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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笑誰癡悲
“阿辭,我要入宮。”
中秋的夜很喧嘩,喧嘩得聶辭幾乎聽不成那人說的話。偏著一雙映了滿星燈火的眸定定地望著他,帶著不容忽視的堅決。
“阿云,你這玩笑可不好笑。”聶辭裝作聽不明白,干笑兩聲。
莫云神色一暗,聲音添了幾分清冷:“我何時同你講過玩笑?”
聶辭哽住,將臉扭過一邊,他倒想是個玩笑。可她打小便不同于別人,別人家姑娘琴棋女工,溫文賢淑。她就不,舞刀弄槍,不茍言笑。
十歲那年被狗追,他嚇得驚慌失措,從狗洞慌不擇路鉆入莫家后院,而她,拎著比她還高的長槍,一陣眼花繚亂,便將那只兇巴巴追來的狗打得落花流水。
“這是我要的出路,除這,我別無他選。”莫云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偷偷撇去,見她看著遠處的黑夜,很是平靜。
“你……”還有我啊。余下的話生生噎在喉,葬入心腹。
聶辭抿了抿唇,夜空的那輪明月,亮得莫名有些刺眼,他不由得抬手半遮,亦將神色隱了去。
“這一掌天下的滋味,是怎樣的呢?”莫云似是想到什么,兀地笑起來,“得不到的,也要去毀掉罷。”
聶辭張嘴,卻啞聲。莫云鮮少笑,這一笑起來,很是動人心弦。
可這笑里,藏了許多他看不懂的東西。這樣的她,很陌生。
“阿辭,我要你幫忙。事若成,定不忘你榮盛,事若敗,我一人領罪。”莫云斂了笑,又恢復以往的淡漠。
周遭嘈雜,他鬼使神差應下好。目送她離去,懸在半空的手,終是連那人的衣角都未碰到,不過是對著影子虛碰了兩下,便也知足。
聶府,書房。
聶辭將袖里的畫卷輕輕取出,在書案上緩緩展開。
畫卷里,美人素衣輕裙,略施粉黛,羅扇半遮下的嬌羞教人心憐。
這是他熟悉到已然陌生的莫云。
阿云……他低喚。伸出的手生生頓住,緊握成拳,漸漸的泛白,泛白,又倏的放下,手紅了大片。
阿云,怎么偏偏是你呢,他苦笑。就是這么個女子,教他思不得,放不下。
可他們之間,何嘗不是隔著一道席幕,還未掀開,卻已落幕。
聶辭,皇上器重的心腹,伸手即是榮華富貴眾人阿崇。可誰還記得,那個縱情玩樂風流才子聶小公子?
他獨自承受的那些個暗無天日的黑夜,眼睜睜看著爹娘冤作刀下魂,卻無力反抗。
偌大的聶府,一把火焚成了墓,葬了聶小公子,只剩,做人手中刀的上卿聶辭。
而她,莫云,曾也是威震天下的莫家將之后,本應披甲提槍守衛疆土,一朝京城變,不過連莫家都守不住,灰飛煙滅。
自此,世上再無莫家將女,只留隱匿市井的莫云。
他們,本是自幼定下的姻緣,門當戶對,兩心生悅。奈何局勢動蕩,生生蕩成了空。
良久,無言。
聶辭將畫卷收起,夾于群畫中,一同讓人送進宮。
這一步,他好像離莫云遠了。
三日后,圣旨下,著聶辭送美人入宮。
果不出他所料,不過數十個名單中,莫云亦中選,且為皇上親筆提封。
上上下下浩蕩紅妝,禮樂聲中紅橋起,鞭炮響下美人喜帕遮容。聶辭正裝御馬,走在隊伍的前頭,身后的紅橋,坐著他心愛的女人,這一刻,卻要親自送人。
阿云,我無數次試想著你新妝待嫁的模樣,想過你言笑晏晏嬌交杯醉飲,想著攜手齊走過半生日月,可從未想,郎官非我。
更為可笑的是,我親手將你送入他懷,卻不敢聲張。
阿云,真可恨吶,我以為你愛風花雪月春夏秋冬的賭書潑茶,以為你愛白頭偕老柴米油鹽的平平淡淡,以為你愛東游戲家西醉酒肆的閑適自得,可我從未以為,你要的是這天下,我無能為力的天下。
莫云的新婚夜,一向矜守的他喝得爛醉,被抬回府,一個人躲在書房。
墻上掛著墨跡方干的畫,是他那日偷偷摹下的。
阿云。阿云。
他撫著畫卷,哭成淚人,卻再也沒有那么個姑娘,邊皺眉邊替他拭淚。
他又夢回年少那段時光。記不清是第幾百回惹是生非,挨老爺子轟出府了。他不慌不忙地溜進莫家后巷,打狗洞鉆入后院,扒開草,迎面沖來劍鞘聲,他舉手大呼:“阿云,是我,劍下留人!”
劍鋒陡停,執劍的姑娘淡眉一挑。他頂著滿臉土賣慘:“阿云,老頭子又丟我出來了,我怕被大街上的狗追殺,只好躲著了,嘻嘻。”莫云背手,又回身繼續習練。
而他輕車熟路串進廚房,抓著點心果品,嘴里還叼了塊雞腿。悠哉悠哉蕩回來,躺在小塘旁的大石碑上,看陽光正好,姑娘正好。
一招一式,一來一去,瀟灑淋漓。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眼,還是劍光太過招搖,他一瞇眼,便不小心將她裝進眼,傳入心。
那些個尋常日子,竟成了他此生的奢望。
數月后,莫云尹然升作獨得恩寵的貴妃。而他,承她情,一路高遷,成一國之相。
皇上召見,卻是為廢無所出的平妻,改立身懷龍胎的莫云為后。
他恭矩地聽著吩咐,余光卻烙在皇上身旁那女子身上,看她溫聲細語,看她眉低眼笑,看她賢淑地喂皇上吃橘瓣。
這般祥寧的畫面,他卻只覺得窒息,心中某塊地方揪揪地疼。
他想要逃離。
原以為,只要她過得好,自己就會好。
終究是騙不過自己,輸得一敗涂地。
立后大典上,他臣列在臺下,看她身著鳳服,同那龍袍之人拜天地宣誓言。
看她回首間,淡眉一挑,睥睨天下。
數日后,莫云夜訪聶府。
聶辭遏制住心中的狂喜,卻在她開口那刻化作無盡的酸苦。
“這孩子我不留。”她那雙淡漠的眸,看不出悲喜。
低眼掃去,她微隆的小腹中正流淌著一個小生命,聶辭苦笑:“你這又是哪一出?”
孩子不更是她統領這天下的籌碼么?偏這時候,又怎生的念頭,豈不是白白地斷了前路?
他好像,看不透她了。
不,是從未看透過。
“那,我要如何做?”他終究還是心軟。
莫云神色復雜地思慮了會,緩緩道:“不用做什么,你只要……配合就好。”
“好。”他連問都不問,一口應承。
莫云轉身離開,卻在幾步后頓腳,沒有回頭,夜里的風將她的聲音吹得有些悲冷:“阿辭,我希望我所做的,你不會怪我。”
夜色下,他看見她無盡荒涼的背影,卻不能擁入懷中。他不由得心慌,張口欲留:“阿云……”
可她卻狠心頭也不回,消失在夜色中。
壓不住的不安終究是爆發出來了——皇后出宮游玩,因聶辭護看不力,致使皇后墜湖失了龍胎。龍顏大怒,撤其職,抄家,流放南下。
他輕輕地笑了。
大雨傾盆,濕了誰人眼眶,透了誰人心扉。
聶辭踏出城門,回首,深宮黛瓦依舊,物是人非。
曾幾何時的一人之下眾人奉承,到頭來不過一道圣旨榮勢盡殆。
饒是聰靈如他,亦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得出,莫云待他,也有幾分不同。他也知,權與他,她終會選其首。
可他又不懂,他心甘情愿為她作刀,她卻將他撇得遠遠的。只她一人,怎能步步為營、全身而退?
只他未懂,后路,她早已棄了。
途中驛站。
南下繁華之地,人絡繹不絕。
位于城中的酒樓,更是人滿為患。樓上樓下座無虛席,縱酒歡樂之聲不絕于耳。聶辭于二樓靠窗坐著,低眼,正是樓下的說書臺。
驚木拍起,喧鬧聲息,說書人搖著折扇撫著長胡裝模作樣地弄起神虛:“連日不斷的雨,今個兒忽地放晴了。諸位可知,卻是那在京城作祟的妖怪,被天上派來的仙將給滅咯!”
“有這等事?”眾人催促,“快別耍嘴皮子了。”
于是有人擲了些銀子上臺,便有一小童一骨碌地拾起來,那說書人眉開眼笑,終于肯著題了。
“諸位知,那與皇后狼狽為奸的聶相,前日著皇后一道陰了,削了官抄了家,這會流放南下呢。
“據說兩人爭勢,鬧得不可開交,那皇后倒是個精明的人,先下手為強,墜湖失子反擺了他一道,可真真陰惡……”
說書人忽斂了聲,扇一張,遮了半張臉:“豁,說不準,他就在諸位當中聽著呢!”
眾人哄堂大笑:“你這呆子,凈是耍滑頭,不著實際咧。”
那說書人清了清嗓:“咳,話說這兩虎共斗,必有傷亡。誰知天降神仙,一串兒滅了作惡的妖怪。
“就昨個兒,那皇后忽的精神失常,竟將酒淬毒,一杯便將那狗皇帝送了西天。
“這可沒完呢——那妖怪皇后自然也不得幸免,被天降的神仙收了去,再不能作惡多端。這下子,天下太平咯!”
眾人拍手叫好,紛紛擲銀。
兀的,一陣放肆的笑聲傳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詢聲望去,卻是一面生白臉,笑著笑著,成了哭。
“這……”眾人吃奇,有人起身:“怕不是個瘋子,走了走了,晦氣!”
于是偌大的酒樓,一哄而散。
聶辭笑啞了聲,淚還止不住。
原來你所謂的出路,是這一個。我還真真以為,你是那慕容貪權之人。
你這盤棋真是好打算,生生拼了個你死我亡。我這被踢出局的棄棋,又算什么?
阿云,你也知曉,我素是怯懦的。但你不知,為你我可斂了鋒芒棄了榮華,可執刀血濺京城。你偏像從前那般,將我護在身后。
阿云,我也知曉,你素是倔強的。但我不知,為仇你可脫了荊棘扮作淑良,你可只身踏閻王殿。我偏像從前那般,對你言聽計從。
倘若我從身后站出,換我護你,這結局可會不一樣?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