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經典擬話本小說:換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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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夫妻割愛就功名 淫婦女輕身偷漢子
總辭:
夜闌花影去,曉月又斜懸。何人留得住華年。枉把無多春緒自摧殘。
昔年歌舞地,今日鬼狐眠。翻云覆雨總徒然。惟有忠賢節義古今傳。
——右調《南柯子》
我看世間的人,被“酒、色、財、氣”四字,播弄了一生,到頭來都是懸崖撒手,自己本身,少不得跌得粉碎。實地在于何處?生平把許多惡孽加人,翻將轉來,都是自家弄自家。比如漱了唾津去吐天,必墮在自己的身;捏了利刀去砍地,必傷了自家的手。那“酒、色、財、氣”四字之中,覺得酒禍還少,也有天性不飲的,也有略飲而不亂的,至于醉糊涂,不過十中一二。惟有“色、財、氣”三字,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男子以至于婦女,無不受它的禍孽。大則喪國亡家,次則傷風敗節,小則損身隕命。
雖有見識透徹的君子,心中明明曉得,不料睹美色,一時不能裁割;見黃金,一念失于捺持;遇憤怨,一發不能強制。也有守了一生的名節,到老來又被這三字玷污;也有持了白日的公正,到暗地又被這三字混亂。所以古人中,寶儀叱金情之戲,功名遠大;楊震卻幕夜之金,子孫榮顯;張公書百忍之圖,九世同居,而門閭光耀。這都不是懸崖撒手,在實地上行,是自家好自家。我見世人,色又占不來,枉費心機,名德又損了;財又取不來,徒傷天理,禍患又到了;氣又伸不來,妄露英鋒,仇敵又來了。至于事體一敗,悔之無及,此時情愿遠色,情愿還金,表愿忍氣,而覆水已難收矣。正是:
被底淫人歪弄歪,門內傷人呆打呆。
失著原從得著見,快心不遂悔心來。
當前若種燒身火,過后難寒禍事灰。
試看新聞兄與弟,一枝花發一枝摧。
傳說江南句容縣,離城十里之地,村中有一家姓花,兄弟三人:大郎名花妍,別字玉人;二郎名花嬌,別字笑人;三郎名花媚,別字雋人。父母俱亡,家資不富,只靠祖遺數畝肥田,混賬度日。兄弟中,唯有花笑人的性情愛慕風騷,色字上緊急;喜歡刻薄,財字上歪念;縱心暴戾,氣字上浮躁。讀書不上,考了幾次童生,將書本就丟了。
本村有一個倒光的閑漢,姓烏字心誠,文理略通,會做幾句詞狀,會寫幾句啟書。花笑人見他刻中有美,與他志同道合,又因他妻子白氏有三分姿色,意欲謀淫,每日到他家去下象棋,吃寡酒,撮空打哄。惟有花玉人的性子,件件與笑人相反,不喜風流,不取歪利,不露矜驕,只是捏了書本,連吃飯都忘了。故此文經武策,無不淹貫胸中。于十九歲時,便已游庠。兼且一貌堂堂,美如顏玉。
本縣富翁岳東山有二女,長女名文姿,次女名雅姿。文姿嫁與玉人,德性甚賢,姿容又美,若夫婦并坐一處,人人都道似潘安西子。
一日,正值暮春時候,困人天氣。玉人與文姿直睡到東窗日滿。但聽見窗外鶯歌聲聲,溜入耳中,方才驚醒。玉人揭去了被,見文姿兩乳圓尖,滿身瑩白如雪,不覺愛切如珍,就抱上身來,合歡了一場。同同起來。窗前有桃柳數株,此時紅綠爭妍。文姿開了明窗,對鏡理妝。梳洗完了,在口上點胭脂,花玉人走近身邊,并肩搭手,低聲笑語道:“當初白樂天有二美人,一名樊素,一名小蠻,人稱她是‘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今娘子的標致,以二人之美,合為一身。我如今偏偏得與娘子,捧了櫻桃小口,親唇弄舌;抱了楊柳細腰,蝶浪蜂狂,不知如何僥幸。”文姿回言道:“妾自悵有貌無才,免不得配庸夫俗子。不料得配郎君,才貌雙全,妾也有萬千僥幸。”
說完,花玉人也梳洗了,整了衣巾,攜了文姿之手,卻欲出房。只見二弟三弟急急走進房來,報道:“外面有一位差官,說是省城內蘇府差來的,要請大哥相見。”
玉人聽了,不知恁故,忙忙出來迎接。作揖過了,差官道:“俺家蘇爺特差小官來,聘請大相公。”隨即呈上大紅名帖,是“眷社弟蘇元元頓首拜”。差官又呈上花紅聘禮,計有十種;又呈上安家銀子,計有百金。玉人一一看過了。差官然后呈上聘書。玉人即遜差官坐下,拆開看時,只見書上寫道:
憶昔文苑聯窗,少年豪放,兄賦詩,弟狂嘯。或文完而茶熟,或讀罷而月來。此情此景,如昨日也。弟本庸駑,茲者謬叨圣恩,擢鎮秦中。奈才慚巾幗,而任重長城,必得胸中無數甲兵如盟兄者,為軍中韓、范,弟之幸,蒼生之幸也。所具溪毛,萬祈笑納。外具文駟一乘,幸如五陵少年,策馬而來。弟將倒屣不遑也。恭候,恭候。
花玉人看了,即通問些前后事情。茶后,進內與文姿商議,說道:“這蘇朋友是我昔日的同窗,是江寧人,曾中武進士。今新升陜西延安府邊關總鎮,要迎我去做監紀參謀。現有聘儀十種,安家百兩,駿馬一匹。看他來意是決要我去的。我想向來把這書本兒讀破了,巴不上一名科舉,爭他無益。男兒志在四方,便出去做些事業也是好的。只是我拋你不下,怎處?”
文姿道:“有二叔、三叔在家,又有了百兩銀子盡可度日。拋不下是私情,功名是大事,豈可失了機會?”玉人便出來允了差官,收進禮儀,待茶待酒,不消說了。一面打點行李,把一百兩安家銀子一厘不私,盡數交與二弟,叫三弟同心協力,看顧長嫂。
是夜,玉與文姿枕席之上免不得恩愛歡娛,一時之后,云收雨散,說些離情別話,不覺潸潸淚下。玉人叫文姿在家勤緊苦守,文姿叫玉人路上保重小心,各各安慰一番睡去。正是:一夜恩愛從今割,明日相逢在夢中。
次朝起來,收拾行李停當。與差官同膳完了,玉人進到房中,與文姿一揖,說一聲道:“我去也。”眼眼相看,兩人的淚兒不覺滂沱注下。玉人恐怕二弟三弟看見不雅,忙忙擦住。又到弟婦秦氏房中揖別,吩咐道:“可與伯母同心理家。”走出房來,差官早已門外上馬了。玉人只得到大門外,也上了馬。可憐那花玉人,馬行十步,九次回頭。更可憐那岳文姿,倚了門閣半日,直到望不見了人兒,才回閨室,不覺長嘆了數聲。正是:
閨房悄,馬蹄茅店程途杳。程途杳,兩處枕邊,一般淚吊。北望關山云縹緲,燈前月下思情繞。思情繞。何日歸來,重諧鴛好。
——右調《憶秦娥》
此后,文姿把房窗緊閉,恁它窗前桃柳爭妍,只是不開。云鬢懶梳,胭脂懶點,一味埋頭做女工,拈針錢。有唐時孫夫人《春閨》詞一首為證:
曉日壓重檐,斗帳春寒起又眠。天氣困慵梳洗懶。眉尖淡畫,春山不喜添。閑抱繡絲,認得金針又倒拈。陌上游人歸也未?厭厭滿院,楊花不卷簾。
話分兩頭。
且說花笑人別兄之后,計劃已定,同小弟花雋人,到城邊沖要處,尋一所寬超房屋,創置得十分精雅。門面前釘一片砂綠小匾額,題曰“杏花村”。外門上有一對聯,是:牧童住笛披云指,游子提壺帶月敲。內間座頭上面也有一對聯,是:杏花村專引仙家來鶴駕,茅店月能催俠客舞雞聲。這都是花玉人的社友名士所題,花笑人去求來的。及到房廚處置停當,然后擇一個吉日,掛金匾開業,那上寫著“花笑人安寓宦仕客商”。雇烏心誠做了幫手。開店之后,來往客商仕宦,見他房宇雅當,多到他家店中。漸漸興旺,又雇了兩三個工人,勤緊服事。開了兩年,趁有二百余金。看官們,你道店中興旺,就該把妻子接來同住,有個主持,為何還住在鄉間?只為花笑人向在風流場中著腳,有些不秀氣的婦女,每常夜深之候,親身到花笑人店中,做上門的閻婆媳。有時花笑人往婦女家中,做知趣的張三郎,恐怕妻子礙眼。況且妻子到店,大嫂也要同來,更加不便,故此仍放在鄉間。第三年,值大比之科。到七月盡邊,應試投宿的甚多。
一日,夜深之候,有一位科舉秀才,姓云,名程,別字上升,一主一仆進門投宿。因各房俱滿,花笑人引到自己房中安歇。此房是個斗室,只容一床一桌,平日相知婦女時常到此房中與花笑人取樂的。是夜,云上升睡好,管家吹滅了燈,將房門帶合,往外打鋪睡著。花笑人也在店頭里邊打一鋪兒權睡。夜深時候,有一個鄰家婦人柳氏,向與花笑人相好。丈夫名喚楊三官,是縣前做更夫的,此夜又去值更。柳氏對了一盞孤燈,沒情沒緒,欲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反鎖了門,悄悄走到花笑人店前,見店門略開。原來客店每遇人多,眾客不住的起來小解,不是這位,就是那位,故此門兒不能緊閉。柳氏照往常行徑,輕輕推進了門,熟識之所,一溜兒走到云上升房中。只道花笑人在內,低低叫了兩聲:“花官人”。云上升剛剛睡濃。柳氏見不應聲,竟脫了下身裙褲,上床去扯被窩。此事甚奇,但不知云上升醒來如何光景,柳氏如何解結,且看下文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