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軍崛起(增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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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戲從對手中來
爆發于1851年的太平天國起義,是咸豐皇帝遭罪的起點。從那以后,為了鎮壓起義,這位年輕的皇帝白天黑夜地忙,都覺得時間不夠。更讓他覺得晦氣的是,花了這么多力氣,成效卻不高。前線送過來的奏折,不是說這里讓人給捅了一刀,就是說那里挨了一棒,久而久之,皇帝的自信心大受打擊,都不怎么敢相信自己也能贏了,直到曾國藩的崛起。
湘潭大捷點燃了喜慶的爆竹,接著岳州、城陵磯,甚至是武昌克復的捷報接踵而來,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那情景,仿佛是倒霉了一千年,眼看著就要轉運了。
原來人生也可以充滿溫暖!
要說在籍官員辦團練的不止一個,包括曾國藩在內,合計共有四十五人之多,然而除了曾國藩,沒有一個整出樣子,不是半途而廢,就是銷聲匿跡。曾國藩成了當年的主打款,一眾官員中,就數他最帥,帥得一塌糊涂,帥得無邊無沿。
依稀還記得在京時,這家伙跟打了興奮劑一樣,拼著命往上遞意見書的情景,也幸虧當初留了一手,要不然,現在縱使能收到禮包,也得落下一個不會用人的惡名。
顯然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得趕緊用,還要重用。盡管曾國藩當初出任時,有言在先,守孝期間不接受獎勵或升職,但咸豐仍授他以署理湖北巡撫一職,并賞戴花翎。
授他署理,就是考慮到曾國藩尚在守孝期間,一旦守孝期滿,代理即可轉正,然而僅僅七天之后,咸豐又急匆匆地收回了成命。
不陰不陽的一句話
具有戲劇性的轉折出現在一次君臣談話之后。談話的主角,一個是咸豐,另一個是軍機章京彭蘊章。
軍機章京不是軍機大臣,說穿了只是軍機處的文書,專門幫著軍機大臣們抄抄寫寫,比如王鼎案中那個給穆彰阿通風報信的陳孚恩,就是軍機章京。由于軍機章京實際參與了機要,所以也被稱為“小軍機”。
彭蘊章的詩文很有名氣,一輩子寫了很多書,若是一本本摞起來,比他人還高哩,不過此人有學問歸有學問,卻是食古不化,在政務上迂腐得很,是一個“有學無識”的典型。
咸豐跟他聊天,起初只是想抒發一下自己的好心情,沒指望從這個木訥的小軍機身上得到什么高見。
咸豐說:“你想不到吧,曾國藩這么一個書生,竟能建成奇功。”
彭蘊章當然也是書生,這話聽了足以讓他渾身醋味兒亂冒。于是來了一句:“曾國藩不過是前禮部侍郎,一個老百姓罷了。小小老百姓,在鄉間竟然能一呼百應,隨者以萬人計,這恐怕不是國家之福吧。”
就是這么一句不陰不陽的話,讓咸豐臉色大變,沉默了很長時間。
很多人將咸豐的防范心理歸結于“滿漢藩籬”:曾國藩是一個漢臣,一個漢臣具有如此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手中又掌握兵權,對滿洲皇帝當政的王朝來說,當然不是什么好事。
應該說,有這個因素,但并不能概括全部。清代用漢臣掌兵權并非沒有先例,比如橫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名將岳鐘琪。當時雍正任用岳鐘琪,謠言滿天飛,僅雍正自己收到的舉報信就滿滿一筐,說他是岳飛的后代,要替祖先報“宋金之仇”云云,雍正根本就沒有理睬。
其實很多時候,猜忌誰不猜忌誰,跟出身沒有多大關系。康熙時期的鰲拜(滿八旗),雍正時期的年羹堯(漢八旗),誰是純漢臣?他們的下場可比岳鐘琪慘多了。因為是漢臣,就想著要給對方穿小鞋,那是后人太小看這些清代皇帝了。
其實在曾國藩之前,江忠源追本溯源,也是手握兵權的湘軍將領,不照樣得到咸豐的信任重用,還被授以安徽巡撫?
曾國藩的事應該說是個案,其中彭蘊章的話起到了關鍵作用。他抓住了兩點,一是咸豐已經被下面的造反造怕了,生怕一不小心再跑出一個什么“秀全”來跟他搗亂;二是咸豐一向非常看重湖北的戰略地位,認為它的作用和價值遠在廣西、湖南、江西諸省之上,潛意識里就不愿將如此重鎮輕授予人。
在咸豐眼里,曾國藩與江忠源雖都出自湘軍,但兩人并不相同。江忠源的定位主要是武將,任務就是打仗,曾國藩卻有號令一方的作用,他創建湘軍的時候,雖有個湖南幫練大臣的名義,其實是赤手空拳,憑什么能一下子拉起一個如此大的攤子呢?如果讓他長期據守湖北,誰又能擔保他不會黃袍加身,成為下一個“曾秀全”?要知道,在這種內亂頻仍的情況下,要趁機跳出來自己做皇帝的人不計其數,讓咸豐防不勝防。
人心之復雜難測,是說不清楚的一件事,從此咸豐就對曾國藩不太放心,而且這種擔憂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消除。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咸豐決定收回成命,改任曾國藩為兵部侍郎,專辦軍務——反正打仗要緊,就是讓你當湖北省的一把手,估計你也沒那閑工夫。
可話不是這么說的,咸豐的朝令夕改,不可能不引起曾國藩的疑惑,在從其他渠道得知個中內幕后,他的心頓時就沉了下來:原來是皇帝在猜忌我!
曾國藩的臉色也變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軍事上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可以替皇帝分憂解難,換來的竟是對方的不信任。
他曾國藩像岳鐘琪一樣,毫無疑問是一個忠臣,然而他有什么辦法讓咸豐知道他是忠臣嗎?沒有!
這種時候,最好是朝中有人,能幫著說上兩句,偏偏朝中無人,當年的座師穆彰阿即使身為首輔之際,也不為咸豐所喜,何況他早就被咸豐趕回家,閉門思過去了。
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曾國藩談到了東漢時的大吏楊震。關于楊震,有一個極有名的故事,說有個曾被楊震推薦的官員為表示謝意,晚上給他送錢。楊震拒而不受,并且說:“我們是老朋友,可是怎么回事,我這個老朋友了解你,你卻不了解你的老朋友,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
送錢者愣了愣,還沒回過味來,以為是楊震擔心事情暴露會名譽受損,因此趕緊壓低聲音:“您老別怕,天黑著呢,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的。”
碰到這么不上路的,楊震只好拉下臉來:“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何謂無知!”
一席話說得送錢者羞慚滿面,落荒而逃。
奸臣與忠臣
楊震能力出眾,又廉潔奉公,出仕二十多年,官銜只升不降,一度位居太尉。東漢時的太尉,可掌全國軍事大權,比清代首輔還吃香。
這樣一個大人物,沒有絲毫把柄握在別人手上,但也就是皇帝身邊出了那么幾個宵小,一通耳朵咬下來,使皇帝對楊震有了看法,結果罷免了楊震的太尉之職,并下詔遣送其回鄉。
楊震氣不過,在路上服毒自殺,死前留言:“以雜木做棺材,以粗布做壽衣,不回祖先墓園,不要設祠祭祀。”
一代名吏的憤慨和無奈,讓曾國藩在閱讀史書時感同身受,而楊震的不幸結局又令他悲從中來。
對于身處前線的曾國藩來說,這種感覺確實很讓人難以接受:當你盡心竭力,頑強苦斗的時候,那些既無能又妒賢的家伙卻在背后指指點點,弄得你最后極可能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當然,這些都只是曾國藩心里面犯嘀咕。若是單純從論功封賞這個角度看,咸豐其實并沒有錯待曾國藩:你以前是侍郎,沒多長時間就讓你官復原職了。
再說回去,古來忠臣一個樣,曾國藩和楊震恨的都不是皇帝,他們恨的是專門拆臺的彭蘊章之流。曾國藩也不是非當那個湖北巡撫不可,他只是想利用這個職務,好好地經營湖北,進而以兩湖為后方基地,逐步逼近南京,這種穩扎穩打的戰略,倒與安徽的石達開有異曲同工之妙。
湖北巡撫當不當沒關系,戰略構想最重要,曾國藩上疏咸豐,要求在武昌待上一段時間再說。
咸豐卻忍不住了,戰事拖得越久,越消耗銀子,他能有多少銀子消耗呢?就此而言,太平軍拖得起,他拖不起,而前面贏的那幾仗又讓他對時局產生了樂觀情緒,認為湘軍只要再贏幾仗,擺平太平軍就不是什么難事。
他回復的諭旨讓曾國藩無話可說:“既無地方之責,即可專力進剿。”——你又不是湖北地方官員,跟太平軍作戰才是你的本分哪,別廢話,快點動身吧。
再拖下去,就有抗旨不遵的嫌疑了,曾國藩只得放棄初衷,率軍東下。
要出武昌,就得先闖田家鎮。田家鎮與對岸的半壁山相對峙,兩處所夾江面僅一里多寬,號稱天險。無論你是要由東溯江而上,還是由西順江而下,都得問它答不答應,所以半個多世紀后的中日武漢會戰,日軍要進入武漢,田家鎮仍是必過的一關。
武昌失守后,楊秀清將石鳳魁和黃再興捉拿進京問罪,并派燕王秦日綱坐鎮田家鎮。
秦日綱的才情十分有限,軍事上乏善可陳,列舉一下他指揮過的戰役,也是敗多勝少。不過此君無才,卻有“忠勇信義”之名,說白了,就是對上級俯首帖耳,你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從不敢有任何不同意見。
在太平天國早期尚存諸王中,秦日綱僅次于翼王石達開,高于所有朝中之臣,但他把姿態放得比誰都低,讓人幾乎忽略了他也是個王。
楊秀清對他發號施令,他一點兒折扣不打,恭恭敬敬地服從命令,老實得就像楊秀清手下的一個普通兵丁。等到天京事變,洪秀全下密詔誅殺楊秀清,他也馬上翻臉,把楊秀清一家人殺得干干凈凈。正因如此,無論是楊秀清還是洪秀全當政掌權,秦日綱都能高枕無憂,吃香喝辣。
很多時候,奸臣與忠臣,奴才與人才,前者總是比后者更得勢更討好,但戰場是公平的,楊秀清又用錯了人,并將繼續為之付出代價。
三顧茅廬
秦日綱到達田家鎮后全力組織防御。他盯準的是江面,天險嘛,不好好利用,豈不虧啦?
最好的辦法是截斷航道,不讓湘軍水師從這里開過去。秦日綱在長江上拉起六道大鐵鏈,每道鐵鏈相距數十丈,在鐵鏈下設置固定的木筏和小船,上面安放火炮,一方面用于攔截,另一方面保護鐵鏈,形成了一道密集火力網。
除此之外,還有楊秀清專門運來的木牌水城,有兩岸的土城要塞,再加上鐵鏈前后綿延數十里的水營船隊。秦日綱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他的江上要塞已固若金湯,湘軍水師再怎么牛,也難以從正面穿破這道防線。
秦日綱的邏輯思路是,以江面防御來確保田家鎮,但他疏忽了一個地方,那就是田家鎮對面的半壁山。事實上,半壁山是田家鎮的天然屏障,半壁山若有閃失,田家鎮則無藩可恃,湘軍完全可以通過這一制高點,用火炮對田家鎮進行覆蓋式打擊。
曾國藩緊緊抓住了這一漏招。1854年11月20日,羅澤南和塔齊布先后率部聚集于半壁山下,對守山的太平軍發動猛攻。
秦日綱事先未能在半壁山周圍組織起強有力的防御,加之此時兩軍士氣可謂一升一降,所以守軍連戰失利,三天后,半壁山即告失守。
猶如做外科手術,曾國藩拿下半壁山后,下一步就是要對江上的鐵鏈動刀,雙方的水上特種部隊也終于到了面對面決戰的時刻。
自衡陽練兵以來,曾國藩就認準水師是重中之重,他把相當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水師組建和發展上。初期的湘軍水師在戰船數量上無法與太平軍相抗衡,作戰經驗上也很欠缺,因此多次吃敗仗。無論是靖港水戰還是城陵磯水戰,都敗得極其難看,但曾國藩好就好在能吃一塹長一智,以后他便揚長避短,用陸師來彌補水師的損失,借助陸師贏的空當,迅速對水師重新補充,所以他的水師損失得多,恢復得也快。
在戰略眼光上,楊秀清和他任用的一干將領都落在了曾國藩后面。太平軍水營看上去很龐大,卻始終只是“虛胖”,整個水營用的還是改造民船,水勇也沒有經過多少專業訓練。更糟糕的是,他們還不太講究水陸配合,基本上是各打各的,結果是:水營贏,無關大局,水營輸,滿盤皆輸。
在先前的武昌戰役中,由于石鳳魁和黃再興指揮無能,水營的四千艘戰船尚未投入作戰就被湘軍付之一炬。太平軍水營雖曾擁有上萬艘戰船,但再家大業大,也禁不住如此揮霍。眼見船只和水勇越來越少,至田家鎮之戰,秦日綱統領的水營已是太平軍僅存的最后一點家底。
12月2日,湘軍水師在彭玉麟的率領下,向太平軍水營發起進攻。
湘軍水師的兩大名將,文為彭玉麟,武為楊岳斌。
彭玉麟的籍貫為湖南衡陽。當初曾國藩一到衡陽練兵,便四處訪求賢士,衡陽人說,本地要說賢,誰也賢不過彭玉麟,此人真稱得上人中麒麟。曾國藩聽說后,便立即出面邀請彭玉麟。
彭玉麟不肯去,原因跟曾國藩在湘鄉時一模一樣:母親病故,只想在家守孝。
相同的遭遇,自然知道怎么動員,你這時要跟彭玉麟探討什么事業功名,對方會毫無興趣,所以曾國藩對彭玉麟說的是——現在天下大亂,父子兄弟且不能相保,你還能指望一個人安安靜靜在母親墓前守孝嗎?
經過曾國藩“三顧茅廬”,反復勸說,彭玉麟終于答應出山,但與曾國藩約法三章:功成必身退,且不要官,不要錢。
彭玉麟在湘軍水師中擔當文職,并不是說他只會文不會武,事實上彭玉麟曾經像江忠源那樣有過“剿匪”經歷,是打過仗的,他的“文”,是說他出身文員。
湘軍水師跟陸師不同,陸師給把刀就能上陣,因此即使是儒生也能做營官,水師則相對要求高一些,起碼你得懂水性吧。在湘軍水師,十個營官,有九個都是新提拔的武員,只剩一個會玩筆桿子的,就是彭玉麟。
文有文的好處,會思考,能動筆。水師草創之初,規章制度一片空白,若沒有彭玉麟從旁襄助,曾國藩的一個腦袋會變成兩個大。
無防護炮戰
自湘潭水戰以來,彭玉麟已屢次與太平軍水營交鋒,被稱為“以書從戎,膽氣過于宿將”,但他還從未有過田家鎮水戰這樣的體驗,具體來說,就是多了那六道橫江鐵鏈。
彭玉麟由此將所屬進攻部隊分成兩組。第一組是敢死隊,駕二十條快蟹,任務是沖到鐵鏈下面,并弄斷它。第二組是掩護隊,專管發炮,以吸引太平軍水營和來自田家鎮岸上的火力。
敢死隊在沖鋒時沿半壁山一側,且不發炮,不仰視,只管做準備工作,這樣一來,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對方的炮火攻擊。全部的炮火幾乎都集中在靠近田家鎮這邊的掩護隊身上,炮彈如雨。
早在水師創建之初,彭玉麟就下功夫研究過防炮之法。和曾國藩一樣,他也是從古書里面找答案,甚至拜的老師都是同一個,即明朝時的戚繼光。
火炮在明朝時叫火銃,與明軍作戰的倭寇裝備了大量火銃。在《紀效新書》中,戚繼光記下了他抵御倭寇火銃的方法。一種是將十幾層漁網罩在戰船左右兩側,通過漁網的堅韌和細密,來攔截彈丸,喚作罟網。另一種是戚繼光的獨家發明,叫作剛柔牌。簡單說來,就是在盾牌外面套一層竹籬笆,中間以生牛皮、水滲濕的棉絮、人的頭發依次編制而成。
按照戚繼光傳授的經驗,只要使用這兩大法寶,在四五十步之外,倭寇的火銃根本無法貫穿,到二三十步距離之內,雖可穿透,但威力已經大減。戚家軍不僅以此為掩護,還能舉著剛柔牌進行反擊。
剛剛看到這幾段的時候,彭玉麟別提多高興了,想想戚老師真夠意思,什么都不保留,什么都傳授——您老人家怎么就知道幾百年后有人還用得著呢。
彭玉麟在當下一一借鑒和試驗,可是試驗的結果實在讓人沮喪:無論罟網還是剛柔牌,一炮就給打穿了。
不是戚老師藏著或掖著,只要動腦筋想一下就知道了,幾百年前火銃的威力,能跟幾百年后的火炮比嗎?
當然只要防御了,也不是一點效果沒有,戰船四周上一道牛皮,多少總能起到一點保護作用,但是又不治本,還容易影響官兵的斗志和作戰效率。
彭玉麟一狠心,索性把罟網、剛柔牌、牛皮之類統統撤去,船上無遮無攔,實施無防護炮戰,然后他帶頭脫去上裝,赤膊拿一把大刀立于船頭,并大呼一聲:“炮彈要是有眼,就先把我打死吧。”
主將不怕死,眾人立刻膽壯起來,視危險如坦途。有誰低下頭來躲避炮彈,還會被眾人譏笑為怕死鬼。
沒了畏畏縮縮,動作就不會走形,可以踏踏實實放炮,同時戰船也不會停頓,然而這種瘋狂的打法必然要付出慘痛代價,因為炮彈畢竟不長眼,也不認識你究竟是勇士還是懦夫。
在田家鎮水戰中,湘軍水師相當多的傷亡均來自掩護隊。后來水師將領在向曾國藩匯報,說到“損失如此之慘重”時,忍不住放聲大哭。
太平軍的護索水營雖不斷放炮,但也構不成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存活下來的湘軍水勇依舊能夠猛力反擊,結果有的太平軍小船還未裝上炮彈,就被炸沉了。其他人看到湘軍如此悍不畏死,也多半開始膽怯起來,紛紛朝岸邊閃避。
依靠掩護隊不顧生死的護持,敢死隊的快蟹終于沖到了鐵鏈旁。
在江中鐵鏈里面,維系船只的豎鏈較細,用斧頭和鉗子便能截斷,最難搞定的是連接兩岸的橫鏈。
橫江鐵鏈古已有之,早在三國后期,東吳便采用了這一防守策略,他們在半壁山上游的西塞山江面拉起鐵鏈,以阻止西晉東進。晉軍大將王濬熔斷鐵鏈,才得以擊破東吳自以為牢不可破的江上防線,這就有了歷史上著名的“千尋鐵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王濬是怎么熔斷鐵鏈的呢?史書中的描述是:制作巨型火炬,長十余丈,寬數十圍,中間灌以麻油,當巨型火炬遇到鐵鏈,即可將其熔化。
彭玉麟打造了相仿的火炬,每一艘快蟹上都放一口裝滿油脂的大鍋,下面裝有風箱,將油脂燒到滾沸。水勇冒著炙人的高溫,將鐵鏈拉到火焰上進行煅燒。等燒到一定程度,再用鐵鉗將鐵鏈夾出,放在預先準備好的鐵墩上,幾個人拿出打鐵的勁頭,手執利斧,猛砍一番,便能將鐵鏈砍斷。
不到兩個時辰,六道橫江鐵鏈全部被砍斷。
巨石咽江聲
鐵鏈一斷,第三組進攻部隊“擠而過”,從斷開的鐵鏈中間穿行過去。另一個湘軍水師的名將、占“武”字的楊岳斌上場了。
楊岳斌原名楊載福,他家從爺爺輩開始,都是綠營武官。綠營講究資歷,楊岳斌其時不過三十二歲,若是繼續待在綠營,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熬出頭。關于這一點,只要拿關天培、陳化成、楊芳、向榮等人的簡歷出來瞧瞧就明白了,一幫老頭兒,最小的六十多歲,最大的七八十歲,人家算算還都是特能干的名將。此情此景,非得讓年輕人看了落冰窖里不可。
在加入湘軍之前,楊岳斌是營千總,官銜為正六品。僅僅一年之后,因為在湘潭之戰中立下大功,便被擢升正五品的守備,同一年,升都司,正四品,接著升游擊,從三品。
一年之內,竟連升三級。也就是說,你只要肯拼命,光升遷就能升到眼花繚亂的程度,他楊岳斌有什么理由不拼呢?
楊岳斌也的確敢拼能拼。有一次湘軍水師進攻受挫,楊岳斌對彭玉麟說:“敵軍有十倍于我的戰船,要想取勝,非得出奇不可。”
楊岳斌所說的出奇制勝,就是親自駕駛一艘小舢板向太平軍水營發起突擊,彭玉麟緊隨其后。在他們二人的鼓動下,湘軍水師不顧一切地沖向太平軍船隊,反過來將太平軍沖散了。
不過在田家鎮水戰中,卻出現了讓人困惑的一幕:楊岳斌率部闖過鐵鏈后,并未直接向太平軍發起攻擊,而是順流沖到下游去了。
這是楊岳斌等湘軍將領從城陵磯一戰中得到的教訓。當時廣東總兵陳輝龍要乘風進攻太平軍,楊岳斌勸他說,順風難收隊,不能去,陳輝龍不聽,結果大敗。
楊岳斌沖到下游,一方面是要截斷太平軍水營的歸路,另一方面是要逆流而上,從容地對太平軍展開攻勢。
水軍近戰,主要戰法都是火攻,不是我燒你,就是你燒我。當天的風向也怪,突然就刮起東南風,風向讓太平軍不僅無法東撤,反而陷入一片火海,作戰中戰船被毀四千余艘,被奪五百余艘。
太平軍在田家鎮再也守不住了。1854年12月3日,秦日綱率殘部退往九江。
為取得這次勝利,湘軍付出了很大代價,共戰死八百將士。曾國藩在田家鎮建立昭忠祠,并撰寫了一副挽聯:“巨石咽江聲,長鷗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戰績,永奠湖湘子弟魂。”
對于曾國藩和他的湖湘子弟來說,所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經過田家鎮一役,太平軍僅存的一點水上力量損失殆盡,水營基本瓦解。曾國藩水上定乾坤的深遠謀略終見成效,湘軍自此完全控制了長江上游。
咸豐得報,喜悅之情“莫能言喻”,都說不出來究竟是個啥滋味。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開始。盡管咸豐聽了彭蘊章的話,不敢把地方大員的位置再騰出來給曾國藩,但湘軍作為一支地方武裝出身的軍隊,能取得如此成就,他這個后臺大老板還是舍得封賞的。
曾國藩保奏彭玉麟、楊岳斌等八將因功升職,咸豐眉頭都不皺一下,便一一照準。此外,還賞曾國藩穿黃馬褂,黃馬褂可不是隨隨便便賞的,在道光以前更是少之又少。
凡是能賞的東西,咸豐都掏了出來,什么扳指、寶刀、火鐮,一堆呢。
曾國藩也實在沒什么可抱怨的了,剩下的就是再賣把力氣,爭取把奏報寫得更漂亮一些。他躊躇滿志,告訴咸豐,長江上游已被官軍控制,太平天國所需給養起碼因此斷絕了一半,而他下一步的目標就是“肅清江面,直搗金陵”。
在潛意識里,這位湘軍大帥已經在為進入南京進行彩排了。可是他忘了,人生沒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現場直播,而在新一輪直播中,他將可悲地淪落為一劑票房毒藥。
前線的連連挫敗,令楊秀清大為震驚,他不得不起用軍中的超一流高手:翼王石達開。
石達開不僅能征善戰,而且頗懂地方治理之術。太平軍缺乏一貫的戰略設計,往往是只顧前方,不顧后方,只有石達開在安慶建立根據地并使之維持了近十年之久。
石達開才能出眾,太平軍領導層人人皆知,楊秀清當然也很清楚,但身為實力派王侯,太能干了,對上面而言未必是好事。在這方面,誰都難以避免。
一方面是楊秀清對石達開有所忌憚,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聰明人,石達開同樣十分謹慎小心,知道東王心里那塊地兒就是再大,也容不下一個比他更強且可能超越他的人。于是只要戰事尚看得過去,石達開就被束之高閣,他本人也從不嚷嚷著一定要到前線去。
田家鎮戰后,楊秀清和石達開的利益相關,一個急于用人,一個急于救火,這才放下了各自的小心眼兒,在共同目標上達到了會合點。
什么叫破綻
石達開奉命星夜兼程,從安慶趕到湖口。他去之前就知道局勢嚴重,去了之后才知道不是一般的嚴重——楊秀清交給他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太平軍失地千里,軍心混亂,加上湘軍步步相逼,要想短時間內在九江、湖口建起牢固防線,幾如天方夜譚。
他需要足夠的時間用于部署防守,否則就算是神仙下界也無濟于事。石達開立即命令長江北岸的太平軍盡最大可能制造聲勢,以拖住湘軍,使其不能全力東下。
按照湘軍在田家鎮的那股氣勢,曾國藩要拿下九江和湖口應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被石達開這么一攪和,他不得不派塔齊布和羅澤南率陸師精銳前去北岸應付。
曾國藩出兵以來最講究水陸并進,這也是他自湘潭之戰以來可以做到所向披靡的重要戰術。如今缺了陸師的支持,他就不敢派水師單獨深入九江和湖口了。
什么叫破綻,這就叫破綻。抓住曾國藩的破綻,石達開得以從容部署,打造出全新的防線。
燕王秦日綱在田家鎮敗得那么狼狽,緣于他顧此失彼,江心、田家鎮、半壁山這三座堡壘構不成整體,被人家各個擊破。石達開也設置了三座堡壘,除九江外,還有湖口和梅家洲。
梅家洲是江心的一座大沙洲,由長江泥沙沉積而成,沿江而下的主航道,其北面狹窄,大船無法通行。曾國藩要想“肅清江面,直搗金陵”,非從南面的長江主航道通過不可。
石達開命林啟榮守九江,命羅大綱守梅家洲,自守湖口。林啟榮和羅大綱都是以防守見長的戰將,經過這樣的排兵布陣,三座堡壘不僅更為牢固,相互之間還能形成策應,最大限度地彌補了田家鎮防線那樣的缺陷。
石達開在長江北岸投下的棋子,令曾國藩忙活了將近一個月。1855年1月2日,當他把水陸兩師調到九江城下時,發現九江已“屹然堅城,難以遽下矣”。
除城防扎實外,守城之將也不簡單,此人便是林啟榮,他將為知人善任的翼王帶來開門紅。
林啟榮原本籍籍無名,在太平天國定都南京之前,他還只是楊秀清麾下的一個普通刀牌手,很長時間內都沒有其他職銜,所謂“郁郁乎行伍”,在軍隊里面混得很不得意。后來總算進入了軍官行列,并隨軍西征,但也不過是賴漢英、石祥禎等人手下的一名偏將。他的顯山露水,是從防守九江開始的。
1月14日,曾國藩將九江四面包圍,并以塔齊布手下猛將童添云為攻城先鋒。
童添云見過世面,曾在鴉片戰爭時隨楊芳出征廣東。此人有一把子力氣,能拉開“五石弓”,這種弓一般都是用來考武狀元的,絕對是大力水手級別的,而且他的箭法還挺準,要么不射,射必命中,加上膽量大,做事認真,所以很快就成了軍中的佼佼者。
身為主將,童添云就像他的老上司塔齊布一樣,每戰必挺著長矛在前面沖殺,即使彈如雨下,也不肯稍有退卻。由于他長了一臉麻子,太平軍稱其為“童麻子”,對方一見旗幟上有“童”字,便相顧失色,說:“不好,童麻子來了!”未戰紛紛退卻。
這是個擅攻的一流悍將,但是當擅攻之將遇到擅守之將,就沒轍了。
當天湘軍不僅沒能攻入城池,童添云還被城炮擊中并重傷而亡。“童麻子”戰死,湘軍諸將無不愕然,先前攻克武昌,拿下田家鎮的勁頭也為之一挫。
此后,林啟榮白天仍然堅壁不出,且深溝高壘,旌旗林立,讓攻城者找不到一點空隙。
想想累了一天,晚上應該松懈了吧。從表面上看也的確如此,只要夜幕降臨,城墻之上便一片靜寂,連打更擊柝的聲音都沒有。可這是在湘軍未打歪念頭之前,此后只要他們敢動一動攻城的心思,還沒等摸著城墻,城上就會立刻槍炮聲大作,殺你個人仰馬翻。
沒有嚴明的戰場紀律和出色的指揮,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九江城下,連塔齊布和羅澤南都感到無計可施,羅澤南嘆息說,九江不過斗城而已,卻堅固如此,真是難以想象,“林啟榮之善守,吾輩不能及也”!
取敗之道
九江一時難下,有人便建議不如越過九江,先進攻九江東面的湖口和梅家洲再說。曾國藩用兵,向來謹慎,步步為營、穩扎穩打是他的基本宗旨,如果要跳過九江,就可能陷入兩面受敵的困境,一般情況下,他不敢如此冒險。
不過這說的只是一般情況,現在情況特殊,除了九江打不下來以外,曾國藩還必須正視一點,那就是石達開正在重建水營。
石達開時年才二十四歲。曾國藩等人原先根本沒把這位年輕王爺放在眼里,以為不過是個“毫無知識”的“乳臭小兒”,一旦真被拖到軍事攻伐這口大缸里面,就算不撳他的頭,他自個兒也得吐著泡沫,翻著白眼珠咕嘟咕嘟沉下去。
可是石達開很快就讓曾國藩刮目相看了。自湘潭之戰起,曾國藩不是每戰都贏,但是總能反敗為勝,關鍵在于他抓住了“水”這個核心。反觀太平軍,雖然也打了不少勝仗,加起來一算,卻還是得少于失,要害也全在一個“水”字。
一直以來,太平軍吃虧就吃虧在水師方面。那些由民船改造而成的戰船、力量微弱的土炮、缺乏訓練的水勇,以及粗放型的水上戰術,沒有一樣能與湘軍相比。更糟糕的是,他們還缺乏補血能力,眼瞅著有少無多,到最后砸鍋賣鐵,一無所有。
顯然,競技江上,得水師才能得天下,石達開要從根本上改變戰局,就必須改變太平軍的水上弱勢。此前,他在安慶時就建造了一座規模巨大的造船廠,但造船需要時間,實戰又急著要用,石達開便想到了“借船”,一到湖口,他便派人奇襲停泊于鄱陽湖內的江西水師。
當初在諭令曾國藩創建水師時,咸豐也下令四川和江西督造戰船,組建水師。出發點是好的,多多益善嘛,省得江上只能依賴湘軍一家。可惜地方官軍太不爭氣,九十人的奇襲隊,愣是嚇跑了四千人的江西水師。憑此一役,石達開足足賺來百余艘戰船和七百余門火炮,算是給太平軍水營續了香火。
得知這一情況后,曾國藩真恨不得把江西官軍全部抓起來,噼噼啪啪,一人先扇一千八百個耳光再說。他曾國藩好不容易熬到田家鎮水戰,消滅了太平軍的萬艘戰船,從而建立了水上的絕對優勢,可給這幫窩囊廢一弄,雙方的力量又起了變化,讓太平軍水營擁有了東山再起的本錢。
當時這批被太平軍俘獲的江西戰船尚在鄱陽湖內,曾國藩便召集水師將領商討究竟該怎么辦。有人主張九江之戰要緊,不如先將江西戰船逼到長江下游,以后再慢慢收拾不遲。彭玉麟則說,要是讓這批船出了鄱陽湖口,就會留下無窮后患,再想控制住就難了,不如趁此機會,將其一舉殲滅于鄱陽湖內。
開會時,楊岳斌正在后方養病,彭玉麟在水師中的權威最高。大部分水師將領都同意他的意見,曾國藩也覺得未嘗不可,這不失為一石二鳥之計:既制止石達開重建水營,又可以斷絕九江外援。
兩面受敵的問題,曾國藩也考慮了。他將陸師一分為二,塔齊布留于九江城下,繼續進行牽制,羅澤南則和水師一起攻擊湖口和梅家洲。
面對兵臨城下的強敵,石達開給出了自己的推斷和結論:從武昌出發后,湘軍沒有得到過充分休整,不吃力是不可能的,這叫久戰必疲;由于連戰連捷,這支軍隊從上到下又都有一股驕悍之氣,尤其水師更以江上霸主自居,此謂驕必輕敵。
一個疲,一個驕,均取敗之道也。
羅澤南創造過以靜制動的經典戰術,即等待時機,在對方“三而竭”的時候發動全力一擊。石達開接下來設計的套路,幾乎就是這一戰術的翻版。
他訓令三地堡壘,只能堅守,不準出戰。在湖口,石達開自己身體力行,不管湘軍如何討敵罵陣,都“不動如山”,讓對方不明虛實。
“靜者安,動者搖。”敵人最活躍的時候,往往就是破綻暴露最多的時候,石達開重點關注的是湘軍水師有沒有破綻。
似乎沒有。湘軍水師此時正處于建軍的全盛時期,船堅炮利,一副無懈可擊的樣子。可是絕對的無懈可擊,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所謂“百密猶有一疏”,即使是傳說中的金鐘罩鐵布衫,也有攻破它的命門關節,只要你冷靜觀察和思考,就必有收獲。
經過幾天僵持,石達開終于發現了湘軍水師的命門所在。那本來是湘軍水師的長處,即大小船配合,長龍、快蟹與舢板取長補短,一個如重型戰車,無堅不摧,一個如輕捷小鳥,倏忽來去。
二者合在一起,自然是優勢互補,但如果把它們像水陸師一樣拆開,則效果完全不同。有了發散性思維,便沒有什么不可能,機宜已定,石達開開始一步步地將對手往自己的陷阱里引。
白天他繼續高掛免戰牌,守城不出,到了晚上,派兵在江岸之上敲鑼打鼓,不停地制造緊張氣氛,同時出動船只,將火箭火球接二連三地射到對方船上,湘軍一旦警覺或出動追擊,太平軍就馬上隱身,總之一句話,就是不讓湘軍睡好覺。
在疲和驕之外,湘軍水師又多了一個躁。
分飛燕
1855年1月29日,石達開破天荒地在白天派出船只與湘軍交戰。不露面還好,一露面差點把曾國藩的牙笑掉。太平軍用的是一種俗稱小劃的船,最多跟舢板一個級別,而且僅寥寥幾條船,它們在江上晃晃悠悠,人在上面站都站不穩。
這么多天不現身,以為太平軍要放大招,沒想到出場就如此寒酸,那還等什么?湘軍水師立刻猛撲過去,太平軍果然支持不住,幾個回合就慌忙退卻。
湘軍多少天無仗可打,好不容易逮著這么一個機會,哪里肯舍,當下迎頭便追。那架勢,恨不得三下五除二,立馬把太平軍揍到扁,然后像塊餅一樣攤墻上去。
太平軍的小劃雖小,移動卻很靈活,像長龍、快蟹這樣的大塊頭追趕不及,只有靠舢板。一個在前面逃,一個在后面追,眼見得小劃一晃之下溜進了鄱陽湖,湘軍也尾隨跟進,因為都知道鄱陽湖內集聚著江西戰船,正是將其一舉殲滅的良機。
先后進入鄱陽湖的舢板計一百二十艘,水勇兩千余人,湘軍水師的輕便船只基本一個未漏地全進來了,留于外江的都是笨重的大船。
戰斗仍然是一邊倒,湘軍抓住機會,焚燒太平軍船只數十艘,這是湖口開戰以來的第一個收獲,眾人無不歡欣鼓舞,心花怒放,都拼命往前追,沒有一個肯背過身,回過頭去看的。
湘軍的舢板越往湖心劃,離入口處越遠,漸漸地與外江不通聲息。曾國藩等了很長時間,還不見舢板返回,這才著急起來,親自過來察看。這一看,令他大驚失色。
在鄱陽湖入口處,石達開竟然搭起了浮橋。浮橋下面是鑿沉的民船,上面鋪著木板,再蓋以土石,將所有舢板完全堵死在鄱陽湖內。其行動之迅速,構思之巧妙,顯見得是預謀已久的結果,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中計了!石達開修筑的浮橋乃水營得意之作,“關鎖牢固,勢難沖擊”,想攻破非常之難,曾國藩唯有先鳴金收兵。
這天晚上,石達開又派船只出動了,只是不再是隔靴搔癢的襲擾,而是大舉進攻。三十多艘小劃,卻足以攪亂湘軍水寨。以往湘軍作戰,是以長龍快蟹做掩護,以舢板主動出擊。在失去舢板護持后,長龍快蟹“如鳥去翼,如蟲去足”,就好像鳥被砍斷了翅膀,蟲被斬斷了腿腳。它們不僅沒有出擊能力,還處處挨打,防不勝防,昔日威風八面的長龍淪落為笨龍,快蟹也差不多成了死蟹。
湖口和梅家洲的太平軍陸師也緊密配合,在岸上用火箭、噴筒對著湘軍的船只射擊,同時投擲以火球、火罐。湘軍被焚九艘快蟹,七艘長龍,其他雜色大船二十余艘,若不是大船上裝有洋炮,使太平軍的小劃不敢逼得太近,還不知要慘到什么地步。
突然的失敗,令湘軍官兵不知所措,大家再不肯遵從號令,紛紛掛帆向上游逃竄,連彭玉麟也阻止不住了。
這是戰場上的一次重大轉折。湘軍水師被截為兩半,曾經一快一慢的好搭檔,此后變為分飛燕,你成不了我的梁山伯,我也做不了你的祝英臺。
水師軍心衰弱得厲害,原先歸楊岳斌統率,現在由彭玉麟調遣的人馬,也不聽指揮了。曾國藩沒有辦法,只得將尚在養病的楊岳斌召回進行節制。
水師吃了虧,陸師也沒能取勝。塔齊布屯兵九江南門外,整天仰著腦袋攻,官兵相繼死傷,仍拿九江城沒什么辦法。羅澤南想從岸上克湖口,也是苦哈哈的什么都撈不著。非但如此,由于石達開用兵神出鬼沒,羅澤南生怕對方劫營,還得夜夜戒備,有時一整晚都不敢合眼。
曾經勇不可當的兩位陸師大佬半斤八兩,窘迫如此,聞者無不寒心。曾國藩的心也涼了半截,意識到世上本無捷徑可走,繞九江而攻湖口的策略原本就是錯的。
此消彼長
還是回頭走老路吧。1855年2月11日,曾國藩將原本計劃負責進攻湖口的羅澤南調回九江,與塔齊布兵合一處,以加強對九江的攻勢。
他想不到的是,當天晚上,石達開竟然又發動了一次更大規模的進攻,參加這次進攻的,除了數百艘小劃外,還有安慶船廠剛剛造出的三十艘大船。
與上一次相比,這個晚上更黑,更適于夜襲,曾國藩輸得也更慘。太平軍水營翻江倒海,湘軍水師被打得潰不成軍,最后連曾國藩自己乘坐的特大型拖罟船都被惦記上了。
當時拖罟被十幾只小劃圍攻,炮彈卻已經打光,太平軍一擁而上,上前攔截的親兵越打越少。曾國藩臉都白了,驚惶之下推開艙門,跳入江內,要自殺了事。這時正好彭玉麟駕小船經過,見有人跳水,看身影有些像曾國藩,急忙救起,送到岸上的羅澤南營中。
這一仗,湘軍水師被焚戰船百余艘,拖罟船也做了人家的戰利品,上面的所有書信文稿連同咸豐賞賜的物品,扳指、寶刀、火鐮之類,統統送給石達開做了禮物。
拖罟船還是當初廣東總兵陳輝龍送給曾國藩的,一共就造了兩艘,一艘在城陵磯之戰中被曾天養繳獲,現在這艘又讓石達開拿去玩了,敢情忙活半天,都是替別人忙的。
上岸后,曾國藩又羞又憤,先寫下一封千余字的遺折,然后命人牽過一匹馬,就要騎著馬去與太平軍同歸于盡——當然以曾某的個人近戰能力,只會他自己“盡”,對方是不可能“同歸”的。
羅澤南等人見狀,趕緊拉住馬韁,并苦苦勸說,好話說了一籮筐,曾國藩才回心轉意,冷靜下來。
湖口一戰,湘軍一敗涂地。屋漏偏逢連夜雨,1855年2月20日,水師又遭大風襲擊,長龍快蟹被撞沉撞傷四十余艘。
人倒霉了,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曾國藩盤點一番,能保持基本完整的戰船只剩下七十余艘。他再也傷不起了,只得讓彭玉麟帶到湖北去修理。
此消彼長,戰場態勢和雙方的力量對比自此都發生了改變。
曾國藩所犯的錯誤不止一個。自武昌出師,湘軍全師東下,能打一點的部隊幾乎都被他帶到江西去了,相比之下,留守湖北的兵力十分空虛。應該說,這種打法有利有弊,有利之處在于可集中優勢力量,盡快取得戰果,不利之處在于戰事一旦不順,大軍就會被牽制在前線,湖北后方必然危險。
如果看不出對手這個錯誤,石達開就不成其為石達開。他隨即發動的全面大反攻,便直奔曾國藩的后方湖北而去。
湖北軍隊維護個治安還湊合,打仗完全不是那塊材料,往往還沒看到太平軍的影子,就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一個人叫一聲,則“萬眾瓦解”,一潰千里。曾國藩聞訊急派胡林翼、彭玉麟率水陸兩軍回援湖北,但已無力回天。4月3日,太平軍第三次攻克武昌,并控制了湖北的大部分地區和長江航道。
不到半年時間,曾國藩又失去了武昌,“前此戰功,竟成空虛”。與先前不同的是,這次還退步了,他最看重也最得意的水師支離破碎,完全破了相,再也不值一看。
曾國藩懊喪不已,連寫下的文句都哀哀戚戚,不再有往日的大氣磅礴:“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帆之上駛,則繞屋彷徨。”
就算皇帝原先對打仗這一套兩眼一抹黑,在閱讀和分析了這么多戰場報告后,現在至少已經是一個眼光獨到的軍事評論員了。
湖口戰役,曾國藩總結敗因,說到舢板闖入鄱陽湖,以致被太平軍一切兩半。咸豐批道:“誠不免銳進貪功”,確實是你太求勝心切了,淡定一些嘛。
分析武昌為何失守,曾國藩承認是自己的失誤,未能在后方預留強一些的軍隊。咸豐倒是通情達理,說算了,當時你那水陸兩師全數東下,還怕兵力過于單薄,如果再分兵設防武漢,那不是更少了嗎?這仗還要不要打了?沒準兒現在的形勢還更加棘手呢。
咸豐的語氣能如此寬容平和,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說與北方戰場形勢的好轉有關。
自從北伐的太平軍被包圍于束城,咸豐就希望能盡快將其殲滅,但事與愿違,雙方足足對峙了二十來天,仍然解決不了問題。
問僧格林沁和勝保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兩人的答復倒很一致:“太平軍依墻施放槍炮,傷亡太大,沖不過去呀。”
咸豐一聽,火冒三丈:“你們哇啦哇啦地講什么夢話呢,以為朕啥都不知道是吧?束城那里都是鄉下房子,不過磚土矮墻而已,太平軍再怎么折騰,又能弄到多牢多厚,乃至連你們都攻不破?”
皇帝一發火,兩個家伙都被嚇住了,趕緊再次組織進攻,但接連兩次大進攻都偷雞不成蝕把米,反過來被太平軍打了埋伏,其中一次勝保還被包圍在村子里,怎么沖都沖不出去,最后靠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才救了一命。
看來皇帝的話聽不得,僧格林沁和勝保又低下了頭,跟太平軍干耗起來。勝保負責燒毀太平軍駐地周邊的村莊,樹林也全部砍掉,以免被太平軍用作伏擊。僧格林沁則開挖深壕,一步一個坑地進行擠逼。
雙面膠
林鳳祥和李開芳不懼硬攻,就怕用巧。在無法堅持的情況下,決定繼續找機會突圍。
1854年3月7日,清晨,趁大霧迷漫,太平軍再次突圍南下。僧格林沁的蒙古馬耳朵都是豎著的,寸步不離地跟過去,結果又將太平軍困于阜城。
這次僧格林沁吸取教訓,他不等太平軍在城外扎成營壘,便親率蒙古騎兵猛烈沖擊。此番沖擊對太平軍損傷很大,擔任戰場指揮的平胡侯吉文元中箭落馬身亡。
太平天國早期分封的王侯不多,吉文元作為廣西老兄弟,他的平胡侯硬是靠一場場戰功累積起來的。這樣的猛將殞命,對太平軍的震動著實不小。
林鳳祥急忙將軍隊收縮進城。為了盡快破城,僧格林沁和勝保各想各的辦法,勝保預先設計一招,他從外地征調窯工,在阜城外開挖地道,想用地道來炸城墻。可是太平軍有過土營,對挖地道埋地雷這一套最敏感,有個風吹草動都別想騙過他們的眼睛,勝保也沒什么經驗,只能不了了之。僧格林沁的辦法還是挖壕。勝保的地雷沒派上用場,他便拿過來,埋在長壕里,就等著太平軍來踩雷。
阜城只是座小縣城,糧草十分有限,撐到月底太平軍就被迫再次突圍。這時京城傳來旨意,讓勝保帶兵去山東。原來早在一個月前,東王楊秀清已得知北伐軍境況不佳,便趕緊派出援軍北上進行增援,勝保須奉詔前去對付援軍。
合圍要的就是人手,勝保一走,城外立刻露出許多空當,林鳳祥乘機出城,但是一出城就上了僧格林沁的當,部隊在沖過壕溝時踩到地雷,死傷百余人。
僧格林沁的缺陷是人手不夠,盯不住,使太平軍得以平毀壕溝。之后,他們通過向官軍營盤賬房投擲火彈,造成僧格林沁后方大亂,終于打開了通道。
太平軍突圍了,但是讓林鳳祥和李開芳感到難以接受的是,自從對手一欄中增加僧格林沁這么一個人之后,不管突圍多少次,他就好像雙面膠一樣,總也甩不掉。
1854年5月5日,在無法擺脫追兵的情況下,太平軍只得在連鎮緊急布防。還沒等彎下腰來喘口氣,僧格林沁和他的蒙古騎兵就到了,呼啦一下,三度將太平軍包圍。
連鎮橫跨運河,分為東西兩鎮。林鳳祥和李開芳商量一下,以運河為界,一人占住一邊,成掎角之勢,同時在運河上架起浮橋,使運河兩邊連成一氣。
連鎮“人口繁盛,蓄積頗豐”,附近村莊也都不是貧瘠之所。太平軍從鎮到村,將所有財物掠奪一空,作為軍隊給養。林鳳祥另外在東西兩鎮之外建造木城,設立大小連營七座,以分官軍兵力。
在作戰方面,僧格林沁是個老手,普通花招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太平軍分兵,他也依照東西兩鎮的位置,將兵馬分為河東和河西各一路,此后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太平軍,并不斷往前推移。
此時北方連降大雪,太平軍雖得到了糧食上的補充,但冬衣不足,而且他們本身也不知道如何防寒保溫,因此非戰斗減員非常多,光凍死的就有數千人之多。僧格林沁的辦法就是熬著耗著,在對付寒冷這個大敵上,長期生活在惡劣環境下的蒙古人顯然要比太平軍能扛得多。
耐不住的是咸豐。在看戰報以前,他總揣著一種僥幸心理,但仔細讀下來,卻發現僧格林沁不過還是在拿話搪塞自己。
敷衍,敷衍,你就知道敷衍,不趕緊把太平軍擺平,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僧格林沁口口聲聲地說下雪天冷得不行,非得等到冰雪消融才能有取勝的完全把握,咸豐真是恨不能劈臉扇過去一巴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早點抓住時機,殲滅這股太平軍,還會像今天這么費力嗎?
他在僧格林沁的奏折上批道:“再不能寬限時日。”
斗獸場
可是事到如今,能不能寬限已不是咸豐說了算,而是僧格林沁說了算,他只把咸豐的話當耳旁風。
皇帝坐在紫禁城里說的現成便宜話,那是能聽的嗎?聽不得。盡管太平軍的境況已大不如前,但仍有近萬之眾,而且僧格林沁分明看到,太平軍照舊悍不畏死,或戰或守,均從容不迫,毫無潰亂之狀。
這種樣子,你要我立馬將他們干掉,不是在說天書嗎?只有長圍久困,才是唯一之法。
僧格林沁的圍困,像毒蛇纏頸,使得太平軍的日子越來越艱難。這時楊秀清派遣的特使正好潛入連鎮,林鳳祥才知道天京援軍將趕到救急,兩人計議后,決定讓李開芳率六百輕騎兵南下接應。
增援連鎮的太平軍尚無法到達,僧格林沁卻已不斷得到援兵,所統率的兵力增至三萬。這不僅彌補了勝保率兵離開后人數不足的缺陷,也使僧格林沁得以采取新的動作。他采取環鎮筑壘的方法,挖出三道壕溝,并配以土城,將鎮外林鳳祥所筑連營也一道困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缺少冬衣的太平軍收集起來的糧食也漸漸吃光了,只能以黑豆充饑。林鳳祥困窘無計,不知道怎樣才能帶著這支部隊走出不利局面,但是這一天,有人忽然告訴他:“我有辦法!”
說有辦法的是一個廣西老兵。他說有辦法,不是說他個人有辦法,而是附在他身上的耶穌有辦法。
事情發生在軍內舉行的一次禱告儀式上。大家都在念念有詞,就見這個老兵突然昏厥倒地,口吐白沫,醒來之后,老兵便以耶穌的口吻對林鳳祥言道:“休要擔心,少要害怕,某有的是神奇兵法,定能助你突出重圍。”
在太平天國的宗教思想里,耶穌是天兄,即天王洪秀全的哥哥,有耶穌下界助陣,自然無敵。林鳳祥很高興,馬上封老兵為軍師,并建立軍師府,事無巨細,都要請示“軍師”后才執行。
“軍師哥哥”其實不懂指揮打仗,但他以前在廣西的戲班子里跑過龍套,于是便把舞臺上的花花綠綠搬了過來,每日操演一些“誅妖陣”“鎖妖會”一類的所謂陣法。
一個月過去了,這些陣法對實戰毫無作用,林鳳祥也漸漸瞧出端倪——“軍師”竟然說出了讓關羽、黃忠下凡助陣的話,太平軍的宗旨是砸爛一切牛鬼蛇神,三國人物自然也在被砸之列。
林鳳祥大怒,將“軍師”憤而斬之。
對于揭不開鍋的前線來說,虛幻的一套猶如畫餅充饑,只能暫時起到一點鼓舞軍心的作用,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為沖出重圍,林鳳祥想到了呂公車。
呂公車是自明代起就有的一種大型軍事設備,類似于古時候的重型坦克。太平軍對其進行了改造,車上不僅可載人,還能裝備火炮,北伐以來,多次用于攻城和野戰。
可是呂公車仍然難以救急。僧格林沁所修的那些壕溝,深度和寬度都各達六米有余,土城則高達四米,厚近三米,上面安有槍炮。在壕溝后的土城內,每隔三米便支起一頂帳篷,每頂帳篷里都各有十名士兵晝夜巡邏。如此復雜的陣地工事,幾乎可以和后世的反坦克壕相提并論,哪是呂公車這樣的土坦克能夠攻破的。
形勢越來越惡劣,太平軍內再次人心動搖,出現了逃兵。僧格林沁也像勝保那樣,天天讓這些逃兵高舉“投誠免死”牌,在太平軍營壘外轉來轉去,展開攻心戰。
在太平軍內,廣西老兄弟,或者叫“老長毛”或“桂籍長毛”,是其中堅力量,戰斗力相當強悍,能夠讓從黑吉調來的滿洲騎兵嚇到發抖,但有一利必有一弊,他們同時也有目空一切、看不起外省人的一面,一如湘潭之戰中的“長發兵”對“短發兵”。
不團結的因素,加上饑困交迫,前后出降者達三千多人,竟占了守軍的三分之一。在這些投降分子中,很少有廣西籍的,大部分為外省籍,例如,湖北籍。
與勝保不同的是,僧格林沁的攻心戰已可用惡毒來形容了,他把降兵集中起來,專門編成一支軍隊,名為“義勇”。僧格林沁立下規矩,義勇必須屯兵包圍圈內,不得進入土城,而且不立戰功就不能剃發,也就是說仍不被視作自己人。
不轉正就成不了正規官軍,仍是“偽軍”,而由于仍留著長發,對面的太平軍也一看便知此輩是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在前后相逼下,為了取得一張血淋淋的投名狀,義勇往往荷爾蒙大爆發,在戰場上“舍死搏戰”,比官軍和太平軍加一起還瘋狂。結果,包圍圈內,昔日的伙伴自相殘殺,死傷枕藉,包圍圈外,官軍冷眼監視,坐山觀虎斗,猶如西方的羅馬斗獸場一般。
詐降
原先林鳳祥抓到逃兵就殺,但眾人特別是非廣西籍的官兵,看到投降不僅可以不死,還搖身一變成了官軍,想想留下來橫豎一死,逃出去沒準尚有活路,因此沒人會被嚇住,逃跑投降之風反而更加猛烈。
眼看著軍心收攏不住,林鳳祥只得改變策略,抓到逃兵不殺了,而是當著他們的面痛哭流涕,進行自我批評,罵自己無能,又賜給金帛財物,揮揮手說你們要走就走吧,不要管我了。
如此一來,逃兵們中有點義氣的,倒良心發現,起誓不走了。見此情景,林鳳祥忽然來了主意。
你僧格林沁不是要誘降嗎,好,我也跟你玩一個詐降。林鳳祥與詐降者約好,讓他們進入官軍陣營后,便與連鎮守軍里應外合,一舉擊破僧格林沁的包圍。
詐降者的人選也特地進行了挑選,專門挑原先當過官軍的。林鳳祥認為,這樣可以增加僧格林沁的信任感,減少斗獸場式的“考驗期”。
誰知在見到這些詐降者后,僧格林沁卻是一臉冰冷,說你們跟“老長毛”不一樣,“老長毛”不過是些無知愚民,你們拿著朝廷的俸祿,吃著朝廷的口糧,卻還要跟著太平軍造反,真是太可惡了,對你們這樣的人,我是來一個殺一個的,“殺無赦”。
這一席話,把詐降者說得面面相覷,汗如雨下。僧格林沁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呢,我這人從不殺俘虜,這么辦吧,你們回去,把林鳳祥的腦袋送來,我就允許你們歸降。”他把詐降的二十來個人放了回去。
林鳳祥當然不可能把自個兒的腦殼割下來給人當信物。幾天后,這些人又來見僧格林沁,手里還拿著幾件衣服。僧格林沁問這是什么,回答是:“林鳳祥的腦袋拿不到,只偷得他的衣服為證。”
僧格林沁揮揮手:拉倒吧,我要件衣服有什么用?
第二回,衣服變成了人頭,但不是林鳳祥本人的人頭,據他們說是林鳳祥親近手下的人頭。這回僧格林沁發火了:“什么親近手下,我知道林鳳祥的部下到底長啥樣?你們不是故意來蒙我嗎?”
林鳳祥被逼得沒有辦法,第三回時便把自己的印綬取出,讓詐降者帶去。僧格林沁見到后點點頭,說這東西還值點錢。隨后,他卻忽然問了詐降者們一個問題:“我知道太平軍的軍紀非常嚴明,那么請告訴我,你們上次是怎么樣拿著人頭穿梭來去的呢?”
接下來的疑問當然還有很多。比如在殺了林鳳祥的部下后,要再把他的印綬偷出來,幾乎是絕無可能的事,要么林鳳祥和他的太平軍將士都變成了白癡,要么就是在演戲。
僧格林沁將詐降者一律斬首,只留一人回去報告林鳳祥:“鬼蜮伎倆,吾盡識破也。”憑你那點小零小碎,還想來糊弄我,省省吧。
詐降之計失敗,林鳳祥郁悶不已,這時突然有做過義勇的將領求見。
凡是加入義勇的降兵降將,幾乎每個人雙手都沾滿兄弟同僚之血,就恨不得將你生擒活拿,你還敢主動現身?
這位降將倒很鎮定,說我做了錯事,現在是來補過的。他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李開芳已帶著援軍來了,正在包圍圈外與官軍交戰。
據降將說,他就是李開芳派來的,李開芳讓他來告知林鳳祥,趕緊里應外合,好一舉擊敗僧格林沁。這個信息正是林鳳祥和被圍困在連鎮的太平軍所苦苦企盼的,不過林鳳祥也留了個心眼兒,他必須看到聯絡信號才會行動。
當初李開芳南下時,兩人曾約定,如果仍被官軍分隔,彼此以噴火彈為號。林鳳祥令降將返回,然后便開始等待。
到了預定時間,果然看到了噴火彈,林鳳祥大喜過望,立即率兵出擊。他不知道,這其實是僧格林沁布的一個局。正所謂戲從對手中來,你騙我,我套你,無非是看誰的演技更逼真而已。
至于聯絡信號,林鳳祥以為是他和李開芳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孰料隔墻有耳,那個降將其實也偷聽到了,噴火彈根本就是官軍施放的。
林鳳祥沒有遇到李開芳和援軍,所部卻陷入了官軍的埋伏,被打死四五百人。僧格林沁立馬拿出官帽頂戴,賞給引誘太平軍的降將——在這個世俗社會里,忠心和義氣常常不是卑鄙和背叛的對手。
關鍵是看時機和成效
中埋伏不僅讓林鳳祥受到打擊,也斷絕了他待援的最后一點希望。不久,連黑豆都沒得吃了。林鳳祥下令殺騾馬,騾馬有限,殺完了開始煮皮箱刀鞘,帶皮的也煮完了,又從地上挖掘馬齒莧、當歸這些野菜為食,還有人剝開榆樹,取皮研末,做成面條。等到連這些東西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甚至俘獲的官兵和逃兵也被殺掉,取人肉以食,盡顯戰場上最黑暗和悲慘的一面。
漫無邊際的逃亡開始了。經過這次逃亡,太平軍的兵力變得嚴重不足,只剩下兩千多名死也不投降的廣西老兵。考慮到兼顧兩鎮也變成了不可能,林鳳祥遂放棄西連鎮,率部進入了東連鎮。
在此之前,僧格林沁曾經開壕筑堤,為的是蓄積雨水。等到堤壩建成,蓄水已達到房頂那么高,便掘堤放水,對太平軍陣地進行圍灌,之后再用大炮連續轟擊。
看到太平軍陣營出現混亂,僧格林沁才正式發起總攻。林鳳祥往來督戰,身受兩處槍傷,他身邊的兩千勇者或戰死沙場,或投水自殺,再沒有一個肯屈膝投降。
1855年3月7日,東連鎮被僧格林沁攻破,林鳳祥也在躲藏的地窖內被俘。盡管地窖內還儲有可供他一月食用的糧食,可這已經無濟于事了。
兩天后,也就是3月9日,咸豐收到了僧格林沁從前線發來的捷報。這段時間正是曾國藩在九江和湖口遭遇大敗,石達開發起全面反攻的時候,咸豐太需要一個戰場上的好消息了。盡管僧格林沁拖了這么長時間才解決問題,但畢竟是解決了,而且僧格林沁身為皇親國戚,統率的是八旗官軍,不同于曾國藩的湘軍。換句話說,僧格林沁才是純粹的皇帝的家里人,他贏了,就是在給皇家長臉。
咸豐加封僧格林沁為博多勒噶臺親王。在清代,一般只有皇帝的兒子才能被封為親王,僧格林沁以一個蒙古郡王,皇帝的表兄(還不是正宗的)就被封親王,這在當時非常少見。自此以后,僧格林沁的故鄉科爾沁左翼后旗就被稱為“博多勒噶臺親王旗”,簡稱“博王旗”,這一稱謂一直沿襲至今。
僧格林沁的同伴就沒這么好運了。勝保還未到山東,天京發來的援兵已在沿路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給他傾力一攻,連山東都立不住腳,只剩得一千余人拼死突圍后南返回京。
援兵余部剛走,李開芳來了。李開芳此行本為接應援軍,但由于消息滯后,等他到的時候,北援早已失敗,他自己也被勝保包圍于高唐。不過隨后遭到霉運的不是李開芳,而是勝保。由于勝保在損兵折將的情況下,仍遲遲無法攻破高唐,咸豐下令將其逮京問責,攻克高唐的任務也同時移交給僧格林沁。
高唐州是《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救柴進的地方,似乎天生對造反者有利,對官軍不利。到了高唐之后,僧格林沁發現,不是勝保無能,實在是高唐州太難攻了。
高唐以前是存儲軍火之處,當地盛產制造火藥所必需的硝石、硫黃,糧草也很充裕,要打仗,李開芳幾乎沒一樣缺的。他從連鎮出發時雖只帶了六百輕騎兵,但這六百余人“皆百戰精銳”,都是打仗打出來的能戰之士。
在此基礎上,李開芳在城外挖掘三道深壕,三壕相通,壕內藏有太平軍。官軍從壕上穿過,不是被長矛挑個對穿過,就是被鳥槍打死,加上城內能夠居高臨下,以明擊暗,所以每次官軍都要碰得頭破血流,傷亡十余人算是少的,多的時候一次就要損失百余人。
勝保攻城時,十八般武藝全都使上了,參加攻城的騎兵有滿洲騎兵、蒙古騎兵,步兵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北方官軍外,還包括南方來的川勇,可是無一例外地都戰敗了。
如果僧格林沁也像勝保一樣采取大兵強攻的辦法,顯然效果不會好到哪里去。
高唐很難攻,那么換個地方呢?僧格林沁將勝保的四面包圍改為網開一面——網開一面不是說都不對,關鍵是看時機和成效。
在主動閃出空當的同時,他像在連鎮時一樣加緊圍城,能斷的糧道全部斷掉。勝保在時,太平軍有時晚上還能到城外村莊里去征糧,隨著僧格林沁越圍越緊,連這種機會也沒有了。
眼見得城中糧草不斷減少,李開芳心里打起了鼓。這時他又得知了連鎮太平軍覆滅的消息,越發感到高唐非久留之地,于是開始計劃突圍。
1855年3月17日,李開芳扔掉所有馬匹輜重,帶著余下的三百人趁夜步行突圍。僧格林沁那鷹隼般的眼睛始終緊盯著太平軍突圍的方向,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將李開芳擋住,把太平軍重新堵回高唐州,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恰恰是李開芳正在做的。在北伐以來的所有突圍中,高唐州突圍可以說是太平軍最失算的一次軍事行動,它為李開芳最終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將計就計
在太平軍完全離開高唐州后,僧格林沁才發力猛追,所以李開芳并不能跑多遠。確切地說,他跑到了離高唐州四十多里,一個叫馮官屯的地方。
馮官屯在區劃上并沒離開高唐州,此處皆為富戶,有的人家光名下田地就有數千畝,而且都住在土城堡里面,周圍砌以磚石墻垣,十分堅固。屯里還有護屯家丁,可家丁哪兒是太平軍的對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滅了個精光。
就在太平軍占據馮官屯的同時,一前一后,蒙古騎兵也滾滾而來,李開芳立即派人用大木頭將所有出口堵住,然后排列槍炮,做好防御。
僧格林沁到達馮官屯后,第一個舉措是派騎兵將馮官屯圍起來,之后筑堤造樓圍困。在他的計劃里,高唐州終于如愿以償地變成了馮官屯,可是要攻克這座屯子也并不輕松。
由于無法接近,僧格林沁從高唐州運來大炮,一排排轟過去,“村內房屋皆被擊塌”。李開芳見屋內待不住,就在屯內挖掘可以自由通行的壕溝。溝內建有地窖,既能躲避槍炮,也可以用來住宿,窖外另挖各種小孔,官軍來進攻時,可以向上開槍射擊。
這是一種足以傲視后世的地道,其開掘時間之短,構造之精巧,均令人嘆為觀止。憑借地道戰,李開芳多次擊退官軍的進攻,僧格林沁的大炮像拳頭打在棉花上,聽不到一點動靜。
僧格林沁始終攻不破馮官屯。與圍困連鎮不同,這次他的時間十分緊迫。你想,對付一座小村落,又是不足三百人的守軍,若再要耗上個大半年,別說咸豐無法容忍,恐怕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僧格林沁再次想到水淹之策,臨時蓄水是來不及了,他上奏朝廷,請求引運河水來灌屯。得到批準后,他便忙開了。在地勢上,運河低,馮官屯高,挖渠的工程量很大,因此足足花了一個月時間,才修成一條百里長渠。
對于官軍的行動,李開芳看得清清楚楚,他決計迅速組織突圍。1855年4月15日,太平軍乘夜從早已挖好的地道中潛出,全軍撲向官軍的炮臺。官軍毫無防備,被這些突然從地里鉆出的“土行孫”給整蒙了,頓時死的死,逃的逃。
太平軍將炮臺上的炮眼封死,接著繼續向外沖。僧格林沁聞訊趕來指揮堵截。在激烈的交鋒中,他的親兵被殺,自己的坐騎也被打死,拼了老命,才迫使太平軍退回馮官屯。
這次險情讓僧格林沁意識到,要灌得趕緊灌,不然一個不小心讓太平軍溜走,百里長渠就白修了。
馮官屯比長渠高,僧格林沁就把水車搬來,指揮兵勇連軸兒轉,像農民灌田一樣把水從低處抽上來,而且“晝夜不息”,一刻也不敢停工。經過十幾天的浸灌,加上連降兩天大雨,雨水和運河水交相灌入,低洼之處的水深已達一米以上,連地窖里也浸入了水。
馮官屯的情況更趨嚴重,屯內遍地都是水,僅剩下巴掌大小的干燥地面,除李開芳尚可坐在床上外,其余太平軍官兵大多不是陷身泥淖,就是只能跑到樓上。堆在倉庫里的火藥糧食也都被浸濕,無法使用。
僧格林沁一邊用水繼續擠壓守軍的活動空間,一邊集中槍炮對太平軍群聚的樓房進行射擊。他還想了一個毒招,將收購的大量青蛙投放于馮官屯的水中,讓官軍支著耳朵聽聲音,哪里青蛙不叫,就說明哪里是太平軍的潛藏之處,也便是他的重點打擊目標,太平軍因此傷亡很大。
馮官屯里的水越漲越兇,低洼處的水已快升至兩米,地窖內進水也接近一米,李開芳和余下的太平軍被迫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對僧格林沁來說,魚是早晚要死的,網破就不好了,最樂見的是魚變成乖寶寶,自動送上門來,那他連網都用不著撒了。
在太平軍山窮水盡的情況下,他決定繼續采用誘降術。不過李開芳可不是個乖寶寶,連同依舊跟在他身邊的太平軍官兵,個個都是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也一定會掉頭咬你一口的“老廣西”,絕不可能成為官軍中的“義勇”。
僧格林沁對此心知肚明,他所謂的誘降,其實是假誘降,說穿了不過是哄和騙而已。1855年5月26日,他親自寫了封信,對李開芳說,你這人很有才,我欣賞你,現在只要你在三天之內率部歸降,就可以算作投誠,可以免罪。
哄騙能不能奏效,僧格林沁并無完全把握,他暗地里調來小船,為的是一旦李開芳不上鉤,便不惜用水戰的方式攻入屯內。
沒想到李開芳一收到勸降書,便立馬答應下來,只不過他的答應是將計就計——僧格林沁要使假誘降,他則想來一個假投降。
敢情大家都是假的。李開芳所設計的戲路是,先派一部分人去詐降,等詐降者進入官軍大營后,他再親率余下官兵開炮突圍。大家約定的信號是炮聲,詐降者以炮聲為號,立即反戈一擊,這樣里應外合,即可突出重圍。
李開芳和僧格林沁都是俗稱的老戲骨,知道如何掌握火候。即使到這種關頭,李開芳仍是不急不躁,一天天地倒數著日子。
以詐應詐
一天,兩天,到第三天,即5月28日,僧格林沁遠遠看見一百多名太平軍官兵招手出降。
眼睛唰唰地掃過去,僧格林沁就發現這批人不是真的歸降,而是詐降,但是他絲毫未露聲色。此時的馮官屯已成水城,無舟可渡,他讓人拿出兩根特粗的繩子,一上一下,兩端各系牢在樹上,做成一個簡易的水上浮橋:凡歸降者,可以腳踩一根繩,手抓一根繩,不用沾水便能過來。
這樣的“浮橋”,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難度著實不小,但對于常年涉水過河的太平軍來說卻很簡單。大家都覺得這個設計不錯,刀槍背在身上,不用害怕受潮。不僅如此,僧格林沁接待得也很周到,每名太平軍從繩子上下來,都會有五個官軍把他們迎往大營。
眼見僧格林沁“中計”,李開芳馬上傳令放炮,準備在一片喊殺聲中涉水殺出,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詐降者并沒有隨著炮聲起而響應。
不是詐降者不響應,而是早就身不由己。在眾人進入官軍大營后,才走出十步,背上的刀槍就被收掉了,走出三十步,雙手也被捆了起來。
官軍大營平靜如初,李開芳意識到,他的詐降計露餡兒了,里應外合的行動只能“流產”。
這一輪的以詐應詐,僧格林沁又贏了,得意是免不了的。可高興勁兒還沒過去,官軍大營中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心驚肉跳的事。
詐降計失敗的當晚,詐降的百名太平軍便被處斬。就在押赴刑場前,有一個負責押送的官軍騎兵眼睛突然放起了光,原因是他發現被他押著的一名太平軍士兵手上戴著一只金鐲。
如果金鐲在處斬時被眾人發現,就是集體戰利品,這名騎兵貪心不足,想獨占財物,于是便對太平軍士兵說好話:“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人了,金鐲落誰手里不是落啊,看在我陪你這大半天的分兒上,就留給我吧。”
太平軍士兵滿口答應,但要他先解開繩索,說否則沒法把鐲子取下來。騎兵想想也對,利令智昏之下,就動手把太平軍士兵的繩子解開了。太平軍士兵果不食言,把胳膊伸了過去——不是要給金鐲,卻是要取性命!
說時遲,那時快,騎兵腰里的佩刀已被拔了過去。太平軍士兵握著刀反手揮過,將騎兵斷為兩截,接著他奪過馬匹,突圍而出,上前阻擋的其他官軍兵勇被砍傷了十幾個。
僧格林沁聞訊大驚,急忙下令用桌椅堵塞街道,使馬匹不能奔跑,而后通過前后堵截,靠人多優勢才把太平軍士兵殺死。
這次意外讓僧格林沁對“老廣西”作戰意志之頑強有了更深的體會,他絕對不相信李開芳會真的投降,但問題是他要想攻破太平軍防線,乃至啟動水戰,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所付出的人員傷亡也少不了。
恰在這時,李開芳卻派人游泳過來,給僧格林沁送來一份“降表”,“降表”上說,只要官軍能讓開一條道,讓他逃往南方,以后將永不再犯。
不知道李開芳寫“降表”前,是不是受了戲曲的影響,戲曲中經常有這樣的橋段:某某打不過了,就說我這就回去,今后再不來招惹你云云。
僧格林沁可不是舞臺上矯揉造作的小生,勝券在握的情況下,他才不會理這個茬。李開芳寫“降表”只是讓他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還可以繼續哄和騙。給李開芳的回復是:讓路不可能,但只要你肯降,我仍可不殺。
1855年5月31日,李開芳再遞降表,宣布投降。當天太平軍繳出武器,李開芳親自到官軍大帳中來見僧格林沁。入帳后,他僅向僧格林沁及其幾個主要將領彎了彎膝蓋,算是敬禮,對其他人則完全不放在眼里。
都落到這地步了,還敢如此狂傲,帳中將官皆持刀怒視,但李開芳仰面四顧,毫無懼色,盡顯悍將本色。他對僧格林沁說:“你們不是還要南下嗎?要是硬打的話,損失可就大了。這樣吧,如果能放了我,我就替你們去做說客,勸他們來降。”
接著,李開芳又說我肚子餓了,得吃點東西。僧格林沁傳令上飯,李開芳開懷大嚼,談笑如常,甚至說他可以到天京去勸降。
僧格林沁在一旁看明白了。江南或者天京的那些天罡地煞,有誰是憑幾句話就可以說轉過來的,我放你回去,還不是放虎歸山?
原來又是演戲,又是詐降。吃完飯,他一刻不敢耽擱,趕緊派數百騎兵,將李開芳押往京師處決。
這一天,北伐太平軍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