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公交車晃悠著,爬進暮色的更深處。車廂里擠滿了人,但無人說話。吳璜上來得晚,沒找到座位,只能抓住扶桿,另一只手攥緊了包,擋在身后。她個子高,在公車上經常會被占便宜,以前還能喝罵,現在叫了別人也聽不到,只能更加小心。
今天的運氣似乎不太好,一個男人試圖靠近她,但被包擋住,悻悻地挪到了別處。
吳璜松了口氣,看向窗外。
正是晚高峰,路口兩輛車蹭到了,誰也不肯走,主道上的汽車堵成一片,延綿至路盡頭。吳璜想,這些鋼鐵甲蟲里,肯定有人在拼命按喇叭,可這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像一張剛從漂白池里拿出來的紙。
過了好久,在交警指揮下,車流才慢慢疏通。一輛輛車在路口分開,又融進別的車流里。公交車繼續爬向前方,沒走一會,吳璜就看見身旁有人吵了起來。
說“看”到人吵架,并沒有錯。所有人都朝著車廂中部看去,在他們的視線里,一個女孩正在喝罵之前試圖靠近吳璜的猥瑣男人。看得出來,她罵得很用力,臉都憋紅了。猥瑣男嬉笑地看著她。其余人也只是看著,沒有人上前。
因為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音。
車到了下一站,女孩顯然是提前下車,臨走時憤憤地掃視了車里所有人一眼。這目光也落到吳璜臉上,她像是被蟄了一下,眼神游移開。
女孩嘴唇翕動,憤憤地說了幾句什么,但沒人能聽清。也是,吳璜想,現在是晚上,絕大多數人說話的份額都用掉了。剩給人們的,只有沉默。
公交車門正要合上,一個人擠了上來。
人群挪動起來,對那個剛上來的年輕人側目而視。要說只是進來一個人,不應該引起這么大的反應,但吳璜踮著腳看過去,也就明白了為什么大家反應那么大。
年輕人背著一個碩大的吉他。
車廂本就擁擠,吉他占了不少地方,離他近的幾個人都不得不往后退,人群擠得沒有了縫隙。被擠到的人沒法抱怨,只能把目光凝聚成針,向年輕人刺去。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然后轉過身,看著車門。車門外暮色沉降,但燈光如星火亮起,他的側臉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吳璜也被縮緊的人群擠到了,卻沒有惱怒,而是好奇地看著年輕人的背影。他很單薄,吉他都比他要顯眼一些。吳璜就是因為吉他而好奇的——在這整個世界都近乎失聰的年代,誰會聽到他的彈吉和歌聲呢?
世界驟然變成這副模樣,經歷過最初的震蕩,社會恢復平靜后,最先消失的,就是跟音樂有關的行業。她記得一年前,維也納音樂廳將收集到的所有樂器堆在一起,最后由音樂學院院長親自潑上燃油。她當時看著電視,在無聲畫面里,那個白發老人顫抖著,猶豫了許久才丟下火把,烈焰熊熊燃起后,他又縱身躍下,與那些他心愛卻再無人聆聽的樂器埋葬在一起。周圍還有許多學院的教授,卻無人阻攔,只看著火焰微微跳躍了下,就吞沒了院長,像是石子丟進湖里泛起的漣漪。
這場火過后,吳璜印象里就再沒有見過樂器、唱片或磁帶了。沒想到,在這輛擁擠、搖晃,朝夜晚方向,又一片沉默的公交車上,還能再看到一把吉他。
她回憶著舊事,入了神,沒留意到那個猥瑣的男人又靠了過來。他膽子更大了,直接推開吳璜的包,整個身體貼上來。吳璜楞了一下,才覺得吞了蒼蠅似的惡心,拼命往后退。
人群一下子騷動起來,好幾個人慌忙讓開,吳璜沒注意到車門處的臺階,腳一崴,向后摔倒。視野像搖晃的鏡頭,快速變幻,充斥著無數張冷漠的臉,最后,她看到了那個年輕人。
車門口的年輕人及時轉過身,伸手攔住了她,讓她站穩。
她扶著欄桿,憤怒地看著猥瑣男,后者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臉上依然掛著笑。之前那個女孩被猥褻時的回放。沉默一如既往地包庇著骯臟。
吳璜無奈地低下頭。既然跟那個女孩一樣,那自己也只能提前下車了,總不能跟這個猥瑣男一直坐到終點吧。
下一站很快就到了,車門打開,吳璜剛要下車,就被人拉住了。她回頭,發現是那個年輕人拉著自己的袖子。
“你別下,”他對吳璜說,“是他該走。”
聽到他的聲音,吳璜愣住了。在她愣神的時候,年輕人轉身揪住了猥瑣男。兩人拉扯著,猥瑣男動了手,一拳打向年輕人的背。
他及時側身,避開了背上的吉他,胸口被打中。吳璜聽到他悶哼了一聲,有點痛的樣子。他皺了皺眉,一把揪住猥瑣男的衣領,往門外一扯。
猥瑣男被摔到車外,還要撲上來,車門卻合上了。公交車啟動,搖晃著往前。
吳璜看向駕駛座上懸著的后視鏡,在鏡子里,遠遠地出現了司機的眼睛。她感激地看了眼,這一眼被鏡片反射,落到了司機眼里。司機點點頭,垂下眼瞼,繼續專注地開車。
“你沒事吧?”旁邊的年輕人說。
吳璜連忙點頭,看著年輕人略有些蒼白的臉,突然才意識到剛才也能聽到他的聲音,不由一愣——他把說話的份額,用在自己身上了?
誰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最主流的說法是,在洪荒時代,人類還沒從海里爬出來時,它們就已經來到了這里。它們是這顆星球真正的主人。它們能變化各種形態,混在人類中間,等著人類慢慢成長。但人類讓它們失望了。
另一種說法是它們其實剛來不久,是被人類發往宇宙的亂七八糟的信號引來的。它們準備與人類建交,但剛來到地球,就失去了交流的興趣。
“這顆星球太吵了,像在被煮沸。”它們的飛船從隱形狀態中顯現,懸浮在高空,陰影遮蔽整座城市,“無處不在的聲音,無處不在的傷害,你們怎能夠忍受?”
這番話并不是廣播出來的,而是作為“想法”,直接進入每個人的腦袋。不管人們是在做什么,吃飯,做愛,甚至睡覺,這個念頭都會在腦海里出現。
“我們并無惡意。在宇宙中,聲音是最低效、最雞肋,限制最多的交流方式。你們發出的聲音,也以謊言、無意義的寒暄居多。因此,我們決定幫助你們減少對聲音的依賴,和聲音對你們的干擾。”
于是,飛船離開前,底部像往外噴吐出白色的霧氣,很快彌散在空氣中。后來人們檢測出,這些是納米級別的吸音機器人,遍布世界的每個角落。這些機器人對人體無害,但吸收了所有的聲音。
人類的耳朵從沒像現在這樣安靜過。走在路上,身后沒有絲毫聲音,走兩步就會回頭看一眼,仿佛背后是巨大幽沉的深淵。
但好在,它們并沒有完全隔絕人類的語言交流。人們很快發現,舌頭和耳朵還是能用的——但每天只能選擇跟一個人說話。
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只要你向他開口,那一整天里,你的聲音就只能被他聽見。而對其他人,不管你怎么喊叫,甚至湊到耳邊嘶吼,別人都聽不到絲毫聲息。
這個世界的規則,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改變了。
剛開始,人們很難適應,早上起來隨便向人問個早,就發現接下來想說話的時候,就只能干張嘴了;領導們想訓話,但人數只要超過一個,就沒人能聽到;男孩跟喜歡的女生說話,卻發現女生只能沉默,因為她不想把說話的名額浪費在她不喜歡的人身上……
人類是很容易妥協的物種,當發現無法對抗外星人的科技后,只能接受了這個新的設定。
人們不再寒暄,工作交流也盡量在用郵件解決,說話成了一件需要無比謹慎的事情。吳璜見過一個同事跟其他人鬧不愉快,都快打起來了,同事突然用手指了指對方的手機,對方心領神會,亮出二維碼,在微信對話框里互相對罵。他們面紅耳赤,手指按鍵如飛,不時抬頭看對方一眼。到最后吳璜都不知道是誰吵贏了。
漸漸地,人們發現生活其實沒有太大改變,真正需要說話的時候并不多,絕大多數情況可以在網上用文字解決。為了適應這個失語的年代,科學家們承諾,正在研發腦波通訊設施,唇語和手語也在逐漸普及,但要全民學會,還需要一些時間。
吳璜在這座小城里生活,一般都是被把名額用在母親身上,睡前給她打電話,但通常電話的另一邊都是沉默——母親是個多話的人,熬不到中午就開口跟人說話了。有時候吳璜回家得晚了,沒打電話,這樣一天的名額就浪費了。
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雖然名額寶貴,安靜下來后卻發現,其實也找不到真正想說話的人。
不過吳璜早跟母親約好了,今晚下班后要聊一下。這是少見的情況,意味著兩人白天都得忍著點。她還好,對母親這種話多的人,可就有點難受。她覺得母親應該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說。所以她雖然感激年輕人的幫助,但也只搖了搖頭,沒有發出聲音。
年輕人沒再說什么,轉過頭,看著車窗外的暮色。
剛才的鬧劇消解在沉默里,公交車繼續搖晃著。當它沿著暮色的脈絡進入夜晚時,也從市區到了郊外。終點站快到了,乘客們零零落落地在沿途下了車,此時車上只有三個人。
吳璜,司機,和這個背著吉他的年輕人。
吳璜坐在車后的座椅上,側頭看著窗外劃過的樓影,影影綽綽,流光在玻璃上劃過,也在她的眼瞳里劃過。年輕人則依舊靠在車門處,看不到表情。
車到終點,終于停止搖晃。到站是沒有廣播提示的,只有像蔓藤一樣遍布車廂內壁的彩燈在一閃一閃,映在三個孤獨人的身上。
司機沒急著開進車站,而是搖下窗子,點了支煙。
車門遲緩但無聲地打開,年輕人側著身,小心保護吉他,下了車。車外是濃重的夜色,他一出車門,就沒入了黑暗。
吳璜看窗外看得出神,車停了一分多鐘才反應過來,好在司機專心抽煙,沒有催她。她連忙起身下車,出車門后,閃爍的彩燈才熄滅,整個車廂像是被一瞬間被墨汁涂滿,看不見人,聽不到聲。
從終點站到吳璜租的地方,要走兩條街,再沿著三岔路口的左邊,穿到狹窄的小區門口,爬三層樓,才能打開那扇有些老舊的房門。這條路她走了很多遍,幾乎都是在這樣的晚上,都是一個人。
唯一人多的地方,是在那兩條街的中間,一個供附近居民休閑的廣場。前幾年更熱鬧,一到傍晚,就有一群大媽匯聚而來,圍著廣場中間的噴泉,在巨大的音浪中跳舞。這種景象一去不返。現在廣場凋零不少,一到深夜就安靜得如同曠野——這里是偏僻郊區,跟曠野也差不多。
噴泉也很久沒有再噴水了。
好在現在也就九點不到,廣場有不少人散步,但都沉默著。她走上廣場,沒有停留,還是照習慣怪向另一條街。但路過噴泉池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一個人影正坐在池壇邊。
路燈的光照不到這里。散步的人也都分散在廣場邊緣,池邊一片空蕩,讓這個人影乍看起來像一座雕像;但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偶爾點一點,又像是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
但她的驚嚇只持續了一瞬間,就又消失了,因為她看到了這個人影的腿邊,靠著一把吉他。
是那個公車上的年輕人。即使她看不清他的長相。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繞開噴泉,走向回家之路的第二條街。
這時,身后傳來了歌聲。
他是許多城市的過客
在大廈的頂樓點燃篝火
在梧桐枝上掛滿單車
他玩得很開心
卻不怎么快樂
哦,他不快樂
就像你見到的任何一個
過客
吳璜的鞋變重了不少,腳步遲滯,邁了兩步便停下來。她轉身看去。年輕人坐在池邊,抱著吉他,手指在琴弦上撥動,輕輕唱著。
他唱歌的時候,頭也是低著的。但吳璜知道,他在唱給自己聽,他跟她說過話,這一天里,他的聲音只有她能聽到。
夜晚起了風,在吳璜的袖口纏繞,有點冷,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歌聲清清朗朗地傳來,有那么一會兒,她以為歌聲跟風一樣,都是這樣緩慢地掠過她的身體,帶走一些溫度。
唱歌的時候,年輕人很專注,一直沒有抬頭。他的右手在吉他弦上起伏,其實沒有意義,因為吉他的聲音不但吳璜聽不到,他自己也聽不到。但他還是這么認真地彈著。
等到一曲終了,吳璜看看他,又看看不遠處那條燈火通明的街道;她想,要不要過去呢?她掏出一個硬幣,告訴自己如果正面朝上就過去,反面的話,就回家給媽媽打電話。她把硬幣扔到地上,硬幣彈了一下,又滾動起來。但地面幽暗,滾動又是無聲的,轉瞬間她就失去了硬幣的蹤影。
好吧。她想。
她走過去,坐在了年輕人的旁邊。
后來吳璜努力想重拾這一晚的記憶,但每次嘗試,記起來的都是很模糊的畫面。她總結原因,無奈發現,是因為一切都顯得太不真實了。
她記得那個年輕人給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她都沒有聽過,只知道是民謠,節奏舒緩。歌詞的差異很大,有些關于山水,有些關于流浪,還有一首是跟愛情有關。
唱這些歌的時候,他們身邊不斷有散步的人經過。年輕人抱著吉他的樣子很惹人注意,人們會多看幾眼,順便看到了坐在他旁邊的吳璜。但他們聽不到任何聲音,沉默在保護這兩個人的小小秘密。吳璜后來想,這么多結伴的人來來往往,說不定也在說話,廣場其實是喧囂的,只是她也聽不到。每個人都守著自己的安靜。她只能聽到年輕人的歌聲。
后來,人群在廣場上散開,四周空曠。年輕人也唱累了,把吉他放在一邊,跟吳璜說起他的經歷。
在沉默時代以前,他是個歌手,不太有名,但可以靠酒吧駐唱活下去的那種。他待過很多酒吧,被人獻過鮮花到懷里,也被人用酒瓶砸破頭。他喜歡這種生活,想一直持續下去,但后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一切。他在人群里歌唱,沒人聽得到聲音。于是他開始流浪,尋找愿意花錢聽他唱歌的人。今天運氣不太好,一整天都沒有,所以在這個夜晚的最后時刻,他把歌聲和絮叨對著吳璜傾瀉了出來。
“你放心,”年輕人說完,在黑暗中沖吳璜笑笑,“現在不收錢。”
吳璜也笑了下。
“對了,你去過酒吧嗎?”
吳璜搖頭。她的生活平靜乏味,畢業之后就留在這個一趟公交就能橫穿的城市,租著房子,奔波永遠是為了上下班,即使工資如此微薄。她聽在大城市工作的朋友說過,他們下班之后,就會去酒吧坐會兒,聽聽歌,聊會天。在她的印象里,那是很好的消遣。這個小城前幾年開過一個酒吧,但營業沒幾天,沉默便籠罩星球,酒吧就此落寞,成了跟隨聲音而一起消失的眾多產業之一。
她再想去,也沒有了機會。
“酒吧很亂,但也很熱鬧,像是原始叢林,一切都野蠻生長著。歡樂,暴力,還有藝術。”年輕人說,“我的理想就是掙夠錢,也開一家酒吧,吧臺很長,可以讓很多不愿回家的人坐著,但每個人只能喝三杯,畢竟他們最終還是要回家。酒吧里不會很熱鬧,只是放著我的歌,等到下半夜,要是還有人沒走,我就上臺去唱。我想,應該沒多少人,那樣我可以唱得很好。”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到后來,突然自嘲一笑,閉上了嘴——開酒吧,在原來還可以實現,但現在的情況下,這個理想就像今晚刮起的夜風,說出來,能讓皮膚感覺到溫度,但想抓住,就會從指縫溜走。
在整個傾訴的過程中,吳璜都沒有開口,她要把今天說話的份額留給母親;年輕人則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早已說過話,并不指望她的回應。吳璜跟他打過手語,但他搖頭,說:“我沒有去學手語。我只會彈吉他,流浪的時候,我也只帶了吉他。”
這個意思就是,他連手機都沒有。他只有無聲的吉他,每天只為一個人唱歌,就這么活下去。要是一天沒有生意,他就把聲音獻給路邊遇見的人。
所以吳璜猜,他也并不是想對自己說話,只是在公車上意外開了口,讓自己成了今天唯一能聽到他聲音的人。他的訴說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說給這個夜晚聽,說給這個沉默的世界聽。
時候已經不早,廣場上除了他們,一個人都沒有了。吳璜站起來,準備離開。
“你知道嗎?”年輕人突然站起來,提著吉他,走到她身邊,“我待過的每一個酒吧,都有很好聽的名字。”
他們并肩走著,走向連接廣場的那條街道。夜深了,街兩旁燈光也有些暗,長街一路蔓延進幽邃中。
吳璜聽著年輕人一個個地念起了酒吧的名字。
“進來吧、黑匣子吧、AK47、玩偶酒吧、別處、橋西、星期八、可可走廊吧、忘憂地帶、海倫會詠唱、零心情、酒點過半、8號地鐵、醉意西雅圖、獵人、第七季……”
每走一步,一個酒吧的名字就跳進了她的耳朵。那些酒吧都不再營業,但名字真是好聽,年輕人這么說著,她都仿佛聽到了酒杯輕碰的脆聲。她都有了錯覺——這條街的兩邊不再是梧桐和泛黃的路燈,而是并排開著一家家酒吧,燈火通明,歌舞喧嘩,買醉的人進進出出。年輕人一個個介紹酒吧,每說一個,就有燈牌亮起,正是他提到的名字。他們一直往前走,兩側的酒吧也跟著他延申,沒有盡頭……
等她反應過來時,年輕人已經沿著三岔路口的右邊,獨自走遠了。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身體很單薄,吉他卻顯得碩大。再走幾步,這個背影就被黑暗消解得模糊了。
吳璜心里一動,想要叫住他。她的心砰砰砰跳了起來。她深深呼吸,清涼的空氣涌進胸腔,但就在喊出聲音前,她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她劃開手機,是母親的電話。
“怎么沒給我打過來?”
“媽,”她說,“等一下。”
但聲音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向年輕人離開的方向,夜幕濃重,他的身影已經完全融化。
原來母親所謂的大事,是要給她介紹男朋友。
這事她早有預料。這幾年母親跟她聊天的主要話題,就是催她找一個男朋友,常說的話是:“現在這世道啊,一個人更不容易活下去,找個人一起吧。”
但她找不到。
還能說話的時候,她就不擅長跟人接觸。也談過戀愛,但很快無疾而終,兩任都是,所以她對自己沒有太大信心,對別人也沒了太大興趣。母親每次提起,她就說工作重要,搪塞過去,加上這個小城遠離家鄉,母親也只就說說而已。
但這一次,母親驚喜地說:“我剛打聽到,我們隔壁小區,也有個小伙子在你那邊上班。這就是緣分。老家的人,知根知底,又跟你在一個地方工作,真的合適!”
母親反復說了好些遍,吳璜腦子有點亂,敷衍幾句之后,母親突然說:“先見一面吧。我給你安排好了,后天,后天你不上班。對了,記得見面之前不要跟人說話啊。”
說完,就掛掉了。
過了兩天,他們真就見上面了。由于是兩方家長安排的,兩人都做了準備,留著說話的份額。在一家餐廳,吳璜見到了這個叫阿凡的男孩。
母親在電話描述阿凡時,吳璜就在腦袋里有了他的模樣。真見面了,她發現阿凡就跟母親形容的一模一樣,老實可靠,臉上微胖,說話有點緊張。
她倒是不緊張,但完全提不起興致。的確,一個能被語言描述得一清二楚的人,能引起別人的什么興趣呢?
吃飯的過程中,阿凡一直努力在說話,介紹他自己——工作、收入,以后的打算。吳璜坐在他對面,默默地聽著。她其實也不是在聽。她有點走神,看著餐廳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人的身影都很筆直,每個人的背上都沒有吉他。
一頓飯吃得很快,吃完后,他們也沒有別的計劃,吳璜便提議回家。
走到公交站臺需要幾分鐘。阿凡也看出來吳璜對她興趣不大,聲音低了許多,走到站臺時,深吸口氣問:“這些就是我的情況了,也沒什么特別的。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吳璜收回目光,愣愣地看著阿凡。這張臉跟她的想象里、跟窗外的那許多張臉都一樣,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見面,她也沒有陌生和局促感。她看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阿凡在對他說話,這時,一個身影在她腦海里浮現,她猶豫一下,問:“那你,記得多少酒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