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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查監控 嫌疑人消失
大漏好補,小洞難堵
從冰凍嚴寒到春回大地,又從草長鶯飛到百花齊放,幾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如果處在封閉的空間,這種感覺會很清晰,比如,看守所。
這里只有亙古不變的青灰色水泥,墻外蔚藍的天空總是讓人覺得格外心曠神怡。哪怕一個再壞的人心里也不缺對美好的向往,最起碼杜其安就是這樣。每一次透過提訊室的鐵網和外層鐵窗眺望僅露一角的天空,他的表情會奇怪地格外欣慰,這個時候,他會暫時忘了身上的病痛,連咳嗽也好了一點兒。
但一問到案情就不行了,他不時地劇烈咳嗽,常常不得已中斷提訊。這種情況又一次出現時,曾夏看了看兩位國辦來人——巫茜和周修文,兩個人往這里跑了十七八次了,形成的筆錄還沒有兩個人說的話多,他敲敲外層的桌面提醒著:“杜其安,又走神了,回答問題。”
“哦?!什么問題來著?”杜其安收回了視線,坐正了,背后站著看守的獄醫,那兩位比嫌疑人還緊張,杜其安已經發生過幾次喘不上來差點背過氣去的情況了,實在是案情重大,否則這種人看守所根本不敢收。
“問題是,在中州和長安,你都有一位女會計跟隨,這位姓什么、叫什么?”周修文問。巫茜在電腦上記錄著,還沒打幾行字。這個關鍵的問題,每一次都有讓杜其安病發的效果。她看杜其安表情不對,適時提醒著:“這是第七次提同樣的問題,你有六次因為這個問題病發。你如果今天還病發的話,我們可以改日再來。”
“哦,是嗎,我演得居然這么浮夸?”杜其安表情一斂,尷尬了。
這黑色幽默聽得獄醫都氣憤了,不恰當地補充了句:“老杜,你這身體都下不了勞改,就擱外頭你都活不了幾天了,非擱這兒讓國家給你養老送終?!”
曾夏差點沒憋住笑出來,杜其安尷尬地道:“哪個環境都不能待熟了,成了熟人都不好意思了。這段時間辛苦您了啊,醫生。”
“知道都不容易,就相互理解下。問題基本都查清了,怎么還在小節上犯愚,總得結案吧?”周修文道。曾夏干了一輩子刑警,都有點兒佩服這位不茍言笑的年輕人了,他總是那么不溫不火地一次又一次問同樣的問題,鍥而不舍地已經在長安待了五個多月了。
“要我說了,您一定得理解。我們是一群騙子,在這個前提下我們相互之間……喀……我是說我們騙子之間,是沒有什么信任基礎的。比如黃飛,他并不知道我叫杜其安;牛老板呢,說不定會交代我叫杜群什么的,就連鄭總也不一定知道。比如沈曼佳,她其實不是這個名,應該叫沈佳什么的……到組團這個層次,大家都會留一手,基本會隱去自己的名,頂多留個姓,大部分連姓也信不過。”杜其安咳嗽了幾次,說了一堆。
周修文接著道:“那這位胡會計,連姓胡也有問題?”
“只要碰錢的,偽裝都得做好點。一要防止被同行黑,二要防止被警察追。這是常識啊。從我認識她就叫胡會計……真實姓名我真沒考證過啊,不問出身這是江湖規矩。”
“怎么認識的?什么時候?”周修文問。
“有兩三年了吧,鄭總介紹過賬公司,后來認識她了,有錢就都通過她洗一下啊。”杜其安道。
“那不能把你的錢都洗沒了吧?你這全部身家,十萬元都不到,還不是自己的卡。以你混跡江湖這么多年的水平,不應該吧?”周修文順著這個話題突然來一問。
這是另一個節點。誰都知道這個老騙子肯定有藏匿的贓款,可誰也無法讓他說出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怎么不應該啊?我就組組局、找找人、跑跑腿,能賺多少啊?都喂不飽醫院這個無底洞。現在有什么大數據,有什么天眼的,我就真有藏的錢,也躲不過你們的眼睛啊!這不能沒證沒據的就逼我交錢啊……哦,對了,這次組這個局,大伙兒其實一分錢沒撈著,算上前期投入其實還是賠錢的。”杜其安強調道。
長安虛擬詐騙被起獲和凍結的各類非法資金有一個多億,此言倒是不虛。周修文看了巫茜一眼。巫茜接過話頭問:“這話過了啊,你是史上唯一一個誰也不敢逼的嫌疑人,因為你,看守所的經費都增加了一倍啊……杜其安,你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長安組的這個局,別人沒撈著錢還把自個兒搭進來是真的,但還是有人賺到錢了。據江湖傳言,你們風頭的手法都是教唆別人一哄而上,而你是渾水摸魚,這次魚確實被摸走了,你不會不知道是誰吧?”
“胡會計唄。這幫洗錢的,鬼精鬼精的,不犯事給我們分點贓,一犯事立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您不會覺得她還受我控制吧?”杜其安問。
無論什么事,騙子的強大思維都會給你一個合理的邏輯,而且還可以配上無懈可擊的表情和語言。除非你用事實駁斥,否則真相只有他知道。
又一次卡在這個未知上,巫茜送了個眼色,周修文喊了“結束”。
又咳了一會兒的杜其安簽字捺手印,被獄醫攙著出了提訊室,臨走時還回頭客氣地對三位警察說了句:“辛苦了幾位,下回再見。”
第十九次訊問,兩頁。巫茜歸檔,表情有點兒無奈地看了看周修文和曾夏,感慨道:“我對這個嫌疑人有種奇怪的感覺,都有點兒同情他了。”
“那您得小心了,演技最好的不在電視里,都在監獄里。”曾夏沒有感情地來了句。
“你覺得他仍然在撒謊?中州和長安的兩起案子,他可都供認不諱啊。”周修文狐疑地道。
“錢呢?要說組局不好好挑個會計,不知道錢的去向,實在讓人難以信服啊……漏網的這個胡會計,在砸盤前其實已經把一千多萬元消化掉了。我們能查到的都是不可逆的挪移方式,信用卡消費、非法提現、同柜存取等等。這是獨立于其他嫌疑人之外的渠道,也是符合風頭作案的手法,我覺得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
“在保這個人?!”
巫茜的思路和他同步,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只不過口氣不同。曾夏點點頭。周修文起身道:“理論上應該如此,但我們缺乏證據支持的話,是無法成立的……走吧,沒有新東西,恐怕我們斗不過這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
“不,這應該是個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老江湖。”曾夏補充了句。已經出門的周修文聽到這話躊躇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無奈地前行了。
驗明證件、出所、登車,車行途中他們又恢復了慣常沉默寡言的情境。長安市虛擬傳銷一案已經接近審理終結,“7·15專案組”參案人員已經陸續撤走,由此案衍生出來的“黑產案”一直在前期秘密偵查階段,但歷時五個月的偵查所獲并不多。
直接嫌疑人徐則臣案發時間在國外,之前已經取得了美國國籍,很少回來。銀杏基地所謂的培育銀杏只是個幌子,基地的工作人員就是安排了幾個鎮領導的親戚家屬,而且多數是光領工資不上班的那種。基地都建站四年了,還在建設中。傳喚的在冊職工幾乎都是一問三不知,有的連這基地都沒去過,沈曼佳反而成了唯一目睹“逆風”真容的一位。
逆風的真容,又一次被周修文從手機上翻出來。那張恢復的畫像在罪案信息庫里已經匹配上了真實的照片,那上面顯示著這位“逆風”的傳奇經歷。姓名:秦江寒。年齡:29歲。16歲曾獲得全國青少年計算機編程大賽亞軍,后被保送至中州大學少年班。大學畢業后他沒有繼續讀書,而是選擇了創業,項目就是無人機,只不過創業失敗,再之后就是非法出售游戲外掛被判處兩年緩刑,緩刑期滿后這個人就消失了,直到在豐儀銀杏基地疑似出現。
“應該就是他無疑了,照片沈曼佳和楊菊蘋都辨認過。”巫茜提醒了一句。
周修文抬頭,前座的巫茜扭頭看他。他的思緒卻不在此處,思忖著道:“所有的黑客都是見光死,但這個奇怪啊,見光了反而找不到了。”
在現代技術偵查條件下,全國范圍內找到一個嫌疑人還真不是難事。個人的信息不可能不和身處的這個社會產生交集,只要有交集,就應該有線索,可奇怪的是已經追查這個秦江寒數月仍然是杳無音信,就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一樣。巫茜想了想,說道:“他很有可能和徐則臣一樣出境了。那樣的話,我們可鞭長莫及了。”
“還是有疑點的。我們截獲的黑產數據,初始的時間戳距離現在已經19年了,幾乎是互聯網興起時的數據,整體數據各個時間段的都有,而秦江寒不可能在10歲的時候就是逆風了……如果逆風是徐則臣倒是符合,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這些數據很多是用社會工程學的詐騙手法得來的,單一通過入侵獲取不了這么多,也有疑點。”周修文喃喃道。
“所以,應該是個團隊。”巫茜道。
“團隊的話麻煩就更大了,到底有幾個逆風?到底有幾個像豐儀銀杏基地這樣的窩點?到底這些人的主謀是誰?我們要撼動這座冰山就更難了。”周修文憂慮重重地道。
那句慢慢來的話巫茜沒說出口。幾個月沒消息,即便他們坐得住,上面也坐不住了。欠身回來的巫茜隨口問了曾夏一句道:“曾隊,您有什么建議?現在我們都掛空里了……哦,對了,鄭遠東的司法鑒定情況出來了嗎?有沒有可能提供更多信息?”
問到這茬兒就一言難盡了。曾夏邊駕車邊解釋道:“做了兩次,結果一致。為了逼問逆風的真實身份,沈曼佳給鄭遠東注射了一種好像叫硫化妥納類的藥物,這類藥物可以引起神經性炎癥,形成劇烈疼痛,進而摧毀人的自控力,引起突發性意識喪失,傳說就叫‘逼供藥’。這倆女的可能也不常用,用量有點兒大,所以鄭遠東那耷拉下巴流口水的白癡相不是裝的,是頸椎神經壞死的癥狀。”
“這個女人夠狠啊。豐儀基地那倆保鏢也是亡命之徒,她直接一路就殺進去了。”周修文嘆道。犯罪也是分類型的,到職業犯罪這個層次,哪個都小覷不得。
“過去時了,不用考慮她了。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變通,不能老僵在原地打轉,要么尋找關于逆風新的線索,要么尋找關于現有嫌疑人的最新線索,否則這個僵局,我們就無從打破。”巫茜道。她回頭看周修文時,周修文給了個攤手的無奈動作。這時候,反而是曾夏開口了,他問道:“二位,我倒有個想法。記得零號嗎?”
“他?和女騙子相互欣賞的那位?”周修文奇怪地道。那個人他和巫茜見過一面,觀感甚差。
巫茜也納悶道:“我們的專業是網安,他的腦袋再聰明,可八成是個網盲啊。”
跨警種難度會很大的,刑偵和經偵、經偵和技偵差別就夠大了,而網安,建制不過數年,哪怕是行內人也很難揭開其神秘的面紗。
“我不是指他本人,而是說,二位沒發現,這幾起案子和嫌疑人,似乎都和零號一樣來自同一個地方?”曾夏道。
“對呀。秦江寒雖然行蹤不定,但籍貫在三門市,離中州不遠,而且上的就是中州大學。”周修文道。
巫茜想了想,道:“杜其安的最早犯案肯定也在中州。這幾個團伙出境都要途經中州國際機場,包括豐儀銀杏基地死亡的兩個保鏢,其中一個楊戰勝,服刑地就在中州監獄啊。”
“還有張光達。他被抓捕時渾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查到。我們反查監控,他被抓之前是被王雕和包神星接走的。我懷疑啊,那兩小騙子趁火打劫把他洗劫了,不過也正好給了他一個抵賴的理由。那倆可是連零號都坑過,也是中州人。”曾夏道。
“可他們也沒什么發現啊。除了杜其安的一點兒背景資料,之前的嫌疑人朱豐,已經兩次延長羈押了,第三次送檢察院都被打回來了,要求補充偵查。我們最初試圖針對黑產上專案的想法,現在都沒人敢提了,八成得流產。”周修文道。
“要不,在流產前再搶救一下?”巫茜回頭道,見周修文不解,她直接道,“我們嘗試一下,要不跑趟中州?要再沒有進展,別說上專案了,恐怕我們都要被召回。”
周修文憂心忡忡地想了想,默默地點了點頭。
巫茜莫名地笑了,道:“很奇怪,零號走的時候,有句話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說,壞人也是人,如果你單純選擇憎惡、無視,或者遺忘他們,你永遠沒有機會去理解和了解他們。比如杜其安,可能會是個零口供的結果;比如逆風,你無法理解和了解他,又如何找到他?”
“您千萬別介意。那小子骨子里有點兒傲,身上又有點兒邪,和正常人不太一樣。”曾夏道。
“一點兒也不介意。他不幸言中了。”巫茜道。
周修文不服氣地說道:“沒有吧?杜其安交代得可是很爽利,兩起案子都認了。”
“不,我覺得他仍然在演戲。如果是以認罪來掩蓋更大的罪行呢?比如,錢的去向,胡會計的身份?如果那樣的話,比零口供的后果還嚴重,他給我們的是……假口供。別忘了他是個行騙二十多年的騙梟,他出道的時候,我們剛出生。落網若非這位零號的神來之筆,誰敢想象他就躺在病床上指揮若定呀?”巫茜道。
這話聽得周修文疑竇叢生,可偏偏又反駁不得。他愣了半晌,問:“化裝偵查和我們的網絡追蹤是兩個概念,我們的重心在逆風,這樣有用嗎?”
“不知道。但試過我們認為有用的方式,都被證明沒有起作用。”巫茜道。
“好吧,我申請一下調整偵查方向,可能我們的機會不多了。”周修文有點兒落寞地道。
他們接連數月在一一起底的騙局、詐騙嫌疑人以及各式各樣的真假難辨的供詞里打轉,當初領命而來的信心百倍已經快耗盡了。每一次千辛萬苦剝開層層謊言都會驚訝地發現,他們并沒有找到真相。
謊言掩蓋下的,依舊是謊言和欺騙……
領導藝術,張弛有度
“……這起股票配資詐騙案,我們首先從軟件分析和源代碼程序入手,經過分析發現,所謂的大贏家是犯罪嫌疑人根據真實炒股軟件開發的,相當于克隆了一個炒股平臺,并通過各地代理商發展客戶,以專業指導和8到10倍的配資誘惑股民上當……大家可以看一下,這些平臺的設計和真實的炒股平臺是一致的,有股票走勢,有當日盈虧,但實際上根本沒有資金接入股市,都是他們公司在后臺操作……”
視頻里,向小園在侃侃介紹著,她的顏值和案情都有著同樣的吸引力。這是面對全市各分局、所的案情介紹,就聽她繼續道:“……往根上講,其實只相當于一個虛擬平臺的電腦操作而已,只是一個數據,和博彩軟件的詐騙方式是相同的,入股你虧了,你會認為是虧進了股市,但實際上,都進入了這個公司的賬戶……所不同的是,這是個升級的版本。騙子們設計了A區和B區,一類是對應他們的公司后臺,一類是對應正常的股市流通,他們會在后臺分析面對的客戶,如果發現客戶有懷疑,他們會在后臺一鍵切換,切換到正常模式后,客戶的交易就會按照正常程序流入股市,等拿到交割單,或者買賣賬單,得到客戶的信任之后,再伺機關閉,然后切換到他們公司的后臺……”
“以目前的股市行情,即便他們不盯客戶的本金也是賺錢的,配資的手續費相當于本金的6%到8%,利息為每月配資總額的3%,即便其中有客戶賺了錢,他們也會設置種種取現障礙,讓客戶不得不留下繼續操作……從我們接案往前到非法平臺設置不到八個月時間,中州查獲的兩個窩點贏利1600余萬元,總體的手續費就有200余萬元。我們和京、浙兩地警方協同,一共搗毀窩點九處,抓獲嫌疑人81人……目前,涉案資金正在進一步追繳之中……”
視頻里和視頻外的掌聲同時響起。視頻里是其他警種的同人,視頻外是中州市反詐騙中心的X小組,剛剛結案的股票配資案就是從這里打開缺口的,連接后臺數據和一線追捕的核心辦案人員,就是在座的各位了。
向小園在前面擺擺手,笑道:“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了,中心正為我們請功。我最想說的一句是,感謝在座所有同志的付出,出于打造一支反騙尖兵的保密性考慮,露面的事都給我了,委屈大家了。”
“那沒辦法,我們形象不如您啊。”鄒喜男接茬道。
眾人一笑。陸虎道:“這個真相不用偵查,你不說大家也知道啊。”
“嘿,我沒惹你啊?都是單身狗,而且一般丑,至于相互打擊嗎?”
“看不慣你唄,老打斷組長講話。”
“嘖,你是沒攤上長安那案子心里有怨言。我要衷心地勸你一句:你嫉妒也沒用啊。”
“滾!”
兩個人一啟釁,其他人來幫倒忙了。長安虛擬傳銷一案,落下了陸虎和絡卿相,兩個人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最得意的莫過于錢加多了,總和中心那些女同志大吹法螺,說自己如何如何神勇地抓到了騙梟杜其安。反正他在現場,誰還能質疑什么不成?
吹牛即將開始時,絡卿相趕緊制止道:“多多,你那故事已經沒新意了,我們已經知道你通過分析杜其安的出身找到他在醫院的那茬了。這事你哄哄信息中心那些女同志就行了,至于在咱們組吹嗎?”
“咋不至于?功勞是集體的,是X小組找到的,這怎么叫吹牛啊?”錢加多瞪著眼不服道。
“這話沒毛病。”程一丁故意道。
“就是,除了保密的那一號人物,多多絕對是二號人物。”娜日麗嚴肅道。
陸虎一下子沒明白,問向小園:“向組,有這個梗嗎?”
“有,你得靠思維破解。”向小園似笑非笑地回道。
錢加多似乎也不知道這個梗,疑惑地看著娜日麗。絡卿相解謎道:“我破解一下,是不是這個‘二’別有用意?”
“必須有啊。這么二的人,絕對是個人物。”娜日麗一出口,惹得哄堂大笑。
錢加多尷尬了,咬牙瞪眼一副氣死我了的表情,可又有點兒惹不過娜日麗。向小園斥了句不能老拿多多開玩笑。眾人里還是程一丁老成,攬著錢加多肩膀道:“多多,甭理她……等你將來繼承了家產當了老板,再甩給她臉色看。”
“嘿,多多,你在長安不就一直嚷嚷不干了?這咋越干還越來勁了?”鄒喜男開著玩笑問。
錢加多抿著嘴道:“我要不干了就得回去做生意,十幾個店面多忙啊?一天進賬那么多錢還得發愁怎么花,多傷腦筋啊?還是抓騙子好玩。”
眾人又是齊齊一噎,被打擊以及被刺激得瞠目結舌,無語了。向小園掩唇而笑,對著憤憤的娜日麗道:“你受到的回擊是不是很大?”
“我為什么一看見他,老有一種想揍他一頓的沖動啊。這不是成心寒磣我們掙工資的嗎?”娜日麗道。
“這點我澄清一下,他絕對不是成心的,他一直就這樣。”絡卿相笑著道,看了看錢加多那地主家傻兒子的蠢相,若有所思地問,“多多,你好像從長安回來進化了,解釋一下,是成心的嗎?不知道大家都掙扎在貧困線上啊?”
“我知道,我不是成心的。”錢加多無奈地解釋著,不過旋即咧嘴一笑,又補一刀,“但我是故意的,惡心人最高的境界是真誠地揭露別人的短處和隱私,讓別人無地自容……哈哈,斗大師教的。”
“摁住!”
“這回真得揍!”
“我先來!”
被刺激的幾位同事拽胳膊,抱腰,捏鼻子,揪耳朵,把錢加多虐得夸張地大喊救命。向小園樂于旁觀兩不相幫,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小組另類的氣氛融洽,又打又鬧很多時候都有加深感情的功效,正鬧時門嘭的一聲開了,虐著錢加多的幾位手一停,愣了下。俞主任伸進頭來詫異地看著他們,一時不明所以。
“這是干什么?”俞駿好奇地問。
“主任你看,他們欺負我一輔警。”錢加多告狀了。
“哦,向組你來下。其他人……繼續欺負。”俞駿道。
幾位哈哈一笑,又摁住錢加多了。向小園笑著起身,踱到門外把一室胡鬧關起來。俞駿笑問道:“咋了呀,就這么慶祝?”
“嗯,不拘一格嘛。”向小園道。
“至于嗎,這個配資詐騙案對咱們來講,應該曾經滄海難為水了,順著報案線索查直接就一窩端了,和長安那次差遠了,連貨到付款都不如。”俞駿道,這起剛下的案件勉強能稱為大案,只是勉強而已。
“那總不能期待每天都有大案啊,我們的理想不應該是天下無詐嗎?”向小園道。
“不一定沒有,只是我們未必都能看到。咦,怎么沒見十方啊?”俞駿問。
“請了一天假。他父親理療,今天送老人回段村。”向小園道。
“這天才呀為什么總會被種種厄運困擾著……能幫的我們就搭把手。”俞駿說著,刷卡開了自己的辦公室,這個間隙他回頭瞄了向小園一眼,那種奇怪的眼神被向小園捕捉到了。
向小園斜眼一瞄,不悅地問道:“為什么用這種眼光看著我,特別是在提到十方的時候?”
“我的問題也一樣,為什么用這個類似質問的眼光回應我?特別是在我每次提到十方的時候?”俞駿反問。
“不要往工作以外的地方聯想成不?成年人就非要有那么多臆想、猜測以及八卦嗎?”向小園的臉色有幾分慍意了。自打俞駿拿她和斗十方開了個玩笑之后,不知道為什么,這就成了向小園的一塊逆鱗。
俞駿笑了笑回道:“敏感不是壞事,但過于敏感會讓你做出錯誤的判斷。”
“幽默不是壞事,但玩笑過頭就不是好事了。”向小園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句。俞駿坐下時,她站著,可能準備聽幾句來個轉身就走。
這就有點兒尷尬了。俞駿笑了笑道:“看來我得用事實證明一下,今天是你過于敏感,而不是我玩笑過頭……自己看。”
是一封電子協查通報,來自國家網安總局,是通過省廳轉發的。謝副廳的批示是轉反詐騙中心,那就是有可能讓中心協辦。向小園瞄了幾眼,驚訝道:“他們要來?”
“對,你見過,就一男一女,巫茜和周修文,具體還沒有定。不過我覺得,可能得咱們大師出馬。”俞駿道。
“十方合適嗎?這可是追黑客,我們X小組里面也就絡卿相、陸虎的水平還能拿到人前,其他的都不太行,而且……十方的家庭拖累有點兒重,這案子真要耗起來,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兩年,而且都未必有結果啊。”向小園坐下來,拿著俞駿的手機,又仔細看了一遍,再抬頭時,情緒更負面了,“線索幾乎全部中斷,黑產案一直沒有建專案,問題應該就在于此,看他們這樣……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說到點子上了。這種負面情況咱們自己人關起門來講確實夠惱火的,一碰上大案都急著來搶摘桃子,等案子一僵,線索一斷,又都偃旗息鼓了。哪行都不缺這種投機主義者……不過這兩位應該不是,否則他們可以順著80T的黑產信息挖出很多涉案嫌疑人來邀功請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深陷于追蹤逆風的謎團里拔不出來。”俞駿道。
“我記得,好像是他們委婉地告訴咱們,地方的辦案能力有限,不足以應付黑產案。”向小園道,即便是實情也讓她有點兒心生憤怒。
“你已經替我發這個牢騷了,我就不說了。但牢騷歸牢騷,事情還得辦,其實也不難,就是杜其安、秦江寒的背景調查再細化幾次,頂多再加上審幾次朱豐,很難嗎?”俞駿道。
“我還真不是畏難,但配合是個問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那位的脾氣你不會不清楚吧?再說了,運氣不會老站在咱們這一邊。”向小園提醒道,現在她明白俞駿旁敲側擊問斗十方的意思了:又想干票大的。
“不試試怎么可能死心?這段時間怎么樣?我是問整個小組。”俞駿委婉地道。
俞駿八成決心已定,這個沒有講條件的余地。向小園笑道:“股票配資詐騙案后,他們就繼續處理各所、分局匯總上來的疑難雜癥,遵照中心安排,辦案、學習兩條腿走路,在實踐中打造反騙尖兵……整個小組熱情高漲……”
“等等,別搶我會上的詞,簡明扼要點。”俞駿打斷了。
“簡要說就是啊,小案比大案難纏多了,各所、分局趁這機會甩包呢,往我們這兒扔了一大堆,還有積了好多年的舊案。我看那案值啊,估計就只登記了一下,查都沒來得及查。”向小園臉色一變,氣憤道。
會上和會下永遠是兩個調調。俞駿皺皺眉頭,揉揉鼻子,思忖片刻換了方式問:“那給十方安排的什么?”
“考慮他的家庭情況,其他分組沒給他具體任務,機動唄。這真沒法說啊,三分局撂過來十幾起‘仙人跳’案,我們本以為不難,結果娜日麗一接手才發現,跨度最長兩年多,受害人都找不全,愣是沒找到線索。還有各派出所扔過來的保健品詐騙、美容院詐騙、健身房詐騙,反正就是那種收智商稅的爛事。他們沒路子解決,不能都往這兒扔啊。”向小園煩躁地道。
“得,得,你這領導是怎么當的?怎么有點兒牢騷就往上發?”俞駿奇怪地道,一說到這茬兒他話就多了,指摘道,“還有,你得端起架子來,不能老沒上沒下打成一片,連多多那二缺也敢調戲你兩句。你沒個領導的架子,這鎮不住人;鎮不住人,這工作就沒法干;工作沒法干,那慢慢思想都會滑坡的。”
“您直接點,別拐彎成不?”向小園沒明白俞駿的意圖,難得地聽到他嘴里出來這么多正能量的話。
“呵呵,年輕人,得多挫幾回才能穩重起來,這么挾功自傲可要不得……任務不能這么安排,我得給你上一課,聽著別吱聲啊。”俞駿道,要過來手機,翻出斗十方的號碼,撥了,摁了免提放在桌上。片刻后,通了,傳來斗十方的聲音:“主任,我今天請假了。”
“我不是問你請假的事,今兒看了看你們的工作日志,都干什么吃的!各兄弟單位可是寄予厚望來請咱們,你們可倒好,大江大河都過來了,就幾條小陰溝,還都撲通撲通排著隊往下跳啊?”
“我看了,都還是有些難度的。”
“這話別人說還成,你說可就跌份了啊。哎,我說你挺聰明的啊,沒有具體到哪組,正好偷懶旁觀是不?你可想好,不具體到個案,就意味著每個案子都得算上你,哪一組的案都有你的責任。”
“我又沒推卸責任。這不還在辦著呢嗎?”
“好,一周內所有人手里的案清空。一周后另有安排。”
“啊?!”
“啊什么啊?你們組長就是太溫柔了,把你們慣得一個個不像樣子,破個屁大點的案就沾沾自喜,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聽清楚了,一周后向我匯報!”
“是!”
俞駿聲音嚴肅,人卻是一副促狹的表情。他摁了手機,保持著作怪的笑容看向向小園,解釋道:“學會了嗎?這就是常說的領導敲打,你得學會用不同語氣、表情以及方式激發起下屬的斗志,挖掘他們的潛能。”
“您就把超能力挖出來,一周也不可能辦到啊!”向小園苦著臉道。
“你這人咋這么老實呢?我又沒指望他辦到,也就指望他能受受挫。”俞駿道。
向小園愣了下,脫口道:“哦,等受了挫,再推到其他案上,就不敢又挑又揀了是吧?”
“哎,聰明了。不知恥怎么后勇啊。”俞駿拊掌大笑,得意地道。這是領導藝術,他這幾十年就是這么被領導折騰出來的。
向小園氣得坐不住了,起身要說句什么,可一貫優雅的她沒憋出來那句無恥,倒把她自己憋得面紅耳赤,憤憤地掉頭走了。她剛回辦公室就聽到了俞駿在門外更加嚴厲的聲音:“向組長,召集你們小組馬上開會,主題是戒驕戒躁,端正態度,杜絕情緒型、機會型的辦案心態。剛剛市局領導電話詢問了,居然有幾個小案子都拿不下來,這不是水平問題,是思想問題……三樓會議室,馬上。”
這回真沒客氣,俞駿在會上專挑毛病,把人挨個兒數落了一頓,什么鄒喜男猴屁股坐不住,娜日麗一大姑娘天天帶零食,包括程一丁沉默寡言,陸虎愛打扮得帥帥的等等都成了毛病。錢加多就不用挑了,其他人的毛病他都有。那言之鑿鑿、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的批評講話效果斐然,直接把剛受到表彰的X小組數落得一個個蔫頭耷腦。會議結束時個個被刺激得逆反心爆棚。
這行只有一件事能讓所有人不服不行:成績。俞主任杜撰了領導詢問,各所、分局背后說小話笑話,激起了小組的斗志,啥話都不說了,全部上案子……
欲請高人,再顧茅廬
初夏的風吹面已經有了點熱意,光著膀子擰衣服的斗十方使勁甩著衣服,撲面的水霧涼涼的,煞是清爽。洗完的衣服就搭在院里拉著的長繩上,是廢舊電線拉的晾衣繩。搭起的衣服、床單,洗得已經褪色了,再干凈也顯得有點兒老舊,就像這幢舊屋老宅一樣,塊磚片瓦都在記憶中有了一席之地。如果它們有感知的話,一定也看到了,背影如山的父親,是怎么樣一天天蒼老下來,變成現在這樣步履蹣跚的樣子。
“喲喲喲……慢點兒,爸。”斗十方看到父親趔趄了一下,急得上前去攙。
老頭子一瞪眼,他停下了。然后父親咬著牙,扶著墻,另一手扶著拐,把打擺的腿慢慢收直,然后又緩緩地邁出一步,這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逼得他額頭見汗。不過再回頭時,他卻得意地看了兒子一眼。
從癱瘓到輪椅,從輪椅到雙拐,到現在拄著單拐可以勉強行走了,斗十方欣慰地笑了笑。人生就像一場奇怪的輪回,從蹣跚學步到健步如飛,然后又回到了蹣跚學步;從牙牙學語到口若懸河,然后又回到了牙牙學語。就像父親曾經教他蹣跚學步一樣,他現在又反過來扶著父親重來一遍。
“爸,您可以啊……醫生都很驚訝您恢復得這么快啊。”斗十方說道。這倒是實情,據醫生說很多患者的恢復周期在三到五年,還不一定能恢復到什么樣子。而父親這樣,算是飛速了。
“那當……然。”老斗前兩字清晰,后一字嘴歪了很久才吐出來。
不過已經達到能讓普通人聽懂的水平了。斗十方出聲道:“一入江湖深似海。”
“學……學得絕技把……命……改。”
“單等來年時運轉。”
“自有好運……在……后頭。”
“風刮亂絲不見頭,顛三倒四犯憂愁。”
“慢……慢理來……有有……頭緒,急……促反……反倒不自由。”
“哎呀,爸,您這腦子一點兒都沒問題,這可是當年您教我的,我都有的記不清,您都記著呢……繼續啊。”斗十方在父親身側看著父親步履艱難地走著,想著小時候父親教過的那些已經都進歷史垃圾堆的江湖偈語,慢慢道,“來個難點的。瞎子點燈白費油,脫褲放屁上茅樓。”
“瘸瘸子……你個小畜生,說誰呢?”老斗話一出口,瞪眼回視,那罵人的話卻是順溜無比。
斗十方壞笑道:“聽聽,我小時候你這樣罵我時可順溜了。繼續,不要刻意,就那么隨意就出來了。”
老斗表情一喜,剛才這句確實真真切切像正常人說話一樣。可輪到他再說,又結巴著,不利索了。
“換一個,時來運轉喜悠悠。”
“一切煩惱從……從此休。”
“萬般通達皆如意。”
“往后……諸事不犯愁。”
“再來,爸你聽好,更難的啊,快點說啊。苦瓜地里睡過覺,甜瓜地里安過眠。”
“先有苦來后有甜……榮……榮華富貴在晚……年。”
“哎,對了,越來越好了。”
斗十方笑著。接了這句的老斗卻停下來了,側頭看著兒子,那目光似慈愛、似懼怯、似猶豫……又似乎留戀一樣的意味。這目光哪怕連兒子都沒懂,只當是父親患病之后多愁善感了。
斗十方笑道:“您算命這個常用啊,先有苦來后有甜,榮華富貴在晚年……瞧您現在就是了。以前我可沒想到有一天真能考上警察,等我攢幾年錢,咱們把家搬到城里啊,那地方公園可大了,比咱鎮還大。等您說話利索了,到公園門口一坐,金口一響,偈子一亮,那還不是呼風喚雨,風采依舊啊。”
老斗笑了,笑著笑著,眼里卻流了兩行淚。
斗十方上前就著手給父親擦了擦,勸著:“咋了嗎,眼瞅著越來越好,你咋還哭上啦?哎爸,我還跟你商量個事呢。很重要。”
“什么事?”老斗脫口道。
“那個……”斗十方眼珠子骨碌一轉,故作隨意道,“您看咱倆一對光棍兒,家整得不像個家,我想……”
“你……有對象了?”老斗一喜,另一只手不扶墻了,抓住兒子胳膊問。
“您別激動啊,我還沒對象,那個……要不給您找個對象。我看杜嬸就不錯,您要不好意思說,我跟她說去?”斗十方快速地把想法說了。
老斗氣得舉拐就打。斗十方掉頭就跑。然后老斗狠狠把拐杖朝兒子扔去,嘴里憤憤地罵著:“小畜生,渾得可以啊,哪有兒子給老子找對象的理……你給我站住……”
斗十方驚愕地站住了。
怒極的老斗走上前來舉起手時,也驚愕地站定了,這個剎那才發現,自己扔了拐杖也能走,而且罵起人來,一點兒也不打結……這個變化把老斗自己都嚇住了。他摸摸自己的嘴,又看看自己的腿,這一想就不對了,再邁步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斗十方趕緊扶著,急促地道:“爸,沒事沒事,醫生都說了,您的身體好著呢,得跨過自己的心理障礙……瞧您又能打人又能罵人,這一準沒事。放開腿大大方方走,不要想自己是病人,那算什么病啊?不就喝了酒摔了一跤嗎,戒酒都兩年啦。”
“嗯,好像是……可這……我這腿,怎么又……又不聽使喚了。”老斗站起來,走著,瘸著。
斗十方干脆來了個狠的,撿起拐杖就跑,邊跑邊道:“你個老不死的,裝啥裝……不會走不給你養老了……”
“站住,王八蛋……小畜生……白養你這么多年了,你給我站住……”老斗一瘸一拐地追著,到了門口,沒追上,兒子跑遠了,又追了不遠扶著墻稍歇,兒子又跑遠了。他倆就這么一追一跑,給當天鎮上平添了一則頭條新聞:“哎,媽呀,那老光棍兒命真硬,不都癱了一年多了嗎,怎么又會走啦?”
娜日麗和錢加多傍晚時分趕到斗十方家里時,看到了這出戲的末尾。老斗在院子里正戳著斗十方的腦門訓,時不時地還怒氣沖沖地給一巴掌。錢加多不知道啥事,正上前勸時,被娜日麗一把揪住了。娜日麗示意了兩下,錢加多才明白,被戳的斗十方正樂呵呵地笑,而老斗的話居然能聽懂了:“你個小畜生,脫褲放屁上茅樓,下句是瘸子賽跑瞎胡鬧,你是罵你爹哪,也不怕天打雷劈,還罵老不死了是吧?嫌我活長啦?”
“咋回事呢?喲……這是?”錢加多愣了,笑了。
正端著飯的杜嬸笑道:“這爺兒倆沒病就跟哥兒倆一樣,沒事,坐坐……這姑娘,好像沒來過?”
“我頭回來,我和十方是同事。”娜日麗自我介紹。
“快坐快坐,正好吃飯,今天做得多。”杜嬸道。
娜日麗正要推辭已經吃過了,卻不料錢加多大大方方一坐,拿著饅頭一嘴就下去半個,還順手遞給娜日麗一個,道:“嘗嘗,好吃,手工做的。”
“你不是剛吃過嗎?”娜日麗可吃不下去,放回去了。
斗十方揪著錢加多耳朵說:“你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我請一天假,才過了半天就來催命啊?”
“去,去……”老斗用筷子敲著兒子,看錢加多卻是比兒子還親,筷子一叉,饅頭又遞上來了,“多多,多吃點。”
“哎你看,還是叔跟我親……哎叔,您這恢復得,太驚人啦!”錢加多驚愕地道,不知不覺間又一個饅頭啃上了。
這話問得老斗很得意了,來了個不利索的拍腿動作,說:“此命生來最孤寒,總是自己打江山……一點兒小災小病算個啥。想當年,你斗叔可是跨步走三江,張口吃八方,南下北上東出西行,就沒有能餓著的地方。哈哈哈。”
除了偶爾吐字不清,似乎看不出他和正常人有什么區別,老頭甚至還站起來走了幾步,腿還有點兒瘸,可是畢竟能走了。他恢復得如此神奇,看得娜日麗和錢加多都驚訝不已。
斗十方和杜嬸小聲解釋了幾句,兩個人才得悉斗十方被打的緣由,這么另類的理療恢復方式,兩個人不禁莞爾。
不過老頭吃得依然不多,一碗米湯、半個饅頭。老頭放下碗要起身時,斗十方趕緊去攙,不料卻被老斗一把推開了,他有點兒得意地自己扶著院桌站起身來,顯擺似的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遛了幾步,這才回房歇息。
娜日麗看著斗十方的眼光眨也未眨地一直隨著父親移動,這溫馨的畫面有點兒感染到她了。她小聲道:“多多,要不算了。讓十方多陪陪他爸。”
“這你就不懂了,遠了香,近了臭,越來越親越難受。我在長安待了兩個月沒回家,一回來我媽給親的,哎喲,恨不得當幼兒園寶寶寵著,結果怎么樣?三天沒到,又開始罵我懶,罵我饞,罵我不找對象……幸虧娜姐你給擋了一回啊。哎對了,我媽還說讓我把你帶回去吃頓飯呢,娜姐這個……”錢加多說著,“不懷好意”地瞄上娜日麗了。本來他只想糊弄家長一回,沒承想錢加多的家長眼光毒,居然相中娜日麗了。
難得見娜日麗大紅臉了,她用威脅的表情瞪著錢加多道:“跟你媽講,就說我把你甩了。別提這茬兒,再提我揍你。”
“我就說說,你還當真了?不過娜姐你再考慮下,我媽真的覺得你不錯。”錢加多含混不清地說。
娜日麗氣得怒道:“你媽覺得我不錯,我跟你媽談對象啊?”
“那我也覺得你不錯。”錢加多突然來一句。
正喝湯的斗十方噗的一聲嗆住了,湯被嗆到鼻孔里了,他頭歪在一邊咳嗽著。那邊娜日麗已經用擒拿動作卡上錢加多的脖子了,還是因為杜嬸在旁不好意思發作。不過杜嬸開口又添亂了,她笑瞇瞇地瞅著兩個人打鬧,冷不丁來了句:“越愛擰勁越來勁,打打鬧鬧一家親,瞧這倆多般配啊。十方啊,你啥時也帶回個對象來?”
這可有證據了。錢加多說了:“看,杜嬸都看出咱們是一對來了!不是我訛你啊。”
娜日麗由怒而笑,變成哭笑不得了,干脆不理他了。
正在吃飯的斗十方說了:“你別跟多多較勁,對付多多最好的方式是甭理他,讓他自個兒玩去就行了。”
“嘖嘖,我這次可不是來玩了,有事求你,正經事。”錢加多嚴肅道。
“說,今兒哥高興,啥事也答應。”斗十方樂呵呵地道。
“聽見了,這么多證人呢。我們接的那案子,要在一周內解決,不能拖了。今天俞主任把咱們組上上下下惡心了一通,說我好吃懶做凈幫倒忙,說娜姐和大鄒事不過腦,說小絡和陸虎不會用腦,還說別人頂多眼瞎,我們是腦瞎,連幾個小毛騙也逮不住。”錢加多復述著俞駿的話,看分量不夠,加砝碼道,“對了,還說咱們組長居功自傲,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訓幾句不是正常嗎?擱我們看守所,所長罵人比犯人吵架還惡心。這有什么受不了的啊,都哄著你啊?”斗十方的經歷特殊,對此沒有感覺。
“訓別人也就行了,總不能連我心里的女神……哦,你心里的女神也訓了,得爭口氣啊!”錢加多道。
這話刺激到斗十方了,他明知故問道:“誰的女神啊?少扯那沒用的啊。”
“這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梅花是你讓送的,那什么破詩也是你挑的,然后誑我去求愛……我去就去吧,嘿,回頭她跟你眉來眼去。哎你說你,向組長,你的紅顏知己,你可為她出生入死;我,你的藍顏知己有難處了,你就在這兒裝眼瞎呀?”錢加多數落著斗十方。
娜日麗可故意裝起眼瞎來了。那兩位雖然沒有明示,但嫌疑已經很重了,只是沒有證據而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干就干吧,哪這么多廢話……可這,你倆急著來干嗎?這一晚上也解決不了問題啊?”斗十方妥協了,看了看屋里,生怕老爸聽到一般轉移了錢加多的話。
“這不六個人分三組,就你一個閑的。我們趕著來,別被他們先給搶了,多個人多份力呢。”錢加多道,干脆起身道,“我跟叔說去,有杜嬸在有啥不放心的?沒準你爸巴不得你別回來破壞二人世界呢。”
娜日麗緊張地趕緊阻止錢加多,幸虧杜嬸沒聽清這句。
這多多還真不是外人,進屋跟老斗扯了會兒,回頭老斗就教育兒子了:“哪行端個飯碗也不容易,剛轉正就不好好干啦,等著回來再當臨時工啊!去去去,該上班上班,別在家,我看著你煩。”
他倆這就順理成章地把唯一機動的人員給搶走了。三人坐上了車返回中州,斗十方的思維一開動,首先懷疑的反而是錢加多了,直接問副駕上嘚瑟的錢加多:“不對呀,多多,你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就你這懶漢加奸商性子,無利不可能起早。”
“也沒啥。這么巴結你,好歹甩鍋的時候你總不好意思不扛吧?”錢加多理所當然地道。
聽得駕車的娜日麗笑得直顫,安慰道:“別怪多多,是我出的主意。這些毛騙小案還真不好處理,各所、分局也是湊熱鬧甩鍋,全扔咱們這兒來了。”
“不剛下了股票配資詐騙案嗎?怎么不獎反貶啊?俞主任是不是又在打什么算盤?”斗十方猶豫道。
那兩位可不這么認為,娜日麗道:“聽命辦事,想那么多干嗎?這小案子其實也是各警務單位的一塊心病,要能解決,那可比破件大案還有效果。”
“嗯,試試……案情,多多,你熟悉案情了沒有?”
“當然熟悉了。”
“敘述一下。你光吃不干活兒不帶你玩啊。”
“別價。這案子我看了好幾遍……時間跨度是一年零九個月,接到的報案是十一起,另有三起未達到立案標準。典型的作案規律是,都發生在民航路、文化路一帶。那一帶幾十家酒店、咖啡廳以及酒吧,外來人員較多;典型的作案手法,或者是搭訕,或者是通過社交軟件聯系招嫖。那陌陌啦,搖一搖啦,微信啦,一搖就搖到附近的美女……這事派出所說了,每天蹲在附近等著被搖著的妞多了去了,還真沒法查。對了,她們不去KTV。我分析出了原因,你知道為什么嗎?”
“KTV有自己的陪唱及坐臺的,去那地兒不是找生意,是找打。”
“哎媽呀,我分析了好久才想到,你丫隨口就是啊。這么門兒清?”
“呵呵,我在這些地方鬼混的時間,可比當警察的時間長多了。”
兩個人的對話聽得娜日麗幾次笑出聲來。不知道為何,有斗十方在的地方,不但心安,而且氣氛很輕松,哪怕是案情也帶著黑色幽默的味道。只聽斗十方贊錢加多道:“多多你確實下功夫了啊,都懂作案規律和作案手法了……你說你好好的,搶著要上這案子干嗎?”
“樂趣,樂趣呀,你知道不?”
“少扯。我嚴重懷疑,你是假公濟私,趁著這案子能多去那些地方逛逛,省得在組里悶著對吧?”
“哎呀,這個……”
“啊?多多,真是這樣啊?怪不得你每天晚上都要往那地兒跑。”娜日麗驚呼道。
“不是不是,我真是查案去了,我偵查去了……然后發現那片地方妞可多了,看誰都像‘仙人跳’的啊。我想來想去,這還真不好查。這種事可能每天都要發生好幾起,報案的這十一起都是案值稍高點的,那訛幾百的,我估計呀,都不報案。”
“具體過程,你把案卷看完了嗎?”
“看完了。根據報案人的描述再加上我的猜想,實際情況應該是這樣,比如酒吧撩上妹了,或者社交軟件搖上妞了,下一步就是喝個微醺回房間唄,回了房間肯定是親親摸摸,前戲做足,開干……這時候那妞就說,哥你先去洗澡啊。然后那男的肯定高興得屁顛屁顛一脫進衛生間洗……那女的趁這時機拿上哥的包以及錢包再加上衣服褲子,立馬跑嘍,要么悄悄走,要么奪路而走,反正那男的光著屁股又追不出來……大多數案情都是這樣的……案卷沒有這么詳細,我估計就是這樣。對了,筆錄都不全,估計有身份的都不好意思去做筆錄。”
娜日麗和斗十方笑得直打戰,案情被錢加多這么一加工,分外好聽。就聽他繼續道:
“這是第一步。現在隨身現金都少,作案收獲都不大,所以‘仙人跳’就衍生出第二步了。那些妞都不拿受害人的手機,反而回頭和失主聯系,這第二步就惡劣了,要么就是威脅舉報你嫖娼,要么就是威脅舉報你藏毒,反正是把受害人嚇住,再把包里那些證件呀、銀行卡呀,甚至護照啦,賣給受害人……這招其實挺毒的,丟一堆卡和證,辦起來多麻煩,何況又在外地,萬一有急事,連上飛機和上高鐵都要成問題……哎,這就又得逞了,十一起報案的,都是被敲詐過的,七起找回了失物,其實就扔在離案發地不遠的地方,有四起沒找回來……還騙過倆老外,其中一個都六十多歲了。哎我去,這六十多了還嫖得動,我到那時候不知道還行不行……要說起來也神奇啊,那么個監控遍地、管控那么嚴連賊都少見的地區,出這么個牛逼的‘仙人跳’,厲害,真厲害。四段監控影像,受害人都指認就是她們了,愣是找不著人。咱們真的是上當了。我三姑不是在110嘛,我說去她那兒取取經吧。她說了,那案子擱多久了你們還接,一群傻缺……”
“閉嘴!”娜日麗和斗十方齊齊呵斥。錢加多這嘴跑起火車來,那可就難剎住了,生怕這貨又整一堆惡心話連自己都不放過。娜日麗道:“就這么個情況,股票配資詐騙案之前我和多多接過,這案子本來以為很簡單,可沒想到這么煩瑣。”
“就像老虎想吃小刺猬,就是沒法下嘴。娜姐我這比喻對不?”錢加多補充道。
“你閉嘴,這事沒準兒有戲……十方,你看呢?”娜日麗問。
“都被你們拉上船了,只能往前開了。不過也好,有機會逛逛這些平時紀律管著不讓去的地方了。逛逛酒吧啦,撩撩小妹啦,應該俞主任也說不上什么來吧?”斗十方道。
錢加多一聽樂了:“肯定的。咱們光明正大去,查案呢。”
“那偶爾喝兩口,也不算違反紀律,對吧?”斗十方道。
錢加多興奮了:“必須的,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但關鍵是沒錢啊,總不能酒吧開發票拿回組里報銷啊。”斗十方道。
錢加多一拍胸脯:“我請!”
“好,咱們就來個化裝查案。”斗十方拊掌大樂。
開車的娜日麗也跟著哈哈大笑了,特別強調了一句:“多多你請啊,別到時候耍賴,我是證人。”
說案子呢,怎么就拐到請客上了。錢加多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大腿拍得啪啪直響,后悔不迭道:“娘咧,我咋覺得我被‘仙人跳’啦?這還沒開始呢,錢已經掏啦。”
那兩位哈哈笑著,連討論案情帶擠對錢加多請客,一路朝中州駛來了……
初識詭案,如墜云霧
民航路派出所民警史敬良第五次看表時,終于等到了聯系的來車。他工作上曾經和娜日麗有過交集,看到車窗里伸出來的熟悉面孔時終于確認了,拉門上車。讓他稍稍意外的是,黑咕隆咚的車里坐著另一個人,不像前幾次只有兩位,而且時間也不對。
“抱歉啊,史隊,這個點把您叫出來。”娜日麗歉意地說了句,已經晚8時了。
史敬良道:“甭客氣,今天我值班,別稱呼隊長了,我們巡邏隊又沒品沒級的,叫小史得了。啥事啊?還是那檔子‘仙人跳’的事?不都給你們傳過案卷了?”
“這不我們請了個高手,還得再麻煩您一回。”錢加多道。
斗十方抬頭斥著:“閉嘴,史隊說話你別打岔啊。”
“呵呵,沒事沒事,多多是熟人,原來110接警上我待過。多多老板,我就納悶啦,輔警都換幾茬,您這也不轉正,也不轉走,還越干越來勁了?”史敬良開了句玩笑。
這又給錢加多顯擺的機會了。他吹上了:“我是唯一一個不用為工資而工作的同志,這么高尚,你們怎么就不理解呢?人總得有點兒理想,有點兒信仰,有點兒奮斗目標不是……好,我閉嘴,又岔了,這個咱們隨后討論。”是斗十方湊上來把錢加多嚇閉嘴了,他生怕斗十方來句惡心話讓他消化不了。
有外人在斗十方倒也沒發作,回頭道:“史隊甭理他。我就想來了解下具體案情,這個事我們俞主任很重視,逼著我們限期拿下呢。”
“啊?這也限期?”史敬良不明白了,尋思道,“你們不是惹了領導,被穿小鞋了吧?”
“怎么講?”斗十方問。
“這么大的城市,每天像這樣男女間的爛事,發生過多少還真沒法統計。正常都不報案,不撞槍口上,都沒那么大精力一一處理。至于‘仙人跳’嘛,這也少不了,光這片往酒店門縫里塞小卡片的,一個連打不住……現在這人也學壞了,干那事雙方都先知道一下名字,不出事就正常交易,一出事肯定一口咬定開房約炮,你都拿他們沒轍。”史敬良解釋著。這種案子是所有案子里最提不上臺面的那種,如果不是市局對破案率有嚴格要求,估計都會被擱置一邊。
“開房無罪,約炮有理,但‘仙人跳’就不對了,這不破壞大家對一夜情的美好向往嗎?”錢加多插話道,直接把史敬良聽得笑噴了。他一笑,錢加多趕緊解釋:“好,我閉嘴,我又忘了。”
“你還是長點記性啊,你再扯,我這開車得出交通事故。”娜日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斗十方很奇怪地沒笑。
史敬良笑了半晌,說:“是這么個理兒。我們也想維護大家的美好向往啊,可這一帶情況太復雜了。”
“有多復雜?”斗十方問。
“這么說吧,航海路、民航路兩路并行,交叉文化路,中間有觀府巷、中原街。這一帶是東城區繁華地帶,全市五家五星級酒店,這里集中了3家;三星以上55家酒店,這兒有14家;三星及以下,有112家酒店,其中還有很出名的涉外酒店,索菲特蘭、中原國際等等。每天光民航客運的吞吐量就有四萬多人次,加上高鐵、陸運,光我們的轄區非常住日流動人口就有十萬之眾。”史敬良委婉地告訴反詐騙中心幾位同事:人海里找人,可比大海里撈針難多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聽了,娜日麗依然覺得頭皮發麻。到這節骨眼上,錢加多不多嘴了,他回頭悄悄瞄向斗十方,可黑洞洞的,他看不清斗大師的表情,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其中最近的一次就在索菲特蘭,當時處理情況沒有記載啊。”
“就沒處理,能有什么記載?”史敬良道出了一個秘辛,驚得斗十方咦了一聲,再解釋,史敬良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那人一句漢語也不會講,報警打的都是911。和酒店管理部門嚷嚷沒結果,他的翻譯報的案,報案時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天了……我們出警又是阻撓重重,酒店方讓低調處理,怕破壞酒店形象;市局讓低調處理,也怕破壞形象;后來翻譯也來讓低調處理,怕破壞失主形象。這畢竟是不怎么光彩的事,讓失主來做筆錄他都不來,對方在他們國家好像還算個有身份的商人,怕出丑聞……各方這么大阻力,怎么查?那五星酒店,正常情況下我們警察正裝都不讓進……個兒頂個兒都是重點保護企業、區里的納稅大戶,管理層還在國外企業旗下,一個不小心得先拿我們開刀。別說我們這些小片警,就是所長也扛不動啊。”
“那一點兒都沒查?”斗十方問。
“那不能。查了,也截取了事發當時的監控……也就奇了怪了,正常情況下,這些屢屢犯案的,即便我們不抓,時間長了她們總要自己撞進網里來,沒有永遠不出紕漏的犯罪。這一片色騙搞‘仙人跳’的、拉黑牛以及換錢騙老外的,基本都能抓到。也就是這幾起,邪了,到現在都沒頭緒。”史敬良道。此事確有原委,倒不是片警們不盡職。
“但是……監控截屏都找到了,怎么可能找不到人?以現在的技術條件,別說找人,找條狗也不是問題啊!”斗十方奇怪地道。
說到此處,倒讓史敬良驚訝了。他答非所問:“啊?你真不知道這個情況?”
“什么情況?”斗十方愣了下,然后伸頭問娜日麗,“你們還有什么瞞我?”
“沒有沒有……那什么,我聽不懂,史哥您解釋下。”錢加多推辭著,這肯定是有瞞報的情況了。
未等斗十方發作,史敬良掏出手機道:“這個有難度了,刑偵三隊有最好的技偵室,上次娜娜問的時候,我錄了下技偵張姐給的結果……這位張姐是刑偵上的技術牛人,就算打上馬賽克的圖片,她都能復原,唯獨我們提供的,她沒辦法了。”
史敬良掏出手機,找到視頻,點開播放。畫面上是一位中年女警,背景是堆滿各類瓶瓶罐罐和儀器的實驗室,這類保密的警務部門等閑難得一見。視頻里這位女警解釋著:“小史啊,這事我們真幫不上忙了。你們送檢的畫面我考慮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流竄作案。你們嫌疑人對比模板沒有這個對象。第二種就嚴重了。你看畫面上這個女人的臉部被頭發遮了一大半,如果在這里做手腳的話,那監控就有問題了。類似案例已經出現過了,比如這一片的頭發使用過含金屬的染發劑,或者根本就是假發,而且假發的制作成分有金屬。酒店監控大多是紅外成像,一旦成像被干擾,那么恢復出來的面部就失真了。你看,這張臉左右輪廓都被掩蓋著,而面部識別軟件,是以輪廓及五官間距設定參數的,這上面可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
這可聽得斗十方瞪大眼了,敢情里頭還有這么大貓兒膩,怪不得一直懸而未決。前面駕車的娜日麗尷尬地咳了聲,不說話了。斗十方氣咻咻地道:“喲嗬,你倆是故意不告訴我,把我往坑里拉啊。”
“哎喲,這事……”娜日麗不好意思了,訥言了。
錢加多可不客氣,直接道:“怎么了?是不是兄弟啊,是兄弟就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呵呵,有坑同跳。”
“我他媽……你都學會坑人了。”斗十方氣得伸手扭錢加多耳朵。
錢加多嘿嘿笑著躲開了。
那位史警官不好意思地道:“也不算坑人吧,要說坑,我們豈不成最坑的了。其實這一年多來沒閑著,每次逮著類似的案子我們都捋一遍,請各兄弟單位上手的也不少,都沒結果……這不遇上你們反詐騙中心要解決疑難雜案了,我們就試試。”
錢加多插嘴了:“沒用。這小案明顯是破了沒多大功勞,破不了惹一身騷,誰愿意招惹這事啊……我也是一時糊涂就跳坑了,我就想著抓個騙嫖客的妞能有多難,哎我去,結果比抓黑客還難。”
“這是實話。案子本身或許不難,但你要排查疑似的對象,那就太難了……你們看。”史敬良出聲了,指了指窗外。
此時,車駛過觀府巷子,華燈初上的街市霓虹流光溢彩,在三三兩兩閑步的行人間,間或能看到穿著短裙、背著小包、濃妝靚麗的妹子,對著過往的車或者單身的男行人嫣然一笑,或者來個勾魂玉指。還有更狠的,在車燈下纖指劃過雪白大腿,把最媚的一面展露無遺。
不過一看到司機是女的,她們就直接閃人了。娜日麗道:“真沒辦法,打而不絕啊。有些已經純粹變成職業的了。”
“這還算低端的,酒店廊廳、咖啡廳甚至門廳外溜達的,這個點多的是……查得松就是現場出現,查得緊直接就轉網上。其實我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根本管不過來。”史敬良道,他還有點兒尷尬地問斗十方,“您當警察多久了?”
“呵呵,甭客氣,久到足夠接受這些。這是個笑貧不笑娼的物質時代。我們的努力一定程度上可以改變治安環境,可不管我們再怎么努力,也改變不了時代環境。”斗十方看著若隱若現的光影中那些疑似站街女的人如是說道。
史敬良給了理解的一嘆,再未多言。沿著觀府巷繞上了航海路,從航海路又繞回民航路,一路史敬良給三人指點著各重點管轄區域的酒店、外來人口聚集地。等他們重新繞回派出所,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正逢要出警處理一例報警,史敬良下車就再上警車,匆匆去了。
下一刻,三人換了個幽雅的環境,坐在了索菲特蘭酒店毗鄰的咖啡屋里,歐式風情的裝飾讓從老街陋巷出來的斗十方看上去有點兒好奇。這里進進出出一多半是高鼻子、高個子的外國男女,偶爾有中國人,可一開口也是嘰里呱啦的外語。咖啡館一隅的駐唱唱的也是首外語歌,好像不是英語,否則斗十方覺得自己好歹應該能聽懂幾個單詞。
這里就是其中一例外國人被“仙人跳”的原始案發地。準確地講,兩個月前,那名嫌疑人就是在這個地方勾搭上了一個老外,然后兩個人就去了樓上的房間,再然后,那位色迷心竅的老外被洗劫一空。
斗十方思緒神游,而眼光卻停留在駐唱的方向。
錢加多順著眼光,看向了那位袒著雙肩、面容姣好的駐唱,是個中國人,彈鋼琴的卻是個外國人。這個陌生的環境免不了讓人尷尬到手足無措,他問斗十方道:“看什么?難道她是‘仙人跳’的?”
“你有病……我在聽音樂。”斗十方道。
“這是什么音樂?”錢加多問。
“沒聽出來。”斗十方道。
“切,我以為你神神道道的有發現了呢。”錢加多嗤鼻道。
“我倒是有發現。從進門開始你的眼光就掃過了七位外國美女,忽略了其中三位,兩位年紀較大,一位是黑人。剩下的四位里一位個子一米九,銀發,應該是個北歐美女;另外兩位胸部特別突出,突出到讓你做了個咧嘴的動作;最后一位穿著短褲,腿特別修長,你的眼光在上面停留足有五秒……現在雖然你還在說話,但你的腦海里,肯定還是兩條玉腿。”斗十方侃侃而談。
聽得錢加多幾次梗脖子。等斗十方最后言罷,他直接成歪縮脖子了,心虛地小聲問著:“你咋知道呢?”
“因為我和你看的一樣,想法一致啊。”斗十方一笑。這一笑瞬間安慰到錢加多了,讓他樂滋滋地揉著肚子直叫兄弟。
一旁坐著的娜日麗可受不了了,憤憤地評價了句:“怎么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男人不流氓,生理不正常。”斗十方道。
錢加多立時補充:“男人不色急,腦子有問題。”
“天哪,我跟你們倆搭檔才是有問題。”娜日麗無語到直掉下巴,她苦著臉道,“這么幽雅的地方,你倆別惡心成不?”
“這就是個惡心的案子,有潔癖的話你趁早別參與。”斗十方道。
娜日麗怒道:“你以為我想啊?這不是涉及女嫌疑人所以向組非讓我上。他們幾個真不夠意思啊,各找各的搭檔,就給我留了個這貨。”
這貨自然是指錢加多了。錢加多不悅了,不屑地道:“真沒良心,長安辦案我伺候你比伺候坐月子的還操心,都喂胖了你五斤你咋不說?”
斗十方樂得一下子笑撲在桌上了。娜日麗卻是快被錢加多氣哭了,她氣得重重地踩了錢加多一腳,不料踩錯了,踩得斗十方痛得嚷了聲。一旁的錢加多冷笑著說:“呵呵,早防備著你了,真以為我傻呀。”
這是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貨,斗十方攔著娜日麗別跟他較勁,越較他越來勁。還好送咖啡的服務生過來了,錢加多替他們接著,把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到娜日麗面前,自己和斗十方卻是拿著啤酒慢啜著,喝著還對娜日麗做著鬼臉,娜日麗直接無視了。
“有意義嗎?”娜日麗問,案發后兩個月再來初始現場,她實在想不出意義何在,看斗十方這放飛自我的樣子,她開始覺得有點兒期望過高了,提醒道,“咱們來這種地方不合適。在刑警上我辦案時,這種地方只要一亮身份,身后馬上會跟一群保安。”
錢加多要插話,卻無話可說了,他看了看斗十方,催道:“娜姐跟你說話呢,你丫是村里出來的,別擱我們面前裝深沉啊。”
“我再裝也不會比你沉啊……呵呵,我在想,如果想找到這個騙子,應該從哪兒入手。那唯一可能找到的地方,還不就是她出現過的地方?所以必須來啊。”斗十方道。
“這可和刑事偵查上案發現場能提取痕跡和找到目擊者不一樣啊。”娜日麗搖頭道。
“既然監控都沒有捕捉到她,那找目擊者也就沒有什么意義。騙子,無非是制造錯覺趁機得手,這個錯覺包括思維上,也包括視覺上的……敢在這地方作案,絕對是個高手啊。”斗十方說著。一到思考的時候,他的眼神就有點兒迷離,這就有點兒像錢加多,亂看在場的美女,仿佛都是“仙人跳”的嫌疑人似的。
“說起來,你好像還沒有以警察的身份正式辦過案吧?”娜日麗啜著咖啡,想起這檔事來了。這可能要犯一個更嚴重的錯誤,不管是貨到付款還是虛擬傳銷,斗十方都是以偵查員的身份參與的,根本沒有獨立辦過案。
“不影響,無非是找到真相而已,辦案程序你來把握……別忘了,我見過的嫌疑人,比你們一個隊抓過的還要多。這里面其實有個切入點,我不知道為什么之前的辦案人員都忽略了。”斗十方道。
“什么?”娜日麗一喜,錢加多也跟著湊近了。
“出身……就是那種以行為模式、習性,再縮小甚至確定嫌疑目標的方式。”斗十方道。
娜日麗眼睛一突,愕然地道:“你不會比多多還白癡吧。我們最大的能力也就是查查監控,排查一下線索,雖然我們現在的建制級別提高了,但也頂多算是隸屬經偵支隊下屬的反詐騙中心,再下屬的一個獨立行動組。你是盜版美劇看多了吧?把自己當FBI了?”
“哦,我明白了。”錢加多終于逮著羞辱斗十方的機會了,指責道,“這是裝逼成癮,想裝個FB……I?”
娜日麗一瞪眼,錢加多悻悻地不敢多扯了。
斗十方卻是毫不介意地道:“無非是點犯罪心理的知識,最早的心理學著作在中國,叫《關尹子》,和《道德經》同期。別意外,我是中文系出身,懂點古漢語……這本書提出了一個‘心、物、道’的理論,認為見物便見心是初級階段,還有一個叫‘意、識、思’,講的意思是意識具有變動性和自覺性兩個特點……這是個普遍理論。簡單地講,就和現在屁股決定腦袋的論調是一致的。”
“什么?這是什么意思?”娜日麗愣了。
“見物便見心。你身處的環境,熟悉的方式,你的穿著、行為、成長的影響等等,都能體現出你這個人的出身……也就是見物便見心。比如,剛才在觀府巷見過的那些站街妹,她們可能衣著暴露地出現在這地方嗎?比如那些塞小卡片招嫖搞‘仙人跳’的,能進入這種環境嗎?……再比如,就咱們這樣的,坐這兒都顯得格格不入,明顯看得出你不屬于這個階層。”斗十方道。
娜日麗若有所思地四下瞄瞄,思維被帶出了點靈光,她猶豫道:“對呀,這樣最起碼能縮小目標范圍,普通人不可能和一個外國人那么容易地交流……這個案卷上有注明,嫌疑人懂法語,從這個群體里找,那范圍就會縮小很多。”
“任何偽裝你都可以看作是意識的變動性,這個不好捕捉,但意識養成的自覺性,那是不容易改變的。比如,男人不管什么階層的,不管什么品種的,好色這種意識的自覺性他不容易改,看見美女總要多看幾眼……比如騙子,不管怎么變化,他們的目光肯定是盯著錢走。從這個角度考慮,那問題就來了,什么樣的作案才能保證每次都不落空?”斗十方問。
這一次娜日麗反應過來了,好歹也進反詐騙中心這么久了,她脫口道:“有同伙?!”
“對,這就是騙子意識的自覺性,‘仙人跳’沒有走單幫能玩的,最起碼還應該有一到兩個同伙,否則你們總不至于認為,她的運氣就這么好,每次宰到的都是肥羊吧?索菲特蘭這一例,現金六千法郎,古董表一塊,隨身的筆記本一臺,還有一臺限量版的都彭打火機,這一例案值就十幾萬了,就逮得這么準?‘仙人跳’里失手的情況太多了,不是收獲很少就是盯錯了人,再不就是玩砸了,扮仙女被肥羊XXOO一頓,都可能發生。”
“失敗的情況,也不會有人告發啊?也到不了案卷里呀?”錢加多道。
“失敗了,還不就順理成章成賣淫嫖娼了?”娜日麗小聲道。
“你們覺得這地方是談嫖資的地方?要是的話,成本可就太高了。”斗十方反問,笑了。
看看四周幽雅的環境,錢加多一拍腦袋明白了,指點道:“這絕對不是招嫖,而是艷遇。”
“對,能駕馭這種環境的女人,僅僅掙點出賣肉體的錢,那太小看她了。”斗十方道。
娜日麗興趣上來了,順著這個思路說:“所以,盯著有前科的失足女,這個方向是錯誤的,可能她根本不在這個群體里。”
“肯定不在,還有躲避監控的方式,你們不至于認為那些工廠下崗、學都沒上幾天出來混的失足女能有這本事吧?追查贓物也沒有線索,不是藏著就是銷贓到了外地,這種渠道怕是也不好找。還有監控一直找不到她離開的影像,甚至面部識別軟件當時連相似的都捕捉不到,那說明肯定是有高明的化裝手法,可再高明的化裝,不可能連疑似的也沒有啊……這個點,我們就從這個點切入,如果能找到她是怎么消失的,那就有可能找到消失的她在哪兒,即便找不到她,如果能鎖定疑似的同伙,也同樣有可能找到她。”斗十方道。
“對。”娜日麗拍案而起,興奮道。這重重一響可失態了,四座都看著她,她一緊張,拉著斗十方就跑。
錢加多急著跟出來。后面的服務生也緊接著追出來,拽著錢加多客氣地提醒著:“先生,還沒買單呢。”
錢加多回頭付了款,再追出來時,那兩位已經把車倒出來了,等錢加多一上車便急急地開走,要重啟這一謎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