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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標題章節
這小鎮子總算是熬過了寒冬,麥苗也從松疏了的雪殼子里鉆了出來。人們的棉衣仍穿在身上,只是不在瑟瑟發抖,而是直挺著胸膛面對春風的揉撫。枝條葉子也軟了下來,生出綠黃的嫩芽。萬物新生,鎮子里的人們也開始進行新一年的勞作了。
只有阿累還在他房子的破屋里躺著。那破屋的頂上稻草早已發黑腐爛,全靠一張掛在房頂上緊繃著的塑料防水布托著,而不使爛掉的草捆掉下來。地縫里也早已生出了蟲子,在屋子地上的裂隙里亂爬,還時不時飛出一兩只,被阿累一腳踩成碎餅,成為一攤惡心的汁液。
“阿累!還不做活嗎!”圍墻外面有人在叫。阿累聽了,只不答理,一翻身又躺在床上,蓋好被子。
“滾吧,滾吧,他媽的,我不與你們一樣,”阿累喃喃道“我是要拿獎的人…”
正喃喃著,外面又傳來輕佻的聲音將他打斷:“春天了!阿累!還不做活么!”阿累翻下床來,嘴里叨叨罵著直沖到圍墻邊,沖著圍墻外面大喊:“我與你們不一樣!待我拿了獎……”
“……待我拿了獎,便笑話死你們!”外面不等他把話講完,接住他的話,將后半句說出來之后,伴著一陣嘈雜的亂笑,像是心滿意足了,說笑著急急走了。
“姥姥的……”阿累想,“卻全是一群匹夫!”
從樹枝之間吹來一陣小風,鉆進阿累的衣服里。阿累打了個寒噤,快步走到床邊抓起他的破皮襖披在身上,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面對著桌子,攤開一張邊緣發黃了的稿紙,拿起筆,用手托著腦袋想寫點什么東西,又時不時從窗戶望向外邊院子,心不在焉。
“待我寫的東西拿了獎,”阿累又想,“便先將院子鋪上硬面板?!?
想著,阿累坐不住了,又從椅子上起來,跳到外面,用步子丈量著院子的長寬,考慮著水泥的面板子要花多少錢。
阿累想:“得有一萬多塊錢吧!還要鋪地磚,就像郭家那樣,而絕不比郭家差?!卑⒗巯胫?,高了興,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手拿起筆,充滿干勁地喃喃道:“待我拿了獎……”但他又不知道寫點什么,光拿著筆桿子在手里轉,又胡思亂想起來:
他想,待他拿了獎,鎮子西頭的閨女小如意會拿什么樣的眼神去瞧他,而他絕不答應小如意的表白,除非嫁妝給的多些;他又想,趙羅鍋家的熟食店又會怎樣給他送來吃食,是也像送到大主顧劉鎮長家一樣,點頭哈腰么;他還想,那在墻外頭裸著小腿的莊稼人會如何如何地慢慢走進來,低著頭瞇著眼笑著對他說:“啊呀,阿累!你竟得了獎”之類之類的話……
他幻想得興奮,猛地跳起來,踩在椅子上,假象著面前有著非常謙卑的粗人,抬著手,有模有樣地指點起來——他先指左邊:“??!老羅!還種著地?”他又指中間:“哎!老楊!這兩天有人找你打井么!”他又指右邊:“嘿!老趙!熟食還不送來么。”——他儼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文學家了。
折騰了半日,快到晌午,阿累才重新坐到椅子上,將筆重新拿起,卻依舊不知道寫什么。
“寫點什么呢,”阿累腦子一片空白,全然不知道自己能寫點什么,“待我拿了獎……”
他還想幻想,幻想自己拿著獎金,樓房突然高大聳立起來,他自己也飄飄然,睡的是那“席夢思”,吃的是那“滿海全席”,老婆是小如意,等等。他來了干勁,一邊想,仿佛真的要寫了。
剛要下筆,一上午沒吃飯的阿累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頹唐地放下筆,暗暗罵這肚子也是個老匹夫,打斷他的靈感,嫉妒他拿獎,恨不得多吃幾個豬肘子來填補它,好讓它不那么亂叫。
但餓著肚子是決寫不下去文章的,阿累要吃東西。他徑直走出了門,披著那件破皮襖,手里握著那支筆,疾疾走到大街上。
阿累是個比較有名的人,至少在鎮子上,大部分人都認得他的模樣:他那件破皮襖不穿,從來不穿,只是披在身上,有時被風吹掉了也不在意,緩緩地撿起來,繼續披著。他的皮鞋卻是時時是亮著光的,像光頭老劉的頭皮似的。他還穿一條藏青色的西服褲子,褲子的對折處早已沒了棱角,又不常洗,褲腳已臟的變了色,卻還不換。他還喜歡將穿在里面的薄棉襖下擺塞進褲子里,但又沒有皮帶,又覺得老是掉,不舒服,便從布匹廠討來一根長尼龍布條當腰帶,將西服褲子系起來,里面還塞著棉襖下擺。
起初,阿累弄出這副模樣時,西服褲子還有折痕棱角。人們看見他便有些驚訝地說:“哎呀!阿累,你怎么了?發達了么?”那個時候,阿累的皮襖也還是新的,人們還會說:“哎呀!阿累!兜里滿當了么”每當聽到這些話,阿累心里便是美滋滋的,卻不顯露出來,只是擺出一副“我們不是一類人”的臉色,誰也不搭理,直向前走過去。
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人們發現阿累很久不換衣服,而且還住著那棟破屋,人們便知道阿累并沒有“發達”,也沒有“兜里滿當”,且人們還知道了阿累幻想著“待我拿了獎……”之類的,便不再奉承他,而是每每見到他都要大喊:“呦!阿累!拿獎沒??!”
這不,阿累餓著肚子正往前走著,到了老趙家熟食店的門口。老趙正給顧客切豬頭肉呢,那客人像是有急事,一直看表,而羅鍋老趙卻將刀停下,踮起腳尖朝著阿累大叫:“呦!拿獎沒??!阿累!”阿累不說話,陰著臉只顧往前走。但老趙的那聲叫喊像是火星子一樣,讓周圍的人群爆了炸。幾個知道阿累的膽大的也跟著起哄起來:“拿獎沒啊!”“還不換衣服嘛!阿累!”
起哄聲雖然只有廖廖幾聲,但膽小的不敢起哄的人卻都笑起來。接著,不明所以的人也跟著笑起來。大街上便都笑了起來。人們在屋里笑了還不夠,還要走出門來看著阿累笑??粗€不過癮,便指著阿累笑。總之,人們一直笑到快斷了氣才停下,這時,面紅耳赤的阿累早已走了遠,人們才相互交談幾句回到各店里去了。大街上便又冷清下來。
卻說阿累面皮再厚,也經不得這么多人的嘲笑,飛也似地跑了,直跑到一條較為僻靜的小巷子,才感到腿軟,餓得跑不動了。正巧的是,這小巷子的巷口有個瘦高的男人在擺賣面包的攤子。阿累便兩眼放了光,站了站,將衣服整干凈,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捏著那支筆。
“那群匹夫,竟笑我,”阿累憤憤地,將筆揣進兜里,心想想“待我拿了獎,便叫他們好看。”
他走了過去,走到賣面包的男人旁邊,背著手,緩緩踱著,裝出一種老大牌的形象。那男人是個外來的人,沒見過阿累,于是擺了笑臉問他要買面包不要。
阿累點點頭,見男人笑著和善點著腦袋問候他,便從心里頭又生出一種高傲,將剛才的恥辱與不悅全都拋諸腦后,抬手指了指最貴的一類面包,說:“來幾斤這個。”
男人高興地去拿袋子給他裝面包。阿累心想:“這人卻比別的匹夫精明?!?
不一會,男人稱量好了面包,告訴了阿累價錢。阿累去掏衣兜,卻只摸到那支筆,臉色變得難看,手在衣兜里僵住了。
“啊這……”阿累有些難堪,卻又理直氣壯緩緩地說:“待我拿了獎……”
男人沒等他說完,打斷他:“是忘了帶錢么——看你是走來的,先回去拿錢吧,我先給你留著。”男人將面包放在一邊,等著阿累去拿錢。
但阿累只是站著不動。
“怎么?”男人有點不耐煩,皺了皺眉頭。阿累知道自己沒錢,但肚子卻餓得咕咕亂叫,又想吃,只得站著不動。
“我沒錢,”阿累站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待我拿了獎……”
“沒錢吃什么啊!”男人大叫,引得有人圍過來。
“叫什么……小聲些……”阿累連忙說,“只待我拿了獎……”
“什么!拿什么?快走,快走……”男人已經開始趕阿累了。阿累卻依舊定定地站著,看一眼面包再看一眼男人,似是在哀求,又似是在表示不屑。
人群越圍越多,已經有人認識出阿累了。阿累感到大事不妙,預感有什么事要發生。
“阿累!還沒拿獎嗎!”有膽大的喊了出來。
阿累腦子嗡的一下,預感發生了。他又想到在大街上被人笑話的場景。
“匹夫!待我拿了獎……”阿累喊出來,但是喊到一半,因為肚子里沒有東西而泄了氣,失了聲。但那人似乎不打算放過他,又喊:“什么時候拿獎喔!阿累!”眾人大笑,阿累又羞又氣,沖進人群找到并揪住那人的衣領,用力喊到:“匹夫!爺爺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待我拿了獎……”話又未說完,那人一腳便踹到阿累肚子上,阿累罵了句“媽媽的”就沖上去扭打。
人群自動圍成一個圈,看著兩人在里面打成一團。
阿累揮拳頭一拳砸到那人臉上,卻是軟綿綿的。人群驚呼。
然后那人又回過身來一拳砸到阿累眼眶,而這是實心的,阿累感到一陣暈眩。人群又驚呼。
雙方來來回回幾個回合,阿累便累的起不來了。而那人卻穩當地站起來,看著阿累,罵了一句:“狗娘養的”,啐了口唾沫,走了。人們見好戲散了廠,便也散了。
躺在地上的阿累喘著氣,歪頭去看那個賣面包的男人,那男人已經將面包攤挪了走。于是阿累也啐出一口帶血絲的唾沫罵道:“”媽媽的,卻也是個匹夫,要是給我吃了東西,我定能把那人干趴下。待我拿了獎,便是文化人,架再也不能打了。”
阿累想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想往家走,卻一屁股癱倒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這時,從西邊走過來一個白須子老人,拄著杖,說是云游四海的道士。
“吃一個?”老人掏出一個白饃,“看你挺餓的。”
阿累不說話,咽了口口水繼續喘著粗氣。
“怎么不去干活?”老人問,“不干活怎么吃飯?”
阿累撇了他一眼,一巴掌拍開老人送到面前的饅頭,說:“我是……待我得了獎……我連白饃都不瞧的……”
阿累掏出那支筆,在水泥地面上劃著,給老人說:“你看,我得了獎……先將院子換成水泥面板,還要鋪地磚,絕不比郭家差……還有小如意那閨女,她表白我絕不答應,除非給我好多嫁妝……還有老趙……老劉……老楊……”
阿累一邊說,一邊癡癡地劃著,老人就在旁邊聽。他們一直到傍晚,一直到筆尖劃爛,阿累不停,只是癡癡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