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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天空使命(1)
文/小建
楔子
雪夜的海島冷冽到讓人幾乎喪失生趣。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戴著暖耳,神情寥落地走在一條鵝卵石鋪就的甬道上。天空中濃云低垂,風挾著隆隆濤聲轟響在耳畔。他抬眼望去,天和海的盡頭交融在一處,一片濃黑,視野里只有那座廢棄游樂園里的摩天輪還能看出模糊的輪廓,卻也透出頹敗陰森的氣息。
甬道穿過環形林帶,通向一棟造型簡約優雅的單層別墅。他踏上石階來到門前,身份識別器完成人臉識別和腦電波解碼,門鎖打開,他拉開門準備邁步進屋。
一只腳剛踏進屋內,他的頭部突然猛烈震蕩了一下,猶如被鈍器擊中,接著表情凝固,眼神放空,直挺挺地摔倒在門口。
倒地男子身后十米處,一名黑衣人微笑著收起高壓水彈槍,走出樹林。這樣的天氣最適合來上這么一手,用雪制成的高壓水彈不但取材方便,而且不會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
又一名頭戴黑色皮制禮帽、身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從樹林里走出來。他高大的身形很具壓迫感,步伐沉穩有力,不疾不徐,不像是在行隱秘之事。
他徑直走到倒地男子的身旁,蹲身將他的暖耳摘除,拍了拍他的臉——沒有反應。
“不至于就這么死了。”持槍的黑衣人走上前來說。
“我不是怕他死,是怕他大腦被打壞,他可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天文學家。”被稱作“頭兒”的高大黑衣人吩咐道,“把他抬進屋,綁起來,弄醒。”
頭兒說完話自己先進了屋,在門側的墻壁上摸索了一通,開了燈。
屋子很寬敞,家居陳設卻極其簡潔,客廳墻上掛著一幅隸書,寫著“真理屋”三個大字,昭示著主人的某種心境或者追求。頭兒笑著搖搖頭——真理能夠普度眾生不假,但真理的追求者和發現者卻往往先行遭受厄難,從古到今概莫不如是。
持槍的黑衣人收起了槍,將倒地者拖進屋,把門關上,手腳麻利地將他綁上,然后拿出一根二十英寸左右的金屬棒在其太陽穴部位輕輕戳了一下。倒地者身子觸電似的一哆嗦,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霍金你好。”頭兒問候了一聲,隨即自己都笑了,“不好意思,現在是不太好,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請放心。”
“你們是什么人?”霍金嗓子有些喑啞,但并沒有意想中的恐懼。
“你說呢?”頭兒反問道。
“果然是你們,我早就預料到你們會來。”霍金輕蔑一笑。
“是嗎?所以你看起來并不怎么害怕,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嗎?”頭兒問。
“反科學的路走不長,我勸你們趁早改行。”雖然被捆縛在地,樣子有些狼狽,霍金的神情卻依然倨傲。
“還是根硬骨頭。”頭兒蹲身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我聽說你智商很高,但這次你不夠聰明,很讓我失望。我不跟你廢話了,我們馬上就會帶你走,也許余生你都會失去自由,對此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霍金努力地仰著頭,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只要滿足我這個要求,我就永遠是自由的。”
“說吧,盡量滿足你。”頭兒說。
“我希望把天文望遠鏡帶上。”霍金頭轉向一邊,把嘴努向屋子的另外一側,“就放在陽臺那里。”
“嗯,我能理解。”頭兒笑笑。
頭兒去到陽臺,那里空落落地擺著一盆吊蘭、一把座椅和一臺小型天文望遠鏡。這臺望遠鏡比他預想得要小巧得多,試了試,一只手就能擎起來,搬動很方便。他把望遠鏡搬到了客廳,矗在霍金面前。
“你的寶貝來了。”頭兒兩只手掌攏起,丈量著鏡筒,“口徑這么小,怎么能觀測到小行星?”
“你沒資格跟我討論專業問題。”
“好吧,你才是專家。”
他又摸了摸鏡筒,這一次他注意到鏡筒靠底部有一個綠色條狀窄屏,跟門禁裝置類似。“這是身份識別器嗎?”頭兒問道。
“當然,我的寶貝旁人不能盜用。”霍金說。
“理解。”頭兒又笑了笑,轉身對黑衣人吩咐道,“讓其他隊員過來清理痕跡,把車子和船都準備好,要回去了。”
“是。”黑衣人掏出電話。
一切都在按計劃順利執行,頭兒長出一口氣,打開房門,踱出屋外,掏出雪茄點上。
島上的天陰起來快晴起來也快,濃云漸漸變得薄透,終于在東南方向上散開一角,一顆星星孤零零地出現了,像躲在黑色幕布后的一只眼睛,窺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頭兒吐出一個煙圈,輕輕說道:“對不起了,宇宙又少了一位知音。”
1 太空末班崗
結束了跟妻子和女兒的視頻通話,陳擇英來到教學艙門口,準備踏上講臺。
他又拿出那張全家福照片看了看,嘴角彎出笑意——總也看不夠似的,哪怕剛剛在視頻里已經看過十幾分鐘。現今這時代人人都有個人虛擬視窗,家人的信息一般都是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儲存起來的,陳擇英身為一名與高科技朝夕相伴的宇航員,卻始終覺得數據流太過虛幻,總不如拿張照片貼在胸口、放在手心踏實。
照片中三歲的女兒諾諾穿著他給買的柔性布料做的兒童仿真太空服,圓滾滾的像一個雪娃娃。她坐在父母并攏的膝頭,略微歪著腦袋,眼睛晶亮,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圓乎乎的小臉蛋上竟透著英武的神氣,細看之下隱約有乃父風范,這真讓當父親的感到驚喜。陳擇英一年才回家一次,而拍照的這一次也許就是女兒長大后能記起的第一次,因而彌足珍貴。諾諾已經對爸爸的職業有了模模糊糊的認識,也有了探究的興趣,她最喜歡爸爸穿太空服的樣子,對于穿在自己身上的這套兒童仿真太空服更是興奮不已,拍照那天一直在地板上努力跳著,試圖飛起來。
妻子孟凡人如其名,平凡的模樣、平淡的表情,極少有活潑的一面。結婚后的頭兩年丈夫作為太空英雄的榮光并沒有分享給她,倒是后來太空基地的名聲不太好了,民眾對宇航員的責難波及了她這個無辜的家屬。對此,她從未抱怨過。實際上她溫婉嫻淑的外表下是堅韌的自信和驕傲,丈夫在她心中就如同星辰般閃亮,流言不能削弱他一絲一毫的光芒。無數個夜里,孟凡陪著孩子仰望天空,指著太空基地的方向,給孩子講著星星和爸爸的故事,于是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中,星星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每年的七月,爸爸都會從那片星海中落回地球,陪上她們娘兒倆幾天,之后就匆匆回到天上。
這次將是長久的陪伴了,他即將永久退役——陳擇英摩挲著照片中妻子和女兒的臉,內心深處卻又在隱隱作痛。他實在太舍不得太空基地了,這里是他奮斗的地方,離開了這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更令他感到難受的是:本來退役只是他個人的決定,但隨后他接到的消息是整個太空防御體系都要報廢,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而是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這座太空基地在人們眼中已然變成了一個燒錢專業戶,地位早就岌岌可危了。
無論如何,這份事業都應該有人繼承下去,這也正是他今天講課的主題,他要在年輕人心中播下火種。
教學艙門的舷窗外,太陽從弧形地平線上升起,給地球一側的輪廓鑲上金邊,這光亮逐漸擴大開來,催動著萬物蘇醒。這景象似乎正寓意著希望,陳擇英振奮了許多,推開了教學艙的門。
十幾個年輕面龐齊刷刷地看向他——這位三十七歲的太空基地總指揮一身戎裝,看上去比在電視里英俊很多,身姿挺拔,正氣凜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
“維特號”太空基地的主艙采用滾筒離心的方式制造出模擬重力,當陳擇英站上講臺時,他看不出臺下十幾位年輕人對人造重力有什么不適應。這很好,說明他們平時訓練有素,沒偷懶。
“學弟學妹們你們好,我是‘維特號’太空基地總指揮陳擇英,和你們一樣,我也是銀河飛行學院的學生,所以不用叫我總指揮,叫學長就行。”陳擇英自我介紹道。
這一番開場白先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離,學弟學妹們原本略顯拘謹的表情放松下來。
“這次邀請你們來到‘維特號’太空基地參觀,并不是公司的意思,是我私人跟銀河飛行學院的一個邀約。”陳擇英環視了一下眾人,用很誠摯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學院里最優秀的學生,謝謝你們的賞光。”
這份謙遜和客氣讓年輕人們感到親切極了,眼前這個英武的總指揮馬上變成了可以閑談聊天的學長,但也有個別頭腦精明的人品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避開公司,以私人名義邀約,這是什么意思?
“先問一個小問題吧,誰知道這座太空基地為什么被命名為‘維特號’?”陳擇英說道。
這是一道送分題,考的不是知識,而是積極性——一群人中總會有一兩個積極分子,而這一兩個積極分子通常確有過人之處。
一位眼睛黑亮黑亮的學弟搶先回答道:“1898年,德國天文學家古斯塔夫·維特發現了一顆小行星,他計算出小行星軌道跟地球軌道有相交的情況,為此嚇了一大跳。這就是最早發現的近地小行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愛神星。愛神星上有兩座環形山,一座叫賈寶玉,一座叫林黛玉,愛神星上的黃金儲量比地球上已開采的全部黃金還要多……”
陳擇英虛按了一下手掌,示意停下來,這位搶答的學弟不但積極,還有點話癆。
“答對了,早餐給你額外加個蛋。”陳擇英笑道。
“哈哈,那太好了。”學弟也真不客氣。
陳擇英繼續講道:“眾所周知,近地小行星是地球的最大威脅之一,而‘維特號’太空基地則專為消除這一威脅而建。我們來看一段影像……”他從電腦中調出全息影像,投影到空中,影像中一架火箭噴著明亮的尾焰正在升空,“公元1969年3月3日,土星5號火箭在美國佛羅里達州肯尼迪航天中心成功發射,將阿波羅9號載人航天器送入太空。三名宇航員在太空中度過了之后的十天。這期間他們除了完成既定的太空任務外,還發現了這樣一件事——在太空中俯瞰地球,除了能看到壯觀的鋒面云帶和璀璨的城市,還能看到不時出現的細小閃電,那是闖入地球跟大氣摩擦燃燒的隕石。實際上,每天都有總重量約幾百噸的隕石侵入地球,好在它們個頭都很小,尚未到達地面就燃燒殆盡。”
美麗的東西往往都蘊藏著危險,流星就是其中之一。全息影像忠實地還原了當時的情景。
“隨著對隕石研究的不斷深入,人類意識到地球是在宇宙中裸奔,宇宙深處的不速之客會從各個方向朝我們射擊,只要子彈的口徑稍大,我們就會遭受滅頂之災。尤其是那些運行軌道跟地球軌道可能出現相交的數十萬顆體積較大的近地小行星,每一顆都可能釀成巨大的災害,甚至會給地球帶來末日。實際上,這不是會不會發生的問題,而是何時發生的問題。換句話說,小行星毀滅地球生命是遲早的事,如果我們不加以防范的話。”
“進入到22世紀以來,隨著太空技術的發展,世界各地有近千個太空防御計劃被付諸實施,但大多無疾而終,直至聯合國介入,跟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合作建造了用于外來天體防御和深空探索的‘維特號’太空基地,情況才得以改觀。我們這座太空基地配載有大型激光陣列武器和二十架‘希特’太空戰機,可用于太空巡航和小行星攔截,在沒有外來天體侵擾的‘和平年代’里它還可作為深空探測器的發射基地,擔負著太空科考的任務。”
全息影像播放著三十年前“維特號”太空基地剛剛建成的情景,龐大的蘑菇狀艦體在太空中如同一座巨無霸堡壘,它的意義早已超越了太空技術的范疇,是現代科技發展的巔峰之作,甚至當你凝望它時會不自覺地產生宗教式的崇拜。鏡頭又切換到了聯合國大會廳,阿德爾森科技公司的創始人麥克·阿德爾森正在發表講話,他那時才三十多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青年才俊,正是此人一手將人類夢想了百年的太空防御變為了現實。他也是陳擇英的伯樂,親手提拔陳擇英為“維特號”太空基地的第二任總指揮。
“我請教學長一個問題。”一位學弟舉手打斷了陳擇英的話。
又是剛才搶答問題的那位學弟,陳擇英點頭道:“請講。”
“太空基地有過到愛神星上開采黃金的計劃嗎?畢竟民眾都在抱怨基地只花錢,不創造價值。”學弟問。
這個異想天開的問題引來一陣竊笑。陳擇英卻沒有絲毫輕慢,正色答道:“人類創造的文明比黃金貴重得多,開采黃金不是基地該干的事,基地扮演的角色是人類文明的守護者。”
“我知道,但這畢竟是發財之道啊。”學弟說。
旁邊一個女生看不下去了,插嘴道:“許愿你是不是傻?黃金多了,金價必然下跌,這并不會給社會增添財富,反而添堵添亂。太空基地是負責小行星防御的,不是負責采礦的,你別瞎起哄好不好?你愛發財自己發去,別耽誤學長講課。”
“你算老幾,還教訓我呢?學長的這座太空基地就是為防御隕石攻擊而建造的,而我是我們銀河飛行學院里最了解隕石的人,我跟學長做學術探討,你一邊涼快去。”
“算了吧。你最了解隕石?你了解的那是隕石的行情!”女生轉而跟陳擇英說道,“他叫許愿,兼職隕石販子,滿世界搜集隕石拿到文物市場上去賣,據我所知他還仿造了很多假隕石,坑了不少人,他的外號就叫‘隕石坑’。”
此話一出,同學們立刻哄笑成一片。
“學長是我的偶像,你別在他面前詆毀我!”許愿急了,“我也是為學長好,想給他找一條創富道路嘛,這樣起碼可以維持基地運轉,短期內不會被勒令報廢。”
這話聽得陳擇英心里一疼,也許這位名叫許愿的學弟真的是好意,盡管現在說這些都晚了,但這正好引出了他今天想講的主題。
“是的,你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維特號’太空基地將要徹底報廢,所有基地人員很快都要遣散,聯合國不想在太空防御事業上花錢了,一分錢都不想再花了。”
陳擇英頓下來,目光望向艙底的舷窗,舷窗外是蔚藍的地球,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得見亞歐大陸的輪廓。
后排的一位女生用怯生生的語調說道:“學長,據我所知,‘維特號’太空基地本來就已經到了服役年限,原本是要更換部件,改造成‘維特二號’太空基地的。政府不想再做投入,趁這個機會把項目喊停了。其實也不能全怪政府,政府是要聽從民意的。咱們可以做個調查,到大街上問問,估計沒幾個人相信小行星會撞上地球,所以我覺得是民眾的力量在起作用。”
“這事兒能聽民眾的嗎?”還沒等陳擇英接話,許愿就轉過身去跟那個女生爭論上了,“民眾只知道吃飽穿暖,民眾需要被教育。”
“但現在經濟危機這么嚴重,連吃飽穿暖都很困難了,還怎么談其他的?我媽失業一年半了,我爸上個月也失業了,我家現在就過得挺困難。很多工作崗位都被人工智能代替了,大批人淪入經濟拮據的窘境,這你應該知道,除非你是富二代,不過我看你這氣質也不像。科技本來就是雙刃劍,民眾對科技的警惕甚至反對也是有道理的。大家都要生活,不是嗎?”女生說著話眼圈有些紅了。
“好啊,原來你接受了‘黃金拋物會’的思想!”許愿指著女生,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要給人扣帽子!”女生氣得腮幫子鼓鼓的,“我怎么會接受恐怖組織的思想?我是在講道理。”
“就是你這種所謂的道理葬送了這座太空基地!”許愿語氣激動起來,“科技就應該向前發展,沒有停下來的道理。人工智能取代工人的工作,造成財富過度集中,政府就應該出臺相應的政策,從制度上遏制社會環境的惡化,而不是拿科技開刀。生產力上去了,生產關系應該跟上步伐調整,不能生產關系沒調整好,愣要把生產力再拽下來吧?你這位小同學的思想很危險,你還不自知呢,再發展下去,你就快成‘黃金拋物會’的成員了。”
那女生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狠狠瞪了許愿一眼,卻無語反駁。
陳擇英發現調皮搗蛋的許愿一旦正經起來說話還挺有道理,而且邏輯堅實,觀點鮮明。他倒希望持有類似觀點的年輕人能越來越多,這樣他的事業才能后繼有人,這也正是他給學弟學妹們上課的初衷。
“昨天我的助理朱妍已經帶著大家參觀了整座基地,不知大家的感覺如何,但我個人一直都很肯定地認為:‘維特號’太空基地是人類太空史上的奇觀,我甚至希望你們大家能盡量記住基地的每一處細節,因為以后大家再也看不到它了。每當經濟下行,太空事業必定首當其沖地被削減甚至被取締,一代又一代的從業者從未擺脫過這種尷尬。對我個人來說,即便太空基地不報廢,我也早就做了退役的決定。當我有了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我覺得我應該把接力棒傳下去,一開始是擔心沒有合適的接棒人,誰能想到現在連跑道都沒了……”
“我堅信太空防御的整體中斷是歷史的倒退。有些同學可能會以為當經濟轉好后,太空防御會很快重啟,這樣的想法過于天真了。大家是否記得,從人類登月活動中斷到人類再次登臨月球,中間歷經了多少曲折?這就是歷史給予我們的教訓。所以對太空防御的重啟我個人持悲觀態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太空防御的信念傳承下去。以后我不再是一名宇航員,這輩子都不再是了,可能你們也不會成為宇航員,但請年輕的你們把這份信念放在心里,然后再傳播給更年輕的人,這樣的話太空防御事業的重啟會更快一些。我愿意跟大家成為朋友,以后隨時交流,我把希望放在你們身上。”
陳擇英走下講臺,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起身后他卻換上了一副輕松的表情說道:“講課到此結束,都跟我去餐廳吃飯吧。我知道昨天大家都吃的太空簡餐,委屈你們了,今天我請客。”
聽說學長請客,坐在前排的許愿第一個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跨到陳擇英身側,跟陳擇英一起往外走,他還憋了一肚子的問題要問呢。
“學長,太空基地啥時候報廢?”
“下個月開始。”
“全拆了?”
“先將太空戰機和激光陣列武器運回地面,其他一些有用的東西當然也得留著。余下的看情況吧,基地主體要發配到太空中去。”
“太可惜了,那都是錢啊!”
“總比養著我們這群宇航員省錢,人力成本你得算進去。”
“哎,學長,你說如果隔個一兩百年再重啟太空防御,會不會正巧趕上倒霉,在這期間就碰上小行星撞地球了呢?”
“大約每隔一百年都會有一到兩次大的隕石事件,但都沒到能滅絕人類文明的程度,人類已經生存了三百萬年,還可以這樣僥幸地活下去。”
“唉,趙一寧院士說您對基地很有感情,肯定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趙一寧院士?那是我的導師。你跟他很熟嗎?”
“何止熟,我去年考上了他的碩士研究生,這次就是他把我選來的。”
陳擇英才知道這個許愿不但是他學弟,還是他師弟。
說話間到了餐廳,“維特號”太空基地總指揮助理朱妍正在跟餐廳師傅交代事情,看到同學們站到了門口,趕忙迎了過來:“快落座,開飯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分散落座。許愿跟著坐在了陳擇英和朱妍身邊,在餐桌上的點餐系統里忙活起來。
“陳指揮,有個新情況。”朱妍面色有些凝重,“黃金拋物會的一號首領卡洛斯又發布了新的視頻,視頻中提到了阿德爾森科技公司,也提到了老板和您。”
“哦?說什么?”陳擇英最近恰好在關注這個反科學組織。
朱妍擎起左腕,在手表上按動幾下,調出視頻,投影在桌面上。視頻里蒙著黑色面罩的卡洛斯正在發表講話:“我們對中國江蘇盱眙近地天體觀測中心的爆炸事件負責,對夏威夷莫納克亞山天文臺的爆炸事件負責,對美國洛杉磯格里菲斯天文臺的爆炸事件負責。現在全世界的天文機構都已陷入癱瘓,連NASA和歐空局也停擺了,這很好,省得我們一個個炸過去。”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提,聯合國政府已經拒絕了阿德爾森科技公司關于改建升級‘維特號’太空基地的提案,‘維特二號’太空基地計劃徹底破滅。話說回來,你們猜猜看,麥克·阿德爾森和陳擇英真的相信有小行星會撞到地球嗎?不,這都是些騙人的鬼話。維護太空基地耗資巨大,省下這筆錢,我們的社會將不再有窮人!”
“阿德爾森科技公司主營太空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這兩項技術正好就是造成民生問題的罪魁禍首,但隨著‘維特號’太空基地的報廢和人工智能產線的急劇收縮,這家公司正面臨破產。這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為了慶祝阿德爾森科技公司的破產,我們將暫停對于前沿科學家的綁架。你們知道的,沒有這種科技公司,科學家的理論成果只能停留在紙面,完成不了實質性的成果轉化,我們也就不必大費周章地對他們下手了。全世界都在靜候阿德爾森科技公司的破產,我跟你們一起期待。”
卡洛斯的影像消失,屏幕定格為一個藍色的拋物線狀徽標,拋物線最頂端立著一枚黃金戒指。
陳擇英將食指撫上那枚黃金戒指:“唉,這個徽標極富煽動性,反科學由此變得貌似合理了。”
許愿接道:“是啊,恐怖組織的核心競爭力在于他們的理念是否具備強大的召喚作用。以往以‘伊甸’為名的反科學組織出現過好幾個,都沒能成氣候,因為老百姓享受過科技帶來的好處,沒人想回到伊甸園,而且伊甸也并不符合東方人的信仰和文化。黃金拋物會的拋物線理論簡單明了,一句話就說得明白——當科技發展超越某個臨界點后就會弊大于利。這種看似理性而折中的對待科技的態度跟普通民眾的切身感受完全符合,一下子俘獲了人心。”
“嗯,所謂的臨界點,所謂的黃金時代……”陳擇英食指叩擊著影像中的黃金戒指,“21世紀中葉——他們為黃金時代做的定義。他們想讓科技倒退回那個年代,沒有強大的人工智能,沒有太空基地的年代……”
朱妍臉上籠上了一層愁云,問道:“陳指揮,我們公司真的會破產嗎?”
陳擇英嘆了口氣,說:“形勢很不利。我還好,反正我已經決定退役了,可苦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真要失業了。”
朱妍眼神黯淡下來,垂頭不語。
許愿看到氣氛冷下來,揀著話安慰他們:“長久在太空里待著對身體也有傷害,這樣也好,回家跟家人團聚。工作嘛,總找得到的,實在不行的話,跟著我倒騰隕石唄。”
“經濟形勢這么不好,還有人玩隕石嗎?”朱妍問道。
“嗨,經濟再不好,土豪也有的是。”許愿呵呵笑道,“古玩市場一點沒受影響,古代大師的油畫、古代美女的尿盆,都能賣錢。”
“油畫還行,尿盆……”正巧一盆紫菜蛋花湯送上來了,朱妍嗔道,“哎呀,你說你這人!提尿盆干啥,吃飯呢。”
陳擇英哈哈大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湯。
許愿也拿勺子舀了一勺湯,不喝,只舉到嘴邊看著:“人造重力這么厲害,水平面還是水平面,湯都不灑的。”
“基地上這種頂級科技的運用到處都是,太可惜了。”陳擇英說道。
朱妍手支著腮幫子想了想,自我安慰道:“其實也沒啥可惜的,基地報廢就報廢吧,回家跟家人團聚挺好的,您不也一直說想諾諾嗎?”
陳擇英嘆了口氣:“我在基地干了十幾年,要說沒感情誰也不信,就這么報廢了真不甘心。”
“那倒是,我也不甘心……”朱妍拿著勺子怔怔地望著舷窗。
舷窗外星海璀璨,幾個月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
基地上的宇航員將要陸續返回地球。“維特號”將會被放逐到無垠的太空,成為歷史的陳跡。與地球上的名勝古跡不同,不會有人去憑吊它,只是偶爾有人會想起它,想起人類曾擁有過的最恢宏的科技,想起舷窗外那片璀璨星海。
許愿撓撓頭,跟陳擇英說道:“其實我也不甘心……隨著太空基地報廢,我的理想也破滅了。”
“你什么理想?”
“成為您的搭檔,一起戰斗的那種。”
許愿眼睛里透出熱切的光,不像是在吹牛或者刻意恭維。
陳擇英沖他點點頭,表示贊許,不管怎樣,眼前這個小伙子心中已經有了一團火種,盡管他看上去還不是十分靠譜。
2 末日降臨
公元2164年6月,初夏時節中國北方的陽光逐漸熾烈起來,而位于北京的阿德爾森科技公司總部的員工們卻如墜冰窟,他們即將面臨失業。比地面工作人員更慘的則是“維特號”太空基地上的宇航員們,他們中的大多數返回地球后就地遣散,手續簡單到令人寒心。
貨運空天飛機頻繁來往于地空之間,將太空基地上的高科技設備運抵地面,其中相當一部分要被變賣,以支付宇航員們的體檢費和后續三年的基本醫療保障。
黃金拋物會成功地在民眾心中培植起了對太空事業的仇視,幾乎所有的天文機構都已中斷工作,隨著“維特號”太空基地被放逐,人類文明在茫茫宇宙中合上眼睛,安心地做起了盲人。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創始人麥克·阿德爾森和“維特號”太空基地總指揮陳擇英也被冠以“現代杞人”之稱,被人們大肆嘲笑,仿佛他們是天生的騙子和小丑。
然而,隕石災難就在此時發生了。
公元2164年6月27日晚11點23分,一個大火球從天而降,落入日本神戶港,在離一間以制造軍用潛艇為主業的造船廠僅三百余米處爆炸,造成五十幾人死亡,兩千余人受傷。日本防務省起初以為是軍事打擊,但很快就勘察出那是一顆隕石。此前外界都以為這間造船廠生產的是常規潛艇,但隕石災難發生后政府卻做了應對核泄漏的緊急措施,當地人員全部疏散,外界這才知道造船廠生產的是核潛艇。
媒體報道的重心并未往軍政方向演進,也并未往核事故的方向演進,因為第二天上午又有一顆隕石墜落在中國東海。連續兩天發生兩起隕石事件,這非常罕見。
落入中國東海的隕石引發了小規模的海嘯,并未造成大的災害。但不幸的是,事發時一艘小型游輪距離隕石墜落點不超過五百米,隕石沖擊波掀起的巨浪打翻了游輪,船上一百多名游客遇難。遇難者名單和照片很快被公布在了網上,最小的遇難者僅有三歲,名叫陳諾,她的媽媽孟凡也一同遇難。母女二人發在社交網絡上的海上游玩照片流傳很廣,引來網友一片唏噓。照片中陳諾穿著一件兒童仿真太空服站在船頭,頭發被海風揚起,在媽媽的護持下張著雙臂像要飛起來。
再下一次的隕石事件發生在南非中部的弗里德堡城東南二十千米處,由于事發地點較為偏僻,人煙稀少,只有一個人受了傷。這次隕石事件距離中國東海隕石事件不到三小時。
短時間內連續發生三起隕石事件,造成幾百人死亡,這不可能是巧合。恐慌情緒開始在全球范圍內蔓延,越來越多的人擔心還有更大的災難在后面。而這時候有能力監控和攔截隕石的只能是阿德爾森科技公司,“維特號”太空基地正在被放逐的邊緣,也許在它壽終正寢前還能奮力一搏,救地球一次。
消息漫天飛,各路媒體在經過了短暫的喧囂后,終于迎來了一個明確的官方指示——經聯合國授權,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將就此事件召開新聞發布會。
7月1日,上午九點整,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創始人麥克·阿德爾森在聯合國發言人的陪同下步入新聞發布會現場。發言人只是在發布會開始的時候說了一段簡短的開場白,確認了此次發布會的官方屬性,隨后就把話筒交給了麥克·阿德爾森。
麥克·阿德爾森現年六十六歲,鬢角全白,面龐已經顯出些許老態,一雙藍色眼睛卻如鷹隼般銳利。由于十歲就隨著做生意的父母來到中國定居,因而他的一口中文說得相當地道:“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外來天體監測部門剛剛確認,剛剛發生的三次隕石事件并非是一場小型的隕石雨,這些隕石都來自于一顆名為‘2160HW’的小行星。這顆小行星本來要在一個月后從地球飛掠而過,跟地球的距離大概是地月距離的十幾倍,尚在安全范圍內,但我們最新的軌道監測數據表明,它受到引力攝動,已經發生了變軌,有可能落入地球。”
臺下的媒體記者們發出一聲低呼,這可是所有情況中最糟的一種。理論上說,近地小行星有受到太陽系內行星引力攝動從而變軌沖向地球的可能。但這僅僅是理論,有據可查的歷史上這種事很少見,僅有的幾次情況還都并不嚴重,至少小行星的個頭都不算大。但這一次有所不同,既然小行星的碎塊都能釀成災害,小行星的主體必定不會太小。而且“2160HW”以發現年份打頭,顯然是個臨時編號,小行星只有在經過四次以上的觀察確認,并且運行軌道被精確測定后才能得到一個正式編號,正式編號前面是一長串阿拉伯數字。臨時編號就意味著人們對它觀察次數有限,了解也有限,防范起來也更有難度。
麥克·阿德爾森繼續說道:“隕石災害每個世紀都會出現一到兩次,至于災害程度如何則完全要看運氣。‘2160HW’小行星最大直徑有4千米左右,也許大家對這個數字沒概念,我只舉一個例子,造成恐龍滅絕的那顆小行星直徑是10千米。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做了一個簡單的撞擊模擬,但我不準備給大家看了,以免造成更大的恐慌。”
稍有科學常識的人不用看模擬也知道,這么大的小行星撞到陸地,起碼會毀掉一個大洲;撞入海洋情形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百米高的海嘯將吞沒沿海的大片土地,生態系統徹底崩壞,居住在內陸地區的人們會在隨后的氣候惡化中被折磨至死。
一名記者陡然站起身來,大聲質問道:“‘維特號’太空基地建成時可是以提前50年預警小行星撞擊事件為目標的,怎么弄成了現在這個局面?連一個月的時間都提前不了?”
人群中出現了一股騷動,不少人紛紛附和,顯然這個問題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麥克·阿德爾森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從容答道:“近地小行星的數量比我們原本預想的要多很多,還不斷地有主帶小行星闖入近地軌道,這些新加入的危險分子很難捕捉,而且最近十幾年這種主帶小行星闖入事件變得愈加頻繁,太陽系就像一鍋煮沸的開水般躁動,這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難度。太空基地每年要獨立發現幾千顆新的近地小行星,同時也從世界各地的天文觀測機構那里共享信息,又增加了上千顆新的近地小行星,跟蹤任務非常繁重。”
“跟蹤不區分重點嗎?像這么大體積的小行星理應重點盯防!”那名記者打斷了麥克·阿德爾森的話。
“當然,我們一直是這么操作的。但這顆小行星是4年前才被發現的,只有一次觀測記錄。它是一個隱形殺手,誰都沒有注意它。”
“為什么沒有注意呢?”記者緊追不舍,并且用的還是責難的口氣。
“你應該提點有意義的問題,而不是一味質疑!”麥克·阿德爾森突然爆發了,“還不夠嗎!你們還不夠嗎!這五六年以來對太空基地口誅筆伐的就是你們這群人,而今整個地球整個人類的生存希望都寄托在太空基地上,而你們這幫蠢貨還在質疑!你們除了質疑還有什么本事!”
現場陡然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麥克·阿德爾森夾帶著臟話的這一通訓斥給驚呆了。
麥克·阿德爾森喘著氣,平復著自己的怒火,努力放平語調:“眼下‘維特號’太空基地上用于攔截小行星的激光陣列武器已經拆除,即便不拆除,激光武器也并不適合對付這么大個頭的小行星。太空戰機大多運回了地面,宇航員都已遣散,只剩下總指揮陳擇英和兩名部下暫時駐留在基地。他們原計劃明天返回地球,現在我已經讓他們原地待命了。基地上只剩下一架‘希特’太空戰機和少量彈藥,我現在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陳指揮身上,希望他能帶來好運。”
話音落下,現場又是一片寂靜,好半天才有一名記者打破沉默,問道:“只有這一個方案嗎?”
“只有這一個方案。”麥克·阿德爾森回答。
“陳指揮準備用什么方式打擊小行星呢?可以透露嗎?”記者繼續問道。
“陳指揮將會駕駛太空戰機,發射一枚反物質導彈轟擊小行星。他畢業于銀河飛行學院,在擔任‘維特號’太空基地總指揮之前曾經是反恐飛行隊的隊員,精準打擊正是他的特長。”
第三排中間的一名女記者突然站了起來,說道:“有媒體報道中國東海隕石事件中最小的遇難者陳諾正是陳擇英的女兒,我想向阿德爾森先生求證一下。如果事情屬實,陳擇英目前的心理狀態應該不適合執行任務。”
在座的記者中不少人聽說過這個消息,大家齊齊把目光集中在了麥克·阿德爾森身上。
麥克·阿德爾森不說話,直直盯著那名女記者,臉上慢慢又有了惱怒之意:“你應該信任一位專業人士的專業能力!”
“您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女記者顯然并未被麥克·阿德爾森此前的發作嚇倒。
“人類可能是這個地球上最不信任自己同類的物種了,即使末日臨近也仍舊如此,這太可悲了。”麥克·阿德爾森指著那名女記者說道,“請你坐下,不要耽誤我的時間。”
“您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女記者依然站得筆直,“我不是無理取鬧,這件事很重要,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系在陳擇英身上,我們有權了解他的心理狀態。”
“其他宇航員都已經回到地面,并且全部遣散,我們能倚靠的人只有陳指揮,沒得選擇。”麥克·阿德爾森說道,“陳指揮目前處在失去家人的悲痛當中,只有我們的信任能幫助他化解心結。他此刻也正在看這場新聞發布會的直播,我想他會對你的質問感到寒心。戰士不怕悲痛,戰士怕的是他所保護的人們不信任他。”
這番話說得女記者再不言語了。
“由已知的資料來看,‘2160HW’小行星是一顆碎石堆型的小行星,結構較為松散,容易解體。但我們不能等著它臨近地球再出擊,那樣的話爆炸后的碎石仍可能砸向地球,雖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災害,與最近三次隕石事件同等級別的災害卻仍難以避免。陳擇英指揮會以最快速度出擊,盡早讓大家的生活恢復安寧,請大家信任我們!”
麥克·阿德爾森朝現場所有人深鞠一躬,跟發言人耳語幾句后走下講臺,隨后在工作人員的護送下從直播廳的側門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