視鏡看專心玩手機的宋筠,她的臉頰微紅已褪,是酒氣散盡了。
“我聽說林嘉珹今天從葡萄牙回來了。”宋竹覺得自己像是在沒話找話。
“我知道的。我們說好明天給他接風,你和他不熟,不用來。”
“今天有些事情耽誤了,對不起。”
宋筠短暫地停頓了一會兒,把目光移到濕熱夜風包裹的夜景中,她說:“我們結婚挺草率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們可以分開。”
她又頓了頓,很認真地開口:“我應該說對不起。”
(3)
宋竹說他只在巴黎待一個星期,他果然只待了七天,一分鐘也不多。他只料到宋筠會送他到機場,盡最后的主人之誼,沒想過她還幫他訂了機票,順便幫自己也訂了一張。
“我都帶你玩了這么長時間,你就帶我參觀參觀你的學校不過分吧?”經濟艙里,宋筠坐在他邊上,沖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他看著她,沒忍住笑。
“你的前女友也像我這么活潑嗎?”宋筠顯然沒有想從他口中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他回答了,他一本正經地點頭。
宋筠怔然片刻,臉上還是那副小狐貍一樣的笑:“你和我的理想型也很像。”
宋竹向她承認自己還沒有放下上一段感情,也闡明沒有放下上一段感情就開啟下一段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也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她沒心沒肺地笑。
他試圖用言語讓她退卻,那人不僅沒有,還反而越逼越近,她的鼻尖就快要碰到他了,左邊坐著一個熟睡的白發(fā)老爺爺,他退無可退。
宋筠就像一個喜歡捉弄人的小孩,她看到宋竹最敏感的耳尖紅似火燒,便識相地收回自己灼熱的目光:“我可以等你放下了再追,我有的是時間。”
她放棄繼續(xù)攻讀碩士學位,一意孤行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德國。
德語不通,她就有充分的理由纏著宋竹。
到德國的第二個月,她拉著他鉆進鄉(xiāng)村小酒館。
“我只能中午約你出來。”
宋竹按住她的肩膀:“你放心,我早晚都不會對你動心。”
“那我早晚也可以來找你?你是不是從早到晚都想和我在一起?”
宋筠喝了整整一大杯啤酒,半醉半醒之間勾住宋竹的脖子,借著酒氣輕薄了他的嘴唇。
“拜托,你怎么這么甜。”
宋筠問酒館的老板借了吉他,彈了一首民謠,民謠的曲調輕輕柔柔的,她的聲音又含著天生從吳地帶出的甜膩,與剛才豪爽飲酒的她判若兩人。
宋竹聽不清她彈完吉他以后盯著他呢喃了什么,大約是在叫他的名字。他用鼻音應了一聲,她隨即像邀寵的小貓一樣撲進他懷里,一邊大哭:“我真的很想你。”
第二天,宋竹大清早跑到宋筠住的酒店問她:“你是不是喜歡我?”
宋筠看著他,看到眼睛疲累酸澀為止,她把目光放到床頭柜的相框上,里面放著一張折疊了的彩照。
“是的,我愛你。”
她說的很平淡,沒有人深情地表白,似乎連一枝鮮花都沒浪費,他們在一起了。
比起清醒狀態(tài)的宋筠,宋竹喜歡醉一點的她。清醒的時候她忽冷忽熱,還是喝醉的時候好,是只張牙舞爪又會粘人的小貓。
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新年,第二年宋竹研究生畢業(yè),接到國內投行的橄欖枝就回國了,宋筠順勢向同樣做投行的媽媽介紹了他。
宋竹看到她媽媽的笑容有那么一刻滯在嘴角了,不過終究風輕云淡地過去,拉著宋筠說:“好,好。”
“我和你說的話,你都還記得嗎?”
“媽媽,可是我不會忘。”宋筠的話前言不搭后語,宋竹沒聽懂。
回國以后,宋竹很快接手了家族產業(yè)的子公司。投資、娛樂、房地產,幾乎處處有他的一席之地。
夏宜溫星路不順,請宋筠幫忙,她大手一揮,指了指自己多金帥氣的男朋友:“這還不簡單,我讓他幫幫你。”
夏宜溫能在內娛混得風生水起,少不了靠著宋竹背后牽線,一線小花和高富帥的故事愈演愈烈,狗仔憑著抓拍的照片捏造出不少新聞。
一會兒是男女朋友,一會兒又分手。
宋竹終于生氣了。
他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看著正在畫畫的宋筠:“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你放心,夏宜溫看不上你。”宋筠挖了一塊褐色顏料,涂抹到原本色彩鮮艷的畫作上,隨即煩躁地把畫用刀劃破,連腰上的圍裙也扔了。
宋竹問她愛不愛自己。
這時候的宋筠最清醒,所以她不說話,只踮起腳,雙手掛到他的脖子上,笑盈盈地吻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挑逗般地吻上他的耳垂和脖頸,每一下都那么輕,身上浸久了的香水味縈繞在他鼻尖。
她的眼睛像一壇好酒,充滿魅惑。
宋竹于是反客為主,攬著她的腰,用力地回吻她,喘息在她耳邊。很久很久,直到晚夜將畫室染上一層昏暗,他問:“我們結婚好不好?”
“可以啊。”
(4)
宋竹半躺在畫室的小沙發(fā)上,灰色家居服沾上了朱紅色的顏料。畫室的輕紗窗簾被風微微吹開,外面的風很大,云時而能遮住太陽,時而又被吹走。
窗外就是海和沙灘,一卷一卷的海浪來不及拍擊到臨海沙灘上的遮陽傘就急急地退回去,一波又一波。
最遠的地方,天和海到底是分不清。
宋筠穿著白色的吊帶裙,裙子上沾了五顏六色的染料,她晃著高腳杯里僅剩不多的紅酒,潑到畫布上。
“我原本最討厭凌亂和不干凈。”宋竹把懷里的女孩子摟得緊了一些,輕輕抹去她鼻尖一點鈦白色的染料,“但其實這樣也很好,這樣一生也很好。”
她高興地扭過身,捧著他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我最愛你。”
宋竹翻著婚禮策劃書,問她想要什么樣的婚禮。
“我們明天早上去領結婚證,下午就出發(fā)去瑞士,好不好?”宋筠談起喜歡的事情,眼睛里總是閃著星星。
六月十九日,他們悄悄地領了證,只在彼此不大的好友圈里公布了這個消息。
他們去采爾馬特爬雪山。
宋筠握著宋竹的手走在鐵力士山頂?shù)牧柘鰩r道之上,腳下是懸索橋,再下面是五百米的鐵力士南側峭壁深淵。
宋竹從來沒有看到她笑得這么開心,眼里不含一絲塵埃和朦朧,好像只有這一會兒,她才是她自己。
“你知道'吊橋效應'嗎?”他們走過了懸索橋,宋筠這樣問。
他們兩個同在危險的情況之下,她說自己對他動了心。
可宋竹想告訴她,就算沒有這架吊橋,他也早就對她動了心。他對她說,大約是她到了德國,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她親手包了餃子,騰騰水汽的氤氳之中,他看著她,一下子就動了心。
“從那個時候開始……”宋竹還沒說完,被她打斷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在你心中不再是你那位明媚動人的前女友的替身,而是你喜歡的宋筠了。”
她眼底不見一絲一毫的難過:“宋竹,你喜歡我,是因為我是我。我從不相信對一個人的愛可以轉加到替身身上。”
除非自欺欺人。
他們在阿爾卑斯山的山脊上擁吻,仿佛情濃。
從阿爾卑斯山下來以后,他們當天就回了國,因為宋筠說想去看香港的維多利亞港,宋竹立刻讓秘書訂了機票。飛機在香港落地的時候正是下午,宋筠拉著他到街邊吃了一份不太正宗的廣式糖水,興致勃勃地坐在雙層巴士的第二層等八點鐘夜幕降臨時幻彩詠香江的燈光音樂匯演。
維多利亞港的夜景迷人,觀景的美人最迷人。
宋竹再次看宋筠的時候,她還在玩手機,沒有和要他講話的意思。他把車開到海邊,一個急剎停下,晚夜的風從陸吹向海,略帶著城市熱島的燥熱。
“宋筠,我記得之前你知道,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你。”
“是啊。”她吹著風,回答地漫不經心。
“現(xiàn)在也是。”
宋筠搖搖頭,無力地坐在沙灘上,海浪剛好能打濕她的鞋:“問題不在于你,問題在于我。宋竹,你明明都知道了。”
只有自欺欺人。
電話鈴聲兀的撕破寧靜,歌詞唱到“你想我代替誰”,宋竹頓感肝腸寸斷。
是陳姐擔心她這么晚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宋筠被電話擾得不想再說什么,只讓宋竹開車回家,她想好好泡個澡,好好睡一覺。
(5)
宋筠洗完澡,路過主臥時發(fā)現(xiàn)宋竹正在看雜志,她難得主動對他投懷送抱。濃郁的薰衣草味還沒來得及散,她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
“宋筠,我不是他。”
她望向他的眼睛盡是朦朧,最終哭了出來,等她哭累了,又宛如乖順的小貓窩在他懷中沉沉地睡去。
宋竹熄了臥室里的燈,輕手輕腳地走到她的畫室,從前畫室總是鎖著門,除非宋筠在畫室里,他沒有機會進去,自從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以后,她也不再遮掩了。畫室的燈用了宋筠偏愛的橘調色,幾幅成品半成品的畫被隨意地扔在地上,白墻上斑斑駁駁,是各種顏色的顏料。
宋筠并非永遠都這么沒有條理,畫室里最有條理的地方是燈光打不到的角落。一個厚重的木箱子,看著像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女人出嫁時娘家用來裝嫁妝的,箱蓋上一塵不染,顯然是經常被打理。
打開生銹的鐵扣,一股濃郁的咖啡味撲面而來,箱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幾罐咖啡豆,還有十幾幅宋筠的畫。畫面的筆觸見證了宋筠的畫技從青澀到成熟,同時也無一例外有一個男孩子。
完筆的時間越近,畫面上的人就越像他,可是宋竹三個月前就知道了,除卻巫山不是云,他在宋筠心中,應當是一個贗品。
三個月前,宋筠二十七歲的生日。等眾人都散了,宋竹去停車場把車開到門口,托夏宜溫替他照顧宋筠。他回來的時候,宋筠正把腦袋擱在夏宜溫的肩上,把鼻涕和眼淚全部抹在她的衣服上。
“沒有人知道我想念夏理,你也不知道。”
宋竹聽見這個名字從宋筠口中喊出來,他從夏宜溫的懷抱中接過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送她回家,他從來不知道,春天也可以這么冷。
他聽過這個名字,卻沒見過他,同為五中學子,高三分班之前,夏理一直都霸占著年級大榜的第一名。可是后來高三開學,宋竹再也沒有看見過夏理的名字,就算是最后知名大學來五中簽人,原本屬于學生中佼佼者的夏理也不在名單之上。
宋筠很少這樣喝得醉醺醺,她抱著宋竹死死不愿松手,嘴中喃喃的名字,就是夏理。
“你很喜歡他?”
“我和他甚至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宋竹大概能聽清她表達的意思,一字一句,宛如刀割。
第二天宋筠睡到日上三竿,宋竹一直等她醒來。
“后來夏理轉學了?”
宋筠捧著蜂蜜水的手抖了抖,水灑到她白皙的手背上,燙紅了一塊:“死了。”
宋筠說她和夏理是在新高一的夏令營認識的。他們都喜歡鮮艷撞色,都喜歡花襯衫,喜歡看展看秀,喜歡咖啡。當時夏理還送了她幾本冷門的藝術雜志,內頁中有一個面容還沒長開的青澀小姑娘——夏宜溫是夏理的雙胞胎妹妹。
夏理在別人眼里都是安安靜靜的,喜歡收集各種品種的咖啡,唯有宋筠知道,他總是有很多話要說,總是有很多新鮮的事情想要分享。
“我以前性格很孤僻,因為一樣愛好的人實在很少,后來遇到志趣相投的夏理,我媽媽也很喜歡他。我們高中的時候就一起去旅游,我們去過香港,去過巴黎,去過阿爾卑斯山和阿姆斯特丹,很多激烈的運動他都做過,沒人知道他心臟有問題。”
2010年宋筠和他去登山的時候,他身體不適,被查出慢性肺源性心臟病。
“他住了很長時間醫(yī)院,醫(yī)院里好無聊啊,沒有顏色,沒有音樂,我讓他早點好,這樣我就不用去醫(yī)院了。可是后來他直接辦理休學,住在了醫(yī)院里。”宋筠一手卷著被角,絲線被她的指甲勾起,“后來慢性轉急性,再后來他就死了,死在他最討厭的白色病床上。”
夏理死于2011年的冬天,剛過完十七歲生日。
“我也討厭白色。”她補充道。
宋竹握著她的手,被溫熱蜂蜜水捂過的手仍舊冰冷,還微微顫抖著。她反握住他的手,生拉硬拽他走向那間畫室,擺在最顯眼處的照片是宋竹之前見過的,宋筠戴著姜黃色鴨舌帽笑得很開心,他猜被折起來的那一半是夏理。
畢竟這是宋筠和夏理的第一張合照,在夏令營。
宋竹聽她講述過往,甚至來不及心疼自己,他看著她戰(zhàn)栗得越來越厲害,每一下都打在他心上,他只好把她緊緊擁在自己的懷中,安撫到她平定了情緒,他連自己和夏理是不是長得很像這一句都不敢問出來。
“對不起。”
宋筠麻木地向他道歉,她錯把感情寄托在了一個面容相似的人身上,錯讓第三個人卷進她無涯的想念中。
年少的人最執(zhí)著,失去的又最好。
宋竹突然大徹大悟,感情中誰人沒有占有欲,一對相愛的戀人,有誰會愿意把自己的男朋友借給好朋友炒作?怪不得宋筠身邊所有見過夏理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是驚愕,他們都表現(xiàn)得無波無瀾,讓他在錯誤的情感里越陷越深。
三個月前他有多痛,就有多想躲避,可又不得不面對。宋竹把箱子里的所有東西重新看了好幾遍,一直到天亮。窗外海浪聲和雨擊窗戶的聲音交雜,把宋筠吵醒了,她走出臥室,發(fā)現(xiàn)畫室的燈一直亮著。
他看了徹夜,把所有表象愛意都看盡了,筋疲力竭又如釋重負。他總算明白她的忽冷忽熱來自哪里,總算明白她為什么從不清醒地說愛他。
(6)
林嘉珹策劃了很久的照片展在南山路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藝術展覽館展出,大多是他游歷西歐所拍攝的照片。
把繪畫所用的美學原理用到攝影上,是別有一番風味。色彩太多,在一個平層內如同扎染一般,更多人把目光放到角落的一張人像照片上。
“你出多少錢?”宋筠還是帶著宋竹一起來了,她挽著宋竹的手臂,指著照片問林嘉珹。
那張照片使用復古卡片機拍的,相片微微泛黃,色彩模糊不清。那是一張在醫(yī)院的照片,準確的說,是宋筠當時請林嘉珹為她和夏理拍的小合照。
這是他們最后一張合照,畫面中笑得最開心的人變成了夏理。
林嘉珹把照片從相框里取出來:“早就應該還給你。”
宋竹看著照片里的夏理不說話,宋筠卻笑:“其實你們兩個長得也不算很像,最多是眉目有些相似。對不起宋竹,我們離婚吧。”
她此刻不能更清醒了,當朋友驚訝她終于肯放下過往重新開始的時候,她僅搪塞過去,連自己都要欺騙,和別人做再多的解釋也是多余了。
但這對誰都不公平,她主動勾搭,主動結束。
“可以,但你要陪我玩一天。”宋竹正對著她的眼睛,擔心她不答應,又添了一句,“就算對我的補償。”
從照片展出來,他驅車直往江洋畈,在生態(tài)公園里買了帳篷、風箏還有氣球。
宋筠穿了一條橙黃色的碎花連衣裙,這天風微微,她的裙擺被吹開得恰到好處,陽光溫柔不烈,草莓也很甜,只是風箏怎么也飛不起來。
她失落地回到帳篷里,把風箏扔到他手上,郁悶地一口一口用力咬著威化餅干,碎屑落了滿裙擺。
宋竹想起來他們第一次一起去荷蘭的郁金香公園,錯過了郁金香盛開的季節(jié),公園里只有風車無力犯懶地轉,還有一大片望不到邊的綠草地。
宋筠單手騎著租來的小單車,一手拿著氣球,結果沒有看到前方的淺洼,從車上摔了下來,還磨破了手臂。
“有什么好笑的!”她一邊笑自己,一邊嗔怪他怎么可以嘲笑她,她同他撒嬌撒癡的時候,他是真的滿心滿眼都是她,也是真的以為她愛他。
這次宋筠沒怪他嘲笑自己風箏飛不起來,找了自己獨特的撒氣方式。
“宋筠,你猜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宋筠皺著眉,眨了眨眼睛,嘴邊的威化碎屑還沒擦掉:“在德國,我們一起過新年。”
“其實我騙了你,還要早一些。”宋竹笑了,“我說你像我前女友,也是一個接近的借口而已。”
宋竹第一次見到宋筠是在高一新生的開學典禮上,她穿著學校安排的純白色連衣裙,坐在鋼琴前。
一首《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曲畢,她下臺恰從他身邊經過,他才注意到她叛逆地在裙子上畫了一朵紅玫瑰,胸口別著玫瑰胸針。
他以為她最喜歡玫瑰,喜歡白色,所以他送她玫瑰花,送她白色的裙子。
他們的班級不在一棟樓,驚鴻一面后,他甚至很少偶遇她。直到高三分班,她坐在他后面,語文課畫畫,可語文成績也還算不錯。
高三畢業(yè)眾人分別,他的小玫瑰也離他遠去。
其實她只是討厭蒼白和單調,他卻錯記好多年。
“至于女朋友,我大學的時候其實很忙,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是我聽我室友說失戀的男人可以激起女生的同情心,才騙你的。”
宋筠覺得宋竹一本正經說出這樣的內容很可愛,“撲哧”笑出了聲。
他看著宋筠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很想吻一吻她,這個他愛了好多年的小女孩,他還認真學了法語,原希望到巴黎近水樓臺先得月,沒想到早就被人搶先了。
他那么謹慎的人,又怎么會丟了錢包?
他今天把埋葬在心里的許多話都說出來,可他沒想過挽回,一見鐘情最為致命,再驚艷的人相識晚了兩年,也會荒唐錯過一生。
宋筠后來去了很多地方,或者畫畫,或者單純的散心,她覺得自己好像不適合愛任何一個人。閑下來的時候,她會想念很多人,比如夏宜溫,比如林嘉珹,比如宋竹。
宋筠站在海邊,望著最遠處天與海相交的地方,她仔仔細細地看,終于看出交際的一條線。
線上是天,線下是海,海浪親吻她的腳尖。
晚上八點半,她接到宋竹的電話:“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