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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標題章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終不敵,似水流年;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又豈知,愛恨情仇,終難忘,刻骨銘心。”
一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許錦書便是這樣的一朵牡丹。
他是洛城最大戲樓桂芳園的臺柱,唱得一出好戲。
許錦書長相柔美,膚色嫩白如女子,鳳眼狹長且微微上挑,極其勾人。他經常穿著一身紅色繡花大繡錦袍,及腰的墨發用一根紅色的錦緞綁在身后,嫵媚又帶著些男子的英氣。
當初,他就是憑借反串《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一角名動整個洛城。有人曾說自他之后,便再無杜麗娘。許錦書將杜麗娘的癡情深入骨髓,他的一顰一笑都仿佛是杜麗娘的訴說。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許錦書一曲《牡丹亭》唱罷,臺下眾人便朝著他投擲錢幣珠寶。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滿地“俗物”,自己絕不會像乞丐這般接受他人的施舍。
“再來一曲,再來一曲!“有人在臺下起哄。
可照他的規矩,一天一折,絕無商量之意。
盡管下面的人還意猶未盡,他已經離開了臺子。
那些沒辦法成為臺柱的人,只能跟在許錦書身后,為他收拾臺上的滿地狼藉,即使心有不甘,卻也無法反抗。
回到幕后,許錦書才把頭上沉重的發冠拿下來,侍從便端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的盤子來到他面前。
“許君,這是今日王大人送來的南海珊瑚和夜明珠。”侍從頓了頓,有些尷尬道,“還有元小姐送來的一封書信。”
許錦書向來不喜這些東西,所以也懶得掀開看。一雙涂著紅色蔻丹的手一揮,輕聲道:“放到那邊桌子上吧。”
“等等,什么書信?”本來半躺在椅子上許錦書突然直起腰來,細細打量著手上的信。這還是頭回聽到有人要給他送信來的,他倒是想看看這元小姐能寫出什么大道理。
男人的聲音出奇的低沉,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唱出那般的尖細。
他捏起那封信,放在鼻前輕嗅,一股獨屬于少女的香味在在鼻間彌漫開來。拆開信后,上面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了四個字“天籟之音”。
雖是有些驚訝,而后又掩面笑了起來,這姑娘是在贊美他嗎?。
“小把戲。”許錦書把信收好,放進了自己寬大的袖中。
二
從小便是孤兒的許錦書是被老班主養大的。
風雪交加,寒風陣陣,在他即將被凍死的時候,老班主將他帶回戲班。
一次偶然的機會,老班主無意間聽到了許錦書偷偷摸摸地唱戲,這一聽可把他高興壞了。唱了這么多年戲,他還是頭回見到有如此天賦的人,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畢生所學交給許錦書。而許錦書也不負期望,年紀輕輕就成了洛城的頭牌人物,還僅憑一己之力,將小戲班發展成桂芳園。現在的老班主已經退居幕后了,許錦書才是桂芳園的掌權人。
許錦書癡迷唱戲,從未覺得自己所從之事卑賤。唱戲時常沉醉其中,仿佛成了戲里之人。世人對戲子總有太多世俗的偏見,他也不過是想要生存罷了,莫不是連活下來都是個錯嗎?
臺上的他亦是風光無限。
曲罷,他緩緩走下臺來,坐到一位肥頭大耳的男子身邊。
“王大人,您昨日送的南海珊瑚和夜明珠我都收到了,還望大人以后能多來桂芳園捧捧場。”許錦書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將手搭在那位王大人的手上。
“王大人這是何意?”許錦書低頭望著王大人輕輕拍著自己的手,而后他抬頭與王大人的視線相對。
那眼里是說不明道不清的感情。
見他發現了自己的小動作,王大人非但沒有要拿開的意思,反而更加名目張膽地勾起許錦書的下巴,挑逗道:“那就得看你的表現了!”
“王大人,我可是個男子!”許錦書對這樣的行為并不反感,這對他來說早就是件習以為常的事了,周游于這些京城權貴身邊,他利用他們得利,而他們用他得名。
他故作生氣,輕輕推了一下:“大人!”
兩人在一旁嬉鬧,而周圍的人卻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的戲劇,沒有半分影響。
世道皆如此,他不過是被困于其中。
太陽漸漸落山,夕陽將天邊染成金黃色,早出的鳥兒也雙雙回巢。桂芳園熱鬧的氛圍漸漸散去,回歸一片寂靜。
送走了王大人,許錦書感到十分疲憊。
侍從為他打好熱水,他將換下的衣服隨手就扔到一邊。
房間內氤氳著霧氣,他躺在澡盆里,溫熱的水沒過了他的身體。他把今天王大人碰過的地方用力地搓洗了好幾遍,直到皮膚發紅,他才停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討厭跟“那些大人”相處,特別是被他們觸碰。可為了整個桂芳園,他只能笑臉相迎,總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讓所有人都沒飯吃。
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盡頭。
正當他出神之際,侍從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許君,元小姐又留了一封信。”
是她,她又給自己寫信了。那她今天會寫什么?
他急匆匆穿好衣服,赤著腳跑到門口,搶過侍從手里的信。
信上依舊只有四個字——身不由己
這幾個字仿佛像重錘一般,狠狠敲擊在他的心上。原來,還是有人懂他的。
自此,他每天都在期待這個元小姐給他寫的信。
兩天,她的信上永遠就只有四個字。
可許錦書驚覺自己好像找到了知己。
三
這些天下了些小雨,將整個洛陽洗刷個干凈。
桂芳園的看客依舊絡繹不絕。
許錦書今天唱的是《長生殿》。
臺下喧鬧與哄笑的聲音幾乎要將許錦書的聲音蓋了過去。可他卻絲毫不在意,這些人原本就不是來聽戲的,只不過是看上了他的人,想來一睹真容罷了。
就在這雜亂之中,他看見了一位穿著白色衣裙的姑娘。
那姑娘安靜地坐著,看起來與這周圍十分格格不入。她貌似,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許錦書看她看得有些癡了,竟沒發現自己唱錯了詞。
“許君,你唱錯詞了。”唱戲的姑娘聽出了異常,小聲提醒他。身為戲癡的許君竟然會出錯,這倒是有些稀奇。
可看許錦書像是吃了迷魂藥般沒有半點反應。。
突然間,那姑娘的迷離的眼神開始聚起了光,一轉頭正好與許錦書的視線交織。
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羞怯,一著急,就直接將頭扭了過去,繼續心不在焉的唱著那不著調的戲文。
身邊的人見他耳根處紅了起來,心中暗暗揶揄。
許君竟是個薄臉皮。
好不容易等到下臺,許錦書提起戲服便慌忙找水洗臉。他的心突突跳得極快,不知怎么回事,他是第一次見那個姑娘,卻生出一股久違之感,像是認識了多年的人。
一捧涼水撲在臉上,還是發燙得緊。索性,他直接將水從頭頂澆下,還是沒緩下來,他一盆又一盆地澆,直到第五盆水時,他平靜了下來。
許錦書隨手將盆丟到腳邊,長嘆一聲,他對那姑娘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許君,這是元小姐送來的玉骨扇。”先前站在遠處的侍從見到他這副模樣,有些不敢上前。他們人人都知道許君是個戲癡,時常沉浸在戲里,最是忌諱他人打擾。
掀開那張紅布,一把晶瑩剔透的扇子映入許錦書的眼中。
他細白的雙手捧起扇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扇面上雕刻著青山古寺,亭臺樓閣,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把。
“她是怎么知道,我喜歡扇子的?”許錦書望著扇子喃喃自語,不禁陷入沉思。這元小姐與他素不相識,卻如此了解他。
他倒是有些期待相見了。
四
不久后,許錦書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元小姐,但他卻狼狽得落荒而逃。
那日下午格外的熱,路外邊的野草都蔫蔫地耷拉著,許錦書穿著厚重的戲服,汗水已經將他的里衣給浸濕了。他在臺上不停變換著步伐,臺下人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正當他唱到高潮時,不知從哪里走來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肥頭大耳的男子突然沖了上來,一把拉住了許錦書。
男子伸出自己戴滿翡翠戒指的肥手摸上許錦書的臉,目露猥瑣:“許君,不如跟爺回家吧!爺保證會好好疼你。”
說著,他就要把許錦書給拉下臺。
“李公子,您喝多了,我叫人扶您下去歇著吧!”許錦書費力地掙扎,想要掙脫這位李公子的懷抱。即便他再怎么羞辱自己,許錦書也不敢讓人把他拖出去。他可是當朝丞相最小的公子,洛城里的“小霸王”,誰會這么不要命去招惹這樣的人。
臺下的人眼巴巴地看著,無動于衷,他們都在期待著這出好戲。
許錦書也知道,在座的都不會出手,他也不曾期待過。這位李公子又偏是個難纏的主兒,一時半會兒他也脫不開身。
“李公子,不如等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招待您。”許錦書強忍著自己的不適,柔聲細語地勸說。同時,他也告誡自己,一定不能惹惱了這個人,否則整個桂芳園都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可李公子哪是那么好說話的,不顧他的掙扎,就執意要將他帶走。
“李公子,丞相大人今日沒罰您做功課呢?您現在還有這個閑情來這里耍鬧?!”一道戲謔的女聲在許錦書背后響了起來。
回頭一看,是一位莫約十五歲的姑娘,邁著從容的步伐緩緩上前。
她一襲白色衫裙,未施任何粉黛,較好的面容上掛著一絲笑意,像極了廟上觀音。蔥段玉手握住一把精美的白玉扇,扇尾處還掛著一串紅色的瑪瑙。
許錦書看著面前這姑娘,竟覺得有些自慚形穢。那姑娘干凈得像極了雨后湛藍如洗的天空,那雙清澈的雙眸就仿若那深山的清泉,波瀾不驚。
眼見那姑娘揮了揮手中的白玉扇,她身后的小廝便立刻上前將二人給拉開了。
被擾了好興致的李公子自是百般不樂意,他迷迷糊糊看著眼前人,好半天才看清是誰。他掙脫小廝的攙扶,搖搖晃晃來到她面前,不屑地笑了出來:“喲,這不是元初瑤元小姐嗎?怎的,整日混在戲園子里,想要來一出英雄救美啊?”
“丟出去。”元初瑤壓根就不想搭理這個人,朝他輕吐出三個字。若不是看在他父親的面上,她就該把他打成殘廢再丟出去。
這番動作引得臺下眾人皆驚,這可是小霸王啊,元小姐此番也未必也太大膽了些。
此時此刻,許錦書的腦中一片空白,他萬萬沒想到,她就是那天與他對視的那個姑娘,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元小姐。
整個洛陽只有一個元家,他不可能會認錯。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元小姐偏偏是她?
她是深谷幽蘭,可他卻是污水青苔。
許錦書不敢再看她,跌跌撞撞地跑下臺,頭上華麗沉重的戲冠也不小心掉落,將冠上的珠子摔得滿地都是。可他管不了這么多了。
這樣的人,他不敢望,也不敢及。
“許君這是怎么了?怎么就看起來如此驚慌?”臺下人皆面面相覷,他們還從未見過許錦書如此狼狽的模樣。
五
自那天起,許錦書便稱病休養,連續幾天都不再登臺。
可他哪是真的病了啊!他只是不敢再見元初瑤,他怕他一登臺,元初瑤就看見他在臺上的虛偽,更怕她看見自己在臺下的勢利與丑陋討好的模樣。
由于他不再登臺唱戲,桂芳園也少了許多的客人。
先前熱熱鬧鬧的戲園里,突然就冷清了起來。
許錦書躲在自己的小院里,整日整日唱著《牡丹亭》。
直到老班主將一個人帶了回來,小院緊閉多日的大門這才打開。
“停半晌,整花鈿……”許錦書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他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只知道他一旦停下來,這心里就莫名的疼。
正當他唱到一半,身后傳來了一道如江南煙雨般纏綿的聲音接上了他的詞:“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那聲音離他越來越近,可他不敢回頭。
他知道,這個人是元初瑤。
哪怕這個聲音他只聽過一次。
“許君,因何躲著我?”元初瑤走到他面前,有些不解。
許錦書把頭低得死死的,感到她離自己越來越近,他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結結巴巴道:“小姐、小姐還請離我遠些,我怕弄臟了您。”
“許君如此干凈,怎會臟?”元初瑤更是不解,他好好的一個人,哪里臟了?
她繼續向前,許錦書就一直往后退,直到退至無路。
“元小姐,您別再過來了。”許錦書的后背抵著墻壁,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肯抬起自己的頭。
“許君,我知世道的艱難,也深知你的不易,所以,你不必如此。”元初瑤退開了幾步,伸手摸了摸他的細軟的頭發,又接著道,“爹爹告訴我,不要輕易低下自己的頭,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
過來許久,許錦書才抬起他的頭,望著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人。
這時的微風徐徐,吹動了二人的青絲與衣裙。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
他買來了佳釀,為面前的女子倒了一杯。
“桂花酒,你嘗嘗。”
許錦書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元初瑤。
頭天一早,許錦書再度登臺的消息傳遍洛陽,桂芳園里又再次熱鬧了起來。
元初瑤坐在離臺子最近的地方,癡癡聽著許錦書唱戲。
每當他下臺,兩人就會來到他的小院,痛快淋漓的暢談戲文,情至激動處,他們會親自來上一段。
良辰美景,才子配佳人。
可惜,他不是那個才子。
六
最近,洛城下了雨。細雨綿綿,天色卻出奇的暗。
許錦書在后臺畫好了妝,正準備上臺。
而元初瑤突發奇想,悄悄換上了戲服,隨他一同到了臺上。
因為畫了濃妝,許錦書壓根就認不出她來了,只覺著這姑娘與平日里不同,身上少了些煙花之氣。
直至元初瑤開口唱第一句,他聽出了來那聲音是屬于她的。
尚書大人的女兒,竟然會跟一個戲子同臺,任人指點觀看。若是讓旁人看了去,那她多半就要成為洛城里的笑話了。
平日里唱唱也就罷了,現在可不是胡鬧的時候。
可偏偏元初瑤就看懂了他的意思,清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不想下臺。
許錦書拿她沒轍,就只得隨著她去。
其實他心里也希望二人能夠這樣唱一輩子戲該有多好。
就在他們二人唱至一拜天地時,從各處出現的幾個壯漢,沖到臺上強行將元初瑤給拖了下去。
許錦書見狀,下意識拉住了元初瑤的衣袖,卻偏偏突然松了手。
他看見了在不遠處站著的元初瑤父親——元尚書。
元家乃書香門第,怎會允許女兒整日與戲子廝混在一處?他與元初瑤本就是天地之別,這些日子能夠一起暢談,已是他的福分。
眼睜睜看著元初瑤離去的背影,他無奈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中一片雜陳。
或許,他們這輩子都可能無緣相見了。
一連過去好幾天,許錦書都沒見到元初瑤。臺下那張空著的位置,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人人都說他變了,他唱的戲,像是失去的靈魂,如同行尸走肉般,只剩下空殼。
可他們哪里知道,他已經離不開元初瑤了。
后來,他實在是耐不住思念,派人去元府打聽,才得知元初瑤被抓回去那天,元尚書大發雷霆,讓她在祠堂跪了一夜,而后又給她禁了足,不允許她再出門,還給她找了門親事,是丞相的大公子。
這丞相府的大公子儀表堂堂,為人謙遜溫良,與元初瑤好生般配。
酸澀與苦悶一下便涌上了許錦書心頭,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喝酒,醉了醒,醒了醉。
若他換個身份,就不會是如此吧!
還未等他從悲傷中走出,一道圣旨便將他送給了鄰國公主。
鄰國公主仰慕許錦書已久,此次前來,便是向皇帝討要他的。
當宮里的太監將圣旨送來時,許錦書遲遲不肯接,他不愿離開洛城,更不愿遠離元初瑤。
“許錦書,你若是在不接旨,這桂芳園的老少可就不保了。”
“是,草民接旨。”許錦書平靜地接過,像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的樣子。
他欣然接受了這份“恩賜”。
待那一行人走后,老班主滿臉愧疚:“錦書,是我們連累了你啊!”
“班主何出此言?該來的總是會來,逃不掉的。”說著,他對老班主笑著,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是啊,有些注定的事,事根本沒法改變的。
就像,他喜歡元初瑤。
即便是自己要走,那也得再見見她,與她告個別。
可當許錦書來到元府門前時,他卻遲遲不敢敲門。這樣低微的身份,元尚書這么可能同意元初瑤見他啊?
糾結再三,他還是敲了。
一下,兩下。
在他敲第三下時,門開了。
從里面出來的人竟然是元尚書。
他說:“許君,小女近來身體不適,就不去叨擾了。況且許君現在身份尊貴,小女又有了婚約,還望許君莫要再來了。”
話剛落音,門就關上了。
留下許錦書在原地苦笑。
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
七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原本悶熱的天氣,一下便涼快起來。
許錦書脫掉外袍正要休息,門外就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也沒多想就去開門了。
外面站著的人就是元初瑤。
“您怎么來了?”許錦書愣了愣,望著眼前的姑娘不知所措,他也沒想到她會來見他,急急忙忙將她帶了進來。
小屋里燭火微亮,黃色的光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明滅。她從懷里拿出一把還帶著余溫的白玉扇,遞到許錦書手面前,輕聲道:“錦書,我聽父親說你今天來找我了。我,我也知曉了你的事,所以你是來找我道別的,對吧?”
“這把扇子是我母親留給我的,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就當作是對洛城的念想吧!”
許錦書看不清她臉上是何神情,他有些落寞,接過了那把扇子。
扇尾系著的紅色瑪瑙讓他一眼就認出那時她為他解圍的那把。
可她為什么要送自己扇子?許錦書雖有些許困惑,也不會開口向她詢問。他知道,她不說是自有她的道理。
沉默之際,許錦書率先開口了。
“我聽說,您是要成親了,我這也不知該送您什么……”
“我不會跟他成親的。”許錦書還未說完,就被她打斷了,“我已有心上人,斷然不會嫁他人為妻。”
許錦書內心苦澀,原來是這樣嗎?她已經有心上人了。
既是如此,他便將這份愛意永藏心底。
只要她開心,他怎么樣都無所謂了。
“還望您能早日與心上人在一處。”他像往日一樣,對她笑著。
元初瑤眼中的光突然暗淡下來,她背過身去,用袖子胡亂抹掉自己的眼淚,笑著說道:“承您吉言。天色已晚,那我就先告辭了。”
“慢走。”
許錦書望著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久久不語。
他自己都沒發現,方才元初瑤沒稱為他許君,而是喚他錦書。
頭天一早,公主便來接許錦書離開了。
馬車走遠,洛城漸漸消失在他身后,直至不見蹤影。
八
不足半月,他的家國便覆滅了。
狼子野心也好,蓄謀已久也罷,這些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所擔憂的,僅僅只是一個元初瑤。
山河破碎,她在所難免。
終于,他在公主口中聽到了關于她的消息。
“洛城淪陷之際,她為了鼓舞士氣,在城墻上用劍自刎殉國了。”
從此世上再無元初瑤,也沒人知他許錦書。
他平靜得像一池清水,只說道:“我想去找她。”
“錦書,就算你現在去,也是無濟于事。她的尸體早就被丟去了亂葬崗,估計早就被野狼吃了。”
“她那么干凈,我怎么能讓她永遠躺在污穢之地?”許錦書苦笑,忽感心頭一緊,鮮血從口中噴薄而出。
眼前的亮光消失,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
這一切仿佛就像是夢一般。
一睜眼,便見到公主坐在他床邊,不停把玩著那把白玉扇。
他又驚又慌,一把從公主手里奪了過來,放在自己的心口處,仿佛那扇子還有著她的溫度。
“這扇子是誰送你的?”
“阿瑤。”
“你知道洛城的一個習俗嗎?若是一位姑娘心悅于一個人,便會在白玉扇上系一串紅色瑪瑙,送給那個人,若男子收下,則這個姑娘此生便非他不嫁。”
公主的話猶如一把利刃刺進他的心口。
時至今日,許錦書這才明白元初瑤當時為什么說她不會嫁給其他人,而她所說的心上人,就是他自己!
他唱了一輩子的戲,終究是把自己唱成了戲中人。
《牡丹亭》般的開始,《長生殿》般的結局。
還真是風無定,人無常啊!
九
最終,許錦書時隔多年又再次回到了洛城。
這早已是物是人非罷。
街上繁鬧的景象與他似乎沒有一點關系,推開桂芳園那張沉重的大門,里面已是殘破又骯臟。
他緩緩走到元初瑤生前坐的位置上,伏下身來輕輕嗅了嗅,那里仿佛還有著她的氣息。他用自己的衣服將位置擦得干干凈凈,再從懷里拿出把那把白玉扇,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上面,就像是她還在的那般模樣。
許錦書也再次回到臺上,唱起了《牡丹亭》。
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斷在這空蕩的大堂內回響,讓杜麗娘再次回到了人間。
一曲畢,他笑著拔出腰間的那把劍,用相同的方式,去尋他的姑娘了。
他倒在地上,任鮮紅的血液浸染戲臺。
朦朧間,他好像看到了那個姑娘背著光,坐在她原來的那個地方,笑吟吟地看著他,像是來接他回家的。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初見之時。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