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夢見招娣死了。

死在外面的田里，全身光溜溜的，臉被劃花了，頭發也被剪了，肚子上被豁了一個大口子，腸子流了一地。

我是學過生物的，我知道，她是看著自己慢慢死的。

聽說是她娘親手刨了個坑埋的。

主要是招娣她爹嫌晦氣也怕費錢，不肯給她辦葬禮。還是她娘坐在招娣身邊，給她梳了頭，洗了臉，還給她換了身她弟弟不要的舊衣裳。

招娣她娘說，想讓娃娃干干凈凈地走。

再后來，招娣她爹被抓進去的時候招娣她娘來找我了。

她對我說，這娃娃對我們有恩。

我不懂她的意思……

1.

“招娣，別忘了把你弟弟的衣服洗了哈，我和你爹先到地里干活，晌午的時候別忘了把飯給熱了，要不你爹回來又該揍你了。”

“嗯。”

招娣姓吳，她爹姓王。

她爹說，招娣隨她娘的性，也得隨她娘的姓。

這吳招娣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我剛來這邊支教的時候，村子里沒有一個不夸獎的。

就連我住的土房子也是招娣親自收拾的，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做家務事比我一個快二十五的大學生還要仔細。

小姑娘也是靦腆得很，那天她打掃完我的房間，前腳還想給她拿點吃的犒勞犒勞，后腳就見不著人了。

也沒事，我心想，反正我來是來教初中的，這個年紀差不多是讓我教，就算不是我教，那教室離我應該也不遠。

到時候好好帶帶她，給她好好補補。

我剛看見她還被嚇了一跳，小丫頭瘦瘦高高的還黑，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打眼一看跟個猴似的。

這看起來就是營養跟不上呀，我是挺喜歡這種害羞淳樸的小姑娘的，再加上也有這條件，幫幫她也無所謂。

當替我爸日行一善了。

默默地計劃著跟著村長進了學校。所有的學校條件和我在家里設想的差不多，甚至比我想的還要好很多。

起碼這桌子是穩當的，黑板是光滑的，連粉筆都有不少……

就是沒看到那個小姑娘，還挺可惜的。

本來以為今天早上就上一節課，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結果發現，是我想得太美好了。

拿著課本上了半節課我就快受不了了！

這個班簡直了，全是小男生，就有這么一兩個及其調皮搗蛋的，擾的我頭疼。

那幾個孩子我也說不上他是本性壞種還是家庭影響。

上課動不動吹個流氓哨，幾個人在課上隨意走動還湊到一起嬉嬉笑笑！

我也不想用猥瑣來形容這幾個小孩子，可他們的目光過于赤裸裸，讓人難以接受。我叫了村長，并把他們的家長叫來。

彼時的我還想著做一名高尚的人民教師，還想著教書育人。

我把他們一起叫到辦公室。

幾個小孩攪和在一起吵得我的耐心告急，趕緊給他們發了幾塊蛋糕吃好堵住他們的嘴。

聽到他們地咀嚼聲，我這才松了口氣。

終于能安靜地等著他們家長的到來了。

“老師，你好。”

細細弱弱的聲音從門口繞了一圈進來。

咦？

“你好，小姑娘，有什么事嗎？”

是那天的那個小孩。

“俺是王小寶的姐姐，聽說您找，是小寶又發生什么事了嘛？”

“噢噢噢！”

是王小寶的姐姐？

我看了一眼結實的王小寶，又看了一眼瘦瘦弱弱的吳招娣。

瞬間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嘆了口氣，把王小寶叫到身邊。

“小寶，來，你姐來了。”

“姐？你咋來了？爹呢？為啥不讓爹來？”

吳招娣沒吭聲，只是看向我。

她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里面盈滿了歉意。

“老師，俺家小寶給你添麻煩了。”

王小寶看起來挺怕他姐的，他姐剛轉身看了他一眼，接著就慫了。

“姐，俺啥也沒做，就看著老師的上身笑了笑，老師就把你帶來了。俺平常這樣看爹爹也沒說什么，而且，爹平時這么看劉姨，劉姨就會笑，俺也想讓老師開心。”

就？開心？

我忽然意識到了這不是在城里，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被教導過男女身體和生理構造的不同，因此，他們不知道盯著女性的胸部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行為，他們也不懂怎樣對女性才是正確的。

我正色了語氣，在包里掏出紙巾擦了擦王小寶臉上的奶油。

“小寶，男生和女生的身體是不一樣的你知道嗎？”

“知道，爹常說姐是個沒把的，俺知道他是啥意思。”

“所以，我們對待男生和女生要用不同的方法。”

“是不同啊，俺不愿意上學，爹卻硬逼俺來上學，姐愿意上學，爹偏讓她干活。”

我和這孩子對話的時候總覺得他好像什么都懂，再繼續說下去又發現他又好像是什么也不懂。索性，我也不再迂回著說了。

“那老師直接告訴你，一直盯著女性的上身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再……”

這話還沒說完，王小寶突然瞪大眼指著吳招娣的屁股大喊大叫。

“姐！姐！你流血了，姐！你屁股流血了！”

我順著他的手看了過去，她的褲子上沾了一大塊血跡。

“老師，老師我都聽你的，你救救我姐，她流血了！”

我正翻著背包的手頓了頓，沒忍住笑了。這小子對他姐的緊張看起來倒不像是裝的。

“跟我來吧，小寶的姐姐，小寶讓我救你。”

她很乖，順從地跟著我去了廁所。可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在那個生活環境下，她好像特別容易的就相信了我。

“小寶姐姐，別害怕哈。你只是來月經了，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現象，我們女孩子的小腹下面藏著一個孕育生命的子宮，子宮內膜每個月會周期性脫落，這就是屁股流血的原因了。”

我在口袋里掏出衛生巾，給她介紹用法。

“這是衛生巾，每個月這個時候你都可以使用，撕開包裝袋，揭開后面的貼條，然后把它粘到你的內褲上，兩個小翅膀也要粘上……現在好了！”

小姑娘臉皮薄，再出門的時候臉黑紅黑紅的，頭都快垂到地上了。

“小寶姐姐……”

“招娣，老師，我叫吳招娣。”

這孩子突然抬起頭眼眶紅紅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子執著。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像被一雙莫名的手攥了一把。

我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

“招娣，不要對這種事情感到害羞”我把聲音刻意放得更溫和，“這是一種非常正常的生理現象，老師會有，媽媽會有，所有女孩子都會有的，所以乖乖聽老師的話，以后無論什么情況下，不要覺得這件事不堪，好嗎？”

招娣在我叫出她名字的那一刻臉上就盈滿了驚喜和歡欣，我的心也軟的一塌糊涂。

她真的很乖，也很聽我的話。

“好。”

鬼使神差地，我摸了摸她的頭。我問她喜不喜歡讀書，要不要上學。

“我來教你，不要錢的。”

她的眼睛更亮了。

“想！”

2.

聽小寶說，招娣特意起了個大早上山采蘑菇，回來晚了還被他爹狠狠地罵了一頓。

我以為這孩子是餓狠了，想到山上采點蘑菇給自己煮湯。

結果那筐蘑菇，今天她來上課的時候就給我送來了，說是作為拜師禮。

看著眼前這孩子堅定的眼神，我突然有種預感。

這會是一個很好的學習苗子。

別說，那筐蘑菇我收下了，或者說我壓根沒想過拒絕。

一來拜師禮是這邊的習俗，二來我收下了才會有借口給這個小姑娘更好的回禮。

我偷偷地把我帶來的英文原版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塞給她。

順便警示她要好好學習才能看懂這本書。

雖然我自己已經看過好多遍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來的時候順手就帶了這么一本書，來到以后又莫名覺得這小姑娘肯定會喜歡它。

當然，如果不喜歡，我也可以叫我爸再買一些她喜歡的送過來。

招娣在身上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打開封面，認真的地觀察著。

那仔細的小模樣把我逗的不行。

我拍了怕她的頭，告訴她只要能夠認真學習，我就能帶她走出大山去看更廣闊的世界。

小丫頭年紀小，這心里藏不住事。眼里的歡欣和向往都快溢出來了。

“老師，那咱現在趕緊學習吧！俺娘說了俺特勤快，干啥事都是最快的！”

還是內向了點，這話剛剛說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存著想逗逗她的壞心思，刻意冷了臉，一臉不信任。

“哦？你娘說了不算，學習可是很苦的。”

小丫頭也顧不上自己的害羞了，有些急迫地想證明自己。

“老師，俺保證絕對不會偷懶！”

“那你證明給我瞧瞧啊！”

我把手里的英文詞典丟給她。

“就你手里的那本書，兩個月之內把它弄明白，不懂的可以看這本詞典或者來問我。”

小姑娘的眼神渙散了一會兒，接著又恢復了亮度，緊緊地抱著兩本書鄭重地點了點頭。

她很自信。

我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離開前，招娣似模似樣地給我鞠了三個躬，嚇得我趕緊從原地跳開。

這孩子，是想給我送走啊。

我也沒計較那么多，默默地恢復正常上下課以及摸魚的生活。

哦對，還多了個解決小姑娘“疑難雜題”的活。

王小寶也老實得不行，每天規規矩矩的上下課，上課還能起來回答問題。

考試成績竟然也是意外的優秀。

尤其是在生物這一門課程上，次次幾近滿分。

不錯，又一個好苗子。

出于私心，我讓他做了我的課代表，又因為課上的題目這家伙基本做得差不多，速度又快，總不能讓他閑著。

尤其那副吊兒郎當的嘚瑟樣看得我不爽，于是又偷偷塞了些競賽題給他做。

看著他抓耳撓腮想不出來的樣子，我的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

……

終于，兩個月的時間到了。

那一天，我特意早早地回了家，穿上我壓在箱底的白色裙子磕著瓜子等著招娣過來。

誰知道，我這瓜子還沒磕完，想等的人也沒等到，先到了一個大著肚子的瘋女人。

“救命！救命！求求你了，救救我！”

本來吧我是不想管這閑事的，上一次在城里我也是遇到了這種事情——一個孕婦當街被丈夫毆打。

那孕婦來找我救她，我不忍心，制止了那個男人還好心地帶著女人回她娘家。

結果那路是越走越偏，我瞬間察覺到了不對勁，轉身想跑。剛一回頭就讓那孕婦給了一悶棍，給打暈了。

還好我老爹為了防他仇人對我動手，時刻注意我的動向并在我發箍上裝了個定位，又恰好他當時在看我的位置要來接我，正好和那群人撞上。

不然……

尤其，眼前這女的還瘋瘋癲癲的。

我猶豫了一下，身體微微向前傾斜，潔白的裙擺蕩漾在空中，顯眼得很。

這女人也挺聰明，一把扯住了我的白裙子成功把它弄臟了！

行了，這裙子需要這個人賠，所以她不能出事。

我麻利地把她拽進我的屋子里，鎖緊了房門并威脅她不要出聲。

她的眼神好像清明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閉了嘴。

我整理了一下裙子，若無其事地鎖大門外出。

路上碰到了一伙男人在到處砸門，我狀似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被惡狠狠地瞪了回來。

又裝作被嚇到的樣子趕緊走開。

我絲毫不擔心有人會砸我的房門。

沒人會動我的房子，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3.

順著小路溜了一圈回來，人已經走了。

想到屋里那個那個半瘋半傻的女人，我迅速開門鉆進去，接著把門反鎖上。

防人之心不可無。

聽到有人進來，那個女人連忙護著肚子，警惕地看向門口。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

女人松了口氣，垂著眼不愿搭理我。

只是那雙手依然緊緊地護著肚子。

我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走了過去，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誰知道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再正常不過的動作竟然把她嚇得縮了縮脖子。

“這只是一杯水，是給你喝的。”我指了指她干燥起皮的嘴唇，“慢慢地喝了它，寶寶也會好受一些。”

她估計是被這幅說辭說動了，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那杯水，放在嘴邊輕輕地抿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剛才外面那群人和你是什么關系？”

她好像是自己獨處在一個世界里，無論我問什么問題，她只是機械地喝著手里的水。

也不怕燙著自己。

“你……唉，算了……”我放棄繼續逼問這個女人了，“你餓嗎？我去做飯。”

也不用她回應了，我猜她是餓的。

一個孕婦卻瘦骨嶙峋的，只有肚子鼓出老大。大得有些過分了……

“老師！老師你在嗎？”

招娣？

是了，我們本來打算今天驗收這兩個月的學習成果來著。

我扶她到我的床上，替她脫掉鞋，又在衣柜里搜羅了幾件衣物，給她墊了一下腰，讓她躺的能舒服一點。

“你先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先別出聲。”

我并不想把招娣也牽扯進來。

她只是一個孩子。

轉身的時候，那個女人忽然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看向我，囁嚅著吐出一個字。

“餓。”

我當是怎么回事呢，安慰似的向她笑笑。

“乖，過會兒就給你做飯。”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用這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跟她說話。

總歸一個瘋子，也不用計較那么多了。

我拉著她的手，想掙開。她倒好，手上越發用力。

“餓！”

她執著地不松手，并且加重了語氣。

聽著外面招娣急促的敲門聲，我也加重了語氣，手上用力甩開她的桎梏。

“外面是我的學生，我把她送走再回來給你做飯好不好？”

“不好！”

這次倒回答的挺快，外面的敲門聲也慢慢停了下來。

我沒再理她，快步跑著去給招娣開門。

恰巧，剛靠近門口就聽到一個粗狂的男聲在說些什么話，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我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貼近門口仔細聽了聽。

“老師真的沒在家。”

招娣細細軟軟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

一想到招娣瘦弱的身板被逼在一群男人之間，我的心跳又加快了速度。

“錢伯，你為啥不自己敲門，讓我姐敲什么門？還有，我姐她膽子小，別兇她。”

呼～

還好還好，小寶也在。

懸著的一顆心落回了原地。

“臭小子，管那么多干啥！”隨著就招呼著其他人到別處找去了。

4.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開門時，招娣已經很貼心的叫著小寶回家了。

“只能下次再解釋了，對不起了，招娣。”

我再一次想起屋里那個一直喊餓的女人。

如果沒有她阻止我，恐怕我早就來開門把人引進來了。

對于這個女人，我憐憫的同時依舊保持著基本的警惕。

就在結束這一動蕩后，我對她是否是在裝瘋賣傻的懷疑已然到達頂峰。

我是一定會找個機會把她送走的，前提是，她要把所有事情全都說清楚。

誰也不想被當成一個傻子來利用。

不過，在此之前，得先讓她填飽肚子。

瘦成這樣了，先補充點糖吧，省得一會兒問話的時候暈過去，還有蛋白質和纖維素……

簡簡單單地做了幾個菜，后來想了想，除了甜粥以外又煲了個甜湯。

等飯做好了端進去的時候估計她是剛醒，眼里還殘留著夢里帶來的惶恐不安，手還在緊緊地護住肚子。

“吃飯。”

“謝謝，麻煩了。”

她倒挺聰明，知道自己露餡裝不下去了，索性攤牌了。

也好，省得我浪費口舌。

“你先吃，吃完再聊。”

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即便我再想知道問題的答案，也不至于去為難一個虛弱的孕婦吧！

“不用。”她很冷靜，聲音也很沉穩，“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是……”

但是？

她放下手上的筷子，無所畏懼地看向我。

“你救了我兩次，我只回答你兩個問題。”

她豎起兩個指頭，來回在我眼前晃悠。

我也和她討價還價，抬起下巴，示意她臉前的情況。

“加上這頓飯，三個。”

她爽快的一口答應下來。

“成交！”

說問就問，我決定速戰速決。

“第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知道外面有別人的？”

她看起來對我問的這個問題非常不滿意。但既然我問了，她只要乖乖回答就好。

“今天早上他們在你家門口停了一會兒，說等你回來他們還會再來的。”

“那他們為什么不自己來敲門反而要等招娣來了要招娣敲門？”

“這我不知道，估計是怕把你嚇哭了得罪你爸！”

合理，因為怕自己沖進來以后找不到他們想找的人得罪了我，所以想找一個人敲開我的門，而他們可以順勢進來“坐坐”。

“老師，你這是第二個問題嘍～還剩一個。”

看她這樣子好像料定我問不出什么結果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第三個問題，我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她的得意忽地僵在臉上，隨即被滿臉的不可置信所取代。

未免她沒聽清，我又好心的重復了一遍我的第三個問題。

“我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5.

“你倒是聰明。”

她也不要說完再吃飯了，徑直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開吃。

我當然也不著急。

首先，她跑不掉；其次，她跑不掉；最后，她跑不掉。

“你要喝水嗎？”

“這位老師，你會把我送走嗎？把我送回我原來的家？”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

“會。”

我很堅定地保證，會盡全力幫她。

她皺了皺眉毛，吸吸鼻子。

“叫我李歌，說話不帶稱呼很沒有禮貌。”

這人，人不大，事不少。

“好，李歌，你要喝水嗎？”

“不要，謝謝。”

“……”

就當她是真餓了吧！

“我叫李歌，是一個大學生，被人拐到這里來的。”她咽下嘴里的甜湯，舒展了眉眼，“你這甜湯做的不錯。”

“謝謝。”

“不客氣。”

喝掉碗里最后一口湯，她咂么咂么嘴，又把碗遞給我，想再要一碗。

我把我的那碗端給她。

“算算今年應該是第五年了，肚子里這個是我的第三個孩子，剛剛外面那些人，準確來說都是我的男人，至于肚子里的這個是誰的，我也不知道。”

我猜測過她的遭遇應該會很慘，只是沒想過會這樣。

“對……對不起，我……”

“對不起什么？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她笑得開心，瀟灑地甩了甩頭發，“能活下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你沒有……”反抗過嗎？

她避開了我的目光，垂著腦袋又喝了口甜湯。

“我剛被拐來的時候反抗過，結果是被十幾個男人輪流拖到床上，完事以后連口飯也不肯給我，摳門得很。”

說來也巧，她剛說完，我又瞥到了她身上的傷，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你……別說了……我……”

“沒事沒事，都過去了。你是真的會讓我回家，對嗎？”

她對這件事好像很沒有安全感，反復地問了我好幾遍。

我向她鄭重地點頭，拉過她的手，被手下的觸感刺激的紅了眼。

這雙手曾經也是一雙握筆桿子的手，現在卻粗糙甚至無力……

無力？

“你的手……斷過一次嗎？”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嗯，好幾次，頭兩年的時候常常想跑，老被抓回來打斷手腳，扔在豬圈里。”

我給她換了碗熱的甜湯。

她沒有再喝。

“我的第一個孩子留在了那群畜生的床上，第二個孩子因為是個女孩，生下來就被摔死了。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瘋的。”

她又捂住了肚子。

“自從我瘋了以后，來我這里的畜生少了很多，食物也少了很多，這種情況在我又一次懷孕以后才有改善。”

她拉開袖子，露出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疤。

“對于一個瘋女人來說，挨打肯定是免不了的，這都無所謂。”

我不忍心地扭過頭，整理好她的衣服。

下一刻，我做了一個讓自己后悔一生的決定。

我問她：“這里，除了你還有別人是被拐來的嗎？”

“沒有！”她很果斷地給了我答案，“只有我自己！”

真的嗎？我不信。

6.

“好吧。”

我點點頭，既然她不愿意多說，我也不逼她。

“這位老師，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這里呢？”

“再等等，給我一周的時間，在此期間，你最好不要亂跑，時刻記得等我回來再開門。”

李歌想要活命的信念比我要強烈，這些事估計她比我更謹慎。

“你放心。”

……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在忙。

我和李歌達成了協議。

出去以后，我負責她和孩子后續的生活，她負責為我作證來打擊這里的違法犯罪。

我一邊忙著上課，忙著聯系我爸，一邊忙著和警方取得聯系，忙著……調查被拐賣的兒童和女人。

晚上還要照顧李歌，陪她聊天散心。

我給她講了招娣和小寶，說了他們的天分。

李歌也聽得津津有味，表示出去以后要見見這兩個孩子。

我甚至連抽時間再見招娣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聽小寶說，招娣每天都在很認真地翻閱我送她的那本書，現在都可以全文背誦了。

真好！不愧是我看上的招娣！

等我明天起早，把李歌送走后，等李歌作了證，警察把這里一網打盡了，我就把這些孩子們都帶出去。

我給招娣找最好的老師，教給招娣其它的知識，到時候讓招娣和其他孩子一起參加考試，考到外面最好的高中上學。

況且，招娣現在有了一定英文的基礎，等后來無論學什么專業也會更簡單一點。

我掏了幾塊糖果塞給小寶，讓他帶給招娣一些。

小寶樂樂呵呵地啃了塊糖，答應了。

晚上，我回家的時候還遇到了招娣。看著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又在翻那本《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的心又軟得稀巴爛。

悄悄地靠到招娣身后，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注釋，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愧疚感。

“老師！”

招娣終于在書里抽離出來發現我了。

“招娣，明天下午來老師這里，老師再給你拿一本書好不好？”

“好！”

招娣看起來興奮得不行。

“那老師先走了，你也快進去吧，太晚了，外面不安全！”

小姑娘乖乖地點頭。就在我即將轉身的那一刻，招娣突然叫住我。

“老師，您最近是在忙什么呢？不可以帶上我嗎？”

我愣了愣，隨后笑了出來。

“你還小，寶貝，沒必要知道大人的事，快進去吧，明天下午別忘了來找老師拿書。”

我真要回去了，李歌還在家里等著呢，她說有什么話要和我說，也不知道能說個啥。

和招娣告別，匆匆往家趕。

好吧，等我回去的時候，李歌已經睡熟了，至于她想說的話，我估計是什么臨別贈言，明天再說也一樣。

順手翻出明天要給招娣的書——《安娜·卡列尼娜》，我也要睡了。

明天，將是新的起點。

7.

“老師！老師！快開門！老師！”

天還沒亮就聽到外面有人在瘋狂地拍門了，我以為是有人來接李歌了。

剛穿上衣服，見李歌還沒醒，輕輕推了推她把她叫醒。

再讓她瞇會吧，等會兒還要趕好長一段路呢。

我打開外面的大門，發現并不是我爸安排的人。

“招娣？你怎么來了？”

這么早，招娣來這里干嘛？

“老師，快跑！”

我把燭火靠近了招娣一點點，這才發現招娣的臉上被人打了幾巴掌，嘴唇都打破了。

“招娣，來，你先進來，老師給你上藥。”

“老師，快跑！他們知道了你報警的事，要來抓你了！”

這幾句話弄得，我的腦子里嗡嗡的響，下意識地開始發抖。

為什么？他們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報警這件事，我明明沒有跟除了李歌以外的任何人說過！

我清楚的知道如果這一次我們真的落在他們手上，怕是只能落一個死。

“啊！”

屋里的李歌急促地尖叫了一聲。

來不及和招娣做過多解釋了，我沖進房里，看到李歌驚恐地坐在地上。

“發生什么了？你沒事吧！”

李歌顫顫巍巍地伸手指了指墻壁上的一個破洞，一句話也不說就指著。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對上一雙冒著血絲的眼睛。

招娣也跟了進來，見到這個場景，絲毫不慌，二話不說脫下鞋就打了過去。

“老師，快走！他們快來了！”

我強自鎮定下來，拉起癱坐在地上的李歌，半托半舉地帶著她往我們計劃的路上走。

后面跟著招娣。

不遠處的火把已經亮起來了。

他們來了！

“她們就在前面！”

“快！”

“我猜那個瘋娘們也和那個老師在一塊兒呢！都不能放過！臭娘們，裝瘋賣傻騙了老子這么多年！”

要追上來了！

我環抱著李歌，期盼著我爸趕緊過來！

有人突然一聲不吭地從后面伸出了手，拉著我和李歌躲進旁邊的草叢里，示意我們別出聲。

她自己一個人仍然繼續往前走。

“你去哪里？”

“你回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你回來！”

竟然是李歌在害怕嗎？她為什么要怕？

她背對著我們也不回答，倔強地引著一波人往另一處走。

眼淚在瞬間就模糊了視線，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我想沖出去把那個姑娘換回來，本來這一切都和她無關的。

身邊的李歌一聲痛呼拉住了我赴死的心。

我胡亂地擦了把眼淚，趕緊脫下外套給李歌護住肚子。

李歌看起來很疼，她的嘴都快被自己咬爛了。

我的手上流上了溫熱的液體，我不敢想這到底是什么。

她呻吟了好一會兒，忽然揪起我的衣領強撐著精神開口說話。

“我說，你……聽著，不要打斷我……村口王曉東的那家里的……兩個兒媳婦都是被買來的，姓劉的那家他家劉老大的兒子是買來的，劉老二的……劉老二的女兒是買來做童養媳的……咳……再往東走劉老根的媳婦是他買來的，兒子也是買來的，小寶……王小寶是他爹買來的，招娣也是……招娣她娘和招娣是親母女……一起……一起被賣的……”

她的眼神逐漸開始渙散，甚至都分不清在她眼前的我究竟是誰了。

“李歌，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休息……”

我輕輕地捂住她的嘴，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拿開我的手，繼續往下說。

“喂……我騙了你……不止我一個人是被買來的，但我怕……我怕你要把那些人都帶走我就……我就走不了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活著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所以不要再說了。

李歌抬著手，替我抹掉眼淚。

“就是可惜了……”

8.

可惜什么？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她的臉，她也看不清我的。

“小姐？小姐？你在嗎？”

他們來了，終于來了。

“在這里！”我拍了拍李歌的臉，“李歌，救我們的人來了，我們可以活下去了，你等著我，我馬上帶人去救人，我們都可以活下來！”

“小姐！”

“小……快！快把她們帶走！”那些人看到我了，臉色反而更差了，“快，帶上人，跟我去救人！”

那人在打電話，看起來有些為難，“老板，我們沒有帶太多的人過來，但來之前我們已經報警了，您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報警？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也去救她，你們負責把李歌送到安全的地……”

在意識徹底消失前，我在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再去打擾她。

……

我回家了。

李歌難產，死在了救護車上，孩子也沒活下來。

招娣也死了，曝尸在田里，聽說都臭了都沒人管，還是小寶實在看不下去了，把尸體給收斂了。

三個人里，活下來的只有我自己。

我也想好好生活，但我總感覺總有一雙眼睛時時刻刻都在盯著我。

無論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它一直在。

我瘋狂地想去死，我也試過各個方法去死，最終被我爸救回來了。

他說讓我活著受折磨……

OK，我聽他的。

從我回來以后，除了我爸好像我周圍的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很陌生。

我爸也不愿意管我，而且他看起來好像很恨我。

莫名其妙，我哪里惹到他了嗎？我又沒有做錯什么……

窩在被子里，我翻著早已經被我翻爛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看的津津有味。

電視上還播放著成功打擊拐賣團伙的捷報，我的眼里卻只能看到那些人被捉住的狼狽模樣。

記者去采訪了那里，也去了我曾經待過的屋子。

眼前桌子上面有一本書，那是一本還沒被送出去的書。

尾聲

大家的記憶時間好像都是有時限的。

當年轟動全國的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從眾人群情激奮到案件了無聲息仿佛只用了眨眨眼的時間。

沒有人在意那些人后續是怎么繼續生活的，包括我。

我好像時不時就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很嚴重的事，再仔細想想又實在想不起來了自己曾經做了什么……

只是午夜夢回，李歌總站在距離我很遠的地方笑。

她的孩子找到她了，那是三個很可愛的孩子。還有一個我看不清臉的人，她也站在李歌身邊。

她們五個人背對著我，走啊走……時不時說說笑笑。

我怕自己會打擾到她們的幸福，因而從來也不敢叫住她們。

招娣呢，為什么李歌沒有和她在一起呢？

太恨我了嗎？

不然為什么從來也不愿意到我夢里來？

我辭掉了我爸給我找的工作，來了療養院，就那么恍恍惚惚地混著日子。

直到王小寶找了過來。

他來到我所在的療養院，站到我的眼前，看著我渾渾噩噩的模樣，紅了眼眶。

他抓住我的肩膀，趴在我身上哭。

“招娣姐！你振作起來好不好？”

招娣？她不是死了嗎？

“招娣姐，老師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

誰？

“老師不會怪你的，姐！”

我嗎？

我是招娣嗎？

噢，好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