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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殷臨再次見到連宋,是在南荒和西南荒交界處的嶓冢山。

那是祖媞沉睡后的第兩萬七千四百三十六年,他同昭曦一道去嶓冢山獵殺紅色天犬。

紅色天犬是二十多萬年前被火神謝冥封印的洪荒異獸,誰也沒料到有朝一日它會沖破封印重臨世間。天犬現世,所臨之處,必有兵禍。紅色天犬身負的這種邪能雖影響不了神、魔、妖、鬼四族,但凡人卻無法躲避它帶來的厄運。

若八荒已無人族血脈,那即便天犬重現世間,其實也沒什么所謂。問題就在于自少綰將人族送去十億凡世后,八荒中雖再無什么純粹的凡人部落,然洪荒之時五族雜居,為后世留下的半人族混血后裔卻不少。

當初若木門開之時,這些半人的混血們并未跟隨少綰一起前往凡世,而是留在八荒,于神族的庇護下建立了幾十個小國。

八荒生靈仍喚這些混血為凡人,稱他們建立的國度為凡人之國,而因著他們凡人的血脈,紅色天犬臨世,也必將給這些國度帶來兵災。

祖媞神歸位之時曾為世間降下法咒,在法咒中自稱人神。人神,乃一切凡人之神,庇佑世間所有凡人。混血的凡人亦是凡人,姑媱自然不會坐視這些凡人罹厄。這便是殷臨和昭曦趕來嶓冢山獵殺紅色天犬的原因。

不過他們卻來遲了一步——在他們趕到之前,神族已派神君下來收拾天犬了。神族派下來的其中一位神君,便是九重天元極宮的三殿下,他們的老熟人——水神連宋。

嶓冢山草木蓊郁,林麓幽深,桃枝竹與鉤端竹遍植于山巔。

借著翠竹的掩隱,殷臨目光復雜地望向籠罩于嶓冢之上的玄光結界。結界覆地千里,幾乎將整條南荒山脈都納入其間,令殷臨不由想起兩萬多年前水神在凡世裂地造海時,亦筑出了如此廣博的結界。

只是彼時,水神在結界中,而此時,他卻在結界外。

鎮厄扇結金輪懸于中天之上,一身白衫的矜貴青年于云端憑幾而坐,從前在凡界就跟著他的那個叫粟及的道士如今已修成仙身,跪坐在矮幾另一邊,時而傾身同他說話。青年撐腮看向結界內,神態很是閑適,偶爾一笑,風流蘊藉,如芝如蘭。

這樣的連宋同兩萬多年前殷臨最后一次在北海之濱所見到的那個心若死灰的水神,全然不似同一人。

或許那些事,他已忘了,連同尊上,他也忘了。殷臨想。這本該是他樂于看到的結果,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

玄金色的結界中驀地迸出紅光,吸引了殷臨的視線。原是紅色天犬自遠方疾馳而來。

被結界困住的異獸左沖右突,動作快若流星。天犬身后緊跟著一個身姿高挑的玄衣少年。少年一邊追逐著天犬,一邊分神護著身旁一個持鞭的黛衣少女。天犬最大的優勢便是速度快,那少年看著年紀不大,凡人十六七的模樣,但爆發之時,速度竟也及得上天犬,可因要留神照顧身旁的少女,好幾次眼看便能追上天犬與其近戰了,卻被生生拖累著錯過了時機。如此虛耗半晌后,少年似乎感到生氣,突然停下來將少女定在原地,又給她結了一層護身結界,而后獨自向天犬疾追而去。

一紅一黑兩道虛影在結界劃定的范圍內你追我趕,就在那黑影追上紅影的一瞬間,冷冽劍光似閃電掠過,天犬哀號一聲,獸首驀地墜地。鮮血似烈焰自獸頸噴薄而出,玄衣少年退后兩步以劍風筑起屏障擋住鮮血,卻不料在他后退之時,那噴血的獸頸里突然躥出了一線殘魂。少年一愣,揮劍便斬,那泛著妖異紅光的殘魂卻抵擋住了劍氣,如流矢一般直向被定在原地的黛衣少女而去。殘魂雖被護身結界擋了一擋,卻仍有少許紅光穿過了結界,眼看便要近少女的身。

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有人影閃過,一推一拉之間,少女已被拽至那人身后,原本高懸于空的鎮厄扇亦于同一時刻出現在來人手中。穿過結界的紅光與扇體相撞,哀叫一聲,那人輕松地一收扇,殘魂沒入扇中,頃刻無影。

那黛衣少女嚇蒙了似的,一歪便要倒地,幸被隨之趕來的粟及扶住。

玄衣少年匆匆按下云頭,落在收扇的白衣青年面前,神色端肅地請罪:“方才是侄兒大意了,請三叔降罪。”

隱了氣息借著一叢鉤端竹掩住自己身形的殷臨,同他們尚有些距離,但因耳力極好之故,清晰地聽得了此語,方知這眉目如畫的少年竟是九重天上那位天資絕倫的兩萬歲便飛升上仙的天族儲君——太子夜華——連宋大哥的兒子。

玄光結界已撤,連宋垂眸看向垂首請罪的少年太子,笑了笑:“降什么罪,在天君跟前攬下這事兒原本就是為了給你練手,雖然出了點小差錯,但你終歸也將天犬斬于劍下了,何罪之有?”

少年的神色仍是端肅:“可若不是三叔及時出手,天犬亡魂便已入煙瀾仙子之體了。天犬雖是異獸,然并不兇猛,三叔雖不曾說,但侄兒也知三叔帶侄兒來此斬殺天犬,乃是希望以此異獸鍛煉我在護住同伴前提下的對敵之術,”少年停了一停,含著愧意,“是我太心急了。”

聽少年太子提起煙瀾,殷臨想了一陣,才想起來那是誰。然后他朝那黛衣女子認真看了一眼,發現眉眼果然很熟悉,的確同當初熙朝的十九公主煙瀾無甚差別。蓋因如今她雙腿完好,不再坐在輪椅上,他方才打眼一瞟,才沒將她認出來。

殷臨憶起,兩萬多年前他好像是聽到了一個傳聞,說東華帝君做主,將煙瀾給提上了九重天,還給她安了一個什么仙位。但因這是天族的內事,他聽過便聽過了,也沒怎么在意。

其實當初在凡世時,殷臨同煙瀾并不相熟。然因太安公主煙瀾之名極盛,開初,他倒也聽說過煙瀾乃什么九天仙子轉世的傳聞。彼時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只以為無稽之談罷了。而后卻見連宋出現在了這位公主的身邊,他才終于想起一些舊事,猜出了煙瀾究竟是何許人。

煙瀾同他,應該算有一點淵源。或許不止一點。

當年祖媞獻祭混沌后,留下的那口靈息化為了一顆紅蓮子。昭曦依照祖媞的囑托,將這顆紅蓮子送去了九重天,親手交給了墨淵上神。兩位女神謀劃紅蓮子之事時,倒是想得很好,以為只要告訴墨淵這是少綰以灰飛的代價為他換來的新神紀的花主,他便一定會珍惜善待它。可在墨淵看來,若不是為了留下這顆紅蓮子,少綰不至于連具仙身都留不下,故而對那紅蓮子十分厭憎,隨手將其拋落在南荒便不再過問。多虧被墨淵撿回去養在身邊的那個叫作令羽的小童子記住了昭曦的話,生出了惻隱之心,時不時地以昆侖虛中的靈泉水去澆灌那紅蓮子,才使得蓮子存活了下來。

殷臨是在幾千年后,方得知了蓮子的遭遇。彼時墨淵已失蹤了許久,天地也已是另一番造化,紅蓮子久無人看顧,流落在南荒,幾乎虛耗掉最后一絲靈氣。畢竟是祖媞靈息所化的靈物,殷臨不忍見它就此凋萎,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它的責任。

如此,幾萬年過去,蓮子順利長成紅蓮。再是幾萬年過去,有一天,紅蓮化形了。

化形后的紅蓮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殷臨。但她并不知她是他看顧著長成的,只以為他是生在她旁邊的一只普通花妖。且不知為何,她固執地認為他比她小,非要認他做弟弟。他懶得跟她爭執,從了她。她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放眼一望這四海安定八荒長平的世間,胡謅說他叫長平,紅蓮便照著他的名字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長依。

紅蓮化形后不久,殷臨等待了許久的祖媞神終于自光中復生,開啟了她在凡世的十七世輪回之旅。自此,殷臨便不常在南荒待著了,泰半時候都在凡世護佑轉世成為凡人的祖媞修行。長依對此一無所知,只以為他是在外游歷。

殷臨至今記得,那是在祖媞結束第十六世轉世的兩千兩百年后,他終于助祖媞將受損之魂將養好,趁著將養好的魂魄得以重回光中靜息,他得空回了趟南荒。他的洞府緊鄰著長依的洞府。他剛在自己的洞府門口現身,一只已在那兒等候了許久的白鵺鳥便匆匆迎了上來,急急向他求救,說長依為采靈藥誤闖了雙翼虎的七幽洞,被困在洞中生死不知。

人,是得去救的。可剛耗費了許多神力助祖媞之魂回到光中靜息,他著實很疲憊。結果就是,七幽洞中與那雙翼虎一場鏖戰后,他雖將長依給救了出來,自己卻也被那畜生傷得不輕。

長依在他養傷的榻前哭成了個淚人。后來不知道她從哪里打探到若要治好他的傷,需以神族的白澤為質,輔以三十六天無妄海邊生長的西茸草,以老君的八卦爐煉丹。

似乎是為了收集白澤給他煉丹,長依才結識了連宋,而后有了成仙的機緣。

殷臨一直覺得這很好。她原本便是少綰留給這新神紀的花主,卻為墨淵所棄,眼看就要在南荒以妖的身份碌碌一生,沒想到最后仍得了機緣化去妖澤證得仙果,成了萬花之主,這豈不是上天注定?

自長依當上花主后,殷臨自覺任務已成,無需再細細照看她,而為了準備祖媞的第十七世轉世,他待在凡世的時間越來越長,很少再回到八荒中來。

那一次,殷臨足在凡世待了一百六十年才再次回到八荒。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花主長依已于十年前殞命的消息。

長依命殞鎖妖塔之事很是有名,他稍加打探便探出了因由,同時他還探到了一個很有幾分可信度的消息:說長依雖在鎖妖塔下魂飛魄散了,但一向照拂她的天君三皇子連宋卻不忍她如此,因此散掉半身修為斂回了她的一些散魂,而后又將這些散魂凝成了一顆明珠,欲請靈寶天尊補全她的魂魄,令她再世重生。

若長依果真是個靈胎降生修成神仙的仙者,此種方法或許的確可以救回她。可她畢竟不是。她的原身,只是兩位尊神的一口氣息,死了便是死了,氣息自將回歸于天地,又還能有什么以后呢。

相伴了許多年,對于長依之死,殷臨也感到悵然惋惜,但畢竟生來心性堅定,他很快有了考量:當日連宋斂的自然不會是長依的散魂,而應是祖媞的靈息。既然靈息未能回歸天地,反陰差陽錯被水神給凝聚了,那必不能由著天族用它去造個什么別的怪物出來。靈息本就是祖媞一息,自當重歸祖媞的魂體。

打定主意后,殷臨很快去凡世鎖了只凡人的魂魄,洗凈了那魂魄的前生事后,帶著它偷偷潛進了靈寶天尊的宮邸,尋到了已被天尊補綴得差不多、存放于紫金養魂罐中將養的那顆魂珠。他小心地將魂珠中祖媞的靈息萃取了出來,又將那只洗凈的凡人魂魄填放了進去。那口靈息當年被祖媞精煉過,與魂魄無二,被打散后更看不出它只是一口氣息,或許正是因此,補綴這魂魄的靈寶天尊才不曾懷疑長依的來歷。原本殷臨有些擔心凡人之魂和仙魂瞧著畢竟還是有些區別,他偷梁換柱這事兒可能瞞不了多久,但沒想到長依在九重天的記憶竟也被收納進了那顆魂珠里。凡人的魂魄融進那珠子,被帶著仙澤的記憶一裹,不仔細查探,根本發現不了魂珠里的內容已被他動了手腳。

取回祖媞靈息后,殷臨在南荒待了十八年。十八年來,沒聽說靈寶天尊關于那魂珠有什么懷疑。

十八年后,祖媞在凡世的最后一次輪回契機終于到來了。殷臨便提前回到了凡世,在那叫作成玉的小孩子降生之時,將隨身攜帶的靈息放入了那孩子的身體里,希望它能順利融進祖媞之魂。卻不想即便一口靈息,也不是一具凡軀所能承受,即便那是謝冥所造的凡軀。小成玉無法掌控與靈息伴生的全知之力,若不是他及時發現,請來百花族長鑄成“希聲”封印此力,險些釀成大禍。

殷臨全身心都投放在轉世的小成玉身上,靈寶天尊那紫金養魂罐中的魂魄最后怎么樣了,他沒有再關心過。直到他在凡世看到了出現在連宋身旁的太安公主煙瀾,他才知曉那魂魄的最終歸處。

所有人都以為煙瀾是長依的轉世,唯有他清楚真相:煙瀾不過是個承載著長依部分記憶的凡人罷了。長依早已不存于世。想來東華帝君將煙瀾重提上天,也是深信煙瀾乃長依轉世吧。殷臨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道。畢竟聽說從前在九重天上,帝君也很是賞識長依。

殷臨無意去拆穿這一切,終歸當年他偷偷潛入靈寶天尊宮邸之事不太光彩,雖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卻究竟不該是他這等身份的神使所為。

或許是察覺到了同伴的走神,昭曦抬手在殷臨眼前揮了揮,皺眉以口型詢問:“你怎么了?”

殷臨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無聲而答:“沒什么。”

再看向那處時,卻見煙瀾已不需粟及攙扶,正斂裙向那叔侄二人拜去:“都怪煙瀾學藝不精,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早知不該求了三殿下帶我來此,煙瀾著實慚愧,還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也請……”一雙水潤的眸子帶著一絲楚楚之意望向連宋,“也請三殿下不要怪罪我。”盈盈一拜,柔婉動人,微微愧悔的語聲中透著一股子嬌怯,我見猶憐極了。

玄衣的少年太子往旁邊避了半步,只受了煙瀾半禮,端嚴道:“是本君未曾護好仙子,不敢當仙子致歉。”煙瀾感激地向著他笑了一笑,復又看向連宋,連宋卻垂眸沒有答話。夜華也看過去,見連宋似在走神,有些疑惑地開口喚道:“三叔?”

連宋這才抬起眸來,看了煙瀾一眼:“他沒有護住你,自然是他的錯,但你在斗姆元君座下修習了兩萬年,對敵時還只是一味懼怕,的確有些不該。”

煙瀾所謂請罪,原本另有深意。因想著太子殿下從來端肅,不為難女仙,三殿下對美人又向來體恤,故而她以弱柳扶風之姿,做出請罪之態,以為如此,二人不僅不會怪罪她,反會憐惜她,卻不想三殿下不僅沒有憐惜她,反有斥責之意,震驚之下,煙瀾大感丟臉,臉上血色迅速褪去,雙眼泛起了一圈紅,訥訥道:“我、我……”

然連宋已抬步去查看那天犬尸首了,太子夜華緊隨其后。

粟及見煙瀾一副羞愧欲倒的模樣,又見她身在風大的高處,生怕這位在斗姆元君座下修習了兩萬年卻依然似個紙糊燈籠般的美人被風吹走了,趕緊上前兩步攙住了她;順便聽到了前面叔侄二人正邊走邊說著什么。

是太子殿下起的頭。

太子殿下疑惑地問三殿下方才心不在焉是在想什么。三殿下平平淡淡地回他你果真想要知道嗎。粟及與三殿下相交已久,很明白一旦三殿下如此說話,那話里必然埋了坑,輕易不該接腔。但單純的太子殿下顯然不懂得三殿下的惡劣,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便聽三殿下云淡風輕地回道:“我不過是在想,下次再有這種鍛煉你的機會,我或許應該去青丘一趟,請白淺上仙與你搭檔,大約你就可無師自通如何一邊護住同伴一邊克敵制勝了。”

粟及清楚地看到,太子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耳朵慢慢紅了:“三叔不要胡說。”

三殿下像是覺得太子殿下的反應很可愛似的,停下了腳步:“怎么是胡說?倘今次你是領著白淺上仙對戰,難道還會采取將她給扔在原地的戰術,讓天犬殘魂有機可乘嗎?”看著太子通紅的一雙耳朵,挑眉道,“帶著白淺上仙對敵,你會采取什么戰術,我倒真有些好奇了。”

太子殿下肅著一張俊臉,假裝平靜道:“上仙她法力高強,或許會在我之前斬殺天犬也說不定。”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哦,原來你的戰術就是讓你媳婦兒反過來護著你?”笑了笑,“倒也是一個思路。”

太子殿下裝不下去,別開臉:“三叔別再打趣侄兒了吧。”

三殿下不以為意,一邊施法使天犬的殘尸浮于半空,方便自己查驗,一邊道:

“我們天族的太子殿下,臉皮也未免太薄了些。”三殿下愛潔,即使檢查天犬殘尸,也在殘尸周圍做出了個透明的結界,以防那些污血滴落到他衣袍上。他一面一寸寸查驗天犬的尸首,一面問太子:“你和白淺定親了兩萬多年還沒見過面吧?怎么不讓天君安排你們見一見,就不好奇我們神族的第一美人到底長什么樣?”

太子殿下垂著眼睛:“侄兒并不好奇。”

三殿下跟沒聽見似的:“說起來,白淺她大哥白玄的封地便在西南荒,此去不過七百里。白淺雖常年避居青丘,但偶爾也會去她幾個哥哥的封地和折顏上神的十里桃林坐坐,聽說這一陣她就在她大哥的封地做客。你若想去見她,我倒是可以順道陪你去一趟西南荒。”

太子殿下耳朵紅得滴血,白皙面龐上也微染了一絲紅,揉了揉額角,無奈道:“三叔最近是很閑嗎?”

三殿下終于查完了天犬殘尸,隨手一揮,使那殘尸化為了一線藍光,進入到一只白錦囊中。錦囊潔白無瑕,但愛潔的三殿下依然很嫌棄它,扇子輕輕一點,使那錦囊落進了太子懷中,挺欠揍地笑著對太子說:“是啊,很閑。”

粟及覺得他要是太子他就要挽起袖子毆打親叔了。但九重天上這位以克己復禮、端肅莊重聞名的年少殿下竟硬是忍住了,只隱忍道:“那侄兒回天宮便稟明天君,讓天君為三叔多添些差使罷了。”

三殿下像是覺得太子很天真似的嗤笑了一聲:“你以為這是在為難我嗎?”風輕云淡道,“這不過是在為難粟及。”

粟及一口氣上不來,晃了晃。的確是為難他,因為天君吩咐給元極宮的差事,內差全由天步攬了,外差全由他攬了,三殿下又有什么可為難的呢。

叔侄二人說著話遠去。粟及嘆著氣,正欲跟上去,身旁突然傳出來兩聲抽噎,卻是煙瀾。

煙瀾見粟及看過來,淚眼蒙蒙地向他訴說委屈:“仙君,殿下是不是對我很不滿,我、我是不是讓殿下失望了?”

粟及一看煙瀾掉淚就頭大,也著實沒有心力安慰她。煙瀾有幾斤幾兩,他們都很清楚明白。他并不認為三殿下對煙瀾有什么寄望,既然沒有寄望,也談不上失望。可理雖是這么個理,話卻不能這么說。粟及斟酌了一番,盡量柔和道:“殿下那些話,不過是為勉勵仙子罷了,雖然仙子是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眼看煙瀾又要落淚,粟及趕緊道,“但須知太子殿下天資卓絕,出類拔萃,九重天上的其他仙子若也有機會同太子殿下結伴對敵,也只能拖拖后腿罷了。”

話到此處,粟及由衷地嘆了口氣,“仙子是聰慧之人,自然也該明白,三殿下帶誰來拖太子殿下的后腿不是帶呢,可卻偏偏帶了你來,不過是因以太子殿下之能,必然會斬殺天犬立功,而甭管仙子是否在其中出了力,最后算到天君面前的,便是仙子和太子殿下一起立下了此功。有了此功,九重天上那些不看好仙子的仙者們自然不會再有那么多閑話,仙子往后在天上的日子也會好過些。”粟及看向煙瀾,“三殿下對仙子,也算是很照拂了。”

粟及雖不擅安慰人,但歪打正著,一番話說到了煙瀾的心口上。煙瀾心中熨帖,淚便也止了,臉頰上飛起一縷輕紅:“仙君說得是,從前在凡世時,三殿下就一直守護著我,為阻我和親,還曾裂地生海,違反九天之律。當日化凡骨聚仙骨,那樣痛苦難當,也是多虧殿下守了我數日,我才闖過難關,殿下對我的好,我自然是……銘記于心……”

粟及一個直男,并沒聽出煙瀾是在自得自己同三殿下的深深羈絆,只以為她一心感念三殿下之恩,頗為贊賞地點了點頭,趁機又勸了一句:“仙子既然也念著殿下的恩,那修行上便需勤勉些了。仙子總要自立起來,才能真正堵住九重天上那些閑人的口舌啊。”

煙瀾抿唇頷首,兩人也沒什么可再說了,便一道沿著那叔侄二人的去路御風離開了。

粟及和煙瀾的一席話,盡數落于殷臨耳中,他愣了好一陣。當日東華帝君前來姑媱逼問他祖媞和連宋之事,悉知一切后所說的會為水神另造記憶,便是這個意思嗎?

昭曦也不可置信似的,待嶓冢上空再沒有了那幾人的身影后,方艱難地回頭問他:“所以,水神這是被修改了記憶是嗎?他同阿玉的所有過往,都被煙瀾給李代桃僵了?”氣憤道,“當日東華帝君所謂的于尊上和水神都公平的法子,便是這個法子?”

殷臨遙望著姑媱的方向沉默了許久,最后輕輕一嘆:“當年那種情形,帝君如此做,也可以理解。”

當年,指的是兩萬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前。

對于殷臨而言,不,對于姑媱所有神使而言,那都是相當混亂的一段時光。

當日祖媞沉睡后,殷臨謹遵她的吩咐潛入長生海,將觀南室中拾得的那粒金色魂珠放入了海底的第十八具凡軀中。須知為方便祖媞轉世,謝冥為她造的凡軀皆是嬰孩模樣,這最后一具備用之軀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在祖媞剛進入觀南室剝除記憶、創造新魂之時,殷臨便潛入了長生海底,為那嬰孩之軀注入了催生的靈力。故而此時,當他再次來到這海底,操作那金色魂珠和祖媞凡軀融合時,那凡軀已完完全全長成了成玉的模樣。當然,成玉的模樣,便也是祖媞的模樣。

其實殷臨也是在祖媞第一次轉世時才發現了這個問題——謝冥所制的凡軀,成年后竟長著一張姝麗至極的臉——祖媞的臉。殷臨記得,謝冥當年的確很鐘愛祖媞的容顏,曾評說那容貌乃“天道造化之極”,常為如此一副麗容卻不得為世所見而感到遺憾。殷臨猜測她正是因這遺憾,又仗著世間除了他們幾人外再無他人見過祖媞真容,才大膽地依照著祖媞的模樣制造出了那些凡軀。醉心神工之技的謝冥,自己不曾造出一個“天道造化之極”來,便復制出一個“天道造化之極”來,這倒也很合她的性子。

殷臨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等待著“成玉”的蘇醒。

照理說,魂珠和軀體融合后,至多一盞茶工夫,那凡人便將蘇醒過來。可殷臨足足在那凡軀旁等候了一個時辰,這新的“成玉”竟沒有一絲將醒的跡象。

又等了半盞茶,殷臨的心漸漸發沉。他雖不懂造魂的術法,但當年祖媞為給新神紀留下花主而精煉體中的那口靈息時,曾提說過一兩句造魂術的事;那一兩句話,他牢牢記在了心底。彼時,祖媞說,造一個新魂容易,要喚醒那魂卻難,但一個新魂,卻勢必要被創造它的神祇施以“喚靈”之術喚醒,方能真正有識有靈,否則也不過是個死物罷了。

以殷臨之能,自然辨別得出他從觀南室中取出的、融入眼前這凡軀的金珠的確是一顆魂珠無疑,可這顆魂珠是否被祖媞喚醒了,他卻不得而知。

會不會是尊上在喚醒魂珠前便力竭沉睡了?因融入這具凡軀的是一顆未被喚醒的魂珠,所以這新的“成玉”才無法醒來?

思緒到此,殷臨不由窒息。這簡直太有可能了。

祖媞沉睡前定下的安排,是她剝除掉曾為凡人的記憶,斬斷同水神的緣分,重新創造一個新的成玉給水神,以代替無法同他相守的自己,去履行同他廝守的約定。如果一切順利,這個計劃之下,誰都不會痛苦。可誰能想到這新的成玉竟無法醒來呢?

那是否還要按照原定的計劃行事?殷臨略有動搖,但他只動搖了一瞬,又立刻堅定了心志:既然尊上已這樣安排了,且已做到了這一步,那么不管這個“成玉”是否能蘇醒,將和水神結緣的,只能是這個“成玉”。因這是尊上的選擇,是尊上的決定。

神主之所欲,便是神使之所向。須臾之間,殷臨已有了對策。

他記得姑媱的丹房中有一瓶少綰留下的丹丸,那丹丸能改寫世間一切有靈之物的記憶。據說是墨淵獨創,八荒唯此一瓶。改寫他人的記憶,這其實是有違天道的一樁事,不過這術法倒也不算禁術,因八荒壓根兒沒幾人能使出來,禁也不知道禁誰。

君子如蘭、矜貴端方的墨淵上神為何會研制這樣有違天道的丹藥,一直是個謎,不過看這丹丸的最后歸宿,殷臨猜測終歸與離經叛道的少綰君脫不了干系。

這丹藥在姑媱丹房中閑置了二十多萬年,是到了給它派一個大用場的時候了。

殷臨很快自丹房中翻找出了那瓶丹丸,掐指計算出水神結束刑罰的時辰,攜了“成玉”的凡軀,穿過若木之門,趕在連宋從北極天柜山脫困之前回到了凡世。接下來的一切,都很順利。

憑借丹丸之能,殷臨成功修改了包括粟及、天步、花非霧在內的所有人的記憶。在被他所修改的眾人的記憶里,寂塵丟失后,成玉并沒有離開平安城,而是忍耐著相思之苦幽居于十花樓中,規規矩矩地等待著連宋結束刑罰前來尋她。這一等,便等了六年。

在第六年的某一日里,突然有個小魚仙闖入了十花樓,自稱阿郁,說自己是北海的陵魚公主,聽聞了水神為一個凡人裂地生海違背天律之事,好奇是怎樣的凡人竟能將一向眼高于頂的天族三殿下迷得神魂顛倒,故特來看看。

小陵魚見成玉生得貌美,且面對自己這般尊貴的仙子竟毫無唯諾之態,十分不悅,兼之她私心里戀慕連宋,成玉越是得體,她便越是嫉恨,趁著一旁伺候的梨響不留神,竟一掌將成玉的魂魄給打出軀體外一口吞食了。

眾人發現成玉遇險,趕來相救,好不容易制服了小陵魚令她吐出了魂魄,但在將那魂魄重新放入成玉體內后,成玉卻再也不曾醒來……

除了修改掉眾人的這段記憶,殷臨牢記得昭曦說過水神有探入他人神識、查探他人識海之能,還謹慎地擦去了姚黃、梨響、紫優曇等十花樓諸眾關于他的記憶,且使他們忘記了身負的守護祖媞轉世的秘密。在花草們被丹丸篡改的記憶里,成玉只是一個普通凡人,而他們則是因成玉得了怪病,被她父親靜安王收羅入十花樓,以百花之力為她消除病氣罷了。

凡世的每一個可能的遺漏,殷臨都考慮到了,所幸那瓶中丹丸像取之不盡似的,再則時間也夠,可供他細細去編織這個彌天大謊。當然,他也沒忘記這謊言里至為重要的那一環——小陵魚阿郁。早在回到此凡世前,他便吩咐昭曦和雪意拿著丹丸去料理那尾被囚禁的小陵魚了——昭曦和雪意會用他給小陵魚編織的新戲本,去替換掉她腦子里那段凌虐成玉并促使祖媞歸位的記憶,然后使她昏迷,將她送回北海。

不眠不休在凡世忙了半個月,殷臨終于編織好了這個彌天之謊。最后查驗了一遍,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后,他化作一株尋常花草,不打眼地藏于眾多花草后,隱在了成玉閨房的角落,一邊冷眼瞧著梨響和花非霧跪在那具凡軀跟前以淚洗面,一邊靜待著結束刑罰的水神前來凡世,迎接他的新娘。

水神前來那日,是凡世的三月三,上巳節。

那日惠風和煦,碧空萬里,正宜祭祀宴飲,郊游踏春。若是成玉還在,以她愛熱鬧的性子,決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節日。

街道上傳來嬉鬧的人聲,是少年男女們出游鬧出的動靜。少年們清朗的嬉笑聲令殷臨仿佛回到了成玉還在的過去,正自恍惚,忽感到一股威壓逼近了十花樓,定心凝神之間,便看到連宋出現在了房中。

水神玉帶白袍,翩翩而入,以扇撩開將內外室隔斷的水精珠簾,臉上帶著微微笑意,柔聲向室內道:“阿玉,我來了。”

那笑卻在看到跪坐于沉香榻前垂淚的梨響和花非霧時,微微凝固住了。

他頓了一下,快步上前,伸手撩開垂于床榻前的白紗簾,目光落到似乎正自沉睡的“成玉”臉上,又移到她身上所戴的龍鱗飾品上,殷臨看得分明,連宋松了口氣。

他坐下來,握住“成玉”交疊于腹上的雙手,仔細打量了會兒她的睡顏,方看向自見到他便隱忍著不敢再哭的花梨二妖,輕輕皺了下眉:“她是什么時候服下寂塵的,怎么還沒有醒來?”

兩只花妖不敢開口,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卻是天步提著裙子匆匆邁入,見到連宋,眼眶一紅,撲通一聲跪下,以頭搶地:“奴婢無能,沒有護好郡主,奴婢死罪!”

連宋怔住,看著伏跪于地的天步,靜了許久。許久后他的聲音響起,像是自地底而來,喑啞冰冷:“怎么回事?”

在天步含著淚一樁一樁交代連宋離開后發生在成玉身上的事情時,殷臨有些緊張。雖然他自覺他為水神編的這篇故事無可挑剔、無懈可擊,但昭曦說過,水神“性多疑,且周密嚚猾”,或許不會被他騙到也未可知。

然,當天步說到發現成玉再不能醒來后,粟及相請了冥主謝孤栦前來查探“成玉”之魂,謝冥主一番探查,卻道“成玉”的魂魄并無損傷,人為何無法醒來,他亦不知因由時,殷臨清楚地看到連宋像是不能承受那消息似的晃了一晃。

彼時他終于確定,他騙過了連宋。水神已入局中。

世人說關心則亂,連水神也不例外,事涉成玉,竟也失了向來的冷靜周全,令殷臨有些感嘆。

而天步所言的求助謝孤栦這一段,倒也并非是殷臨強加給她的記憶。粟及的確闖了冥司,這事就發生在上月的二十一——在殷臨改換掉他們的記憶不久后。

這世間唯有三大創世神、四大護世神及五大自然神中的光神和地母懂得造魂之術。隨著古神們湮沒于洪荒遠古,造魂術于世間已是聞所未聞。冥主雖是幽魂之主,統領人死后的世界,但畢竟不懂造魂之事,自然看不出那軀殼里宿著的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成玉的魂魄,更不能明白“成玉”昏睡不醒的原因。可天步和國師哪里懂這些,只以為冥主對凡人的魂魄最為熟悉,若是連冥主都對此事沒轍,那“成玉”的確難以有救了。雖然國師此刻仍在外打探使成玉醒來之法,但他們并不真的對此抱有希望。

聽完天步的哭訴,連宋的面色雪似的白,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向“成玉”額間。殷臨猜想他是在探“成玉”的魂。凡人的魂魄沒什么區別,他并不擔心連宋會探出什么,畢竟連冥主都沒探出什么來。

一盞茶后,連宋收回了手,低聲似自語:“三魂皆全,七魄俱在,為什么會醒不來?”

他靜了一陣,微微俯身,看向榻上的玉人。榻上的“成玉”面容微紅,似在熟睡,熟睡中亦是嬌顏無雙。他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臉,又將她散落于頰旁的幾縷青絲拂于耳后。做完這一切,他眉頭一皺,忽然捂住了口。殷臨清晰地見得那白玉般的指間滲出殷紅的血來,一時愕然。

就在殷臨愕然之時,連宋已打橫將“成玉”抱了起來。房中風起,下一瞬,水神已不知所終。

花非霧和梨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望著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知該作何反應。天步亦有些愣,抹掉了眼尾的淚痕,看向窗外晴空喃喃:“殿下是要去何處?”

殷臨眉心一動,他幾乎是在瞬間就猜出了水神的去向。

待殷臨趁眾人不備離開十花樓,匆匆趕到北海之時,果見水神正攜怒立于北海之上。他的身后是攤開的鎮厄扇,“成玉”正安靜地躺在扇面上,置身于玄光的保護中;他身前幾步遠的破碎云絮上,趴著瑟瑟發抖的小陵魚阿郁。

整個北海,上有烏云遮天蔽日,下有海浪翻覆不止,小蝦小蟹們被海浪卷上岸來,哆哆嗦嗦地在沙地上發著抖。而在海岸的上空,距離連宋數丈遠之地,戰栗地跪著許多人,看模樣像是北海的臣子。

殷臨找了塊巨巖藏身。那巨巖一側有個洞,一條小儵魚正在那小洞里探頭探腦,看殷臨出現在巨巖旁,小儵魚靠了過去,主動同他搭話:“你看,水君發怒了,好怕人吶!”

殷臨瞥了小儵魚一眼,沒搭理它。

見殷臨不搭理自己,小儵魚也不尷尬,反正它有四個腦袋四張口,它可以假裝它是在和它自己說話。

小儵魚的第二個腦袋咳了一聲,點著頭給自己解圍:“是啊,五十多年前,水君來北海巡海時我遠遠見過一眼,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

第三個腦袋捧場地接道:“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第二個腦袋贊賞道:“是啊是啊,就是這句。可仙姿俊逸郎艷獨絕的水君大人,沒想到生起氣來是這么怕人的呢!”

第四個腦袋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哎,海里翻天覆地的,不知道我們北海會不會就此傾覆啊?都怪陵魚族不肯立刻交出那個闖禍的小魚姬!”

四個腦袋一起靜了一靜,第二個腦袋憤憤地晃了晃:“可不是!想從前水君大人蒞臨北海,一向都是攜祥云瑞霧而來,此番卻是如此,一定是那小魚姬闖了不得了的禍事,不然怎么水君大人一到,就讓海使前去提那小魚姬呢,可恨的是陵魚族竟敢大膽不交出那小魚姬,這才使得水君大人震怒,令北海搖搖欲傾,讓我們也跟著遭殃!”

第一個腦袋附和地點了點:“沒錯,反正最后陵魚族還不是交出了那小魚姬,之前他們又何必一番作態,最后還連累我們,真不地道!”

明明只是一條魚,它居然能制造出一群魚聒噪的效果,殷臨也是很佩服。對于連宋來北海的目的,殷臨心中雖早已有數,然聽到這里,他還是想要再確認一下,因此打斷了一個人也聊得很高興的小儵魚,問它:“水神此來北海,就是為了提那陵魚公主?他為何要提那陵魚公主,你可知道?”

小儵魚是個記仇的小儵魚,方才它主動找殷臨說話,殷臨卻不理它,這件事已經被小儵魚暗暗記在了心底。小儵魚四個腦袋整齊地一偏,八個鼻孔整齊地一哼:“哼!”

殷臨淡淡:“聽閣下方才自言自語,還以為閣下是個見多聞廣之人,原來閣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小儵魚四個腦袋立刻偏了回來:“誰說我不知道?陵魚族綁住那小魚姬呈到水君大人面前后,水君大人便朝那小魚姬身體里打去了一道光,小魚姬就趴在地上哼哼了。”它搖頭晃腦,“哼,這個小魚姬,本來就調皮搗蛋,愛惹是生非,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到了水君大人,所以水君大人特來捉她,譬如將一道銀光打入她體內,就是在對她施以懲戒!”話說完,小儵魚高傲地昂著四個腦袋,“哼,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身子軟,腦袋昂得太厲害,幾乎昂到尾巴上去,眼見就要栽倒。看在它無意中向自己透露了條有用信息的分上,殷臨嘆了口氣,俯身伸手將它扶了一扶……

小儵魚認為連宋打出的那光是懲戒,蓋因它只是個小魚仙,見識有限。作為一個活了三十多萬年的神使,殷臨根據小儵魚的描述,卻幾乎立刻肯定了那是連宋在對小陵魚施用禁術藏無。

藏無這禁術,有那等潤物無聲的文雅施法,也有那等風狂雨橫的粗蠻施法。直接以靈力打入對方身體讀取對方思緒,便是極粗蠻的施法,會給承受這術法的一方造成極大痛苦。看來連宋是一點也沒憐惜那小陵魚。

殷臨很明白連宋以藏無探知小陵魚識海的緣由。換作是他,他也會第一時刻趕來北海查看小陵魚的記憶,以解成玉沉睡之謎。水神從來細心。幸而他也不曾大意,早做了萬全準備,不管連宋如何查探,最后應該也只能猜測著得出一個“那凡魂因過于驚懼,故而封閉了自我”的結論罷了。

中天之上,濃云密布。殷臨一瞬不瞬地盯著高空。見那小陵魚或是因太過害怕,或是因太過痛苦,只一味地趴在云絮間一顫一顫地發著抖。連宋垂眸看著瑟縮的小陵魚,神色一片冰冷,右手一抬,戟越槍現于掌中。覷到連宋的動作,那跪伏著一大片北海臣子的白浪之上起了一點小騷動,看長相酷似阿郁親族的幾個男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撲過去跪在了連宋面前,護住阿郁哀哀而哭,央求水君大人高抬貴手手下留情。

連宋淡漠地站在跪地求饒的眾臣子面前,冰寒的臉上看不出格外的怒色,但周遭呼嘯的狂風,腳下流卷的怒云,海中掀天的白浪,卻無一不在訴說水神之怒。

“高抬貴手,手下留情?”戟越槍寒光噬人,水神的聲音稱得上平靜,“你們族中這位公主當日謀害我妻之時,卻似乎沒有想過高抬貴手,手下留情。”既無疾言,也無厲色,但話中的森冷之意卻令在跪的所有臣子都感到了喘息不能的威壓,一個個冷汗濕透重衣。

阿郁躲在她父兄身后,目中含淚,像是怕極了。可害怕到了極致,反倒讓她有了勇氣,就在眾人戰栗著一片靜寂之時,阿郁突地爆發:“我的確是傷了那個凡人,可凡人本就命賤如螻蟻,按照九天律例,仙者若殺了一個凡人,至多受些皮肉懲戒罷了,但殿下若是殺了我,卻是違反了九天律例,殿下不能殺我!”

護在阿郁身前的中年陵魚似是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反手一巴掌甩過去,大喝:“孽障,還不住口!”又一徑地向連宋磕頭請罪。

狂風怒號,勢同鬼哭,中天之云被狂風撕得粉碎,連宋所立之處的濃云黑得幾乎能滴出墨來。他站在那兒沒動,看向捂著被打傷的臉頰面露忿色的小陵魚,淡淡道:“說得是,殺了你做什么。”聽了這話,中年陵魚臉色發白,然小陵魚卻自以為威脅到了水神,面色一喜。密切關注著這一切的殷臨不禁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這蠢貨。”果聽連宋繼續道:“死,又是什么可怕的事。永生活在萬年冰域里,豈不比死可怕千百倍?”

冷淡的、白袍翩然的水神,他的臉上一直沒有什么激烈情緒,說出“萬年冰域”四字時,也很云淡風輕,就像所說的并非什么大不了之事。卻正是這四字,令在場眾人遽然色變。北海海底的萬年冰域,終年極寒,寸草不生,風霜刀劍,四時不停,但有仙者置于其間,將終日承受冰刀斫體、冰箭穿身之苦,卻又不至死,乃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刑罰之地,便是小陵魚不學無術,也聽過這對于所有仙者而言都不啻噩夢的地方。

連宋平握著戟越槍往前一推,槍體爆出刺目銀光,眾人尚來不及反應,銀光已穿過云層,直達怒浪滔滔的海面,于海中劈出了一個巨大漩渦。小陵魚率先回過神來,惶懼不已,尖叫著連連后退。那漩渦之水卻直沖上天,化作一股細繩緊緊纏縛住她,驀地將她拽下云頭。小陵魚驚懼掙扎,痛叫不迭,但水流湍急,頃刻之間,她的尖叫便湮滅在了漩渦之中。

眼見小陵魚被漩渦卷走,小陵魚的父兄頹然跪坐在地。他們是北海之臣,不能違逆自己的主君,因此并不敢上前相救小陵魚,只能流著淚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那漩渦的底部。

小陵魚消失了,漩渦亦很快便消失了。大海像是一頭得到投喂的餓獸,因飽腹而止了怒氣,不再鯨濤鼉浪,雖仍自翻涌,但比之方才,實在安寧了許多。

北海不再搖搖欲傾,中天亦不再烏云壓頂,天海雖依舊昏黑,卻不再是那等末日之狀,此等天象,就像是水神之怒終于得到了平息。然殷臨卻知,天有此象,并不代表陵魚所得到的懲戒紓解了水神的痛楚,平息了他的怒意。這不過是因水神終于意識到了盛怒之下的他不經意間曾對整個北海降下了災厄,理智回籠之后及時住了手罷了。

殷臨雖同連宋不熟,但他亦曾有過刻骨銘心,自然明白連宋心底之痛根本無計可消。即便將小陵魚關入萬年冰域,又如何呢,“成玉”并不會因此而醒來。

殷臨仰望著半空中默立的年輕水神。那白衣青年只是隨意瞥了眼重煥生機的海面,便像對眼前的一切都厭倦極了似的移開了視線,面無表情地從鎮厄扇上抱起“成玉”,抬手收扇,便要離開。卻在此時,一個藍袍仙者踩著云團匆匆趕來,口中急呼“三弟留步”。

能喚連宋三弟的,八荒之中只得兩人,一位是他大哥天君大皇子,一位是他二哥天君二皇子。

來者容顏俊秀,正是天君二皇子,北海水君桑籍。連宋停下了腳步。

桑籍到得近前,目光掠過連宋懷中,輕輕一嘆:“那陵魚族公主之事我聽說了,她確然有罪,可北海之民何辜,你為了一個凡人,使得北海翻覆不安,”像是感覺難辦似的揉了揉額角,“此事父君遲早會知曉,屆時必定降罪,父君雖寵你,但涉及女子之事……”他嘆出一口長氣,“你還是同我一道去凌霄殿主動請罪吧,若讓別的什么人搶先稟了此事,便不知他們會在父君面前如何編派了。”又看了一眼被連宋抱在懷里護得嚴實的“成玉”,規勸道,“這八荒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她自何處來,你便該放她回何處去,仙凡相戀有違天律,你萬勿一錯再錯。”

連宋原本只是垂眸靜聽,聽到此處,卻抬眸一笑,笑中不見暖色:“二哥今日能如此勸我,二十八年前卻為何不讓那小巴蛇自哪兒來,便回哪兒去?”

桑籍一愣:“少辛同我在一起,并未違反天律,可這凡人……”連宋淡淡:“都是不被天君所認同的姻緣,又分什么高低?”

桑籍的臉騰地漲紅了:“雖說……”想要辯駁,卻又無從辯起,一時啞然。

連宋依然是那樣淡淡的,就像并沒有發現方才那些不留情面之言讓桑籍有多么難堪,盯著桑籍看了少頃后,突然道:“我其實,有些羨慕二哥。”

桑籍怔住:“羨慕我?”

連宋移開了目光,看向遠天,靜了一會兒,才道:“二十八年前,二哥敢自作主張同青丘退婚,并將那小巴蛇帶上天宮無限榮寵,乃是仗著父君偏愛你。你以為不過區區兒女婚事,只要你表現得心意堅定,父君即便一時不允,但最終依然會如你所愿。我猜得可對?”

桑籍閉了閉眼:“你,又提這個做什么?當日是我欠思慮,若知父君會那樣厭憎少辛,我或許……”長長一嘆,含著一絲悔恨之意,“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么用,終歸是我一念之差,害少辛吃了許多苦,更是害得長依……”話到此處無力為繼,一時默然。

連宋亦默然了片刻,片刻后他道:“我此前,其實看不太上二哥在這樁事上的處置,只覺你先是太過天真,后又太過莽撞。”

桑籍苦笑:“天真,莽撞,你說得沒錯,我不止一次后悔,若那時我能謹慎周全一些……”

連宋卻打斷了他:“沒用的。”

桑籍愣了一愣,像是沒聽清他的所言:“你說什么?”

連宋重復了一遍那三個字:“沒用的。”他笑了一聲,含著譏嘲與諷刺,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我自以為以二哥為鑒,將諸事都思慮得極周全了,可考慮得再周全又有什么用,總是防不勝防。”他垂眸看著懷中女子,“或許天真莽撞些,反倒還好,若是一開始我走的是另一條路,也如當年二哥護著那巴蛇那樣,寸步不離、天真莽撞地護著她,或許此時她就不至于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我的懷中。”

桑籍愕然道:“你……”

連宋抬起頭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凌霄殿我就不去了。”他看著桑籍,“此番無端降災北海,是我失職,我已不配為四海的水君,二哥便替我稟明天君,另擇良才來承這水君之位吧。而至于我該領受的懲罰,待我尋到喚醒阿玉之法后,自會回天宮尋天君領受。”話罷,果決地轉了身。

桑籍一震,很快反應了過來,在連宋轉身之際,猛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要走?”他既驚且駭,沒忍住,手中用了大力,語聲急促地提醒,“可還記得你同父君的賭約?那裂地生海之事,還可以辯解說你只是為這凡人容貌所惑,故而行了荒唐事,并非對長依變心,可若你卸職離去,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父君你輸了同他的賭約?這豈不是讓長依無法再回九重天……”說到這里,許是反應過來這話目的性太明顯,咳了一聲,遮掩道,“就算、就算你不在意長依是否能重歸仙位重列仙班,但總要愿賭服輸,依照賭約前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而后接任護族神將之位,豈可出爾反爾,一走了之?”

連宋看了一眼被桑籍拽住的手臂,微微一抬,桑籍松了手。“愿賭服輸?”他全無所謂似的,“我素來荒唐,就算出爾反爾,天君也當習慣了。至于護族神將,”他的目光落在懷中女子身上,語聲放低,仿佛含著嘲弄,又仿佛很空洞,“我連一人也護不住,又怎能護住整個神族?”

桑籍訥訥,一時無言。

連宋沒有再看桑籍,抱緊了“成玉”,轉身便去。

桑籍未再試圖攔阻,神情怔然地立在云端,望著連宋御風遠去的背影,突然向前急走了幾步,仿佛想要追上去,但不知為何,最終他并沒有追上去。

隨著連宋的離去,北海之上烏云散去,狂風漸止,翻涌不歇的巨浪也隨之平息了下來,仿佛今日水神并沒有出現過,而這泱泱大海一直都是如此寧靜祥和。

那便是殷臨最后一次見到連宋。

四海水君竟為一個凡人女子掛印而去,這事若鬧開了,必定震動八荒。但殷臨盯了三日,卻發現八荒并無水神為一個凡人女子出走的傳聞,他猜想應是天君寵愛幼子,將此事給壓下了。

雪意私下潛入九重天打探了一番,說連宋出走的當日下午,桑籍便上天見了天君,然御書房里并未傳出天君震怒的動靜,倒是桑籍出來后,神色有些恍惚。而待桑籍離開,天君便立刻去了一趟太晨宮,接著無事絕不出天宮的東華帝君便出了南天門,直向折顏上神的十里桃林而去。

根據雪意帶回的消息,殷臨推測連宋應是去了十里桃林找折顏上神救治成玉了,東華帝君則是受天君之托,前去帶回連宋。

在為連宋設局之初,殷臨就想過,即便這局精妙,能瞞盡天下人,但西方梵境的佛陀和一十三天太晨宮的東華帝君,恐是瞞不過的。然念及這二位皆是不愛管閑事的神,彼時殷臨遲疑了一瞬,最后還是選擇了設下此局,因他覺著無論是佛陀還是帝君,即便看透了此局,也不會插手此事。

可如今觀東華帝君的做派,卻讓殷臨生出一絲不祥之感來。

殷臨沒有白擔憂,果然,當天夜里,東華帝君便闖了中澤。

帝君毫發無損地穿過了守護中澤的七道大陣,出現在了姑媱,免了他的跪拜之禮,開門見山地問他:“那凡人成玉,便是祖媞吧?”

他強自鎮定:“帝君說的話,恕小神不能聽懂……”

帝君皺眉:“那凡人軀殼里的魂魄乃是一個新魂,世間能造凡人新魂的神祇有限,八荒現存者不過梵境的悉洛、本君,再加上一個剛復歸便沉睡了的祖媞。這魂既不是悉洛與本君所造,自然便是祖媞所造。”停了停,“那凡體也造得精巧,本君試著將一只仙者之靈放入了那凡軀,它竟能使棲身于其的仙者之靈隱于無形。若祖媞乃是復歸于這樣一具凡軀,怕是本君遇上她,也只會以為她是一個凡人。”淡淡看他一眼,“還要說聽不懂本君在說什么嗎?”

他額上生汗,自知不能再隱瞞,只能拱手:“帝君不愧為天地共主,窺一斑而知全豹,什么都瞞不過您。”

帝君抬袖,化出一張茶席,坐了下來,又示意他坐:“少綰曾同本君提及,說祖媞同尚未降生的水神有淵源,彼時本君尚且不知其為何意,”一邊煮茶一邊繼續,“當然,本君也沒有興趣。但如今想來,必是祖媞曾預見過同水神有緣了,是吧?”他只能苦笑:“帝君既已猜到了這一步,那小神還有什么可說的。”

帝君風輕云淡:“你當然還有可說的,譬如本君就不大明白,祖媞便是那凡人成玉,可她為何瞞著連宋此事,反而要為他另造一個新魂,另做一個成玉去欺騙他?”帝君垂眸,以茶則量取茶葉,“本君知祖媞無七情亦無六欲,有一副完全無垢的神魂,”笑了笑,“總不至于是她復歸后不再認可凡人那一世,認為那一世姻緣褻瀆了她無情無欲完美無缺的神魂了吧?”

他再次苦笑:“當然不是如此,”定了定神,看向淡然煮茶的銀發神尊,“帝君既親來姑媱詢問真相,那恕小神斗膽猜測,帝君應該尚未將成玉便是尊上之事告訴水神。”他低聲懇請,“小神可以告訴帝君所有,但請帝君代姑媱保守這個秘密,永不要將此事告知水神,這是尊上的意思,也是……為了水神好。”

帝君看了他一眼,將煮好的茶分了他一杯:“你姑且說來聽聽。”

他斂眉思量了片刻,低聲一嘆:“尊上,她很苦……”以此起頭,娓娓而言,將祖媞與水神之緣、祖媞的十七次轉世、成玉同連宋的過往,以及復歸后祖媞所預見到的三萬年后的天地大劫,和她不得已造那新魂的苦衷一一告知了帝君。

帝君聽完來龍去脈,神色難得嚴肅,問了他關于那天地大劫之事,沉默半晌后,答應了他的懇請:“本君答應你,不會將此事泄露給連宋。但祖媞的做法其實并不太妥。為連宋造一個凡人同他再續前緣,雖也可說是為他好,但實則卻是一種欺騙。”他微微皺眉,“既然祖媞已剝離了那段記憶,放棄了這段情緣,那你們倒也不必大費周折再為連宋造一個幻夢,況且如今這幻夢也不過是一個令人絕望痛苦的幻夢罷了。”話到此處,帝君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既然光神已重新做回了那個不曾動情的光神,就讓水神也重新成為那個游戲人間的水神吧,這樣對彼此都好。”

他怔住,恍惚有些明白帝君的意思,但又不太確定,試探著詢問:“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已收了茶席站起身來,淡淡道:“本君會為水神再造記憶,使他忘記那凡人成玉。”又看向他,“你們在此盡心守護祖媞,待她醒來,本君再來姑媱看她。”

而后帝君便離開了。

之后雪意又去九重天打探了一次,回來告訴他,說折顏這些日并不在十里桃林,等在桃林的連宋已被帝君帶回了天宮,回天宮后不久,便隨著帝君前往碧海蒼靈閉關了。

此后幾千年,兩人杳無音訊。

再之后,他領著三位神使徹底隱居中澤,只一心守著祖媞,不再接觸外事,也不再聽聞過外界的消息。

直到兩萬多年后的今日,為了紅色天犬之事,他同昭曦重新走出中澤,來到這嶓冢山,才再次見到仿佛已將一切忘記的水神。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在心底輕聲一嘆,而后轉身向昭曦道:“我們也走吧。”兩人沿著與水神一行完全相反的道路,默然離開了嶓冢山。

品牌:天津星文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23-04-04 17:33:46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天津星文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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