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黑的夜。

沒有一絲風。

房子隱沒在密林中，密林在幽深的峽谷里。

峽谷黑暗，潮濕，冷氣侵膚，萬籟俱寂。

房子閃著磷光，如同一具骷髏頭骨，門窗洞開，恰如黑洞洞的眼窩和張大的嘴。

黑夜，荒林，寂靜無聲，使人感到猙獰恐怖。

閃著磷光的房子如同一座荒野古墓。

門窗黑洞洞，沒有燈火，沒有人息。

白天看去，這是間很普通的房子，但絕少有人敢來。

夜晚，屋頂和外面的墻壁上就閃爍綠瑩瑩的磷光。

然而，所以沒人敢來是由于另外一種原因，并非是由于房子夜間閃現鬼影磷光。

因為這座峽谷就是著名的死谷，這間房子就是著名的鬼屋。

一條幽靈般的影子從林中飄出，飄過丈把寬的草地，毫無聲息地落在鬼屋前。

這條幽靈般的暗影停在門口五步遠的地方。

仿佛他知道這里的寂靜意味著什么，屋里的黑暗意昧著什么。

月色凄清。他看不見屋里有什么，但假若屋里有人，卻一定看得見他。

屋里當然應該有人。他想。

鬼屋突然亮了！

屋子里什么也沒有。沒有家俱，沒有人影，沒有床榻，除了屋中央的那支蠟燭。

四壁雪白，空空蕩蕩。

那支突然燃燒的蠟燭插在一根極纖細的長竹篾上，輕微顫動，孤孤零零。

燭光青幽慘淡。

別的蠟燭都發紅黃之光，但這支蠟燭卻是青光。

他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鬼火吧。

鬼屋里自然只能亮鬼火，但這鬼火卻是令眾多江湖好漢睹之毛骨悚然的鬼火，而非荒冢間的流瑩磷光。

亮起鬼火是什么意思呢？

四壁照白，來客可以不必擔心暗中有埋伏。

絕無人影和人聲的鬼屋中，突然亮起鬼火，這當然是另一種意義的坦白——你還能畏葸不前么？

他邁步進屋。

門在他身后毫無聲息地關上了。

他不必回頭，他能感覺到關門時帶起的一股極細微的輕風。

鬼火跳了一下。

2

鬼屋的墻壁絕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地獄般的黑色，相反，卻是極其潔凈光滑的天堂般的白色。

只有四堵雪白的墻。

他站到正中央的燭火前，眼瞼下垂。

他已嗅出燭火散發出的香氣有毒。而且是和“銷魂散”一樣性質的劇毒，奇毒。

他感覺四個墻角透出殺氣。

他感覺自己的劍在劍匣中跳動一下。

蠟燭已燒下去一寸。但鬼屋中除了他這條幽靈般的身影外，仍舊無聲息。這自然是那種很可怕的寂靜。

突然，四個墻角離開墻體，向中央移來。

四個墻角逼近他！

一道自光閃過，四個墻角攔腰倒塌。倒塌下去的姿式很優美，輕飄飄的，好象紙糊的墻角。

這四個墻角確實是紙糊成的。

倒塌的墻角后站著四個雪白的人，四個雪白的人身上都染著鮮紅的血！他們握著的兵器來不及出手！

四個人眼睛凸出，瞪著他，然后一齊朝后栽倒。

原來的墻角所在處，站著四個黑漆漆的東西。

四個人形，但除了閃亮的眼睛外，一切都是漆黑如墨。

四聲陰鷙的怪笑，四口雪白的牙齒。

“大俠好快的劍！不愧名流！”

“川西四鬼？”

“這鬼屋的主人，除了我們四鬼，難道還能是別人嗎？

“這四個人的輕功都不錯。”大俠說，指著地上的死尸。

“他們是常氏四俠，四個成名的武師。”

“他們這樣死了，豈不可惜？”

“他們能活到現在，已是我們額外賞賜的陽壽。”負氣鬼說。他最愛與人斗氣，也最擅長使毒氣毒霧。

“哦？”大俠緩緩地應了一聲。

“他們的命是我們買下的。”奪魂鬼說。他身上有一條奪魂索。

“那么，四位也準備買我的命啦？”

四鬼跨出墻角凹陷隱身處。

“我們不敢。我們是請大俠來的。”

“為什么非得請我？”

”因為你是項見紅！因為你從來出手見紅！”吸血鬼說。

“能進這屋中，必得有極好的輕功，因為門外有陷阱；能站在燭火前而不死，必然會極好的防毒本領，因為這燭氣中有“銷魂香”；能一劍殺了這四個人，必然劍術絕倫，因為這四個人都是成名的武師。”催命鬼說。

“你們說得不錯，所以你們應該明白，這間鬼屋的主人應該是我了。”項見紅說。

3

“這間屋子對你項見紅大俠來說，一文不值。因為有人肯給項大俠一百萬兩銀子。”催命鬼說。

“而這間鬼屋，充其量也不過值一千兩銀子。”吸血鬼說。

“我們所以費盡周折，請你來此，就因為有這樣一筆大買賣只有你能做成。”奪魂鬼說。

“為什么給我一百萬？”

“只要你能殺了東方一鋒！”負氣鬼說。

”他值這么多銀子？”

“但他知道你值一百萬。”吸血鬼笑了。

“什么意思？”

“有人給東方一鋒一百萬兩銀子，要他殺你。”

“所以我必須殺死他，而且能得一百萬？”

“項大俠果然聰明！”負氣鬼說。

“為什么殺他或者殺我？誰出這筆錢？”

“劍客不該問這個問題。”催命鬼說。

“要是我殺了你們這四個黑鬼呢？”

“這實際上不關我們川西四鬼的事，我們出不起這樣的價錢。我們和東方一鋒還有你項大俠，都沒有仇。”奪魂鬼笑了。你不知道他是怎樣笑的，因為他的黑臉上沒有表情，你只能從他的白牙露出的情況上判斷他是在笑。

“我明白了。”項見紅說完，倒退著飄出窗戶。

4

即使他不想殺東方一鋒，他也得去殺了東方一鋒。

因為東方一鋒要殺他。

這是個好主意。對東方一鋒也這樣說一回，于是東方一鋒也得去殺項見紅，因為東方一鋒也明白，如果不殺死項見紅，項見紅就會殺死他。

一百萬兩銀子懸在兩個人中間，還有兩個人各自的性命。

在原來的武林榜上，劍客欄中，東方一鋒位列第三，第二位的“順風一劍”死了，他照理應該升為第二劍。

項見紅發誓要成為“天下第一劍”，所以他必須殺服天下所有的劍客或使劍的人，東方一鋒當然是必除之人。

項見打綽號“出手見紅”，選擇他來對付東方一鋒再好不過。即使他不那么傲氣，或對東方一鋒不那么傲氣，他也得去殺東方一鋒。

而東方一鋒呢？

5

東方一鋒是中原第三劍。“順風一劍”司徒一孤是中原的第二劍，但他被“四大上仙”之一的五當山立風道長刺落懸崖，那么，東方一鋒就是第二劍。

但這并不是東方一鋒可愛的地方。

他所以可愛，因為他是個超級怪俠。

豪爽、俠義、放蕩、勇敢，能喝酒如牛飲、兩肋插刀、怪誕……這些評語對他來說都太抽象，不足以把他和別的俠客區分出來。東方一鋒所以是東方一鋒，是因為——你只要了解他就會永遠記住他。

他用的是一把沒有劍鞘的劍。

因為他的劍是一把木頭劍，但不是一般的木劍，而是血棗木劍，那劍沒有劍刃，只有一個劍鋒。

他是武林中穿著最華麗的而又最窮的人，他只有那一身漂亮的衣服可以送進當鋪，但他任可乞討也決不肯當掉那身衣服，雖然他從來沒有乞討過。

他有很多的朋友和崇拜者，但他只有和一個叫西門三郎的朋友在一起時，日子才最舒心愜意，因為西門三郎是皇帝御封過的天字第一號的梁上君子。

所以，假如能殺了他，必定是一樁能引起武林轟動的、可以叫項見紅開心的事！

但是，姑且不論最終倒霉的是誰，假如項見紅能知道在他去鬼屋的同時，另有一個使劍的人重出江湖的話，“出手見紅”或許會對自己要成為天下第一劍的想法重新進行推敲。

那個人就是武林中人聞之色變的絕情劍魔“傷心斷脈劍客”！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或者任何別的背景——活著的武林人只知道他的兩件事：第一是他殺人，毫不留情地殺人！第二是他穿一身白色喪服，戴黑色面具！

但項見紅沒見過這個人，他也不怕這個人，對他來說，清晨的那一輪紅日非常漂亮，初秋的山野成熟而新鮮，鳥雀的叫聲婉轉悅耳，這使他想起了一個使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驀地，他發現遠遠的前面，閃過三岔路口朝西馳去的一個姣白的身影和一匹白蹄黑馬，極象是他所渴望的那個女人！

他稍一愣怔，立即施展輕功朝西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