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封疆，書生侯伯，孝廉宰輔，疏逖樞機，系天下安危者二十年，魂魄常依帝左右；

湖湘中扇，閩浙樓船，沙漠輪蹄，中原羽檄，壯圣主威靈于九萬里、聲光遠爍海東西。

這是曾忠襄在左宗棠去世時所寫的挽聯。作為晚清一代重臣，左宗棠在中國近代史上叱咤風云三十余年。在他蓋棺后的一個世紀中，其是非功罪的評論曾隨著歷史的浪潮幾度浮沉。

如今，那個令生者和死者都不無困惑的年代夢寐般地過去了，人們對左宗棠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公允的評價……

公元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的夏秋之間，地處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地區，連降暴雨，江湖猛漲，內漬外澇，使這里變成一片汪洋。直到這一年的冬天，洪水才逐漸退去，“八百里洞庭”才又恢復它昔日的風采。

遠遠望去，湖面上煙波渺渺，扁舟點點，往來穿梭；沿湖則樹木相連，濃蔭覆蓋，在溫煦的陽光下，綠樹碧水，互相掩映；湘東的幕阜山、九嶺山、武功山等隱隱約約透著一片蒼翠，為氤氳的嵐氣所籠罩。

這里有秀麗的風景，宜人的氣候，迷人的山光水色，自古以來就是地靈人杰、藏龍臥虎的風水寶地。

十一月的一個下午，湖南湘陰東鄉的柳莊，莊園主人左宗棠正與他的傭工們面對洪水過后的莊田，一面嘆息災情的嚴重，一面談論明春的備耕情況。

這時的左宗棠年已三十八歲，中等身材，四方的大臉盤，前額飽滿，二目銳利，雙眉又密又黑，現出剛毅的性格。

他說話聲音洪亮，兩只大手不停地指著那阡陌縱橫的莊田，與傭工們談笑風生。

忽然，有個傭工指著莊南的大道說：

“看，那里有人來了！”

左宗棠與眾人迅速把目光投向莊南的大道，只見遠遠的塵埃起處，一騎快馬從南方飛馳而來，一直抵達莊前。

只見那人下馬問道：

“請問：這里是柳莊么？”

左宗棠走上前去，對那人點點頭，告訴他：

“這里正是柳莊，你找誰？”

“請問：左宗棠先生——”

“敝人正是左宗棠，你有何事……”

那人聽后，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封急件，交給他，并說道：

“先生請看吧！”

左宗棠拆信看后，面露喜色，立即轉身向家里急走，但走了幾步，又趕緊回來對那人道：

“請你稍等，我回去準備一下，咱們就走。”

說完，便三腳兩步往家里奔去，剛進大門就向屋里喊道：

“筠心！筠心！快，快！快替我收拾行裝，我，我要到——長沙去一趟！”

他的夫人周筠心一聽，慌忙從里屋走出來，迎著他，急切地問道：

“什么事？這么急呀？……”

左宗棠忙把手中的信件遞給她，對她說：

“是林少穆來了，他邀我去長沙相見！”

“啊！原來是這樣……”

左夫人周筠心這才明白過來，她早已知道，林少穆是丈夫素所欽慕的偉人，眼下能得到他的邀請，和他會面，確是沒有想到的事，哪能不興奮？于是，便急忙去替丈夫準備行裝。

這位林少穆就是名傾中外的禁煙英雄林則徐！

在鴉片戰爭中，林則徐以一個堅定的抗敵英雄和偉大的愛國者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博得了普遍的欽敬。

當時，“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對林則徐的佩服和崇敬之心更是無以復加。

在林則徐點燃銷毀鴉片的火焰時，他的心也沸騰起來；在林則徐被撤職遣送到新疆去充軍時，他的熱情也隨之冰涼了；并與廣大人民一起，對這位愛國志士的不幸遭遇寄予無限的同情。

后來，道光皇帝懾于國內輿論的壓力，赦免了林則徐，并恢復了他的官職。道光二十八年（1848），鴉片戰爭已過去六、七年了，林則徐又當上了云貴總督。

第二年，林則徐因病告退還鄉，從云南回福建原籍，經過湖南。那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一日（1850年1月3日），林則徐的官船到達長沙，停靠在湘江岸畔。

這時候，湖南的文武官員得知這個消息，都紛紛前來拜會這位名滿天下的大臣。而林則徐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左宗棠，便立即派從人到湘陰縣柳莊去專請這位隱士來長沙一會。

當江岸上轎馬熙熙攘攘之時，林則徐看到從人遞上來一張大紅拜帖，上面寫道：

“湖南舉人左宗棠。”

不由一陣欣喜，趕忙對從人叫道：

“快請——”

同時又吩咐對其他來客一概擋駕說：

“我要與這位左先生單獨敘談，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的談話……”

說罷，他親自走到船頭迎接，弄得岸上的大小官員一個個面面相覷。

這時候，左宗棠在眾人的驚羨目光中匆匆忙忙地上船，走過跳板時，大概是因為心情緊張，一腳踏空，竟跌落在水中，從人急忙上前扶起，衣服已經盡濕了。

林則徐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問道：

“摔傷了沒有？……”

一邊關切地詢問，一邊攜著手同進舟艙洗更衣，林則徐對從人吩咐道：

“快替左先生燒一碗姜湯來，別受了涼！”

此時，天色已晚，林則徐命將官船乘著湘江亂流，駛到西岸岳麓山下一個僻靜處停泊下來，從人點上燈燭，擺上酒菜，二人一面喝酒，一面縱談天下古今大事。

一個開誠相見，一個傾慕已久，兩人越談越投機，一直談了整整一夜。桔洲之濱，岳山之麓，又何幸而留得這兩位偉人的鴻爪啊！

后來，左宗棠回到柳莊，回憶那場會見的美好情景時，他向夫人周筠心說道：

“那天晚上，江面上的清風徐來，吹起一陣陣浪花，打擊著柁樓，咯吱咯吱地響了一夜，這聲音似乎是一曲美妙的伴奏，與我們的談話聲互相應答。我們倆坐在船窗下，一直談到東方發白，曙鼓頻敲時，才相互告別。”

這真是一幅“瀟湘夜話圖”！

舟中的兩個人，一方是年逾花甲，名滿天下，因為愛國而遭遇到失敗、挫折的退職總督；一方是年已三十八歲的落魄舉人，由于愛國而滿腔熱情、滿腹才華無處施展的“湘上農人”。

當他們討論到如何對付外國列強的侵略時，林則徐親切地看著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問道：

“你以為最好的拒敵辦法是——”

左宗棠聽了，沖口而說：

“我十分贊成魏源的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

林則徐一聽，興奮地拉住他的手說：

“我們真是不謀而合啊！……”

說完，便滔滔不絕地介紹道：

“這正是我的宿愿啊！在廣州時，我就有意了，我們應該抓緊辦洋務，造槍炮，造輪船，可是，我……我卻未能如愿，一件也沒有辦成，真是一言難以盡述！”

左宗棠又說道：

“如今朝政腐敗，吏治不修，八旗子弟不堪造就，有志之士報國無門……”

林則徐深有同感地說：

“表面上看，人才凋弊嚴重，實際上大批人才被埋沒，我在任云貴總督時，張亮基、胡林翼、黃惺齋等，都是我的左右手，還有你這位‘湘上農人’，都是國之股肱啊……”

左宗棠聽了，激動地說道：

“現在地方上盛傳著許多高級文武官員，大都不學無術、昏天黑地，整天只知道擺架子，吸丸子（鴉片煙），逛窯子（妓女院），進園子，我抱著既不聽，又不傳，仍然遵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宗旨，安心做我的‘湘上農人’了。”

林則徐忙贊許地點頭說：

“好，我非常欣賞你這種態度，所謂奇貨可居，待時而動啊！”

說完之后，二人連續干了幾杯，林則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又問道：

“聽說你對新疆的問題有獨到的見解……”

左宗棠聽了，立即說：

“我從不隱瞞自己的看法，我以為，以前魏源和龔自珍就曾提出新疆建省之議，其實，對新疆這片大好河山，不能漠不關心，更不該輕率地放棄呀！”

林則徐從他的話中已聽出了更為重要的見解，忙連連點頭，對他說道：

“請你繼續說下去——”

左宗棠受到了鼓勵，更大膽地陳述道：

“俗話說：前門拒狼，后門防虎。當今的天下大勢，我們不能只是兩眼注視著外國列強們對東南沿海的侵略，我認為，西北塞防與東南海防同等重要，特別是對新疆這塊肥田沃土，某些外國侵略勢力，早有吞并的野心了！”

聽到這兒，林則徐立即振奮起來，忙說道：

“好！我們兩人對新疆這塊地區的認識，正如唐人的兩句詩說的那樣：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左宗棠聽了，也不禁笑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二人一齊開懷大笑起來，林則徐又說道：

“新疆本是一塊廣沃之地，但是屯政不修，地利未盡，以致沃饒之地不能富強，可惜我未完成所愿，就奉旨入關，殊為遺憾。”

說到這里，林則徐立即站起來，從艙里抱過一只木箱出來，對左宗棠親切地殷殷囑咐道：

“這是我在新疆數年來積累的全部資料，其中包括那里的地理、邊防，以及俄國對新疆的動態等……”

這位響譽天下的花甲老人繼續動情地說：

“我已老了，眼看著俄國虎視眈眈，終久會成為西北的邊患，……我雖有御俄的志愿，但是力不從心了。多年來，我就留心人才，今后西定新疆，抗擊俄國人的侵略，唯有寄希望于你了！……”

左宗棠見到這位高舉反帝旗幟的猛士，用抖動的手指扶著那只木箱，不禁熱血沸騰起來，只見他豁地立起身子，激動地說道：

“放心罷！有朝一日，只要我左某人有報效華夏的機會，一定不辜負林大人的期望，把前輩的這份遺志承繼下來……”

臨別之前，林則徐又寫了一副對聯贈給他：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這副聯語據說是乾隆時著名文人袁枚（字子才）為他的隨園題寫的，后因受人譏評，對自己吹捧太過，就把它撤下來了。現在，林則徐把它寫下來，贈給左宗棠，足見他對這位年輕人賞識之深和期望之高。

這是左宗棠第一次會見林則徐，也是惟一的一次。后來，林則徐還多次向左宗棠的知己胡林翼等，談起過這次會見，稱許左宗棠是個“非凡之才”，“絕世奇才”。

不久，林則徐染病去世，他在臨終前還沒有忘記左宗棠，他讓次子聰彝向咸豐皇帝代寫遺折，在折中一再推薦左宗棠為難得的人才。

……

當時，林則徐是名傾中外的大臣，而左宗棠只是一個山野村夫。為什么林則徐知道左宗棠，而且還派遣專人遠遠來到山村中敦請他，約他會見，并把自己在新疆通過精心考察編寫出來的寶貴資料贈送給左宗棠，對他那么器重、那么信任呢？

原來，林則徐和左宗棠之間有一段曲折而有趣的淵源，為了弄清這個問題，筆者還得從頭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