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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桃,烈酒與惡獸

他一襲白衣,沒有撐傘,在夜雨淋漓中沉默著走向面前那家飄揚著昏黃燈火的客棧。

清桃坐在柜臺后,一面打理著賬本,一面抽空環顧這個嘈雜溫暖的小客棧。那邊桌上坐著幾個豪爽的糙漢,幾人正在談天說地,推杯換盞;那里有一個獨坐的書生,有些陶醉地抿了口酒,除此之外,只不過是眾生,蕓蕓眾生。

“沒什么好看的,畢竟我也是這其中一員?!鼻逄以谛睦镞@么想。

屋外雨下得緊,時不時會有巡行的捕快,疲憊的驛使,抑或只是單純的酒鬼前來歇腳,點上一壺酒和一碟茴香豆。酒客們潮濕的鞋把地板踏得泥濘不堪,清桃知道她明天又要和地板較一番勁。她也不想請小工,長久以來,她十分享受這種僻靜,躲在那小小的柜臺后面,不時遞出去一壺酒,讓自己沉浸在嘈雜的塵世中,又不融入其中。

像清桃這么任性的女子,本可以走上更好的人生道路,但她想這么做,也可以這么做,這就夠了。她不需要為做任何事找理由,就像她自己也早已記不清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開客棧,是獨尊之后的超然,還是退隱后的閑逸?她自己也早就記不得了。

她想,也可以這么做,這就是全部。

因此,她既然可以這么隨意地決定自己的人生軌跡,什么時候拖地板也可以決定得更隨意一點。她現在只想享受這種觀望眾生的感覺。

但偏偏就是有人打擾了她的閑情逸致。

一個白衣人從門后鉆了進來,乍一看的話那人還挺像個正兒八經的俠士,面容隱藏在老舊的斗笠之下,全身的白綢錦衣干得生煙,全然不像是剛從雨中走出來,只有鞋上粘著星星點點的泥漿。

白衣人環顧了客棧,徑直走到清桃面前,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他只是要了酒,言語間滿是生澀,仿佛多年沒有說話:“一壺酒,湯一下。”清桃依言回后房燙酒,白衣人找了個靠角落的座位坐下,將頭深深地藏在斗笠之下,宛若石像紋絲不動。

清桃取了酒回來,沒有再移動分毫,而是拄在柜臺邊,刁難似的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隔著幾桌人喊:“白衣客官,自行取酒?!卑滓氯藙恿松恚【疲矊W清桃靠在柜臺邊,也不拿酒杯,直接對嘴吹。

“白衣客官可否回座,小女還要做生意?!鼻逄业恼Z氣漫不經心,似乎只是走個過場,對于白衣人的反應,她毫不在意。白衣人更是置之不理,只顧著一口一口地灌酒。兩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隱秘的默契,像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博弈,又像是一次天衣無縫的配合。

但因未覺察而樂得打破這平衡的,大有人在。

那是一個醉了八九分的大漢,走路都已經開始搖晃,似乎支撐他行走的不再是他的靈魂而是酒精。他勉力走到柜臺這邊,呼出灼濕溫熱的氣息:“嘿嘿,小娘,子的話,你也不聽嗎?”

白衣人和清桃同時瞥了他一眼,眼神各不相同。但醉酒的人是不會注意到那么多的,醉漢干笑一聲,喃喃道:“嘿嘿,小娘子,等我,收拾了,這廝?!?

說完,大漢提拳揮出,這種情形,酒館里的所有人都見得太多了。醉漢目不識丁,招惹了某個翩翩俠士,瘦削俠士三兩下把大漢揍得不成人形,抱得美人歸,翩然離去。偌大的客棧里沒有一人對即將上演的劇目表示興趣。

然而被揍倒的是那位看起來頗有來頭的白衣人。

這下客棧里炸開了鍋,清桃生命里那一絲如死水般的平靜也在她眼前慢慢崩解。

醉漢在揮拳出擊的瞬間酒已經醒了半分,他何嘗不知道,那些賊能喝酒,看起來不是年輕異常就是詭秘莫測的俠客們,任哪個都不是好惹的主,但怎么就......但今天,他原本已經做好被胖揍一頓十天半個月不能下床的準備,但誰承想......

他笑了。

于是他繼續揮拳,拳拳沖向致命部位,地上的白衣人似乎沒打算反抗,像是死了一樣不懂分毫。周遭的人開始逐漸喧鬧起來,驚嘆聲,歡呼聲,嘆息聲,仿佛要把屋外的雨沖碎。

清桃最后嘆了口氣,決心和寧靜的過去說再見了。她伸手從柜臺一處近半年沒動的角落里抓出一把長劍,手指細細地感受著劍鞘上的灰塵,然后從柜臺后一躍而出,落到白衣人與醉漢中間,轉瞬之間,劍已經出了鞘,緊緊地抵在醉漢的喉前。

“客官,打烊了?!鼻逄业恼Z氣極輕,仿佛是自言自語,但客棧內的每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醉漢最后看了一眼平日里不近人煙的女老板手里的劍,那是一把斷劍,斷口平滑齊整,仿佛是被另一把利器切削分開,劍身銹蝕地不成樣子,即便是神兵利刃最終也沒能敵過中原的濕氣,原本屬于翠玉寶石的嵌孔只剩下空洞。

醉漢知道,這是俠士,是他萬萬不能惹的俠士,他最后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悻悻地啐了一口,拖著疲憊的身子遁入雨中,清桃望著他沒有奇遇,沒有背景,沒有俠情,沒有天命的身軀,急忙閉上眼,遮住她隱藏了太多感情的眸子。

白衣人不慌不忙地從地上爬起來,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盡管他身上那件素白長衫絲毫未染。清桃沉默著走回臺后,這段路她當然可以閉著眼睛走,至于白衣人,仍是喝酒,仿佛剛才發生的事情與他毫無關聯。

夜漸深了,酒客大多散去,最后一個酒客望了望門外的遠山,最后抿了一口酒,也消失在雨中。

廳里最后只剩下白衣人和清桃。兩人站在柜臺兩端,一言不發,只聽得見門外落雨淋漓。最后白衣人將殘酒一飲而盡,將酒壺遞給清桃,他嘴唇微微顫了顫,仿佛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問:“有客房嗎?”“樓上便是?!鼻逄译S口道,白衣人即便戴著斗笠,也擋不住他身上每一根線條散發出的失落之情。

最終他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客房所在。清桃在后面叫住了他:“酒錢,房費,二錢碎銀?!?

白衣人輕笑一聲,仿佛一個喜悅卻克制的孩子,他沒有回頭,繼續走,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清桃的視線里。

“鞘中便是?!?

清桃一愣神,急忙伸手去摸那把斷劍,卻摸了個空,當她再次抬起頭,卻看見一把嶄新的劍橫放在柜臺上,玉柄銀鞘,劍身通體銀白如雪,在未盡的燈火里透著溫暖的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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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嗎?”

“你呢?”

“嘿嘿?!?

白辰一望著眼前如真夜之黑的深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來的。這就是玄林舵培養“獸人”的方式了,像養藏獒一樣,先挖個坑,然后把十來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倒進去,封死洞口,讓他們在黑暗里不吃不喝熬過十幾天,最后沒能餓死且心智健全的人,將成為畢生為舵主效力的“獸人”。食物,理智,甚至是連呼吸所消耗的能量都成為了生存下去的要素。

白辰一不像其他人一出生就成為了“獸人”,他對原來的家庭殘留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哭泣的母親,父親殘破的尸體,還有火光,漫天的火光。還有他的名字,辰一,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姓什么了,于是他便自己取姓為白,那是稱呼“獸人”的方式,以顏色區分獸人,舵主和其他飼主稱它白,當然,這事可不能讓舵主知道。

而站在他身邊的“黑”出奇地鎮定,全無恐慌,那是自信,自信他能成為最終的勝者。

“你怎么不吃?!边@是白辰一待在坑底的九天里說的第一句話,為了節省體力,他打算連說話的能量都省下來。

“那你怎么不吃?”黑反問道。

他們不是沒人嘗試過殺死彼此,但都沒能成功,最終兩人決定保持體力,等到了地上再做定論。

“太惡心了?!卑壮揭恍α?,空洞而虛弱的笑聲在封閉而黑暗的空間里回蕩。

“我也這么覺得。”黑也笑了。

兩人躺在一地的尸體邊,在為一件根本不值得笑的事情而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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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清桃回到大廳,燈火盡滅,門外還是落雨淋漓的,沒有月光,但清桃仍能模糊地辨認出視內百物的紋理。

她已經褪下了一身的布袍,換上了當年她行走江湖的錦衣,那是和白衣人一樣的雪白。“有些緊了呢?!鼻逄野蛋敌ψ约骸K×斯衽_上那把新劍,拉開劍鞘,劍身也如她一身的雪白,像是稀世神鐵,又像珍珠白玉。

她推開門,望著門外的世界出神,門口的燈火映照出一點昏黃的光,燈光不能及之處,仿佛只剩下一片徹底的虛無,雨聲送來古竹新木的清香。清桃把劍伸進似乎永不停息的雨中,雨滴在劍身上綻開,彈出清脆的鳴響。

清桃舉著劍,回憶著聲色犬馬,回憶著刀光劍影。

“我以為這個時候你已經睡了?!鼻逄一仡^,看見白衣人站在自己背后,他已經摘下了斗笠,表情倒是不茍言笑,只有眼眸中隱藏著那種與生俱來的灑脫,他手里握著一個濕袋子,鼓鼓囊囊的。清桃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轉手將劍刺出,直逼對方喉嚨,白衣人似乎根本不打算抵擋,就那么定定地站著。

就在那把劍即將刺入血肉的瞬間,清桃停下了手,緩慢地將劍鋒慢慢滑下,指著白衣人手里的袋子。清桃因為猜到里面裝著什么而感到一絲欣喜。

她從里面刺出一顆青色的桃子,因為雨水而變得潮濕,那是清桃最喜歡的小食。每年的暮夏時分,她都會去摘幾顆,細細體味那種清澀的口感。清桃把桃子握在手里,白衣人應該在路上清洗過一次了,喜歡吃果皮也是她小小的癖好。

她將桃子拋向空中,一劍將桃子切成兩半,她隱隱記得面前的人不愛吃果皮,還因為這件事情嘲笑過她一番,于是在桃子未落下時將一半桃子的果皮削去,還不忘將果核挑出。

她握住一半,將另一半用劍刺穿,遞到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沒有立刻伸手去拿,他定定地望著那半顆桃子:“這樣糟蹋一把寶劍可不好?!闭f完,他伸手摘下那半顆桃子,卻沒有立刻吃下。

清桃收回劍,擦都不擦就收回劍鞘:“這把劍如果那么經不起糟蹋,你也不會拿來送我?!?

白衣人勾了勾嘴角,顯然是在壓抑笑意,他晃了晃腦袋。像一個慢慢熟絡起來的孩子,他終于肯吃下那顆桃子,目光死死地鎖住清桃的眼眸。

清桃也開始吃桃子,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念你,便找到了?!?

當晚,他們本應相擁而眠,本應。

清桃站在客棧門口,隱約能在清晨的薄靄中聽到白辰一的呼吸,她背著劍,穿著錦衣。她還記得,當年她走的時候,也是這幅畫面。那是另一間客棧,另一個淡藍色的早晨,也是一個人,一把劍,就這么走了。

清桃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客棧,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余生就在這個小小的客棧里度過,也不是沒有考慮過終生與白辰一為伴,但當兩者都近在眼前,她卻猶豫了。她合上大門,走近被藍色的清晨所籠罩的中原曠野。

她漫無目的地行走了很久,已經走過了林蔭,走過了田野。走了很久,她原本打算休息一下,但看見遠方一塊石板,卻加快步伐走了過去,一步也沒有停留。

白辰一躺在石板上,斗笠遮住了臉,上面暈著水漬,看上去像是未化的晨露。甚至清桃從他身邊走過時都還能聽見輕輕的鼾聲。

“我以為你看見我了。”白辰一用帶著睡意的聲音在背后喊住了清桃,不過清桃并沒有回頭:“你要是想跟上來,就趕快?!?

“嘿,你放心好了,我盯上的人是跑不掉的。”

清桃感覺熱血上涌,連忙呼吸了一陣調和下來。

白辰一翻身起來,跟上了清桃的步伐,兩人沉默著走了很遠,最終清桃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為你很早以前就已經放棄追殺我了?!?

白辰一避開了回答:“你出門的時候忘了件東西,我來給你帶回來?!?

清桃終于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打量著白辰一,白辰一被她突然的一瞥嚇了一跳。清桃突然將手伸進白辰一的內襯里,從里面取出來一顆青綠色的硬桃。

“喂,我還沒洗過??!”白辰一一把搶回桃子,在衣服上擦去絨毛,“我本來是打算在你肚子餓的咕咕叫的時候才拿出來給你的,你還真是不解風情?!?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嗎,那個客棧?”白辰一看著正在大口大口啃著桃子的清桃,試探般地問道?!安粫?,你應該很了解我才對?!薄安唬蚁耄鋵嵨也⒉涣私饽悖拖裎也⒉涣私饽惝敵鯙槭裁匆撸膊焕斫饽悻F在為什么還要繼續走,你明明可以回去,還可以......”

“你說我忘了東西,是什么?”清桃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她把吃剩下一半的桃子扔掉,回頭望著白辰一。

卻只發現一把斷劍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喉嚨。

“這是我的劍。”清桃道,但白辰一根本不為所動,說完,她才發現自己有多習慣白辰一那副嘴臉,輕松,活潑,佯裝嚴肅。“拔劍的機會都不給我了嗎?”

“請便?!卑壮揭坏氖直蹧]有移動絲毫,只是靜靜地看著清桃把自己送給她的劍抽出來。白辰一嘆了口氣,期間的微微顫抖仿佛是被命運的重量壓迫所致:“這次,劍應該不會斷了。”

清桃打量了一會劍身,最終還是把劍收了回去?!耙驗槭悄闼徒o我的?!彼龔堥_雙臂,仿佛放棄了所有抵抗。最終白辰一也憋不住笑了:“算了,不打了不打了,反正你連兩個回合都撐不下來?!?

白辰一背過身,蹲了下來。“你這是干嘛?”“背你啊,你早飯都沒吃,輕功又那么差,還走了一早上,不擔心餓暈在路上?”

“呆子?!鼻逄颐蜃煨χ瑳]有搭理白辰一,自顧自地繼續走。但還沒有走出幾步,白辰一突然從后面抱起清桃,向著前方走去。

“走了走了,桃子就那么一個,你不餓我都有點餓了?!?

“呆子,你把我放下來,我會走!”清桃大聲抗議著,不過她沒有掙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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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在那名家丁身上,銳利的牙齒割開了皮膚,家丁的生命力隨著傷口的擴大漸漸流失。

白辰一險些就淪陷在血腥之中,這樣做確實會讓他感受到一種野蠻的快感,但他內心里還是有一部分在固執地抗拒這種殘殺。

幸而黑夜隱藏了那令人發狂的血色,似乎永不停歇地暴雨也沖淡了那種腥甜的氣息。

他抬起頭,對上了舵主的眼神,蒼老,空洞,了無生氣,也正是這了無生氣的眼神,把無數人的生死命運緊緊地囚禁在一起。

白辰一偷偷咳掉嘴里殘留的鮮血,向著更遠的地方跑去,他是來獵殺的。

找到每一個奔跑的人,然后殺死他們。這就是獸人的全部任務。

毫無疑問,獸人會完成他們的任務,玄林舵和吳家多年的恩怨,今夜就將終結。

白辰一干嘔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因此嘔吐了。幾乎每一次做完這種事之后他都會嘔吐。他回想起那次和黑被扔進那個洞里,終于明白了舵主所為。

磨滅獸人生而為人最后的一絲人性,他和黑固執地拒絕跨越人性的最后一道界限,因此那一絲殘留的人性還未被斬斷,舵主或許不知道,也或許只是在默許這種行為。

想到這里,白辰一不禁打了個寒戰,舵主從來不會寬容,盡管有時候,獸人會因為成績而受到獎勵,一把好劍,一壺酒,或者,有一次,是一次撫摸,那是舵主的眼睛里第一次迸發出的一點生機。

但更多的,留給獸人的是鞭打,窒息,用無休止的折磨。

白辰一甩開這些惱人的想法,其他獸人已經出動了,為了躲避刑罰,他必須有所行動了。

他盯住了兩個身影,一大一小,看起來因為奔跑而疲憊。獵殺對他而言如同呼吸一般簡單,反抗同樣也會使他感到興奮,但他這一次猶豫了,撕開那個稍大一點的人對他而言毫無顧忌,但稍小一點的已經嚇呆了。當白辰一把那個小女孩撲倒的時候,她失神的雙眼直直地盯著白辰一,沒有反抗,沒有恐懼,令白辰一感到索然無味。

但卻也讓他的內心莫名其妙感到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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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起床了?!?

“才什么時候啊,讓我再睡會。”

“嘿嘿,我的懷里這么舒服嗎?”

清桃慌忙翻身起來,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家客棧里,白辰一在茶幾邊一臉壞笑,她慌忙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在還是挺整齊的,沒有被解開的跡象。

“呆子你要是討打可以直說!”清桃慌亂之中抓到了佩劍,一把抽出劍指著白辰一。白辰一什么也沒說,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你餓不餓,要不我下樓給你弄點吃的?”

清桃什么也沒說,氣呼呼地舉著劍。

“還是說你想要我繼續留在這里陪陪你?”“我要一碗陽春面!”清桃立刻反應道,“多要蔥花,滾滾滾,趕緊出去!”

好說歹說把白辰一推了出去,清桃趕緊把門銷死,靠在門上喘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燙得可以給陽春面在煎個蛋。

雨又下了起來,梅雨時節到了,幾乎沒什么來吃茶喝酒的客人,清桃在樓下大口大口地吸著沒加蛋的陽春面,對著坐在旁邊的白辰一小聲咕噥著:“這面還沒有我做的一半好吃?!?

“鄉下地方嘛大小姐,誰讓你早飯都不吃就溜出來。話說回來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我的行李都還擱在你的客棧里面啊?!?

“你耍我呢,你什么都沒帶你放什么東西在我的客棧里了?”清桃隱隱覺得自己很不喜歡和白辰一聊回去的話題,她又問:“喂,呆子,我重不重?”

“啊,什么重不重?”“我是說...”清桃又開始后悔了,“你一路把我背過來,我重不重?”

白辰一敲了敲嘴,開始自言自語:“啊,重的話...沒太感受的出來,如果硬要說的話是有點吧,把你背到客棧來的時候我的腿都有點軟了?!?

清桃愣了一下,嘴里吃到一半的面條差點噴到白辰一臉上。她仔細地盯著白辰一的眼睛,挺自然,挺無辜,好像沒說謊。

“呆子!”清桃伸手用力往白辰一頭上拍了一下,她本來打算再拍一次,但想了想又把手放下了。

當白辰一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清桃已經不見了,樓上客房傳來一聲渾厚的關門聲。白辰一揉了揉頭,習劍之人的腕力不是一般的大,一掌就拍的白辰一天旋地轉的。

“老板,要一壺汾酒,要一盤小菜?!卑壮揭灰步辛艘槐P菜,他也有點餓了,等上菜的時候他也暗自思量,到底要不要上樓把那個大小姐喊下來再吃點。

他一邊等上菜,一邊看向門外的風景。下面是墨色的石巷,在落雨里和水墨一樣勻出濃淡,再高處是淡青色的遠山,模糊得只剩下輪廓。他也想過,如果在往后余生里,能和清桃在這樣的雨天一起靜看時光流逝,或許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當白辰一再次望向巷子里時,看到了一個漆黑的身影,服飾除了色彩,和他穿的一樣幾乎一樣,和他一模一樣的斗笠遮住了臉,雨水從帽檐滴落下來。

那個身影也看到了白辰一,他對著白辰一微微頷首,縱身躍入淡色的雨幕中。白辰一暗暗罵自己,每當清桃出現在自己的想象中時他的感知力都會大幅下降。

他起身追了出去,現在比起哄那個大小姐高興,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清桃吐出一口氣,再次調順體內有些生疏的氣脈,這幾年來她的功力雖然沒有下降,但頹勢已顯。在離開了那個刀光劍影,聲色犬馬的江湖之后,她似乎開始漸漸融入客棧掌柜這個角色了。

她最后一次調息,確認全身脈絡都處在備戰狀態,她雖然已經多年不事江湖風雨,但她還是能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有些克制,但十分致命。

這直覺是從五個時辰之前,白辰一消失之后出現的。

當她下樓的時候桌上擺著酒菜,但白辰一不知所蹤,能讓白辰一不打招呼就消失不見的,江湖上下,只有玄林舵。

現在入夜了,雨還沒有停,清桃的聽覺被雨聲擾亂了少許,但她還是能聽到一個腳步聲正在接近,十分沉重,而且有些緩慢,非習武十余年不能有,而且這個聲音正在向她靠近。她指尖觸碰到了白辰一送的劍,安心了少許,然后聽著那個腳步聲踱到自己門前,然后停下,清桃緩緩走到門后,時刻準備出劍。

緊接著白辰一推開門倒了下來,撲到了門后的清桃身上,隨后他緊緊地抱住了清桃,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呆...呆子,你干嘛?那么大的酒味你干什么去了!”“嘿嘿,去和...老朋友...喝了...幾杯。喏,你沒...沒餓著吧,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說著,白辰一搖搖晃晃地舉起一個包裹。清桃趕緊把包裹放在茶幾上,扶著白辰一向床走去,她有些好笑:“樓下就是廚房啊,你給我弄什么吃的?!钡胂?,她一整天都在樓上調息,確實沒什么時間吃東西。

白辰一倒在床上,清桃給他剝去長衫,脫了鞋襪,蓋上被子,然后立在床邊打量著這個她在世上最熟悉的人,她還記得幼時在父母旁繞膝玩樂,和兄弟姐妹們嬉戲,也記得將她的人生擊得支離破碎的那個夜晚,但那些都是蒙塵的回音了,反倒是白辰一的形象在她的腦海里日漸深刻。她見過這個男孩受傷的樣子,憤怒的樣子,但他永遠都是堅強,血性的模樣?,F在的白辰一看上去有些虛弱,嘴唇蒼白,似乎被夢魘侵擾,這樣的白辰一,還挺少見。

清桃吹熄了蠟燭,借著腰間夜明佩散發出的一點點微弱光芒,她關上門,打開了白辰一給她的包裹,里面是一只用紙包裹的燒雞,還有兩顆硬桃,沁著雨水和樹木的氣息。

她看了一眼沉睡的白辰一,小聲罵了句呆子,輕輕地啃起桃子來。

半晌,她聽到黑暗中有人在喊她:“清桃,清桃?”

“什么事?你還不睡?。俊?

“其實我酒量很好的?!?

“所以呢?”

“其實我剛剛在吃你豆腐來著?!?

清桃險些把吃到一半的燒雞全吐了出來,她感覺渾身燥熱,渾身被針扎一樣不自在。她怒嗔道:“從我床上起來!自己找間客房去住,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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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舵主已經再催你動手了,你為什么還是沒有回音?”

“哎呀,人還沒有找到嘛,你先回去,等我找到人我會告訴舵主的。”

“我已經跟蹤你一整天了,白,我不可以替你向舵主撒謊?!?

“知道了知道了,一腦袋麻煩事,那個小妮子就在客棧里睡著行了吧。”

“如果沒有事,我就要...”

“別急著走嘛,哥倆難得聚聚,喝兩盅?”

“我還有要務...”

“我請,管夠,多烈的酒都可以?!?

“就兩小杯?”“就兩小杯!”

白辰一陰笑著,對面著吳林笙,他眼前的黑衣人,童年的摯友,作出了決不靠譜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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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桃從睡夢里驚醒過來,又一次了,又是那些關于尸體,殘殺的噩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過去的生活被湮滅在血色之中。她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暗藍色的窗子外投進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雨還沒有聽,似乎永不間隔的雨聲也在撫慰她的驚懼。清桃伸手碰到了劍,她扶著床沿把劍夠過來,然后緊緊地抱住劍身,心跳也慢慢平復下來。她望了望周圍,沒有看見白辰一的身影,當然了,她沒有把那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趕走,畢竟清桃出來的時候身上可是一分錢都沒有帶,既然白辰一待自己來住店,又有錢給自己買燒雞,那么他身上多多少少有點碎銀子吧,所以,白辰一被特批留在房里,自己打地鋪睡。

在某種沖動的驅使下,清桃悄悄起了身,微弱的光芒不足以支持她看清四周,但敏銳的感觀仍舊使她感知到周圍的環境,她摸索著走到白辰一身邊,他躺在角落里,雙眉緊縮,正在顫抖著。

清桃伸手觸碰了一下他的額角,冷得像冰塊一樣,她把手放在了白辰一肩膀上,才注意到白辰一根本沒蓋被子。

“這個呆子,明明柜子里有多一條毯子的?!鼻逄以谛睦锇蛋档匕寻壮揭涣R了千萬遍,然后打開柜子,取出里面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給白辰一蓋上。

“要是病死了我也不會去替你求方子!”清桃小聲地罵了一句。

白辰一仍然顫抖著,口中喃喃著他同樣被血色淹沒的故和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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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燙?!卑资帜_并用地爬到那個女孩子身邊,將手里的石碗遞了過去。

女孩似乎是有些戒備,接過碗后沒有急著喝,而是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陰冷的石穴,晦暗的光芒,透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白辰一從馬廄里找了些干草給女孩當作床鋪,這已經是他所能提供的最奢侈的條件了。

“大哥哥...你是爸爸派來的嗎....”女孩的聲音有些虛弱,畢竟在短短一夜之內,她已經親眼見證了家人的慘死和家園的毀滅,還沒有徹底崩潰已經是她最大的堅強。

“嗯...吳先生派我來救你...”白辰一忽然發現自己只能對她說謊,他也一直在猶豫,留下這個女孩到底是否正確,至少在當時,他那所剩無幾的同情心告訴他這是對的。

聽到是父親派來的救兵,女孩稍微放松了一些,開始小口小口地喝下苦澀的藥湯。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

“白?好奇怪的名字,我叫吳林音,大哥哥可以叫我桃子?!?

白辰一回頭瞥了一眼自稱“桃子”的女孩,她在黑暗中勉強擠出一個干硬的笑容,卻是白辰一記憶中,第一次展露在他面前的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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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桃正在后悔,極度后悔,如果知道這個公子哥什么也沒帶,自己昨天晚上就應該毅然決然地把他攆走。

“呆子你再好好找找,身上還有沒有口袋什么的?”此刻的清桃恨不得能把白辰一抓起來倒吊著,能弄出幾文錢什么的。

“真的沒了,大小姐,我都說了我的盤纏啊行李啊還在你的客棧里,可你死活不回去。”

“那你的燒雞哪來的?”

“這個鎮上有個員外嘛,我從他家里順的,反正他又不缺那點錢。”

“我...”清桃快被他氣暈了,“那你不會回去拿嗎?你輕功比我好你趕緊去!”

“你要是跑了怎么辦,而且外面還在下雨啊。”

“哎呀,跑不了,我就在這等著你。”

“不行,我信不過你,不如,我有辦法了,你等著我?!卑壮揭灰慌哪X門出去了,清桃看著白辰一的背影心里一陣不妙,天知道這個登徒子會不會把她押在這里然后自己落跑。

“我還在這里他不會不要我吧?”清桃心里默默問自己,然后一陣惡寒爬遍全身,自己賭咒以后不會再問這么肉麻的問題了。

正糾結要不要賴賬,白辰一回來了,看上去很高興:“走了,小桃子,我已經...你臉好紅啊,著涼了?”白辰一說著走上前,伸手碰了碰清桃的臉,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奇怪,也沒發熱?!?

清桃趕緊把白辰一的手推開:“我當然著涼了,誰讓你那么不讓人省心,這么大了還不知道蓋被子!我說你帳結了就趕緊走啊。”

“那你想好去哪里了嗎?”白辰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個迷茫的孩子,似乎在期待清桃下一句會說:“回去?!?

但清桃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白辰一,我當初不知道,現在也是,但你會相信我對嗎,我只是,想這么做而已...”

“那就走吧!”白辰一故作輕松道,盡管他眼神里還是流露出一絲微弱的失望,“要不我們去爬爬泰山,或者往南去,去南海?”

“我不知道...”清桃低聲說,“但我想去看看眾生,可以嗎?!?

白辰一沒有說話,捏了捏清桃的手,然后拉著他走出了房門。大堂里空無一人,靜的出奇,清桃感覺一陣不妙,悄悄問道:“呆子你不是沒錢嗎,你是怎么結賬的?”

“?。窟@個,我跟老板說我是六扇門的人,來緝拿要犯的,他看在我是公差的份上沒有收我的錢?!?

“你接著扯,你的腰牌呢,也沒見過哪個捕快住霸王店的啊?!?

兩人走到大門口,白辰一把自己的斗笠解下來,戴在清桃頭上。

“你著涼了先戴好,我這頂斗笠是千年竹編的,一點也不透雨。”

“呆子你先別急著糊弄過去,你先告訴我怎么解決的?你別是偷錢去了吧?”

“其實,怪不好意思的,我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秀才,路遇此地盤纏用盡,求了老板一氣,老板可憐我就放我走了?!?

“京試不是還有一年半嗎?你當我傻了?”

“其實...”白辰一說話的空當往里屋看了最后一眼,“我趁老板不注意,就把他點穴,定在里面了。”

“點穴?呆子你不是不會點穴嗎?”

“哎呀,皮毛還是懂了,就是不知道...”

突然一個中年人從后屋沖了出來,手里握著半截柴火,直指白辰一,大喝道:“賊人,休走!”

白辰一也不甘示弱,大吼一聲:“風緊,扯呼!”然后拉住清桃,向著細雨籠罩的遠山奔去。

老板腳力畢竟不及俠客,沒追兩步就已經被甩開了。跑到半山坡,清桃笑著拉住了白辰一:“可以了,可以了,老板早就落單了?!北M管被迫和一個登徒子住了霸王店,但不知道為什么,清桃莫名想笑,似乎這是她走江湖這么多年來遇到的最好笑的事情。

白辰一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身邊的清桃,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清桃有些不安地環視四周,他們正在一處湖畔歇腳,天與地仿佛是白與青的兩極,遠處色彩的交匯之處在雨中融合躍動,那是在雨中隨風飄搖的群山,在湖邊還有一顆桃樹,結著青綠色的硬桃,倒影將湖水染成墨綠。

“你還很會挑地方,我去摘一兩個。”清桃急切地向那棵桃樹跑過去,卻被白辰一一把拉了回來:“著涼了就不要亂跑了嘛,你難道不會稍微求我一下嗎?”說完,他從身后拿出來一顆桃子,青綠色的,還點綴著同樣青綠色的露珠。

“哦,不錯,有一手。作為交換...”清桃說著,解下了斗笠,扣在白辰一頭上,“這個還你,我根本就沒有著涼,要不說你是個呆子?!闭f完,清桃不在面對白辰一,她把頭扭向遙遠的群山,靜靜地吃著桃子。

“那你就這么淋著?”

“淋著就淋著吧,以前走江湖的時候沒少淋過雨?!鼻逄覞M不在乎地又啃了一嘴桃子。

白辰一望著在雨中漸漸褪色的大地,深深呼了一口氣:“吶,我有個辦法?!?

清桃突然感覺到有一雙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脖頸,臉頰也靠在了自己的耳旁,雨仿佛停了,她卻感到莫名的緊張,她回過頭,對上了白辰一如水一般寧靜的眼神。

白辰一將會永遠記得,那一天,唇齒間回響的桃香。

“呆子,我還在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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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清桃很喜歡這樣落雨的時辰。

曾經,她會很喜歡其中的悲愴,但現在,她在雨夜里感覺到的,只有寧靜。

穿林打葉的聲音仿佛柔和了天地間一切事物,燈火不能及之處,是一片虛無,仿佛讓世界都簡單了,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她這一方小小的客棧,遠山在一片暮靄里模糊成安靜的剪影。仿佛一切都是寧靜。

她站在門口默默望著,身上不再是那套錦衣,粗布的衣服遮不住她腹部微微隆起的曲線。

“娘子,天涼了,小心著涼?!卑壮揭粡暮竺姹ё×饲逄?,雙手環在清桃的腹上,臉頰靠著清桃的耳,慢慢地搖晃著。

“呆子,你在說些沒羞沒臊的話我真的要打你了。”清桃的聲音此刻有些無力,她沒有還手,只是將手也覆蓋在白辰一的手背之上,輕輕地摩挲著,感受著那雙手的紋路。

“呆子,你還記得嗎,一年前,你從這扇門后出現,我本應該和你就這么安定下來,但我還是逃跑了,又一次。這一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答案,就在剛剛,我找到了。”

“我本來都快淡忘掉曾經江湖上的一切了,你也好,玄林舵也好,都仿佛在我的記憶當中消散了,當你帶著我曾經安身的一切從這扇門后走出來時,我是那么驚喜,但我的逃跑,你會理解成小孩子的幼稚吧,但我真的很喜歡看到你在我背后,從不遠去,一次又一次地,抓住我。”

到最后,清桃的聲音幾不可聞,白辰一沒有回答,他只是更用力地抱住懷中的佳人,輕輕哼起遠古的歌謠,那是伴他走過一生的為數不多的記憶,是他的母親會輕輕哼起的歌謠,有些蒼涼,有些哀慟。

“呆子...”清桃囁嚅著,轉身抱住白辰一,仿佛一個將要溺水的人。

時間本應就此定格。

一個黑衣人從樓上走下來,邊走邊問:“打擾了,但酒在何處?”

清桃趕緊放開白辰一,努力找到當年俠女的身姿:“來者何人?”

黑衣人作揖道:“鄙人吳林笙,是你夫君的至交,按理我應當喊你一聲弟妹。但,失禮了,酒在何處?”

“酒在窖中,但飲無妨。”清桃趕忙到,面前的黑衣人和白辰一一樣的裝束,只是全身籠罩在夜幕般的漆黑里,仿佛有黑色的煙霧從他身上泄出,吞噬著周圍的光芒。

獸人,玄林舵的終極殺手。

“夫君?夫君?”白辰一聽到清桃的呼喚,從震驚當中掙脫出來,他感覺得到,今夜以后,不再會有寧靜了?!胺蚓叭ト【??!?

“但...”

“沒事的?!?

清桃捏了捏白辰一的手,似乎是要讓他安心,白辰一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走去了酒窖,清桃引著吳林笙入了座,白辰一給兩人斟滿酒,清桃推脫有身孕,以水代酒。三人坐定,推杯換盞。

半晌,清桃推破了三人都推遲到來的結局:“玄林舵主這么多年過去了,仍然不肯放下仇恨嗎?”

吳林笙放下酒杯,嘆了口氣:“是的,他下令讓獸人全體追捕弟妹和白,這么久以來,我一直在幫助你們誤導其他獸人,但事無可避了,舵主已經察覺到你們的所在,今夜,即便我失敗了,仍然會有許多獸人到來?!?

“那我的去留呢?舵主說過了,對吧。是殺是留?”白辰一從第一杯后就沒有再喝了,他用手指蘸了酒,漫不經心地在桌上畫字。

走。

“舵主說了,只要你還肯回歸玄林舵,過往之事一概不咎,包括你暗中助弟妹將他斷臂一事?!?

“他真是大方!”白辰一怒喝一聲,起身走向臥房,清桃剛剛也要跟上去,被吳林笙一劍攔下來:“弟妹,我的任務是戰斗,不是刺殺,你的夫君很明白這一點,因此,在他倒下之前,我不會對你做任何無禮之事,況且,我的酒碗空了?!?

清桃重新坐了下來,給吳林笙斟酒。突然,她問道:“當年的獸人當中,有沒有記得自己的名字的?”

吳林笙沒有喝酒,只是望著酒碗,有些猶豫:“有,但那是在少數,譬如你的夫君,白,白辰一,獸人多是孤兒,被顏色命名,鄙人的名字是,黑。”

“那吳林笙呢,是本名嗎?”

“是,但我已經不記得我的過往了。”

“吳林笙,吳林笙...”清桃有些恍惚,她又問:“閣下的劍,能否借我一用?”

“我無劍亦可殺人?!眳橇煮险f著,將佩劍解下,遞給清桃。

清桃搖搖頭:“并無此意。”說著,她用那柄通體漆黑的劍刃劃開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墜落進她面前的碗中。隨后清桃將劍還給吳林笙,吳林笙會意,也學清桃割破手指,將一滴血滴落在碗里。在一片落雨淋漓之中,二人無聲地看著血滴交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眳橇煮峡嘈χ?,“恕我眼拙,嫂子是想勸我回心轉意嗎?”

“并無此意,我只希望你可以不要告訴白辰一,那會讓他出劍時有所遲疑。”

“謹記?!笨吹絽橇煮蠎?,清桃端起碗,一飲而盡。

此時白辰一也從樓上趕下來,他手里拿著當年的斗笠,還有他作為禮物送出的佩劍。他慌慌張張地給清桃系上斗笠:“娘子,這樣吧,你先到外面找個人家先借宿一晚,我和吳林笙有些話要說?!卑壮揭煌蝗挥掷鹎逄业氖郑澳镒幽闶制屏耍壳胁说臅r候還那么不小心嗎,我告訴過你那些食客沒有挑剔,菜不要切得那么細的?!?

清桃看得出來,白辰一已經沒有鎮靜了。“呆子,你要我放著你不管?!?

“說什么呢,我們是夫妻,我只是要和吳林笙喝兩盅,再勸勸他干點正經生意,我和他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我勸最管用了,對吧吳林笙?!?

吳林笙沒有說話,他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砸了碗,掄起酒壇牛飲。

“我只是和他敘敘舊,怕到時候耍起酒瘋來你勸不住。”白辰一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他也知道那笑容有多無力。

“呆子,你騙我!”清桃竭力忍住即將決堤的淚水,但最終悲傷還是壓倒了她,“你騙我!”

“我會沒事的,好嗎,相信我...走,現在快走!別逼我動手!”白辰一狠下心,收起自己所有的溫柔,將清桃推出門外,狠下心不顧她的哭喊。

最終白辰一合上了門,直到清桃的哭喊聲漸弱,死寂開始壓過了落雨聲,他無力地將頭抵在門上,一時間,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你已經做出選擇了。”吳林笙拔出劍,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

“我想寫封信,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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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天涼了,趕緊回吧。”

“知道了,就回!”清桃對著柜臺后面的白辰無喊道。

又是雨夜,清桃呆坐在門檻,她日漸遲緩的記憶已經回憶不起來她為什么還要坐在這里了,她僅僅只是覺得這樣坐著可以讓她感到一絲寧靜,盡管日漸酸痛的骨頭在雨天會隱隱作痛。

按理來說,像她這樣一個遲暮之年的老人,已經活了很長的歲數,客棧生意紅火,白辰無武藝超群,迎娶了一位豪俠的千金,像她這樣的老人是真的可以從心所欲了,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雨夜,一股無名的悲戚會緊緊地擒住他的內心。

又或者,她只是在等人,她卻不記得在等誰,記不得那人的容顏,記不得那人的聲音。“但至少,這一部分,我還好好地留著呢?!鼻逄铱嘈χ?,望著遠山的剪影。

“致清桃,啟信佳?!?

“我不知道,你會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看到這封信,但我不忍心讓你看到你所害怕的情景,我的決斗勝利了,我已經發信讓其他獸人放棄追捕了,但我的余生也將永遠為你引開玄林舵的視線,你安全了。”

“下面這些話,是我一直想對你說的。”

“長久以來,是你將光芒帶入了我如真夜之黑的生命,你的存在仍如太陽一般在我的靈魂里閃耀,是你找回了我所剩無幾的人性。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無窮的黑暗一直以來從來沒有放棄折磨我,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光了?!?

“雖然余生我們可能不能再相見了,但我仍然會在我的世界里注視著你,注視著我所有幸福的總和,很抱歉,從今往后,我的追捕行動可能就此止步了,你想看的眾生,我是沒有辦法陪你看下去了?!?

“但是呢,我會永遠永遠在你注意不到的角落陪伴著你,去找尋屬于你自己的幸福吧,去看看那些平凡酒客是怎么生活的,那些碼頭工,那些農人,那些被住了霸王店的客棧掌柜,然后連同我的那份一起,平凡,幸福地,生活下去。如果我看到你像個孩子一樣把自己沒頭沒腦的置身于風雨之中,我會在四月份跑遍山上所有的桃樹,把桃子全部打落,哼哼?!?

“信要在這里結束了,墨水不夠了,你回來之后去買點吧,順便雇個賬房先生,記得別去聾子陳那里買,他家的墨塊味道太怪了,我不很喜歡?!?

“勿念,白辰一。”

清桃站起身,將一顆硬桃和一壺酒放在門檻,那是他特意囑咐白辰無去準備的,她希望第二天,能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糟老頭子,一身白衣,握著那顆硬桃,酒壺里的酒空空如也,醉醺醺地靠在門檻,褲腿被泥水打濕。

但如果清桃再年輕十幾歲,她就可以走進落雨里,走到不遠處小樹林里的一處僻靜地方,把酒和桃子放在兩個土堆面前,那里有他的血親,有他的摯愛。

清桃拄著一把通體銀白的劍,在雨聲里走回里屋。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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